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定的“亞洲腹地”

一八八〇年四月二十四日，瑞典探險家諾登舍爾德，乘著“維加號”考察船，沿歐洲和亞洲的北海岸線航行返回，整個斯德哥爾摩，為了迎接探險英雄的凱旋，裝扮一新。在人們的歡呼聲中，“維加號”緩緩駛入港口。此時，十五歲的赫定，站在迎接的人群中，暗下誓愿：總有一天，也要像他們一樣，從遠方榮歸故里。

一

赫定一開始是想去北極探險的，為此，他開始了一系列的準備工作。凡是相關圖書，不論新舊，統統都看，甚至每一次自己設計的探險路線圖，他都一一畫出。寒冷的冬天，他常常在雪地里來回走個不停，晚上睡覺，也將窗戶打開，為的是練就抵御嚴寒的本領。

大學剛畢業，他被推薦做了七個月的家庭教師，結束后帶著薪酬，開始了中東之行。他首先穿越厄爾布爾士山，前往德黑蘭，并見到了波斯王納瑟艾丁。之后策馬穿越波斯，穿過美索不達米亞，前往巴格達。赫定還進入烏普薩拉大學、斯德哥爾摩大學和柏林大學深造地理學和地質學，一邊學習，一邊旅行。

一八九〇年的四月，赫定作為瑞典皇室的傳譯官，再次到波斯覲見波斯王，并得到國王的資助，得以繼續東進。這一次，他到達了中國的邊境，喀什。一八九一年的春天，赫定回到了瑞典的家中。這是他第一次比較長距離的旅行，歷時三年六個月零二十五天，行程超過一萬公里。

一八九三年的十月十六日，他向東出發，從帕米爾高原一路再度行至喀什，這一次，領事和總督都非常歡迎他。宴會的墻上，貼著這樣一句格言：飲烈酒，論妙事。一八九五年二月十七日，赫定離開喀什，前往塔克拉瑪干沙漠。他心里盤算著，盡量用一個月的時間，穿越沙漠，但缺水讓他們的探險變得異常艱難。

赫定在日記里寫下了自認為是絕筆的幾行字：“停在一座高山丘上，駱駝在此無不倒下，我們用望遠鏡仔細眺望東方，四面盡是沙山，不見一根草，也不見一絲生命。人和駱駝都極度虛弱。求上帝開開眼！”兩個隨從渴瘋了，他們竟然將駱駝尿收集在一個容器里，加上糖和醋一攪拌，捏著鼻子喝了下去。喝完了尿，他們渾身不能動彈，緊接著出現劇烈的痙攣，不停地嘔吐，兩人痛苦得在沙漠里打滾。

五月二日早上，熱得要命，赫定覺得眼前一片漆黑，他和隨從在朝北的一面斜坡上，挖了一個大沙洞，赫定脫了衣服，躺到沙坑里，讓隨從將沙蓋到他身上，一直堆到脖子邊，鏟子插在沙里，掛上衣服，用來遮蔽陽光。他就這樣躺了一整天，一句話也沒有說。

五月五日清晨，赫定驚喜地發現，他們走到了和田河干涸的河床上。

二

一八九六年七月三十日，赫定向新的高度發起了沖擊，他要進入青藏高原。這一回，他帶了八個踏實可靠的仆人。

高原上的野牦牛，生命力旺盛得令人不敢相信。他們曾用七顆子彈才將一頭健碩的野公牦牛擊倒。當時天色已晚，第二天，他們趕到牦牛倒下的地方時，只發現了它倒地的痕跡。此時，之前受了槍傷的那只野公牦?？匆娏舜蛩娜?，抬起頭，怒視他們。當第八顆子彈帶著猛力進入野公牦牛的身體時，它低下牛角，向人直沖過來，直到第十一顆子彈穿透了野公牦牛的心臟，它才重重倒地。這頭牦牛約二十歲，身長十點五英尺，牛角、毛穗都有兩英尺以上。

一路荒無人煙，一直走了五十五天，赫定一行人才再次見到了人。路上不僅有強盜和野狼，還有各式不懷好意的人在窺伺他們。在一百多年前尚未開放的中國高原，來了一群外國人，善良的百姓只能以警惕的眼光看待他們。赫定這一次，用了三年零六個月時間，在一八九七年三月，到達終點——北京。

為了見李鴻章，赫定特意花了三天時間，把自己從流浪漢變回了紳士。他一走進宴會的屋子，就領略到了李鴻章掩飾不住的得意，李鴻章讓他看墻上的兩幅照片，一幅是他和俾斯麥的合影，一副是他和英國首相格拉斯通的合影。兩張照片里的他，都面帶微笑，很顯尊貴優越，似乎他才是中心。

談話在精美的晚餐中進行，氣氛友好，但仍然暗藏機鋒。在李鴻章眼中，一切到訪北京的歐洲人，都是有企圖的，赫定也不例外?！安挥谜f，赫定先生，你來這里，也是想在天津大學謀個教授的職位吧？”赫定淡定回答：“不是，即使大人給我一個這樣的職位，再配上部長級的薪資，我也不會接受的?！焙斩◤恼勗捴械弥?，李鴻章雖然見多識廣，但對他的國家瑞典顯然不了解，于是問道：“李大人，去年您出訪歐洲，離瑞典也不遠了，為什么不去瑞典訪問？”李鴻章似乎有些得意：“我哪有時間將你們的國家一個個都看過來呀。不過，你不妨和我說說，你們瑞典是個什么樣的國家，老百姓怎么生活?！焙斩ù穑骸拔业膰?，幅員遼闊，人民生活富裕，沒有富人，也沒有窮人?！崩铠櫿吕^續問：“你研究地質，那么能遠遠地看出一座大山里面有沒有金子嗎？”這顯然是不可能的。所以，當赫定回答不能遠觀要近觀細觀才行時，李鴻章又笑了：“你這個不算什么大本事，我也做得到，我說的是要遠觀?！?/p>

在北京停留了十二天后，赫定出發前往蒙古和西伯利亞，后經過俄國，轉道芬蘭，返回了斯德哥爾摩。

三

一八九九年六月二十四日，在瑞典國王和諾貝爾的經濟支持下，赫定第四次前往亞洲心臟地帶探索。他全副武裝，帶了各式儀器，四個照相機，兩千五百張膠片版，文具和畫圖原料，給當地人的禮物、衣服和書本，共二十三只箱子，約一千一百三十公斤重。

他又一次重回喀什，考察塔里木河，測流量，繪制河流圖，每天工作達十一個小時以上。這次旅行最大的亮點是，一九〇一年的三月三日，赫定發現了樓蘭古城。從記錄來看，他當時并不知道是樓蘭，只在此地發現了很多年代久遠的東西。他先將這里進行天文定位，并將十九棟屋舍都畫成圖紙。這里的屋舍全部用木頭建成，墻壁則是由成捆的柳條或者糊上泥巴的柳條堆成。

這種發掘是無規則的，破壞性的。開始的時候，大家只找到了一些毛毯碎片、幾塊紅布、褐色的人類頭發、靴子底、家養牲口的骨架殘余、幾條繩子、一只耳環、中國錢幣、陶制器皿的碎片，以及其他零零碎碎的東西。赫定狠狠心，拿出一筆誘人的獎金，誰第一個找到有字跡的東西，誰就可以把錢拿走。

果然，他們挖出了一尊三英尺半高佛像的外框，佛像和木刻蓮花，保存得非常完好，他們還在一塊小木板上發現了文字，有人領走了獎金。讓大家嘗到甜頭后，赫定再次設獎，他們對每一座屋舍都進行了地毯式挖掘，結果，一張又一張的紙片被發現，一共三十六張，一百二十一根刻有銘文的小木杖和兩支毛筆也陸續被挖掘出來。

事實證明，赫定具有非凡的眼光，這些東西價值連城，它們完整地展示了一千六百五十多年前的魏晉時代，一個沙漠里的少數民族王朝——樓蘭古國的生活印跡。

大量的碎紙片，被拼接成了許多完整的信息，其中的數封信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復原這座古城以往的生活情景。德國萊比錫大學康拉迪教授（中文名孔好古），通過研究漢文木簡及赫定發現的紙本文書，證實此地就是見諸《史記》《漢書》的樓蘭古城。赫定引用了孔好古關于一封信的譯文。

有一個叫朝子的人給一位官員寫了一封信：

朝及他人皆遠行，吾弟妹及兒女在家中，不得相見，故有衣糧不足之苦。今家人已派人去南州天奇王黑處求谷糧五十斛，以解吃食之虞。望能與黑通融，使其按時交付。大人氣節高尚，體恤仁慈，敬仰之情無須多言。朝子敬上。

這封私人信件是一封求援信，情真意切，由朝子家的缺糧情況可以推斷，這一年的樓蘭可能有一場饑荒。

公元四世紀初，樓蘭古國突然消失。也許是內部紛爭，也許是天災，也許是外來征服者，總之，它永遠消失了。

第二年，赫定再次到樓蘭探險。

此后，一九〇五年，美國地理學家亨廷頓到過樓蘭；一九〇六年、一九一四年和一九一五年，英國人斯坦因先后三次到過樓蘭；一九一〇年，日本的橘瑞超也到過樓蘭。顯然，后來者都是因為赫定的發現而追蹤過來的，自然，赫定的發現，也為后來者提供了不少有益的經驗。

四

赫定一直有個夢想，此生一定要到拉薩。

但最令他感到困難的不是路途，而是政策，西藏不歡迎外國人，那個時候，歐洲人根本不可能去拉薩旅行。后來，英國駐印度總督寇仁勛爵發動了戰爭，他麾下的英印聯軍，一路強攻，打死了四千多西藏人，用武力打開了從南邊通往拉薩的大門。

赫定將沿途收集的所有標本，比如樓蘭發現的古物、動物骨架、礦石、植物等，都裝在箱子里，由八頭駱駝馱著，他讓仆人帶著這些東西先后經中國新疆喀什、俄羅斯運回本國。而這邊，他喬裝成朝圣客，往拉薩行進。但不幸的是，他在那曲被發現，淪為藏人的階下囚。赫定企圖突破，但那曲總督康巴邦博寸步不讓。

六年后，赫定終于在日喀則的扎什倫布寺，見到了班禪。此后，赫定游歷了扎什倫布寺和日喀則，參觀了好多寺廟，他在這里目睹了一個苦苦修練的場景。

漆黑的石洞里，一位喇嘛已經閉關修煉了整整三年，完全切斷與外界的交流。他在三年前來到此地，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歷和名字。當時，這個石洞無人占據，他便立下僧侶修行最為嚴厲的誓言，即把自己禁閉在石洞里，一輩子不出來。黑洞苦修的大致程序是這樣的：每天早上，一碗糌粑，有時再加一小塊黃油，由洞外的僧人從小孔送進去，他喝的水，是從洞中石縫間慢慢滲出來的泉水。每隔六天，他能得到一撮茶葉，而一個月里，他有兩次能收到幾根火柴。每天給他送飯的僧人透過小孔跟他說話，假如他一答腔，就會招來永生永世的詛咒，這么多年修煉也會前功盡棄。如果一連六天，送食的僧人將碗拿出來，都發現食物沒動過，大家就會砸開黑洞，將修煉者尸體搬出火葬。

赫定問陪同的僧人：“里面的修煉者能聽見我們說話嗎？”僧人答：“不會，墻太厚了?！背俗约旱哪罱浡?，里面的苦修僧聽不見其他任何聲音。流逝的時光感覺不到，陽光的晨起和夜落感覺不到，他只感覺到黑夜，長長的黑夜，無盡的黑夜，他只感覺到四季，因為寒冷的冬季會凍得他打戰。他的夢想就是，死后能去極樂世界，為此要付出的代價就是控制自己的雜念。

陪同的喇嘛還給他講起了關于黑洞的其他故事。

一位隱居的僧人前不久剛剛去世，他將自己關在石洞里達十二年之久。在他之前，更有一位僧人在黑洞里待了四十年！更有甚者，一位苦行僧，很年輕的時候就進了黑洞，在里面修練了六十九年?？嘈猩杏X死期臨近，忍不住想再見一回太陽，于是向外面發出信號，要僧人幫他恢復自由，但他此時已經年老眼瞎，還沒來得及走到太陽下面，就癱倒在了地上。

后來，赫定在翻越外喜馬拉雅新山口時，在勾弗村邊的一座高山上，發現了一個垂直山洞，洞口下方住著從尼泊爾化緣到此的兩個喇嘛和兩個尼姑，他們在此服侍隱居在更高處山洞里的苦修僧人，一位叫貢桑的已經百歲的苦行僧。

五

所有的苦難，赫定都不怕，他持久不竭的動力，就是不斷發現，不斷驚喜。

赫定一直想成為第一個探索雅魯藏布江源頭的白人。他先從測量大支流庫比藏布江的水流量開始，結果發現，這條支流的流量，是其他支流流量總和的三點五倍之多。因此，他得出結論，如果沿著庫比藏布江溯流而上，自然就能找到雅魯藏布江的源頭了。

當赫定到達源頭，爬上一座巨大冰磧石的最高點時，他看到了庫比岡日的九座山峰群。黑色的巖石，如黑紙上剪出來一樣，山群高聳連綿，他一陣激動，眼下，冰雪盆地里有一條長長的冰川，冰川里眾多細小泉流汩汩而出，此處海拔一萬五千九百五十英尺，正是雅魯藏布江的源頭。

赫定并未止步，他繼續尋找印度河的源頭。

印度河的源頭，應該在圣山岡仁波齊峰的北坡。他先到達海拔五千六百六十九米的卓瑪拉埡山口，這里有一塊大石頭，一根桿子，上面系著好多經幡和繩子。他看到一些信徒，拔下一撮頭發，或者敲下一顆牙齒，塞進石頭縫里；還有一些信徒，從衣服上扯下布條，綁在繩子上，又倒地匍匐前進，繞石頭一周。他們平靜地做著這些事，心無旁騖。

一九〇七年的九月十日，赫定終于到了“辛吉卡巴”，他認為此處就是印度河源頭。這一晚，赫定就將帳篷搭在辛吉卡巴。他仔細觀察，一口泉水，分四股細流，緩緩從一塊平坦的巖石底下流出，隨即重新匯合。泉水的周邊，矗立起三座高高的石堆和一道嘛呢墻，石頭墻上刻著許多經文，可以想象，那些忠實的信徒，一刀一刀地，將所有希望和寄托，都刻進石頭里的場景。

這次考察結束回到瑞典，赫定在家中待了三年，大多數時間都在寫作，他寫了六卷本的《1899—1902年中亞旅行科學成果》，另附兩冊地圖集。最令他得意的是，他先后八次翻越外喜馬拉雅山脈，經過八個不同的埡口，并將這座綿長而龐大的山脈，完整地制成地圖。

他認為，西藏高原有喜馬拉雅和外喜馬拉雅之分，外喜馬拉雅山脈的山口要比喜馬拉雅山脈的山口高出五百米，但其山峰，卻要矮一千五百米左右。喜馬拉雅山上的雨水，都流進了印度洋，而外喜馬拉雅，則是印度洋和沒有出?？诘膬汝懜叩刂g的分水嶺。而且，赫定認為，印度河的源頭，就在外喜馬拉雅山的北坡上。

一九二八年至一九三一年，赫定應中國政府之邀，率領中瑞中國西北科學考查團，在中國新疆進行了大規模的科學考察。赫定推薦了一位瑞典考古學家沃爾克·貝格曼參加聯合考察。貝格曼后來在自己的著作《新疆考古記》的前言中贊美赫定：

沒有赫定的積極開創，便不會有以后的一切。在去新疆的考察活動中，他那年輕人般的熱情，極端樂觀主義精神和旁人無法比擬的閱歷，永遠是大家信心與斗志的源泉，是我們事業的支撐。在赫定的詞典里，永遠沒有不可能。對于我們其他人無法逾越的困難，他總是會找到克服的辦法。

在赫定的指導下，一九三四年三月，貝格曼重返羅布荒原，發現了“小河五號墓地”，雖然后來再沒有人發現此地，但這仍是西域探險史上偉大發現。一九三五年，貝格曼在《羅布沙漠新發現的墓葬》（收錄于《斯文·赫定七十誕辰紀念文集》）一文里，寫下了發現“小河五號墓地”遺址時的感受：

一具女性木乃伊面部那神圣端莊的表情永遠無法令人忘懷。她有高貴的衣著，中間分縫的黑色長發上面冠以一頂具有紅色帽帶的黃色尖頂氈帽，雙目微合，好似剛剛入睡一般。漂亮的鷹鉤鼻，微張的薄嘴唇，與微露的牙齒，為后人留下了一個永恒的微笑。這位“神秘微笑的公主”，已經傲視沙暴多少個春秋，聆聽過多少次這“死亡殿堂”中回蕩的風嘯聲！而又是什么時候，她面對明亮、燃燒的太陽，永遠地合上了雙眼？正是為了尋找這樣一些問題的答案，我才來到此地探險。

千淘萬漉始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

沙漠覆蓋下的古老文明，常常暴露于一陣狂風之后，這需要探險者和考古工作者的毅力和運氣。不過，在那“荒涼得如同月亮上一樣”的沙漠和荒原，依然有數千年前的文明，能找到并復原這些遺跡，當是赫定們最大的幸福。

自從一八九〇年，赫定隨一支駝隊進入喀什后，他與中國新疆、西藏就結下了不解之緣。一八九三年，他到達塔里木地區，完成了行程萬里的考察。之后，他又多次踏足塔克拉瑪干沙漠及青藏高原，最終發現了樓蘭古城。直至三十多年后，又率隊進入新疆羅布泊考察，這才有了貝格曼的重大發現。幾回死里逃生，數十次陷入絕境，但他的探險考察志向一直沒變。

對于赫定來說，他的終身理想和使命，可以用一句話概括：為什么要登山？因為山在那里。彼山連綿，有無窮的驚喜和無限的奧秘，值得他，也值得我們，用一生的時間去探索和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