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腔癌陰影下的“檳榔帝國”

里雨曦　劉睿智

有人說，中國10個嚼檳榔的人，有8個是湖南人。

這話有點夸張，但也反映了一個真實情況，吃檳榔，湖南最有發言權——全國6000多萬檳榔消費人口中，超過2000萬在湖南。湖南嚼檳榔的人口比例，高達38.42%。

檳榔產業同樣如此。中國超過9成的檳榔產自海南，而海南種植的檳榔，90%都供應給了湖南的數千家檳榔深加工企業，撐起了湖南超過300億元的檳榔產業。

在湖南上千家檳榔深加工企業中，口味王無疑是“佼佼者”，這家2000年由郭志光創立的企業，目前已是全國最大的檳榔食品制造企業，拿下口嚼檳榔市場7成左右的份額。

與產業和企業盛況相對應的，是另一些殘酷的數據。

湖南省腫瘤防治部門的數據顯示，湖南省口腔癌的發病率，遠超全國平均水平;2017年，男性口腔癌發病首次進入了湖南省全部癌癥發病比例的前十。

檳榔早已被列為一級致癌物，湖南也于今年發文叫停檳榔廣告宣傳，但時至今日，口味王和其他數千家企業形成的“檳榔帝國”，依然在口腔癌陰影下，大步前行。

叫不停的檳榔廣告

口味王并不是湖南起步最早的檳榔企業，但卻是近些年增長最快的，到今年，產值預計能達到30億元。

湖南 中國超過9成的檳榔產自海南，而海南種植的檳榔，90%都供應給了湖南。

在不少行業人士看來，口味王之所以能快速崛起，除了產品本身的一些特點，其持續、頻繁、高調的廣告宣傳“功不可沒”。

2017～2019年，口味王連續三年獨家冠名湖南衛視春晚，2017和2018年，還同時冠名了湖南衛視元宵喜樂會;此外，口味王還網絡獨家冠名《歡樂喜劇人第五季》，冠名芒果TV的自制綜藝《野生廚房》，并以獨家植入、特約支持的方式出現在2019年熱播電視劇《怒晴湘西》中。

在線下，口味王的廣告也出現在了公交、地鐵、電梯、樓道等各類場景之中。

但2019年3月7日，湖南省檳榔食品行業協會發布《關于停止廣告宣傳的通知》之后，口味王不得不下架其所有電視廣告宣傳。

《通知》明確規定，所有（檳榔）企業即日起停止國內全部廣告宣傳，停止發布的媒介平臺包含且不限于報紙、電臺、電視臺、高速公路、機場、鐵路列車、地鐵、公交車、網絡平臺、電子屏、店招、影院、出租車頂等。

然而，撤掉電視廣告宣傳的口味王，并未停止宣傳動作，而是轉戰短視頻、電競直播平臺，打起了廣告“擦邊球”。

今年11月11日，口味王檳榔官方微博發布消息，作為英雄聯盟S9全國總決賽虎牙直播平臺總冠名，口味王祝賀某電競隊獲得冠軍，并且與虎牙直播頻頻互動，配上“提神快 嚼口味王”等宣傳詞。

再往前，中秋節期間，口味王旗下檳榔品牌——和成天下發布“月光下的守護者”話題，雖然表面致敬夜間辛苦工作群體，但配圖卻展示外賣小哥、出租車司機等收檳榔、嚼檳榔的情境。

今年夏天，和成天下作為“湖南VS湖北龍蝦爭霸賽”贊助商，不僅冠名地面活動，更是在賽事的各種視頻宣傳中頻頻露面。

未來10年，檳榔產業產值可能達到千億規模。

5月，口味王在某短視頻平臺發起“口味王520全城show愛”短視頻挑戰賽話題，以重金吸引參與者拍攝并發布與口味王相關的視頻。在其中一條視頻中，一位年輕女性手拿多包口味王產品，一邊嚼檳榔，一邊說道“檳榔配煙，法力無邊”。

《通知》發布后的4月下旬，口味王還在湖南、河南、浙江等地舉辦了大量“頒獎典禮”“晚會”名目的線下營銷活動，大打宣傳“擦邊球”。

一位法律界人士認為，以上種種，雖不是直接發布廣告，但實際上已經屬于廣告宣傳行為?！敦斀泧抑芸酚浾呔痛寺撓悼谖锻跸嚓P人士，截至發稿，尚未收到回復。

致癌陰影下野蠻生長

《通知》發布后，湖南省檳榔食品行業協會相關負責人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禁止廣告宣傳的初衷是規范行業發展，與其他因素無關。但在不少人看來，這一定程度上與檳榔致癌爭議有關。

早在2003年，世界衛生組織就把檳榔列入一級致癌物清單。2017年，國際癌癥研究機構公布120種1類致癌物清單，與檳榔相關的致癌物，占據其中3種。

中國農業大學食品科學與營養工程學院副教授朱毅對《財經國家周刊》記者表示，口腔癌的誘因，除去遺傳因素，口腔局部刺激是個重要因素。在湖南，口腔癌就是嚼出來的癌癥，口腔癌患者60%以上與咀嚼檳榔有相關性。

2018年中華口腔醫學會和中國疾控中心曾調研湖南省群眾嚼檳榔和口腔癌的現狀，當時中南大學湘雅醫院口腔頜面外科病房內，50位住院患者有45人患口腔癌，其中44人有長期、大量咀嚼檳榔歷史。

不過，由于我國對檳榔的食用安全性仍在研究階段，相關食品安全標準尚未制定，所以，輿論關于檳榔致癌爭議也在持續拉鋸。比如口味王等企業相關人士就曾表聲稱，通過全新制作工藝，目前的口嚼檳榔拋棄了傳統煙熏工序，能夠避免煙果中的有害物質。

致癌陰影并不妨礙檳榔產業的蓬勃發展。

有行業人士預測，雖然目前全國檳榔產業產值還不到500億元，但隨著產業的高速發展以及高端產品被市場不斷認可，未來10年，產業有望達到千億規模。

口味王顯然是最大的貢獻者。2018年，口味王營銷總監龔偉華曾公開表示，和成天下檳榔15元款產品銷量同比增長152.49%，市場份額達到65%;20元款產品銷量同比增長272.73%，市場份額達到75%;2017年年底上市的30元款產品市場份額在一年內達到95%。

雖未公布市場銷售數據，但從口味王官網所述“口味王集團年度納稅過億元，納稅額在10年間增長60多倍”，可以窺見其增長之快。

為地方財政做出貢獻的檳榔產業和企業，自然也獲得了地方政府的大力支持。

比如，2017年，湖南湘潭縣政府在《關于支持檳榔產業發展的意見》中指出，要確保檳榔產業銷售收入三年實現300億元，五年實現500億元的目標。該意見還表示，對年納稅500萬元以上企業，每推出一個新品種，給予企業一次性獎勵10萬元。

口味王更是受足關照，湖南、海南兩省以及相關地方縣市領導，曾多次帶隊到口味王調研，對口味王“服務經濟社會發展”“產業脫貧”等貢獻作出肯定，并對口味王“做大做強”“促進經濟發展”“穩定就業”等提出期望。

一位檳榔行業的資深經銷商對本刊記者表示，政策上的問題根本不需要擔心，在產業鏈上下游，檳榔產業牽扯到湖南、海南兩個省的稅收就業，檳榔產業的貢獻是很大的。

借鑒煙草管理？

越來越多的媒體和消費者關注到“致癌”問題后，檳榔產業的監管規范也成為大眾議題。

杜麗思（化名）是重慶某縣級高中的班主任老師，她經常會聽學生們說起“我都可以吃，你不得行哦”，在她看來，檳榔刺激了青少年的虛榮心和好奇心，其影響正在向校園蔓延，檳榔對青少年的影響與煙草別無二致。

一位行業人士認為，從目前口味王轉戰短視頻和電競直播平臺的營銷動作可以看出，其營銷策略也在不斷向年輕人轉移。

“新生代不會顧及那么多，只要他快活、喜歡就可以?！痹谥袊称樊a業分析師朱丹蓬看來，對一些健康意識較強的人可能會減少檳榔消費頻次甚至戒掉。但新生代消費者往往自控性差，也就形成了一個此消彼長的狀態。

一面是產業的高速發展，給地方經濟和就業帶來極大助益;一面又是致癌陰影籠罩下，公眾健康受威脅，檳榔產業亟需平衡“財神”與“死神”的雙重身份。

國家主管部門也已經關注到這一問題。2017年，國家食藥監部門公布致癌物清單時，將檳榔果列入了一級致癌物。2019年年初，國家衛健委印發的《健康口腔行動方案（2019—2025年）》點名檳榔，要求“在有咀嚼檳榔習慣的地區，以長期咀嚼檳榔對口腔健康的危害為重點，針對性地開展宣傳教育和口腔健康檢查，促進牙周、口腔黏膜病變等疾病早診早治”。

不過行業人士普遍認為，發展至今，檳榔行業的監管已經較為矛盾、復雜。

朱丹蓬認為，如果檳榔推出國家標準，就說明國家層面正式承認這個產業的存在，而不推出國標，行業的亂象又非常嚴重。

在朱毅看來，“檳榔致癌說”已經不僅是一個醫學問題，也是一個經濟問題。對產業而言，“檳榔致癌”和“香煙致癌”并無二致，應該加強食用安全性研究，推進食用安全標準化和營銷規范管理工作。

目前，在口味王的產品包裝和宣傳中，依舊能看到“不燒口”“果子好”“提神醒腦”等看上去有益健康的表述。雖然一些包裝也開始標注有害健康的警示語，但并不醒目，也缺乏足夠的約束力。

有行業人士認為，檳榔產業應該效仿煙草的管理模式，不僅要禁止廣告，其包裝上也應該明顯提示“過度咀嚼檳榔，有害身體健康”，并且“禁止向未成年人售賣”等。

在他看來，對于口味王這樣的龍頭企業而言，在安全標準和管理規范明確之前，主動將重心轉移到食品安全，提升技術水準，研究食用安全問題，打消消費者疑慮，才是長久發展之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