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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我的父親

2019-09-10 23:13賈衛兵
新教育論壇 2019年26期
關鍵詞:煤窯阿黃

賈衛兵

父親離開我們已足足二十年了。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養過一頭牛。

從事過兩種職業,種地、下煤窯。

我隨父親去過三次縣城。第一次是小學時,我吃到了美味香蕉;第二次是初中時,我配上了近視眼鏡;第三次是高中時,父親送我去上學。

我在家里排行老三,老大老二都是姐姐,按照以前農村的思想,我是應該被嬌慣的,也的確被家里寵壞了,沒多大出息。五歲那年,該上學了,我執拗著不肯去學校。母親這般哄,那般嚇,生拉硬拽,我像拔河的隊員一樣,彎著身子,腳死死地蹬著地,硬是在地上劃出了兩道轍兒。這時,父親過來了,步子很急,沒聽到說什么話,脫下粗布褂子,掄到空中,摔在了我身上。一顆扣子恰巧磕碰到了我的膝蓋,很疼。這是父親第一次打我,也是最后一次。終于,我走進了學校。

八十年代,農民家里,沒有一樣實在的畜力,是很難照顧農活的,我家就沒有。

芒種節令到了,麥子熟了,各戶人家都找出了鐮刀、麻繩,準備搶收,生怕遇到雨季,麥粒不能歸倉,一年的光景就很難過了。包括我在內,也得下地。還好,農村學校是安排“麥假”的,不用著急上學,也算是一件趣事。

天剛蒙蒙亮,母親就把我叫醒了。我迷糊著眼睛,當看到碗里有一個完整的荷包蛋時,眼睛頓然撐大了,這是夏收季節的福利。

院子里,父親把昨晚已經磨過一遍的鐮刀,又一次拿出來磨了。撩一把清水,一手按著刀面,一手握著刀把兒來回推動,父親寬厚的肩膀也隨著手的節奏在晃動。一股股褐色的銹漬順著磨石的低凹處緩緩流下,刀刃隱藏的光亮漸露了出來,越來越亮。琢磨著行了,伸出拇指,指肚縱著刀刃滑動幾次,聽聽是不是有“沙沙”的聲響。若有,就表示很鋒利了。父親的手上有很厚的繭子,是不怕在刀刃上滑的。

開鐮,這種儀式還是要父親完成的。父親右手握著鐮刀,彎下腰,兩腳一前一后,左手將麥稈攔腰抓住,鐮刀已經很自然地落到了麥子根部,“嚓”一聲,斷了,第一鐮就算完成了。等手里的秸稈裝不下了,隨機放在地上,這便是一個根據地,后邊的人只能往這個堆子上放,是不能亂丟的。

太陽在升高之前,是干活的大好時間,腰雖然會酸,但至少不用流汗。但太陽升得太快了,不久便能夠感覺到汗往外滲了。

父親個頭很高,一直貓著腰,可能很累,過個七八分鐘,就得舒展一次,順便擦一把臉上的汗。

不遠處是連綿的青山,這個季節,山里已經沒有鮮艷的花了,果實已掛在了枝頭,烈日之下,滿山都是耀眼的綠色。忙碌的人們,都浸沒在麥田里,整片田地像沒人似的。

到中午,太陽火辣辣的,灼燒著大地,麥芒像一把把鋒利的刺刀,讓人不敢碰,天空沒有一只鳥飛過。偶爾,山風會吹下來,掠過田野,麥浪一梯一梯地翻滾,麥穗子搖晃著腦袋,風鉆進了衣領、袖間,涼絲絲的,后背的汗好像瞬間消失了。父親使勁伸直腰,用手拽一下衣襟,濕透的衣服終于與脊背分離開來。享受完這片刻的清涼后,又得彎下腰、埋下頭。

當然,歇息一小會兒的功夫還是有的。我會趁著著這個機會,飛速地跑去喝紅糖水,這也是麥收季節的福分。父親則是坐在地里,掏出煙袋子,將煙絲裝滿焦黑的煙鍋,火柴燃了,猛吸一口,煙絲一亮,一團青煙漫在了空中,這是父親緩解疲勞的法子。

我終于熬不住了,肚子咕咕叫,催著母親回家。父親便開始用麻繩扎捆麥子,一捆一捆地擺在人力平車上,擺放踏實了,再用繩子攏在上面。而后將車子的皮帶挎在肩上,兩手緊握轅桿,彎下身子,猛一用力,車輪滾起來了。父親的力氣很大,這是村里出了名的。甚至上一些小坡,都不用我們幫扶。父親低著頭,身體前傾,兩手青筋暴漲,嘴里吆喝著給自己鼓勁,就沖到坡上了。車后,布鞋底帶起的塵土,還在飛揚。

整個夏收,全家得前后忙活近半個月。父親,在這段時間里,很累。

如果家里能喂養一樣兒牲口,收拾莊稼就便利了??赡苁悄赣H嘮叨,終于,父親置辦了一頭黃牛。

父親在三間老屋中,選了北邊的一間,作為牛棚,并安放了青石槽子。麥秸鍘成小段,就是食料。晚上,父親倚靠在槽邊,掏出煙袋子,煙絲吸一口閃一下,比那煤油燈花都火亮。黃牛咀嚼著草料,不慌不忙,古銅鈴鐺當當作響。很晚了,父親又填了一箕料,才離開。

黃牛很溫順,跟我熟慣得很快,沒過兩天,我已經敢牽著走了,我試探著摸了一下它的角,也沒事兒。我慢慢學會了備料、拌料,打理地面衛生,也喜歡看著它吃草的樣子。有時候,也想著跟鄰居大爺一樣,在牛棚里搭個簡易床,中午能在里面美美地睡一覺。

我決定,給它起名叫阿黃。

從此,父親犁地,不用到處求情了,春播夏收,也不用那么賣力氣了。父親趕著車子下地的時候,我總會跟著去,坐在車里,咣當咣當搖晃在鄉間的土路上,挺舒服的。一路上,父親會教我一些道理。

村子地勢高,缺水,三伏天氣,吃水困難。父親便吆喝我去溝里拉水。我一手抓著繩子,一手扶著阿黃的背,嘴里吹著口哨,很是有范兒。上陡坡時,阿黃低下頭,眼睛睜得滿圓,頸上的肉疙瘩鼓了起來,里面仿佛蘊藏著無窮的力量。前腿著地的瞬間,土皮坼裂開來。套繩緊繃著,貼著它的肚皮,汗水從阿黃的背上滲出來了。到了最陡處,父親會不由自主地彎下腰使勁,加一把力。

父親文化程度不高,但很會說話,字寫得也很有骨力。連“天時地利人和”這樣的詞,都會用。我入學后課本的扉頁,都是父親寫得名字,我覺得很有面子。

父親是個熱心腸。別人的事兒,有時候都比自己的事兒重要。但凡鄰里鄉親有紅白之事,父親的角色便是四處借東西,鍋碗瓢盆、面案刀具、桌椅板凳,這是理事必不可少的。因人緣不錯,大家喜歡跟父親圍在一張桌子上聊天,父親侃侃而談,高興之處,跟大家碰個杯,一飲而盡。

是的,父親喜歡喝酒。尤其是看著成堆的麥子、谷粒堆在院子的時候,那必須是要品點酒的。棚舍外擺張小桌,用搪瓷缸子沏一壺茶,下酒的菜可有可無,邊說著收成,邊聽棚舍里的咀嚼聲、鈴鐺聲,邊喝著酒,可以看出,父親很高興。

不知什么時候,日暮沉落的西山里,有了好多煤窯。過了農忙時候,父親便會想跟著同鄉們下煤窯。被褥一套,鐵鎬一把,一頂安全帽,一提電石燈,就是行李的全部。若有同鄉到飯點兒,還不見人從窯底上來,父親便會返到窯下,直到找到同鄉為止。過一段時間,便會有同鄉捎錢回來,家里著實變得寬裕了。記得父親有一個記賬的塑料皮本,記著“幾月幾號,拉多少車”,那個“車”字,寫得很漂亮。

我家的房子很破舊,方西坐東朝西,冬天住著很冷。恰好村里有戶人家賣房,父親想買下。東挪西湊了一部分錢款,還是差些,實在沒辦法可想了。父親很晚了都沒睡,一直在棚舍外坐著,煙鍋子不知在青石板上磕了多少次。沒過幾天,陌生人來了,多年的阿黃被牽走了。父親肯定很傷心,但我沒看到,那時我在外村讀初中。

后來,父親又去下煤窯。

再后來,父親就生病了,而且較為嚴重。那年秋天,我要到縣城上高中,父親執意要去送我。把我安頓好了后,來到外面的小攤,父親給我點了一碗饸饹面,自己卻是要了一碗湯,在里面泡了兩片家里帶的面餅。這是第三次我隨父親去縣城,也是最后一次。

那年冬天,父親永遠地離開了。那天晚上,天特別黑,風也很凜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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