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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人”這邊
——藏地文化教育行記

2020-07-31 02:51小幺供圖小幺
時代人物(新教育家) 2020年7期
關鍵詞:拉姆唐卡拉薩

特約撰稿_小幺 供圖_小幺

在騎行拉薩成為四大俗的今天,庸俗的旅游文化正在日益遮蔽西藏文化的真正意義

在今天,當我們說到“匠人精神”,更多的是對工業量產帶來的同質化的反思,但在這樣的藏地藝術傳習地,甚至連“匠”亦不見,所見皆是一個個性格、想象、筆法各異的“人”。

對這些青少年來說,跋涉過精神山丘,等在那里的并不會是一張文憑,一筆豐厚的財富、世間的榮耀,而是內心的寧靜。

兩個“西藏”

提到西藏和拉薩,“圣潔的天堂”“心靈的故鄉”是最常被提及的。

世界第一峰珠穆朗瑪的高聳入云、岡仁波齊峰以及三大圣湖的神秘壯闊、流傳于布達拉宮和大昭寺的亦真亦幻的傳說,像一幀幀重疊交錯的定格,塑造著關于藏地文化的主流話語。

也有一些人,輕輕拂去了浮在表層的鍍金,觸摸到了那被稱作“荒涼”“貧瘠”的土地,電影《可可西里》以及大量關于無人區的影像,一同構建著另一個相異的“西藏”。

多數到過西藏的游人,不過是一路開心于拾撿那散落的“碎金”——“雪山、喇嘛廟、雪蓮花、姑娘的笑”……鄭鈞在《回到拉薩》中搖晃著唱道。崔健則更直接:“我只想看到你長得美,但不想知道你在受罪?!?/p>

對大多數人來說,“西藏”不過是他們想要表達“出世之夢”時借用的一個形容詞?!拔鞑亍?,作為標簽和符號的作用,有時遠遠超過它所提供的真相。

然而,當你第一次從青藏線坐火車進西藏,第一次坐飛機降落西藏,當你穿過曠闊的無人區、俯瞰過漫無邊際的雪峰,來到溫暖的拉薩河谷,漫游在布達拉宮和大昭寺周邊時,你會驚奇于拉薩作為一個現代化城市已然如此完備,從大型商業綜合體到人流密集旅游區,從醫院到寫字樓,從機場到學校,除了擦身而過的“沒完沒了的笑”,它和我們熟悉的任何一個現代城市并無多大不同。

在拉薩東邊通往內地的318國道邊,一座座嶄新的校舍建立起來,就是拉薩的教育新城。

拉薩近些年的高速發展,自然得益于西部大開發等政策帶來的機遇,然而“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文化的進步,從根本來說是一群人發現、確認、傳播自身的過程,這個漫長的過程離不開長期的基礎教育和民族文化意識的覺醒。甚而,將這種自覺的意識以文學的、旅游的、產品的,或者說,以各種“文化教育”的形式傳遞給下一代和他人。

從夢中醒來的人,用更為平實的角度,掠過那些千篇一律的風景片和旅游手冊,將一個更為真切的西藏展開給我們看。

文化傳道者

文化是一個國家和民族之所以成其所是的根本,是他們的來處和去向,而教育之深遠,就在于將文化的根髓一代代傳遞下去。

“大眾創業,萬眾創新”,在西藏仍然保有其原初的含義和生命力。

在西藏做媒體的三年中,我接觸過許多創業者,他們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直接受惠于國家對西藏的教育政策。內地學校的西藏班、新疆班為這些偏遠地區的求學者提供了豐富的機會。教育之寬度就在于,在“授業”和“解惑”之外,更將“傳道”作為立心之本——知識是寫在書本上的,有限而單一,但關于人生和世間的“道”,是在心中的,需要去觀看、思考、體悟。這些有過內地大城市學習經歷的藏族青年,獲得更多的是思維的開拓,可能他們所從事的事業和學習內容并無直接關系,但正是這種穿梭于多個地域、多種文化之間的自適,使他們將自己安放在了“文化傳道者”的位置,并殊途同歸地匯集到了“文化教育”的路上。

次仁,出生于西藏日喀則的一個小鄉村。小時候家里非常貧窮,沒有電視電話,只有書本。一年暑假,次仁來到拉薩——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大城市,他將見聞記錄下來,寫成文章,開學后獲得了全校贊賞。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語言的奇妙。

因為政策傾向以及成績優異,中學畢業后,次仁如愿考上了西北民族大學。這是一所藏語文學名校,出過許多名家,次仁在這里如魚得水。學校每周有一個課題討論,每個同學用十分鐘的時間思考、發言。某次的題目是“認識自己”。當時他思考了很久——什么是自己真正想要的?錢財?名聲?內心的寧靜?——有人碌碌半生依然找不準方向,轉而把“大家都那么做”當成自己庸碌的托詞。而自己呢?這個問題像一顆種子種在了次仁心中。

大學實習,次仁去了四川省圖書館下屬的藏文古籍保護中心,那是他接觸出版業的開始,也讓他愛上了這座城市。然而,正當他想要留在成都工作生活時,生命的波折向他撲來——遠在家鄉的母親意外去世了。他不得不回到故鄉。

內心的寧靜,是藏民畢生的追求

在經歷過一段無助之后,這種“愛別離”的悲痛,漸漸轉化為回憶和母親相處的點滴。當他需要一種方式將思念具化成型時,他找到了他所熟悉的文學——他為母親寫了一本書。實際上,在次仁剛識字時,他就表現出了語言天賦。不懂字詞意思的他,喜歡文字讀出來的韻律感。那時,母親就在旁邊靜靜聽著,并將每句文字的意思解釋給他聽……類似的細節,帶著悠遠的思念和深情,浸透了書的每一頁。從日喀則小鄉村到蘭州再到成都,從不識字到書寫自己的故事并感動他人,所謂言傳身教,“這一切終歸還是要感謝母親”,母親教導他:“學到什么程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做一個好人,做對自己和他人有益的事?!蹦笎鄢闪舜稳嗜松拥臄[渡舟,渡他去往想去的地方。

之后,在對藏文化更深地吸收中,次仁越來越回歸到本民族的文化中去。他參加并通過了大學生創業講師培訓,在給農牧民和一些學校做培訓的過程中,創業理念也漸漸成型了——他在拉薩創辦了一間文化工作室,接受藏文翻譯、策劃出版等業務。業余時間,次仁仍把大部分精力放在了寫作上——寫書是自渡,也是渡人,是自育,也是育人,以書交友,共享文化感悟,傳達靈魂震動——也許他已得到當初所期望的內心的寧靜。

藏地文化之闊大豐富,遠不止西藏,還包括青海、甘肅、四川、云南等地。這些藏族群落自有其向心力,亦有各自的文化差異和不同的傳承方式。拉姆便是來自云南的藏族文創從業者,她以更新鮮、靈活的方式,將“課堂”開到了西藏最為熱鬧的人世中。

酥油茶制作

拉姆的藏文化體驗館位于拉薩古城一角。一簾之隔,喧囂的市聲、遠處的誦經聲,就都隱退成了靜默的背景,頗有“結廬在人境,心遠地自偏”的意味。體驗館的廳堂即是課程體驗區,干凈整潔的坐墊前放著作畫的工具、顏料和模板,墻上掛著包括拉姆的畫在內的一些唐卡繪畫。這里的藏文化體驗課程,由酥油茶道、藏香道、唐卡繪畫、藏文字體書寫四部分組成,課程的構思和設計都是由拉姆主導的。在這里,客人是游人也是學生,拉姆是導游也是老師——通過對承載藏文化的四門技藝的介紹和實操,文化的脈絡被打通。

拉姆從小見慣了媽媽打酥油。對她來說,酥油茶不僅是高原生活的必需品,其茶道也是文化的載體,一種無處不在的修行。在酥油茶道儀軌逐漸模糊的今天,她從茶馬古道文化中尋找散落的元素,咨詢專家和當地僧人,整理出了一套酥油茶制作體驗課程。為了使文化的風味最大程度得到保存,酥油都是拉姆的媽媽親手打制。而藏香,承載著屬于西藏的氣味記憶,歷來是非常受歡迎的日用品和旅游產品,拉姆也和尼木藏香的一位傳承人合作,由對方提供制作原料,拉姆將其融入課程。

如果說前兩項是由老師指導客人完成的,唐卡繪畫則可說是拉姆和客人共同學習的一項課程。在對藏文化的深入中,唐卡是繞不開的題目。拉姆拜了一位唐卡畫師為師,成了初級畫師。傳統唐卡畫師大多不通漢語,拉姆設計的體驗課程成為讓客人快速進入唐卡世界的“方便法門”?!白髌繁旧頉]有生命,它的魅力來自于我們對其植入的文化”,拉姆說。當客人把自己的畫作帶回家,也就是把拉姆和她的藏地故事帶回了家,更多人看見了,心生向往,這就是文化的傳播。

藏香制作

體驗館一經開設就得到了好評。五湖四海的客人給拉姆帶來必要經濟收入的同時,更為她帶來了創意靈感,“每一次體驗課程,對我來說都是一次學習、一次思想的碰撞,我們希望給客人呈現一個立體的西藏,而不是一張平面風光照?!?/p>

“人生的路其實一早就鋪設好了,它會引導你去往你的方向,找到屬于你的光?!睂τ诂F在所獲得的成就,拉姆將其看作一種“功德”——受泥土和陽光的滋養,成長為一顆給人綠意和蔭蔽的樹,再結下生發的種子——這是她的傳道方式。

“無有定法”亦為法

《金剛經》云:“無有定法如來可說”。從教育層面講,即教學方法并無定規,講求因材施教。拉姆的授課方式有別于傳統課堂,正因其面向的是旅游者,需以輕松的方法而能被接受,但是,這種方法卻并不是她的發明。

在拉薩,游人常去的除了布達拉宮和大昭寺之外,還有各有擅場的拉薩三大寺——以“大”而名的哲蚌寺、以“地位”而名的甘丹寺、以“辯經”而名的色拉寺。

色拉寺位于拉薩北郊,由格魯派宗喀巴大師的弟子建造。每天下午,辯經院中都圍滿了慕名而來的觀賞者,等待一場特別的教學開始。

身穿紅色袈裟的僧人兩兩成對,一坐一立。立者一手掛佛珠,一手高舉并落下,重重的擊掌聲伴隨著舞蹈般的身體跳躍,問題以令人驚駭的聲音被吼出來。破空而來,無處可避。接招的坐者亦不甘示弱,以機鋒從容化解。對話像回旋鏢來回旋轉,問答雙方用語言藝術進行對教義理解的較量,而旁觀者看到的,更像一場頗有意趣的“行為藝術”。這就是“辯經”。戴著眼鏡的老師坐在不遠處的樹下,冷眼旁觀并記錄著學生們的表現,以作為此輪教學的考核。沒有試卷,沒有標準答案,只看機鋒不論對錯,思維的流動性超越了結論的重要性。

辯經

藏族全民信教,所以從宗教發散開去,這種教學方法也深深浸透在了藏文化的技藝傳承中。

比如藏香制作,也沒有大量成規記載。曾有一位想要研習藏香制作的人,遍訪老者和學者而莫衷一是,最后從一位鄉村老人的家里淘出了被遺棄的古藏香器具,從而摸索出久已失傳的制作方法。

唐卡繪畫更是如此,一位老畫師對學生說,如果你要學,那就一本《佛說造像量度經》,標準和規則都在里面了,但作畫不是作業,而是融入了畫師多年的技法以及他的宗教學養、人生感悟?!肮し蛟谠娡狻?,豈是一本經書所能涵蓋的。

如同禪宗的學習有些便是從挑水、砍柴、煮飯做起,唐卡繪畫也是從采集、辨別、制作顏料做起,這其中老師的一言一行已然包含了教學的全部,端看學生是否具有慧識。

越過山丘,誰在等候

唐卡,意為“卷軸畫”,起源于公元七世紀前后,是融合了佛教文化、藏地原始宗教苯教文化以及印度、尼泊爾等地的美術元素發展而成的繪畫藝術。內容包括風俗人物、人文地理等,但主要還是佛像。唐卡以其明艷、細膩、豐富被視作藏文化最重要的載體之一,能“請到”一幅名師做的唐卡,是件榮幸的事。

當你從八廓街轉出去,穿過江蘇路一直往南,走過拉薩大橋,爬上對面的山,便來到了拉薩另一個地標建筑——文成公主實景劇場?;厣硖魍?,拉薩河對岸紅白相間的布達拉宮在藍天下閃著光。這里是全拉薩文創產業最為集中的所在,文化氣息也最為濃厚。唐卡傳習學院便藏身于其中一個創業基地的二樓。

唐卡傳習學院的學生

唐卡

一進學院,眼睛晃了十幾秒才適應了從明到暗的轉換——房間里擺滿了用于作畫的顏料、工具以及關于唐卡的書籍。這小小陳列館像游人播放著唐卡的千年風云。房間左手邊,有一面花樣繁復的門簾,游人大多只能止步于此。

一簾之隔的畫室里,陽光從大大的落地窗直射進來,打在年輕畫師的側臉上。學院的學生多是正值好年華的藏族青少年,學習唐卡繪畫對他們來說是學業、職業,也是修行。在這里,老師并不常在身邊指導、監督,沒有課堂上的擴音器,沒有課桌下的手機,學生需要用精神和內心對話,稍有走神,立時便顯現在畫作上。一名叫扎西的少年說,當他感到疲累時,就抬頭望一會兒窗外遠處的布達拉宮,便能獲得力量和靈感。

他們的畫作中,優秀部分會拿出展覽,有專人商業運作,一些畫作找到了好歸宿。在今天,當我們說到“匠人精神”,更多的是對工業量產帶來的同質化的反思,但在這樣的藏地藝術傳習地,甚至連“匠”亦不見,所見皆是一個個性格、想象、筆法各異的“人”?!拔沂謱懳倚摹?,沒有一張畫是完全相同的。對這些青少年來說,跋涉過精神山丘,等在那里的并不會是一張文憑,一筆豐厚的財富、世間的榮耀,而是內心的寧靜。

也許并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大師、傳授他人,然而在心緒最為紛亂的青春期,能有這么一段和“佛”接近的緣分,將為他們的生命注入一股沉著的底氣。

“能為佛造像,對一生來說都是一件很有功德的事?!痹髡f。

結語:走在“人”這邊

樸樹在《旅途》中唱道:“我們相遇又離去,在沒有歸途的路上?!焙臀鞑叵嘤龅娜?,也是我自我教育的三年,用“眼耳鼻舌身意”的每一寸感知,感知這里的土地和人。

對于我初來時攜帶的問題,我不敢說得到了答案。在人生的旅途上,我們的所知所見、所學所悟,無不是路上的風景,而風景是不必留戀的。相見歡,離別亦不必悲,只要你不虛度、有所獲。

在人的物化、異化無處不在的今天,西藏仍然保留了一些質樸的、“人”的生命力和創造力。在全球一體化的今天,相對于身體的工具化甚而引發的教育、就業以至人生的機械化,相對于龐大無當的體系、面目不明的“主義”和口號,我更愿意走在“人”這邊,去聽、去看這萬花筒般的星球上每一片微小卻獨特的色彩。(文中人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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