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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爾夫的鼻子

2020-06-09 12:06林曉筱
書城 2020年2期
關鍵詞:伍爾夫傳記鼻子

林曉筱

弗吉尼亞·伍爾夫(Virginia Woolf,1882-1941)

根據弗吉尼亞·伍爾夫的生平和作品改編的電影《時時刻刻》上映之后,導演史蒂芬·戴德利和編劇邁克爾·坎寧安(也是原著同名小說作者)受到了各界的批評。國際伍爾夫研究學會的副主席甚至感覺受到了冒犯,直呼“我必須捍衛我的領土”。評論界的不滿集中在女影星妮可·基德曼扮演的伍爾夫上,確切說,矛頭就對準了影片中“伍爾夫”的那只鼻子。平日里因學術觀點爭得面紅耳赤的專家們,這一次站到了一起,怒不可遏地說:“昔日高貴典雅的弗吉尼亞·伍爾夫,現在卻變成了鼻子丑得不行的殘障傻瓜?!贝搜砸怀?,《紐約時報》評論家帕特里夏·柯恩立馬寫了一篇名為“鼻子,最后的稻草”的文章,將影片中伍爾夫的鼻子當成是壓死這位女作家的最后一根稻草。不過,柯恩和伍爾夫研究界所關注的對象是不同的,柯恩所說的“稻草”(鼻子)其實壓死的是這部電影,它給這部奧斯卡獲獎影片帶來了抹不去的瑕疵。而讓諸多學者和伍爾夫愛好者感到厭惡的原因是,這只鼻子毀了伍爾夫本人。

電影上映之前,伍爾夫研究界就對大眾對伍爾夫的偏見耿耿于懷,這位現代主義作家的偏執、瘋癲凝結成了固有印象,深深鐫刻在人們心中,甚至就連她的創作也成了病態催生的產物,這類觀點更在女性主義者的眼中,成了男性對“女性寫作者”冰冷的凝視。評論界和伍爾夫的擁躉致力于還原真實的伍爾夫的形象,卻等來了這樣一部雪上加霜的電影,其憤怒也就不難理解了。針對這只鼻子,伍爾夫的傳記作者赫米奧尼·李在其隨筆集《弗吉尼亞·伍爾夫的鼻子》(Virginia Woolfs Nose,2005)中有過專門的論述,但受限于傳記文學這一主題,赫米奧尼未能具體展開有關這只鼻子的信息。因此,針對伍爾夫這只鼻子的真實情況,以及它存在的內在意義,值得在此加以評述。

《弗吉尼亞·伍爾夫的鼻子》赫米奧尼·李著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2005 年版

二十歲的伍爾夫,喬治·貝雷斯福德拍攝

妮可·基德曼在電影《時時刻刻》中飾演的伍爾夫

鼻子的主人

伍爾夫研究專家瑪莎·馬斯格羅夫教授在看過影片《時時刻刻》之后,對演員妮可·基德曼的鼻子產生了“退避三舍”之感。她認為:“妮可·基德曼在整部影片中總皺著眉頭,雙眼朝中間聚攏,顯然對長在臉中央的那個東西感到不滿。難道當代關注伍爾夫的人只對她的鼻子情有獨鐘嗎?對于我來說,我從未將伍爾夫的長鼻子當作她的外貌的決定性特征?!?/p>

一九○二年,喬治·貝雷斯福德拍攝過一張二十歲時的伍爾夫的照片,她那時的容顏足以打動所有人。照片中的面容處在惺忪的靈泊狀態,仿佛沉浸在夢境之中。夢狀的清晰,留下的是美感的波紋。后來,另一位攝影師塞西爾·比頓這樣形容她的長相:“純潔而憂郁,深陷的雙眼怯懦而驚恐,長著一只挺拔如鳥喙的鼻子,雙唇卻緊閉不開?!蔽闋柗虻拿嫒莶徽阼?,也不提亮,召喚出的更多是距離感。從這張面容所拉開的距離觀之,單論這只鼻子,未免有破壞整體的煞風景之感。從她留下的任何照片中,人們實難看出這只鼻子有什么特別異樣之處,更別說有“退避三舍”的感受了。那只引發爭議的鼻子,肯定不是伍爾夫的。

反觀基德曼,在《時時刻刻》這部電影中,她的鼻子確實顯得尤為突兀,它超越了五官的平面,像一個高臺之上的審查官,負責審核其他五官傳遞出的情感。在影片的多數橋段中,基德曼飾演的伍爾夫,神情緊張,不茍言笑,幾乎沒有任何表情可言。難怪伍爾夫的愛好者和研究專家會把矛頭對準演員。不過,這種指責只說對了一半。事實上,基德曼本人的鼻子并非這個樣子。據她說,呈現在影片中的這只鼻子是假的,它和假發、服裝一樣,是扮演伍爾夫的一個道具,每次拍攝前要花三個小時安裝這個“道具”。在她看來,這只義鼻“是次要的層面,首要的層面是內在的氣質”。導演史蒂芬·戴德利對這只鼻子也有自己的苦衷,他在面對外界的質疑時說,劇組只有三個禮拜的時間來拍攝妮可·基德曼的戲份。要想塑造伍爾夫這一角色,時間是關鍵。導演需要在最短的時間里,將演員和角色糅合在一起。相比衣裝,面容是直接向觀眾呈現的部分,而在五官當中,只有鼻子是立體的,它最容易“捏”,也是天然的目光聚焦點,這也就合理解釋了為什么選擇鼻子作為最快體現角色的塑造部位。

基德曼所說的“氣質”,就像這只鼻子一樣,其實是一個“捏造”出來的中間狀態:既是伍爾夫的,也是基德曼的。問題就在于,導演和演員選擇了五官當中最立體的器官,卻演繹了一個最平面的角色。其平面感在于缺少敘事。

鼻子的敘事

影片遭到質疑之后,戴德利針對伍爾夫研究界所說的“領土被侵犯”一說,氣憤地回應道:“他們的膽子也太大了,竟敢宣稱這是他們的領土?!边@一番孩子吵架般的回復除了讓人感到好笑之外,也讓人感到困惑,他的意思究竟是指,他所建造的這塊鼻子的“領土”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還是想說這片“領土”是一片公共區域,誰都可以進入?模棱兩可的態度背后,戴德利忽視了關鍵的因素:這片領地的領主、這只鼻子的真正主人—弗吉尼亞·伍爾夫—圍繞著這只鼻子究竟有怎樣的故事。

《伍爾夫》[ 英 ] 奈杰爾·尼科爾森著王 璐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14 年版

一九三四年某日,伍爾夫去逛商店時,忘了帶錢包,選購的商品已經包裝好,一時間讓她陷入了尷尬境地。情急之下,她突然想到了父輩留給她的這只鼻子,于是憑借這只鼻子證明了自己的身份,被允許賒了三英鎊十便士的貨款。這只鼻子在伍爾夫的家人眼中是一只“學者之鼻,盡管長得很大,但長得勻稱,鼻尖銳利”。弗吉尼亞·伍爾夫的娘家—斯蒂芬家族—向來以出作家和學者聞名,在身份社會尚留有余溫的時代里,鼻子連接著身份地位,象征著信譽和威嚴,能靠它賒賬自不足為奇。有趣的是,伍爾夫在與外界交流,尤其是陷入窘境的時候,這只鼻子除了“最后一根稻草”之外竟也會成為“救命稻草”,這說明伍爾夫本人對自己的外貌,懷揣著轉變為“交換資本”的期待。當然,“資本”來自家族的遺傳,對于伍爾夫的鼻子來說,重要的是她想以此“交換”什么?!敖粨Q”當然也不僅僅局限在鼻子上,它關系到作家以什么樣的姿態去面對怎樣的世界。這是有關“鼻子”的敘事內涵。

拉爾夫·帕特里奇在《伍爾夫的肖像》(Virginia Woolf Icon,2000)中指出,伍爾夫從不搽化妝品,日常穿著有大劃口的睡衣,上面罩著晨衣,腳上趿著室內拖鞋。當她出現在印刷間時,會用敏捷的手指排版或拆版,全然一副“不修邊幅的天使”的形象。機器、睡衣和敏捷的手指,三者隱喻距離較遠,猶如超現實主義詩歌中極富詩意的意象,勾勒出一套融合了生產和生活卻不帶異化感的和諧圖景。整潔屬于維多利亞時期“家庭天使”的保潔范圍,她們重復著家庭的一塵不染,其潔凈包含著孩子的微笑、丈夫的愜意,這張由體面和靜默所撐起的家庭保鮮膜,受力最多的地方也是最稀薄的,全靠韌性來維持。整潔就是一種韌性,是布爾喬亞一成不變的生活粘連。伍爾夫不自覺地游走在傳統的邊緣,如果傳統的戲份必然是整潔的,那么她的“不修邊幅”也是一種現代性視野下,“新之美學”(語出貢巴尼翁)的典型范例。

不過,伍爾夫并非狄金森那樣深居不出的人物,隨著小說《雅各的房間》出版,她迅速成了一位名人,出席各類社交場合的機會突然變多了。友人建議伍爾夫出席社交場合要“穿戴整齊”,她對這一要求感到緊張?!按┐髡R”比“整潔”更多一層要求,它不僅要求室內的體面,更需要遵從室外的姿態與禮儀,當她不得不去面對這些塵埃與喧囂的時候,尋求權衡的方法也就由此萌生。其中一種方式便是折中,比如組建布魯姆斯伯里小團體。參與其中的人或是她早已熟悉的,或是新進慕名而來,伍爾夫作為東道主顯得游刃有余。這群人雖以劍橋為基,但散發出的活力卻比劍橋人士更為生動。親歷過布魯姆斯伯里社交活動的奈杰爾·尼科爾森曾精辟地認為,布魯姆斯伯里和劍橋的區別在于:“在劍橋沒有人會說俏皮話,除非它包含深遠的意義,而在布魯姆斯伯里沒有人會說深沉的話,除非它也很有趣?!保谓軤枴つ峥茽柹段闋柗颉?,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

深沉與有趣,構成了一股特有的張力,對于伍爾夫而言,就如同印刷機和睡衣一樣,形成了反諷和悖謬,她在其中自如地穿梭。唯一對此感到不安的,反倒是她的丈夫倫納德。伍爾夫在日記中談論她的社交活動時,曾這樣寫道:“倫納德對我在鼻子上搽粉,把錢花在衣服上缺乏好感。不過沒關系,我崇拜倫納德?!碑斎?,伍爾夫所說的“崇拜”并不意味著屈從,更多的是看到了倫納德身上與她相似的隱秘特質。倫納德自幼罹患手抖的疾病,伍爾夫認為這種疾病“錯誤地塑造了他的人生”,但是,沒有這種痼疾,倫納德在社交中“體現出的羞澀與痛苦,他所表現的尖銳和堅定,一定不會如此強烈”。伍爾夫并不會因在“鼻子上搽粉”受到丈夫的指責而難過,她所能接受且包容的社交生活必然包含這種反諷意味,伍爾夫不僅安然處在這種模式之中,也善于對外展現這種反諷,這構成了她與外界的較為重要的處事方式之一。

《弗吉尼亞·伍爾夫傳》( 全二卷 )[英]昆汀·貝爾著蕭 易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18 年版

比如,一九一0年二月的那場著名鬧劇。伍爾夫打扮成阿比西尼亞的門達克斯王子—“包著頭巾,身穿繡花束腰長袍,腰間懸著一條純金鏈。她的臉是黑的,惹人注目地留著非常美觀的八字須和一嘴胡髯”。其目的是戲耍英國海軍,享受一趟免費且有向導的艦船之旅。在隨后根據這一事件改編的小說《社交圈》里,伍爾夫借此表達她對男性的榮譽、暴力和愚蠢的認識(昆汀·貝爾《弗吉尼亞·伍爾夫傳》,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

無論在熟悉的環境中,還是置身于陌生的場合下,面容是伍爾夫的反諷和修辭,伍爾夫依靠修辭而敘事,這是她作為一位現代作家書寫自己、書寫生活,更書寫生活中的自己的方式。反諷意味著表達和內涵的脫節,伍爾夫的“不修邊幅”鑲嵌在“天使”的語境中,凸顯著這類脫節,但“不修邊幅”沒能否定“天使”,“天使”也未能蓋過“不修邊幅”,在兩者留出的裂隙中,伍爾夫得以闡釋自己。當這種闡釋流露在那場鬧劇中時,伍爾夫又敏感地捕捉到了其文學表達的內涵,通過化裝,凸顯出了諷刺他人的意味。闡釋是面容上紛然落下的詞語,如同玻璃上的雨滴,當人們注意雨滴下落的痕跡時,模糊的是整片窗戶。無法抹去的是雨滴落下的瞬間。伍爾夫的生命和寫作的內核在于“存在的瞬間”(moment of being),在這一維度中,痕跡未來得及充分地展現,卻早已融入整體的朦朧之中,這是典型的現代時刻,德彪西的音樂,莫奈的繪畫,也當作如是觀。一言以蔽之,伍爾夫的面容,不是迎合他人的粉飾,而是一場集合了闡釋和敘事的印象。

作為符號的鼻子

不過,印象是模糊的,電影里的伍爾夫必須清晰,哪怕是片面的清晰。

作為一部結合了伍爾夫作品和生平的改編作品,《時時刻刻》的確需要冒險。這種冒險超出了凝視女性、曲解作家、冒犯權威“領地”的范疇,具體落實在觀眾是否能夠準確捕捉到其內涵上。電影中有關伍爾夫的刻畫,其實只是伍爾夫的一面,若當成對伍爾夫全方位的解讀,未免顯得魯莽。就如同這只鼻子一樣,導演未能顧及的是伍爾夫蕪雜的生活全貌,刻畫的是伍爾夫圍繞《達洛維夫人》所展開的一次創造,這也構成了這部電影對《達洛維夫人》的致敬。

《達洛維夫人》[ 英 ] 弗吉尼亞·伍爾夫著姜向明譯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 年版

《達洛維夫人》的其中一個創建在于將兩個平行的人物擰成一股冥冥之中相連的細線,并將這股細線驚心動魄地穿過生與死的針眼。其驚心動魄不僅在于穿越生之日常、死之盛宴,也在于將兩個人物串聯在一起的方式。影片《時時刻刻》也是如此,它將三段故事揉捏在一起,借助電影的敘事邏輯,展現出特有的關聯,留給觀眾有關女性、生命、家庭、愛等元素的整體印象,影片穿越三個時間,亦在突出《達洛維夫人》主題的經典性。只不過,這里的“整體印象”是蒙太奇邏輯中產生的拼貼效果,它需要以最典型的一面來對接最深遠的意義,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導演讓演員帶上的假鼻子才具有了刻畫的意義。說到底,導演不是在展現伍爾夫的故事,而是抽取其符號特性,這種符號特性就落在了那只鼻子上。

這里所指的符號性,根據的是皮爾斯所言的“符號三分法”,遵循的是“一物替一物”的邏輯,強調“類象符號”(icon)和“引得符號”(index)之間的關系?!邦愊蠓枴倍梦锼既?,通常意義上的人物肖像就是這類符號,以肖像和真人之間的“相似”性(比如按圖索驥)為底色。而引得符號,有引,有索,有得,注重的是事物間的“比鄰”關系(如看到沙灘便覺得有大海)。這兩類符號,顯然程度不同,但包含了同樣的隱喻指稱邏輯,其中指稱和被指稱物之間的遠近,決定了符號嬉戲程度的深淺。由此觀之,《時時刻刻》中刻畫出的伍爾夫的鼻子,其實構成了一個頗為復雜的符號網絡。

由于該片導演截取的是伍爾夫生活中的一個片段,亦即片面的伍爾夫,所以他拍攝出來的效果構成了一定程度上的錯誤索引。比如,影片中呈現的伍爾夫是在寫完《達洛維夫人》之后立即投湖自盡的,這與事實嚴重不符,伍爾夫研究界對此怒不可遏,驚呼:“天啊,他(指導演)竟然要殺死伍爾夫兩次!”再者,伍爾夫投湖自盡的場景被導演刻畫得過于詩意,讓觀眾不免于恍惚之中辨識出奧菲利亞的影子,這其實與伍爾夫實際自溺的場景相差甚遠?!氨亲印钡膯栴}亦是如此,由于它撇除了伍爾夫自身的敘事,突出的其實是一只“嗤之以鼻”的鼻子。在妮可·基德曼的鼻子上墊高的那一層,突出的是伍爾夫不近人情的一面。繼而,這一層由高聳的鼻子“索引”到的、象征著“勢利”的符號,迅速蔓延在影片中伍爾夫的整個臉部表情之中,構成了一副“肖像”符號,將伍爾夫定格成了一個專注于內心世界,對外界格格不入甚至有些許敵意的人。參考皮爾斯的符號學,可將此過程戲謔地表述為:伍爾夫的肖像是柴,鼻子是火石,點燃的是文化貴族的勢力之煙。

當然,在這一發明并傳播符號的過程中,導演史蒂芬·戴德利并非始作俑者,他和《時時刻刻》的作者一樣,都是傳播伍爾夫片面印象的參與者。伍爾夫的“刻薄”“專橫”并非個案,也是諸多現代主義者身上的共同特征,它與現代主義者所處的時代和階級有著錯綜復雜的關系,本身也是“現代性”的核心問題之一,難以用三言兩語說清,但有一點是肯定的,現代主義者面對大眾必定是有姿態的。如果觀眾不得不接受影片中伍爾夫那只高聳的假鼻子,那么也應該看到這只鼻子亦是對大眾的反叛。這里所說的大眾,更準確地說就是二十世紀初的布爾喬亞,他們是市儈、庸眾的代名詞。與血統論上的貴族不同,現代主義者身上所謂的“精神貴族”“文化精英”,除了后人貼上的文化“刻奇”標簽之外,其內涵在于求新?,F代主義者與任何一個帶有“先鋒”意味的時代開創者相比,最大的不同在于,他們沒有“向后看”的維度:相較于文藝復興向古希臘、羅馬文化回溯,浪漫主義者含情脈脈地投望中世紀,現代主義者的求新,不在于“重新”,而在于“創新”。在這個語境中,過去若不能成為現代主體自身的歷史,從而如同艾略特、喬伊斯等人所構建的與傳統的隱秘聯系,那么這一切都必將是掩耳盜鈴式的重蹈覆轍?,F代主義者割裂過去,關注當下,但這個“當下”不包含現實主義描摹出的大眾的庸俗殘余,而是一種人為賦予的藝術秩序,雷蒙德·威廉斯將這一現象解讀為:“布爾喬亞是敵對的,或是冷漠的,抑或僅僅是庸俗的大眾,創造性的藝術家要么決然忽視避開他們,要么必須日益震撼、嘲弄和攻擊他們?!保═he Politics of Modernism,1989)也只有在割裂“當前”大眾維度的“當下”語境之中,賦予過去的“新”才具有真正超越古典意義上等級判定的能力,邁向精神加速的未來。由《達洛維夫人》所衍生出來的《時時刻刻》,在抓住其人物關系的融合(影片中以三個吻作為剪輯點,凸顯了導演的才華)的同時,也應該看到這是一次一旦加速便停不下來的風暴,它必然會盤踞在現代性維度下的個體身上。遺憾的是,導演遮蔽了這只“高聳的鼻子”帶來的創新內涵,在這一場自我虛設的符號游戲中,自投羅網,也難怪會被伍爾夫研究專家當成網中的捕獲物,肆意批評。導演顯然不愿就此坐以待斃,他所給出的反對“領地”的做法,其實是在捍衛一種跨媒介的闡釋權。

鼻子的闡釋

伍爾夫的鼻子能不能闡釋?

作為后來者,闡釋伍爾夫的鼻子,也就意味著在書寫這個人,那么上述問題也可以這樣問:究竟怎樣才算是在書寫伍爾夫?

對此問題,赫米奧尼·李認為關鍵在于厘清“make up”和“make over”這兩個詞。她指出,根據《牛津英語字典》:“‘make up指的是(部分)構成或組成一個整體;從部分或者要素中整合或調配好某物(比如泥漿);在紙上編排文字或圖像;杜撰或者發明一則故事。而‘make over則有兩個意思:將一個人的所有物轉交給另一個人;完全轉變或者重塑某物?!?/p>

作為書寫伍爾夫的體裁,傳記在赫米奧尼看來就成了:“從各種部分(事實、見證、流言和年表)中創造出一個整體來,并將它編排在紙上,又因為傳記作家經常挪用他們的主題,并試圖創建全新的、特殊的傳主形象(比如理查德·艾爾曼版的喬伊斯),并賦予這些材料以一種半小說式的,類似故事的架構(要不就沒人讀得懂這些了),基于此‘make up和‘make over這兩個詞都是合適的。但從相反的意義上來說,這兩個詞包含著改編和不真實的一些形式,只對‘相似性負責,并具有準確性的要求?!?/p>

換言之,在赫米奧尼看來,傳記者就游走在“make up”和“make over”之間,一極連著相似性,另一極連著準確性。但奇怪的是,赫米奧尼沒有提到“make up”一詞較為通俗的用法:化妝。對于伍爾夫的鼻子來說,這是最直接的體現。圍繞著這只鼻子所展開的一系列的言說,其實或多或少地都在給它涂抹上化妝品。而“make over”這個詞,更多強調的是“創造”,是一次“整容”,《時時刻刻》這部電影對伍爾夫鼻子的“加工”屬于這個維度,其本身超過了普通傳記的范圍。

值得指出的是,伍爾夫不僅熱衷于讀傳記,也擅長撰寫傳記,甚至影影綽綽地在小說中構建自己。從她撰寫的諸多散文中不難發現,有相當一部分的文章都是圍繞著“傳記”“回憶錄”等體裁展開的,其中以《花崗巖與彩虹》這部文集最具代表性。在題解“花崗巖”與“彩虹”內涵的重要文章《新派傳記》中,伍爾夫勾勒出了傳記發展的脈絡。在她看來,傳記文學經歷了三個階段:十八世紀是“生硬、結實”的花崗巖階段,注重材料的堆積;十九世紀的傳記中,強調傳主人格、心理等方面的“彩虹”特性逐漸增強;而到了二十世紀,隨著傳記篇幅的逐漸減小,傳記作者卻將自己的聲音融入其中,借寫他人,言說自己。換言之,傳記經歷了從“make up”到“make over”的發展。盡管伍爾夫在文章的最后說:“我們也很難說得出那些傳記作家能否十分精細地、十分大膽地表現出那些夢境與現實的奇怪融合,那花崗巖與彩虹永恒的姻緣?!钡?,伍爾夫自己確確實實具有聯姻這兩者的能力。在一篇名為《站在門邊的人》的文章中,伍爾夫用最短的篇幅為讀者勾勒出了詩人柯勒律治的形象。這個“站在門邊的人”是她通過信件解讀出來的核心意象,柯勒律治為何會吸食鴉片?又為何在眾人面前滔滔不絕卻詞不達意?這一系列由印象、傳聞所構成的疑問,伍爾夫通過分析詩人生活中的儀態、寫作中破折號較多的英語表達,一針見血地指出,在柯勒律治的生活和寫作中,信件和鴉片具有一樣的功能,借助煙霧和連綴的詞語,伍爾夫看到的是柯勒律治唱響的一曲“塞壬之歌”,它迷住了眾人,也借助逃遁了自己,使得他成了一個漸行漸遠,站在門邊的人。伍爾夫其實無意間拓寬了傳記的表達領域,似乎在她這里,“make up”和“make over”有了全新的結合方式,材料本身通過傳記作者而發出了連傳主自己都無法聽到的聲音,真實的虛構、虛構的真實,得以真正地融合,她或許并不清楚,傳記在這個意義上,也就成了評傳。

伍爾夫的鼻子是家族留下的素材,利用這只鼻子,無論是拿來議價還是化妝,都構成了個人經歷的敘事,至于被墊高的鼻子,則屬于闡釋,這些組成了一個符號體系,濃縮了一個人的方方面面,若將這些有機融合在一起,就成了有關這個復雜個體的傳記。

電影《時時刻刻》中只有一幕略微閃過了“評傳”的影子?;侣缪莸奈闋柗騺淼搅藰湎?,安葬一只小鳥。在鏡頭中,基德曼的鼻子和小鳥冰冷的喙貼近,形成一組有關生死的類比闡釋。借助這個類比,這只義鼻超越了單一的符號性,填補或者延續了敘事。只不過,這個鏡頭一閃而過,割斷了本可以繼續展開的可能,顯得突兀,繼而成了伍爾夫研究專家口中“過度闡釋”的典型?;蛟S,當鼻子超過了自身言說的能力,過于明顯地留下人工斧鑿,它就走向了瓦解。瓦解之后,鼻子連同伍爾夫本人,成了一系列碎片,伴隨著這些碎片,現代主義者伍爾夫的姿態,進入了電影院,重新進入了布爾喬亞的風雅之中。

有人認為,碎片就是所謂后現代的表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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