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槐卿政績》探析古代女性權利在婚姻司法層面的缺失

【摘 要】 中國古代社會是以男權為主的父系社會，男尊女卑思想及經濟能力水平的差異，導致長期以來，女性權利薄弱、地位低微。雖然帝制社會中對女性的依附地位逐漸放松，但在婚姻司法層面上，古代女性權利仍難以得到很好的保障。文章從婚姻的司法角度出發，通過《槐卿政績》中的司法判例，分析出女性在婚姻成立、存續和解除中權利均得不到保障，從而總結出古代女性在婚姻司法層面地位的低下，是由于當時其經濟地位低下、受教育權利受限制以及立法限制女性權利等原因所導致。

【關鍵詞】 婚姻 女性 權利 司法

引 言

文章以清代地方官沈衍慶《槐卿政績》中的判牘作為分在析婚姻的成立、存續以及解除中，女性權利受侵害的主要視角，試圖闡述分析古代司法層面中，女性在婚姻中的地位以及其權利無法得到有效得保障。

一、《槐卿政績》判牘中婚姻司法中對女性權利的侵害

在中國古代，傳統“禮”觀念同律法一起指導并規范著女性婚姻生活的方方面面，將女性的人身權和財產權牢牢依附在父、夫、子身上。女性婚姻的訂立并非遵從自己意愿，而是聽從家長。出嫁后，丈夫、舅姑成為其最先需要考慮的對象。妻的地位在家庭中低下，而童養媳與妾這類女性的性質導致其權利就更難以得到保障?；橐龅慕獬矫?，女性想要維護自身權利更是困難重重。

（一）婚姻訂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對女性權利的侵害

中國古代以家長制作為家庭關系的主要特點，在整個父系社會的條件之下，女性的地位極其卑微。儒家禮教為本的社會使得少有獨立經濟來源的女性長期依附于男性，所遵從的婦德、婦言、婦容、婦工這“四德”，也是為了能夠嫁入一個更好的家庭?！皨D人有三從之義，無專用之道。故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盵1]概括了女性的一生?！案改钢彪m然使得婚姻呈現穩定狀態，但也體現出男女的擇偶權并非自己可以獨斷，而是掌握在家長的手中，男女之間的婚姻并不是雙方的事情，而是兩個家族的事?！懊藉浴?、“六禮”突出婚姻制度需要依照正當程序的重要性。

婚姻的選擇不以雙方合意為基礎，而是將門當戶對作為考察對象，家長對于兒女婚姻的決定權占據主導地位，男性尚且需要遵從父母之命，而女性不僅出嫁從夫，更需要聽從夫家長輩之言，充分表明了女性在帝制社會地位的低微?！犊兹笘|南飛》中，焦仲卿與妻子劉氏感情融洽，但仍為仲卿母親所遣，體現出女性作為妻子在家庭中的卑微地位。

清代江西省州縣官沈衍慶，將自己為官二十年中，認為審判優秀的判牘抄錄，后其友人整理成冊，定名《槐卿政績》。沈衍慶一生都在基層司法工作，其判牘可以反映出當時社會面貌的縮影?！痘鼻湔儭分小吨I張探珠等息訟》記載了道光年間這么一則示諭：

“該生張探珠之女許聘王室蕃之子士衡。門當戶對，絲蘿久締，男婚女嫁，理宜及時。詎探珠之子大醇妄挾訟嫌，背乃婚約，致室蕃再三程控.....該生張探珠等系屬溫飽殷戶，自宜知禮守法以保身家。況婦人之義，從一而終，試思該女許聘有年，此時能改婚別適乎？抑將終身不嫁乎？乃且婿王士衡現讀書應試，閱其文理，尚屬明順可造。似東床坦腹亦頗無忝門楣。至兩造爭田互毆，事在六七年前，久經本縣持平審結，迄今事過情遷，應亦各蠲夙忿.....該生王室蕃即邀同原媒、親友，善為說辭，訂擇吉辰備禮迎娶...”[2]

《諭張探珠等息訟》條示諭中將婚約制度中的門當戶對、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一一體現，闡述了探珠之女孃秀許配給王室蕃之子士衡為妻，但探珠之子背棄婚約引發王家再三控告，沈衍慶查明是因為六七年前張王兩家因爭田互毆引發矛盾，沈衍慶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勸告婚姻乃大事，況且爭田斗毆事件時間久遠早以審結，責令二家完成婚約?！疤街橹哟蟠纪龗对A嫌，背乃婚約”張孃秀的哥哥大醇背棄婚約，體現了當時女性沒有自己的婚姻自主選擇權，權利掌握在家人手中。沈衍慶作為縣官勸誡的言詞：“婦人之義，從一而終，試思該女許聘有年，此時能改婚別適乎？抑將終身不嫁乎？”中也體現了當時女性的道德觀念就是從一而終，在下聘之后婚約成立，若不婚配，可能只能終身不嫁。

結合《槐卿政績》卷六的《受禮賴婚事》這一判牘可了解到該判例的全貌，《受禮賴婚事》這份判牘是該示諭的后續：

“蓋聞父子、夫婦并重于大倫，國法、人情必衷于天理。張探珠之女孃秀許配王室蕃之子士衡.....探珠因懷拔發之嫌，未忘剝膚之痛。則欲悔婚別字，續致訟釁環生.....父讎而強事之，是以不孝教也;婚定而故違之，是以不媚教也.....準令張女終依其父以居，永守貞于佛字。室蕃別為其子娶妾，示名分之猶。如此一變通間，庶倫紀足以相維。而情法似覺皆盡，亦亡于禮法之禮也?！盵3]

張探珠以死相逼，不愿意雙方結成姻親，探珠之女孃秀愿意終生不嫁侍奉父親?？h官最終準許王家納妾，張家女終生不嫁。從該條判牘中可以體現出古代婚約的重要性和女性在社會中的卑微地位，其夫兄對于女性在出嫁之前人身的完全掌控，更多的將女性權利視為一種父系社會的附屬物品。

古代帝制社會一直延續的“七出”“三不去”的實體規定充分體現女性權利的薄弱?！傲Y皆備謂之婚，六禮不備謂之奔”的重點是對于女性明媒正娶的需求，否則將失去作為妻的權利，因而從程序方面反映出婚姻中男女雙方權利的不對等。

（二）婚姻存續：童養媳制度對女性權利的侵害

童養媳在民間社會是一種較為普遍的婚姻締結方式。國家在律法上禁止，但是在實際生活中仍大量存在。這是由于達到正常結婚年齡時婚事的費用過高，在經濟蕭條時候的貧困人家就會很早就把將來媳婦領回家中，一方面可以磨合雙方性格，另一方面也省去高昂的聘禮，但因為貧困而成為童養媳的女孩們在婆家地位低微，常常受到虐待，難以保障其作為妻子的正當權利，在《槐卿政績》的《忤親休棄事》記敘的是有關童養媳的判牘：

“民婦鐘周氏稟送其媳王氏迭次忤逆，并其子鐘士燡呈請休妻一案。緣鐘周氏系鐘若蘭之妻，生子士燡，抱養童養媳王氏，迄今三十年。已生四子，素無忤逆，夫婦亦相和睦。道光十七年九月初五日，鐘周氏赴園栽菜，鐘王氏擅取菜秧，致觸姑怒。迭次呈究，當經張前縣訊明，向姑服禮。時因該氏懷孕，飭俟分娩后定奪。如不悔改，再行拘究。迨后鐘周氏迭向攆逐，伊父王棠泰與鐘士燡吵鬧。鐘周氏又以忤逆具呈，該氏輕生投繯。經鐘士燡阻住，累次呈請休妻前來.....”[4]

該判牘中婆婆鐘周氏因為栽菜這個小事認為童養媳王氏對其忤逆，因而不顧懷孕的兒媳，多次呈稟并以死相逼要求兒子鐘士燡離婚休妻，縣官沈衍慶查明：

“此案，鐘王氏系自幼抱養過門，已有三十年之久，俱相安無事，其非悍潑乖張可知。今止違反其姑教訓，與犯七出內不事舅姑之條者不同。其夫鐘士燡亦因其妻不得親心，自愿休棄以全倫孝，亦與實在與夫義絕者有聞.....”[5]

鐘周氏欲以“七出”休童養媳，但縣官查明童養媳并沒有七出的情形，但也判決“以年老之姑送違犯之媳，是法當離”準許休妻，兒媳與孫子回娘家由男方出錢供養，若女方改嫁便將孫子送回男方家男方不再支付供養費，判牘還強調了婆婆鐘周氏可以隨時讓男女雙方復婚。從該條判牘中不僅能夠反映上述所說的家長權威，更能體現出清代童養媳此類女性在婚姻家庭中的低微地位。

（三）婚姻存續：一夫一妻多妾制和重婚罪對女性權利的侵害

法制上之一夫一妻制，秦漢以后，用律輔禮，故禮制上所否認之妻妾異位，或尊妾為妻，歷代各律每禁止之;其尤著者，則為重婚罪之制定是也。[6]清代延續前朝的一夫一妻多妾制度，婢是妾的主要來源，婢屬于賤籍，可以通過買賣的方式進行交易，妾屬于丈夫的私有財產，具有絕對的商品性，更多的是具有“物”而非“人”的性質，可以任意進行贈賣交易。在女性地位低微的社會中，被“物化”的妾，其地位更加低微，被排除在家庭和宗廟之外，未獲得進入宗廟中完成祭祀儀式的權益，只能以奴婢的身份在家庭中生存。妾如果對丈夫進行打罵，則處罰得比妻打罵丈夫嚴得多，其親屬根本不能列入丈夫家的姻親之內。

古代社會從較早開始將一夫多妻或一妻多夫行為作為重婚罪進行處罰，但在實際中對于男性重婚者的處罰輕于女性重婚者，無論處于一夫一妻多妾制或是對重婚罪的同罪不同罰中，均能夠從法律中體現出女性權利地位的低微。

（三）婚姻解除：改嫁對女性權利的侵害

沈衍慶的《槐卿政績》中《強占霸留事》記載的是一件關于丈夫死后妻子與人同居判例：

“王劉氏夫故后，托詞歸寧，潛往王飏堂家住宿。其姑王熊氏查知，令氏夫兄名普、名涌尋回。而堂兔窟堅營，狐綏罔懼。王熊氏以強占霸留俱控，堂更思出奇制勝，稱系名普名涌二人在省城憑媒出聘，并有婚書，暨媒人羅連炳為證....”[7]

該判牘主要記載王劉氏在其夫死后以歸寧的名義，潛入王飏堂家中與其同居，其婆婆王熊氏知道后控告，王飏堂伙同王名普、名涌和媒人羅連炳稱王劉氏姓黃，并非王家之媳，并偽造婚書為證。后經縣官沈衍慶分開審訊，串造偽供被查明，王飏堂“革役滿杖，荷效重懲”，王劉氏“嚴加掌責，其姑不愿領回，本應當官發媒?！痹摪钢?，王飏堂偽稱與王劉氏有婚約，觸犯法律，但也側面反應了一些問題：首先是王劉氏夫死后若能自由改嫁，偽婚書的案件就不會存在。第二是案件發生之后，王劉氏的婆婆不愿領回，按照法律應當當作物品一樣被當官發賣?？梢?，當時女性改嫁與否的權利不能由自己決定。

在古代，女性的丈夫如果去世，她極易受到其夫家的侵犯。如果一個孀婦無依無助無法回到娘家，為了她可能帶來的嫁妝，夫家可能會逼其改嫁。更糟糕的是被賣為妾或娼。[8]清代的法律規定如果女性能夠為舅姑守孝、伺候舅姑的，有權利留在夫家不用再改嫁。由此可知被迫改嫁侵犯了女性的婚姻自主權，但為了不被賤賣而無可奈何的誓死不改嫁也更是對女性權利的侵害。

二、古代女性權利在婚姻司法層面缺失的原因

古代女性在婚姻的司法層面上，相對于男性會受到更多壓迫，婚姻成立上的自主選擇權、婚姻存續期間的享有人身財產權利和離婚權利都無法得到實現，婚姻司法層面權利的缺失離不開當時社會女性經濟地位低下、受教育權無法保障以及立法不保障女性權利這些因素。

（一）古代女性經濟地位低下

物質財產作為支撐人生活的重要條件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人的社會地位，中國的傳統社會，主要的形態是一個男主外女主內的社會?；鶎由鐣?，男性常年耕作于田地，在外謀生賺錢養家糊口，女性則在家中照看小孩、侍奉公婆。古代社會兩性的明顯分工，造成維持家庭經濟來源的男性占據了社會中的主導地位，經濟地位的高低決定了男女雙方的話語權，這也是女性社會地位低微，權利薄弱的重要方面。傳統的社會是一個農業社會，大多數家庭依靠單靠農業維持家庭的正常運作，男性是農業社會經濟發展的主力軍，因此，大部分經濟來源都需要依靠家中的男性。女性往往在家中照看家庭、操持家務，沒有固定的經濟來源。于是古代女性群體對于男性群體往往存在深深的經濟依附，由經濟依附變成的人身依附，導致女性社會地位的低下，使其在婚姻司法層面難以得到相應的權利保障。

（二）古代女性受教育權利無法得到保障

在古代受教育群體不多，且絕大部分都是男性，只有很小一部分達官顯貴、王公貴族家有身份、有地位的女眷才能夠被允許讀書識字。教育權的實現是推動男女平等思想萌芽和發展的重要條件之一，擴及到婚姻家庭制度中能夠使得更多女性愿意運用法律武器。在古代大部分平民百姓中的女性，特別是窮苦人家的女性都目不識丁，女性受教育權利不能得到保障，因此也難以通過學習知識來使自己的意識覺醒。古代女性無法產生女性主體意識，她們無法沖破封建羅網和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反抗、使夫權思想逐步瓦解、走出家庭提倡女權、推動女性社會地位提高。

（三）在立法層面，難以體現女性權利的實現

古代立法中，雖然強調女性不能夠被“物化”，需要給予一定權利。但在法律的條文中，無法打破男尊女卑的社會狀態，不能使得男女平等得到法律層面的實現。古代關于婚姻的法律中規定，男性對女性擁有人身權和財產權。丈夫可以對其妻子進行管束、收益、處分。丈夫對妻子的監管權表現在：妻子觸犯法律，再刑罰后，仍需要交由丈夫管教。在生活中如果涉及女性訴訟，法律規定女性不能出面，只能交由丈夫進行代理。日常生活中，妻子對夫要盡到同居、守貞、生兒育女、贍養舅姑等義務，但作為丈夫，其權利廣泛，可以納妾、嫖娼，且妻子不得有異議。夫妻間若相犯，妻子傷害丈夫，比丈夫傷害妻子的量刑更重。

中國自漢朝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后，儒家思想極大地影響了古代關于婚姻、家庭方面的立法。宗法家族主義的基本精神貫穿于整個帝制社會，法律的制定上十分重視父權、夫權的統治權威、以三綱五常的道德倫理為核心在婚姻、家庭法領域形成了一整套關于男尊女卑的宗法制度，使得女性權利從制度的根本層面受到了侵害。

四、結語

中國古代，帝制社會存在很長一段時期，從沈衍慶的《槐卿政績》中能夠了解女性在婚姻司法方面的權利與地位，判例所體現的婚姻成立必須依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體現出對于女性結婚自由權利的侵害。從對童養媳的普遍存在和對妾身份的認定上，體現出對于女性婚姻存續期間人身和財產權的侵害。從男性的“七出”離婚制度中，體現出對女性離婚自由權利的侵害。這些婚姻司法方面女性權利難以得到保障，是由當時女性對男性經濟上的人身依附關系、無法接受教育難以實現權利意識覺醒和立法不能實際保護女性權利造成。

【注 釋】

[1] [漢]高堂生：《儀禮·喪服·子夏傳》。

[2] 沈衍慶：《槐卿政績》（卷一），《諭張探珠等息訟》，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61頁。

[3] 沈衍慶：《槐卿政績》（卷六），《受禮賴婚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77頁。

[4] 沈衍慶：《槐卿政績》（卷一），《忤親休棄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63頁。

[5] 沈衍慶：《槐卿政績》（卷一），《忤親休棄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63頁。

[6] 陳顧遠：《中國婚姻史》，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42頁。

[7] 沈衍慶：《槐卿政績》（卷二），《強占霸留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90頁。

[8] 黃宗智：《法典、習俗與司法實踐：清代與民國的比較》，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年版，第133頁。

【參考文獻】

[1] （漢）高堂生：《儀禮·喪服·子夏傳》。

[2] （清）沈衍慶：《槐卿政績》，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版。

[3] 陳顧遠：《中國婚姻史》，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

[4] 黃宗智：《法典、習俗與司法實踐：清代與民國的比較》，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年版。

[5] 張曉蓓：《清代婚姻制度研究》，四川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

作者簡介：馬德婷（1994—），女，回族，籍貫：廣西，碩士研究生，蘇州大學王健法學院，研究方向法律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