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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沒有”的演化和使用看漢民族的空間性思維特質*

2019-01-15 08:48王文斌
當代修辭學 2018年6期
關鍵詞:空間性物化形容詞

王文斌 張 媛

(1 北京外國語大學中國外語與教育研究中心,北京 100089;2 國家語言能力發展研究中心,北京 100089; 3 山東師范大學,濟南 250000)

提 要 “沒有”是漢語的主要否定標記之一,其發展演變和使用現狀能昭顯漢民族的思維方式。本文基于古代和現代漢語語料庫,從歷時和共時兩個維度探索“沒有”與漢民族思維方式的關聯性。本文發現,“沒有”形成過程中的核心要素之一是“有”的名物化傾向;“沒有”可以否定名詞、動詞和形容詞的原因在于,動詞和形容詞進入“沒有”的否定框架后,在概念上可以被識解為名詞所勾畫的空間性區域,即物化識解?!拔铩钡母咎卣髟谟谄淇臻g性,而“名物化”就是空間性思維作用的結果。由此推論,“沒有”的演化及其使用能反映出漢民族的強空間性思維特質。

一、 引 言

否定在各民族語言交際系統中普遍存在(Horn 1989: xiii)。從亞里士多德提出的矛盾性否定(contradictory negation),到Jesperson(1917、1924)對英語中否定循環、多重否定、句子否定和成分否定等現象的關注,再到Klima(1964)對否定標記句法位置的探討,以及Horn (1989)對否定句法和語義相關問題細致的著述,否定一直是語言學領域的重要研究內容之一。之所以如此,其主要原因在于,否定看似簡單,但實際使用中其形式和功能都呈現出復雜性(Horn & Kato 2000: 1)。不僅如此,受各民族思維的影響,否定的使用具有跨語言差異。因此,否定研究對于語言和思維的探索,都具有不可忽視的重要價值。

王文斌(2013)從漢英對比視角,提出了漢民族具有空間性思維特質這一理論假說。2017、2018又就英語的時間性特質和漢語的空間性特質兩個維度做了系列研究。值得強調的是,在此所言的漢民族空間性思維特質,就是指漢語使用者在語言表征中往往倚重于名物思維,而名物思維就是空間性思維,因為用以指稱物體的名詞,自然具有空間性(亞里士多德 1986:55-56;陳平 1988;張伯江1994;Langacker 2008:104;王文斌 2013)。誠然,這是指漢民族的一種主導性思維傾向,并不具有排他性,因為時空性是世界一切事物的基本屬性。需要指出的是,王文斌(2013)的這一假說雖已得到多層面的論證,但目前尚未涉及漢語否定與空間性思維兩者之間關系的考察。鑒于此,本文擬以否定詞“沒有”為例,從歷時演變和共時表現兩方面探尋語言表征,以期揭示漢民族的空間性思維特質。

二、 “無”“有”“沒”和“沒有”的歷時考證

否定以肯定為前提,否定句是肯定句的有標記形式(王燦龍2012:15),其結構更復雜,使用頻率受限,認知更具復雜度(Givon 1995: 28)。古漢語否定詞有兩方面特點:一是否定詞數量比較多(太田辰夫2003:275);二是否定詞概念具有復合性,除了表示否定之外,還包含其他概念,如“禁止”。從現代漢語否定表征來看,否定概念已分離出來,否定詞也因此減少并固定,這是漢語否定形式演變的基本現實,具有簡潔性和精確性(沈家煊2017:12)。在這一演變過程中,語言使用者的思維方式不僅會制約語言中的“合”與“分”,也會受制于“合”與“分”而逐漸形成定式。

2.1 “有”和“無”

現代漢語中,“沒”的基本用法是對“有”的否定,但古漢語中與“有”相對的并不是“沒”。根據林義光在《文源》中的解釋,“有”是會意字,取“又”之音,“月”之意,表示“從手持肉”,即“持有”(曹先耀、蘇培成2015:770)。以下釋義都以此為源,例如:

(1) 孫權據有江東(《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①(領有)

(2) 中田有廬,疆埸有瓜。(《詩·小雅·信南山》)(存在,前邊是處所詞)

(3) 募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石壕吏》)(不定指)

(4) 四方有敗,必先知之。(《禮記》)(發生或出現)

可見,“有”必然與“物”“人”“事件”關聯:“江東”“瓜”“吏”“敗”。再看下例:

(5) 有,不無也。(《玉篇· 有部》)

(6) 無,不有也,虛無也。(《玉篇·亡部》)

(7) 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老子》)

由此可觀,“有”與“無”的相對性顯而易見。在中國古人看來,“道”或“無”是宇宙本原,“‘有’派生于‘道’或‘無’”(王文斌、何清強2014:8),這是對立統一原則統攝下的必然結果?!盁o”最初是名詞,表事物本體否定,與“物”相對(張新華、張和友2013:2)。這一點不無道理,“在語言的初始形式中,……語言是物的完全確實和透明的符號,因為語言與物相似……只就語言過早地失去了與物的相似性(這是語言存在的初始理由)而言,諸語言之間才開始相互分離和互不相容”(???016:38)。所以,對“物”本體的表征,必然會早于表示其存在的表征“有”,而本體與存在之間的相關性很容易發生否定轉喻,即“無”對事物本體的否定可以轉喻為對“有”的否定。那么“無有”是如何在古漢語中固化的?這直接關涉到“沒有”是如何形成的這一問題。

“無”最初是事物本體的否定詞,但無法滿足語言精確性的需要。當人們意欲表達具體被否定對象時,“無”的內部語義要素“事物本體”便獨立出來,“無+名”的用法開始普及,如:

(8) 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左傳·宣公二年》)

(9) 軍無輜重則亡,無糧食則亡。(《孫子·軍爭》)

“無”的另一語義是表示“禁止”,如:

(10) 無欲速,無見小利。(《論語·子路》)

隨著語言的發展,“無”的兩種用法逐漸分化,表示“禁止”含義的“無”寫作“毋”,用以否定“物”的仍然是“無”(參見太田辰夫2003:276),后者既可否定“物”的本體,也可否定“物”的存在,語言表征為“無+名”和“無+有+名”。語料表明,“無有”大致出現于春秋戰國時期,如:

(11) 賢者之為人臣,北面委質,無有二心。(《韓非子》)

(12) 其相室曰:“公之愛子,天下無有?!?《列子》)

(13) 萬物出乎無有。(《莊子》)

(14) 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吳獨且奈何哉?(《莊子》)

這一時期共時用法的多樣性在很大程度上表明“無有”的形成機制?!盁o有二心”中,“無”否定“有”,且“有”后面帶賓語“二心”;“天下無有”中,“無有”與其賓語分離,賓語前置;“萬物出乎無有”,“無有”則是偏正結構,作賓語,單獨使用;“無有為有”中“無有”便是一個典型的名詞性短語,作主語??紤]到“無”作為否定形容詞的性質,可以推論,從“無+有+名”到“無+有”,再到“無有”,也是從“有+名”到“有”的名物化過程。這一過程中,“有”的動性逐漸減弱,物性逐漸增強,才能具備進入“無”否定轄域的條件,而名物化的過程,正是空間性思維方式增強的結果。

2.2 “沒”“有”和“沒有”

“沒”本義與水有關,表埋沒或淹沒,發音為mò,如《說文·水部》中所釋:“沒,沉也?!币源藶樵匆隇橐韵聨追N含義:

(15) 其子沒于淵,得千金之珠。(《莊子·列御寇》)(隱沒不露出)

(16) 始皇既沒,余威震于殊俗。(《過秦論》)(覆滅、死亡)

(17) 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論語·衛靈公》)(終、盡)

(18) 積雪沒脛(《吊古戰場文》)(蓋過、高出)

(19) 送其首于魏,沒其兵資。(《三國志·吳書·吳主傳》)(沒收)

“沒”(méi)用于表達“無”的含義,大概在唐朝,如:

(20) 暗中頭白沒人知。(王建宮詞)

(21) 船頭一去沒回期。(白居易詩)

太田辰夫認為,“沒”替代“無”而產生了“沒有”的用法,大概發生在宋元之時,但無具體語例考證。潘悟云(2002:309)從音變的角度提出,“古漢語的‘無’在北方并沒有消失,它在虛化過程中語音發生促化變成了‘沒’”。南方方言有“無”,沒有“沒”;北方方言有“沒”,沒有“無”,“無”和“沒”這一互補關系也透露出兩者之間的歷時關系。

根據國家語委語料庫中古代漢語語料庫的檢索結果,“沒有”的大規模使用發生在元明時期,而也就在同一時期,“無有”的用法大量降低。如下圖所示:

圖1 “無有”和“沒有”的歷時對比

另外,“無中生有”這一成語中的“無”和“有”,顯然都具有名詞性。早在春秋戰國時期,這種表達就已存在,元明時期語例最多,如下所示。這種情況說明“有”的名物化用法越來越普及,成為“無有”和“沒有”產生的主要動因,鑒于名物化與空間性之間的關系,伴隨發生的必然是空間性思維方式的增強。

(22) 第07計 無中生有 誑也,非誑也,實其所誑也。(春秋戰國《兵法》)

(23) 無中生有,奇絕幻覺!(魏晉六朝《古詩十九首》)

(24) 最是無中生有,堪今耳目新奇。(元明《初刻拍案驚奇》)

(25) 無中生有,曰畫蛇添足。(清《蒙學》)

再來考察“無有”和“沒有”在元明清時期的共時用法,如下圖所示:“沒有”在“沒”的用例中比率越來越大,而“無有”情況相反。所以,元明時期正是“無有”和“沒有”兩種用法交替并發生取代之時,其功能分化也漸趨明顯:“無”與“有”分離的同時,逐漸專用于否定名詞,那么對“有”的否定功能也就主要由“沒”來承擔,由此促成了“沒”和“有”搭配的固化。

圖2 元明清“無有”和“沒有”在“無”和“沒”用例中的相對變化

結合“沒”與“有”概念語義拓展來看,“沒”和“有”的搭配是有其認知理據的?!皼]mò”最初的語義都與動作相關,并兼有及物和不及物用法,如“始皇既沒”“沒脛”等。此外,其語義之間具有很強的關聯性,“隱沒”“死亡”“盡”“沒收”等都含有“不復存在”之意,所以“沒mò”本身就與“否定存在”有關。隨著“有”的名物化程度在使用中不斷強化,就能滿足進入“沒”否定轄域的條件。石毓智(2015:330)雖然并沒有闡明“沒”為何成為“有”的反義詞,但是提到“沒”由名詞否定標記向動詞否定標記發展的動因在于“謂語結構的普遍有界化”。這與本節對“有”的名物化分析實質上是一致的,因為名物化是有界化的典型表現。無論是“物”還是“界”,從認知本質來看,在大腦中都表征為空間性區域。所以,歸根結底,“有”的演變和“沒有”的形成都離不開空間性思維特質的制約。

縱觀“有”“無”“沒”和“沒有”的歷時發展,“沒有”這一否定詞的形成屬于詞匯化的一類,即“分立的兩個詞匯成分變成一個詞匯成分,原來的兩個詞都有可能還可以獨立使用”(董秀芳2017:2),與“沒mò”作為動詞的概念語義的演變有關,與音變規律有關,但如果沒有“有”的名物化過程,便沒有概念融洽的根基。所以,在詞匯化過程中,動詞“有”的名物化其實起到了核心作用。反觀語言與思維的相輔關系,“物”與空間緊密相關,名物化實際上反映出空間性思維方式的驅動,隨著“沒有”使用的不斷固化,空間性思維方式會呈現加強趨勢,繼而影響語言表征。對此,本文擬從“沒有”在現代漢語中的用法繼續考究。

三、 “沒有”的共時考察

目前來看,學界對否定詞的共時研究主要聚焦于否定詞語法表現的描寫和解釋(如石毓智2001)、焦點和轄域問題(如李寶倫、潘海華1999等)、否定詞的差異(如王燦龍2011等)、否定加工的語用視角(如沈家煊1993;邵敬敏、王宜廣2010等)等。認知視角的研究也不斷出現,例如,梁曉波(2004)從心理空間的視角,構建起否定空間向被否定空間投射的過程;盧衛中、龍磊(2015)打破以往研究中元語否定涉及的語義和語用問題之爭,從多維度識解視角考察了漢語元語形成的認知機制。以往這些研究為本文提供了一定思路,然而尚有進一步深入推進之需。一方面,當下的研究以描寫居多,深層闡釋相對鮮少,而且,認知視角下的闡釋缺少對否定概念的精細剖析,也忽略了否定的實際加工過程,因而認知機制分析在某種程度上缺少客觀理據;另一方面,目前研究尚未從否定現象追溯到思維本質層面。

Fauconnier(2008:96)指出,否定激活了反事實空間,即激活了肯定內容的概念空間。Langacker(2008:59)提到,否定作為語言表征,激活了被否定內容,即激活了作為背景信息的肯定內容。另外,否定加工的ERP研究也驗證了理解否定句的兩步模擬假設:第一步是對被否定狀態,即肯定內容的模擬;第二步是對真實狀態,即否定內容的模擬(如Kaup & Zwaan 2003;何先有等2013)。這就構成了否定認知機制推理的客觀基礎:否定所在的事實概念空間是在對肯定所在的反事實概念空間進行概念識解后才被整合進來。對此,尚有兩方面有待闡釋:一是反事實概念空間如何被識解?二是事實概念空間如何被整合?

“有”通過名物化方式進入“沒”的否定轄域,并不意味著“有”自身用法的消失?!皼]有+名”一直是其原型用法。語料庫中,漢朝僅出現一例“沒有死將”的用法;魏晉六朝時共26例“沒有”,其中17例是否定名詞。而也就在這一時期,出現了“沒有+動”的用法,如“沒有回來”“沒有說”“沒有寫明”等,但否定動詞的用法僅有5例。在現代漢語中,動作、狀態與物一樣,都可以進入“沒有”的否定框架,如“他沒有看書”“天沒有黑”等。但是,英語中,物、動作和狀態分別使用不同的否定詞no和not。這很可能說明,英漢語使用者在對客觀世界進行概念化時,存在差異。在下文,本文將結合反事實概念空間的識解和事實概念空間的整合對“沒有”否定名詞、動詞和形容詞的情況分別進行闡釋。

3.1 “沒有+名詞”

“沒有”的基本用法既包括對“物的存在”的去除,如“桌子上沒有書”,也包括對“物被領有”的去除,如“我沒有這本書”;前者的反事實空間內容是“桌子上有書”,后者的反事實空間內容是“我有這本書”。事實概念空間被整合的過程,也是否定焦點確定的過程,這時,前者的否定焦點在于“書”存在與否,而后者的否定焦點在于“我”是否領有“這本書”;前者更傾向于對物的否定,而后者更傾向于對事的否定。因此,“沒有+名詞”的情況可分為兩類:一是否定焦點在物,二是否定焦點在事。

即使同一名詞在“沒有”的否定框架內,也存在歧義性問題(參見梁曉波2004),需要確定否定焦點才能揭開其概念內容。呂叔湘(1985/2004:522)認為,雖然否定焦點一般落在句末,但如果有對比重音,焦點就會落在這個重音上。徐杰、李英哲(1993)指出,否定中心與否定詞沒有直接關系,否定詞只是起到了強化焦點的作用。袁毓林(2000)提出,否定焦點與全句焦點是可以分離的。本文認為,語言知識是有其概念結構的,無論是形式抑或語義都有其概念基礎,都基于人類與客觀世界的互動以及由此形成的百科知識和經驗?!皼]有”的否定焦點是物還是事,離不開“人”這一主體,人作為主體對同一場景采取何種識解方式進行概念化,既與場景的背景信息有關,又與主觀言語目標有關。如:

(26) 雖然沒有人選我當老干部的代表,我也要為老干部說話。

(27) 雖然沒有人選我當老干部的代表,你可以選我啊。

在當前語篇空間中,舊信息是認知參照點,新信息則是言者試圖將參照點導向的目標,那么舊信息的焦點取決于目標。例(26)中,“我也要為老干部說話”是區別于前句的新信息,闡述的是前句事件引發的轉折性事件;例(27)中,“你可以選我啊”提供的新信息是“你”,區別于前句中的“人”。兩句中的舊信息都是相同的否定命題,但否定的焦點因言語目標的不同而發生變化,例(26)中激活事件新信息的參照點是前一事件的發生,而例(27)中激活“人”這一新信息的參照點是舊信息場景中的“人”。所以,“沒有”在兩個命題中的否定焦點分別是事件和人。

根據否定加工過程的研究結果,首先是言者對被否定對象,即肯定內容進行識解,然后否定框架才能被整合進來。兩句的肯定內容是“人選我當老干部的代表”,核心動詞是“選”,動體(trajector)是“人”,界標(landmark)是我。動詞勾畫的是過程(process),過程是隨時間發展的復雜關系(Langacker 2008: 112),對過程進行心理掃描的方式分為兩種:沿著時間軸依次掃描過程中的每一個狀態,是順序掃描方式,每一個概念加工時刻所聚焦的只有過程中的一個狀態;當所有狀態累積起來被同時激活時,便是整體掃描方式,每一個概念加工時刻所聚焦的是過程中的所有狀態(Langacker 2008:122)。例(26),在言語目標的驅動下,言者采取整體掃描的方式加工動作,“選”隨時間發展的變化性過程弱隱,每一個“選”的狀態被同時掃描,與事件角色一起服務于事件。當事件核心動詞的過程性弱隱時,事件的過程性也就弱隱,其整體性得以突顯,事件的時間起止點便可被概念化為有界區域,即名詞所勾畫的物。在這種整體掃描機制的作用下,語言表達式的語法范疇就會發生變化,以動詞為核心的事件實現名物化。此時,在思維深層起到支配作用的是空間性思維特質,因為“區域”和“物”的典型特征便是空間。當否定框架整合進來時,其否定焦點是每一個事件個體,是對它們的一一去除操作。如圖3所示,黑體矩形表示事件整體突顯,橢圓表示“沒有”的概念,陰影表示去除,虛線橢圓表示否定去除后,所指范圍可以無限大,虛直線和虛斜線表示概念對應關系,a、b虛線表示事實空間和反事實空間的整合,下層橢圓是整合后的涌現結構。

圖3 例(26)的否定圖式

例(27),言語目標是突顯“你”與其他所有人的區別,那么只能在舊信息事件場景內部,以順序掃描的方式識解滿足事件角色“人”的每一個個體,使其得到突顯,成為參照點,導向“你”。對肯定范疇內的角色“人”順序掃描后,否定框架再整合進來,對每一個“人”進行去除。在此,動賓部分“選我當老干部的代表”起到了對“人”這一概念細化(elaboration)(Langacker 2008:198)的作用,只有符合這一特征的“人”才成為否定對象,如圖(4)所示。圖(4)與圖(3)的區別在于被否定對象和突顯成分是角色“人”,而不是事件整體。

圖4 例(27)的否定圖式

以上對“沒有+名詞”的概念化機制分析表明:一方面,否定焦點問題與人的主觀概念化方式緊密關聯;另一方面,事與物之所以能夠共用“沒有”否定框架,在于事件會被名物化,這說明“沒有”用于否定“物”的用法具有強壓制性,而“物”與空間性密切關聯,這就吻合了上文對“沒有”的歷時演變分析的結論,即漢民族的思維具有強空間性特質。

3.2 “沒有+動詞”

呂叔湘(1980/2016:383)曾將“沒有”否定動詞的用法歸類為副詞,否定動作已經發生,但是后來又稱其為“助動詞”(呂叔湘1985/2004:518)。這一微調表明,“沒有”否定框架對進入其轄域內的成分的壓制逐漸被認可,而不是受到被否定成分的影響,自身改變詞性。換言之,只有動詞在概念上做調整,以融入“沒有”框架,使其更符合“沒有”的原型用法“沒有+名”。歷時語料也表明,“沒有+動”的出現晚于“沒有+名”。更重要的是,動詞在概念上也確實具有向名詞所勾畫的空間性“區域”概念轉變的潛能,漢民族的強空間性思維特質也會促進這一潛能的實現。根據認知語法的觀點,對于同樣一個動作,我們看到的、描述出來的均取決于觀察點距離該動作的遠近、選擇動作的哪個側面和哪些要素來觀察等因素。正如上文所提,動詞勾畫的是與時間有關的過程,當我們距離動作足夠近時,只能以順序掃描的方式識解動作內部隨時間發展的一個個狀態;而當我們距離動作足夠遠時,只能以整體掃描的方式識解動作,其時間上的開始和結束點成為邊界,整個動作的區域性增強,由此趨向“物”的原型特征。

那么在“沒有”的否定框架下,對動作的識解方式是怎樣的呢?聶仁發(2001:24)對“沒有”的語義特征析解為四方面:[否定][活動][暫態][實現]。排除“沒有”自身的[否定]要素,其他三方面均可看作是對進入其框架的動作的允準條件。[活動]是指過程,既包括某種狀態的改變,如從好到不好的過程,也包括動作,如(28)中的“忘記”。需要指出的是,在此的“過程”是一個從無到有,或者從有到無的變化過程,是動作或狀態的外部視角,與認知語法理論中對動詞所勾畫的“過程”的界定不一樣;[暫態]是相對于習慣來說的,如“不抽煙”是習慣,而“沒抽煙”是暫態;[實現]體現出完成體的意義,也是“沒有”的內在語義要素之一。石毓智(2015:123)曾指出,“沒有+動”實際是“動+了”的否定式,即“完成體標記‘了’的否定標記”。因此,“沒有”本身就蘊含了時間界點,是對界點之前的行為進行的否定。誠然,這個界點可以是過去、現在或未來某一點。本文認為,這三個特征實際可以歸結為一個特征——“后界性”,即動作在時間軸上的完結界點突顯。該特征不僅意味著動作是暫時的,不是持續的,是已完成的,不是未完成的,也意味著概念空間被分成了兩部分,完結界點前空間和完結界點后空間,對應于前文提到的反事實空間和事實空間。如:

(28) 他沒有忘記支持自己養兔的黨和群眾。

“忘記”是一個前界動作,有開始時間界點,但沒有完結界點,勾畫的是動體“他”和界標“黨和群眾”之間的過程性關系。但是,例(28)中,“忘記”處于“沒有”的否定框架下,必須滿足后界性的特征,所以被強制完結,其時間參照點是話語產出的時間點“現在”。這時,“忘記”的兩個時間界點所形成的空間概念區域突顯,識解主體只能采用整體掃描的方式。界內對應的是反事實空間“忘記”,界外對應的是事實空間“沒有忘記”。如圖5所示,上層左圖表示“忘記”,是可以隨時間軸一直持續下去的過程,右圖表示“沒有”否定框架,左邊虛線三角表示動作的前界不確定是否存在,右邊實線三角表示動作的后界確定存在。上層兩圖之間的虛線表示概念對應,下層圖式表示整合后的涌現結構“沒有忘記”,黑色方框表示動作的概念界限因為時間界點的附加而突顯,方框內區域2表示反事實空間,在它被去除后,如方框內斜線所示,就是事實空間。

圖5 例(28)的否定圖式

圖5所示的整合過程表明,當動作進入否定框架后,因為時間界限的壓制,其界限突顯,被區域化識解,而區域正是名詞所勾畫的空間概念內容,換言之,動作被名物化。動作名物化正是空間性思維方式的體現,因此,“沒有+動詞”的普遍使用正說明漢民族的強空間性思維特質。

3.3 “沒有+形容詞”

此外,形容詞的否定通常是由“不”來完成,但是“沒有+形容詞”的用例也不在少數。比如,“人們的預料沒有錯”“我沒有著急”“衣服沒有干”等。呂叔湘(2016:383)指出,“沒有”否定的形容詞僅“限于表示狀態變化的形容詞”,也就是上文提到的[活動]要素的另一層含義:狀態的改變(聶仁發2001)。語料分析表明,形容詞本身并不一定表示狀態變化,而是在“沒有”否定框架內,被賦予了動態特征。例如:

(29) 他一場大病,還沒有好。

(30) 天還沒有黑,隊伍到了宿營地高莊。

(31) 身體暖和了,心還沒有暖和。

“好”“黑”和“暖和”都可以表性狀,用“不”否定時,仍然表性質或狀態,而用“沒有”否定時,則附加了時間因素,表示從“不好”到“好”,從“不黑”到“黑”,從“不暖和”到“暖和”的轉變過程,或者說,這三種性質或狀態發生了從無到有的變化。從概念上來說,形容詞概念向動詞所勾畫的過程性關系接近,這一概念加工過程依然依靠識解方式的轉變。

根據認知語法理論,形容詞所勾畫的關系中只有動體,其動體是圖式性物體,由所修飾的名詞具化,其界標很難得以獨立突顯(Langacker 2013: 116)。例(30)中,“黑”的動體是某一種可能具有“黑”的性質或處于“黑”的狀態中的物體,在此具化為“天”,其界標則是關于光線明暗度的概念空間中的某一區域。如圖6所示,形容詞“黑”所勾畫的關系是,對天空光線的感知投射到光線明暗度概念域中的“黑”這一次域,同時,“黑”這一次域對應于當前動體突顯面。這也是雙向箭頭的含義。

圖6 “天黑”圖式 (參考Langacker 2013: 102)

“天還沒有黑”是“天黑”進入了“沒有”的否定框架。從反事實空間“天黑”到事實空間“天沒有黑”,通過“沒有”進行去除操作,并促成了狀態的變化,體現在“天”概念空間中突顯區域的變化,反映出光線感知在光線明暗度概念域中投射區域的變化。結合圖5“沒有”對動詞的否定和圖6形容詞的概念,“天還沒有黑”圖式如下:

圖7 “天還沒有黑”圖式

“沒有”框架激活了“黑”的動態性,同時,“沒有”又賦予了這一動態變化以空間界限,即說話時刻之前,“天黑”的狀態被否定。這就回到了上節對“沒有+動詞”的否定識解。狀態變化的內部過程在整體掃描加工下,得以空間區域化或者說物化識解,又從動詞概念向名詞概念靠近,也就是向“沒有”的原型用法靠近,才能使形容詞在“沒有”的否定框架下符合認知本質并合乎語法規則。這一點再次表明“沒有”對其否定對象的物化壓制,即使是性狀也會被物化,也再次表明漢民族的強空間性思維特質對語言具有強大的制約作用。

四、 結 語

“沒有”是現代漢語的主要否定標記之一,經過了從“無”“有”到“無有”,再到“沒有”的歷時發展過程。其間,“有”的名物化是“沒有”固化的關鍵動因?!皼]有”在現代漢語中的使用基本延續了古漢語用法,可以否定名詞、動詞和形容詞。三大詞類范疇的概念本質不一樣,卻能共享同一否定標記。認知語法視角下的詞類概念和識解理論能夠為此現象提供基于概念的認知闡釋:在一定識解操作下,動作和性狀皆有名物化潛勢,而“沒有”在時間軸上賦予了動作和性狀變化以界限,這就使它們得以空間區域化識解,在潛勢和界限的共同作用下,動詞和形容詞向名詞概念靠近,與其共享否定標記“沒有”?;凇拔铩焙汀皡^域”具有空間性這一根本特征,漢民族的強空間性思維特質會導引否定加工的語言表征方式;反之,否定標記的高頻使用也能不斷強化空間性思維特質。

注釋

① 例(1)—(3),(5)—(7)來自《漢字源流精解字典》(曹先耀、蘇培成2015),(4)出自國家語委語料庫。以下用例除特別說明外,均出自國家語委語料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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