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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常中追尋女性的生命之光

2020-12-07 06:05桫欏
青春·中國作家研究 2020年1期
關鍵詞:網絡文學離子現實

桫欏

自2017年以來,蔣離子在網絡文學界聲名鵲起,她的名字伴隨著她的作品頻頻出現在從行業到社會的各種推薦、排行和獎項中。這種看似“黑馬”式的出場姿勢多少有點令人意外,但真相卻沒這么“戲劇”,這不過是她多年積累之后的順理成章。蔣離子是“80后”,據她在一次訪談中說,她在小學五年級時即“在市報上發了塊‘豆腐干,大致是講鄰居如何不遵守計劃生育,導致家庭貧窮的故事”。也許幼年對故事的喜好不一定與她后來走上文學之路有必然的因果關聯,但2011年《俯仰之間》走開,我有情流感》和2011年《婚迷不醒》面世,則使人感到了她初人文學之門時撲面而來的凌厲和“生猛”氣勢,這些帶有青春期自我體驗成分的作品,開啟了她日后習慣從日常生活中取材,將女性放置在愛情、家庭和職業倫理中觀察,用清新、靈動和細膩的語言表達人物情感和命運,撇開生活的浮沫,深人表象之下挖掘生存意義等的寫作帷幕。此后,《半城》糖婚》老媽有喜》聽見你沉默》小伉儷》等具有鮮明敘事特征和個人辨識度的作品不斷被推出,使讀者和業界進一步感受到了她的勤奮、敏銳和扎實。

劉啟民在評論《糖婚》時說:“網絡文學與現實主義傳統在《糖婚》里的耦合、聚義”,其實暗指了這部作品被關注的一個很重要的客觀時機,即在與社會生活和傳統現實主義寫作的互動中,網絡文學步人轉型期。長期以來,網絡文學以玄幻、歷史、懸疑、穿越、修真等題材為讀者搭建逃離現實、寓托夢想的“異托邦”,真正直面現實的作品處在被遮蔽的狀態,這不僅影響到網絡文學的整體性面貌和讀者的閱讀期待,更影響到公共審美趣味和文化價值觀念的建構與維系。在社會吁求、政策導向、網絡文學業態轉型升級的合力和壓カ下,現實題材作品在市場的占比不斷提高,以至當前被認定為“中國網絡文學進入現實題材新時代”。在這個大背景下閱讀蔣離子的作品,就會發現其不同凡響的時代意義;同時,躋身在《復興之路》大江東去》《大國重工》心照日月》《全職媽媽向前沖》等現實題材作品中,卻與那些帶有“宏大敘事”色彩和標簽式題材類型的寫作不同,蔣離子的小說有其獨特的異質性:當很多“女性向”作品通過并不新鮮的情感套路形成感官刺激,以達成膚淺的愿景來滿足讀者的閱讀欲望時,她的寫作以女性視角觀察社會生活并反思角色的本體意義,表現出少有的嚴肅性和深刻性,也成為透過女性觀察時代精神和現實倫理嬗變的一個清晰斷面。

一、從關注自我走向關懷社會

用兼具網絡表達和傳統現實主義敘事的雙重手法書寫現實題材,關切和呼應個人體驗、現實問題和社會心理,實現自我和時代的同頻共振,是蔣離子小說最顯著的特征。

在文學場域內部,如何在作品中處理故事、人物、主題等與現實生活的關系是文學的基本問題,由此形成了不同的風格、流派和諸如摹仿、再現、反映和表現等各有倚重的藝術手法。同時,不同歷史時期的文學作品中對待現實的方式,是社會文化思潮的總體性反映。假如我們認同“現實生活是文學的源泉”這一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基本原理,那么文學作品中反映或表現現實生活的方式既體現著社會的進步,也體現著文學自身的進步。古典時期,亞里士多德說:“喜劇總是摹仿比我們今天的人壞的人,悲劇總是摹仿比我們今天的人好的人?!庇纱丝闯?,亞里士多德認為文藝摹仿現實,并且將當下生活中的現實道德作為標準用以評判文藝作品的情感格調。在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時期,列寧則認為文學是反映生活的鏡子。進入現代,米蘭·昆德拉“理解并同意赫爾曼·布洛赫一直頑固強調的”說法:“發現唯由小說才能發現的東西,乃是小說唯一的存在理由。一部小說,若不發現一點在它當時還未知的存在,那它就是一部不道德的小說。知識是小說唯一的道德?!闭J真分析“發現”與“知識”之間的關系,知識顯然是靠“發現”來建構的,因為在作者看來,作為一種未知的存在,這種“知識”只有在小說家的筆下才會顯影,這無疑是小說家主觀作用的產物,否則便不是“唯有小說才能發現”的了。這實際上是文學書寫與現實生活的轉義,這種觀點反映了二者之間形成的新型關系。

傳統現實題材寫作通過喚起讀者身在其中的情感體驗,以基于物質結構和客觀邏輯的虛構故事建立與客觀現實一致的世界模型,這對于確認人在現實中的身份和地位,幫助讀者認清形而上、意義上的現實,具有無可替代的作用。但人的自由意志是一種本能,身在傳統生活的桎梏中,人類建立起想象中的烏托邦,在肉身受限中做著精神的逃離;進人數字化時代,網絡空間以“異托邦”的形式被創造出來,“社會實踐的、此時此地的、人我交互”③的功能為人類的精神逃離提供了實踐性的機會,具有沉浸效應的虛擬環境使想象變得可感可觸一正因為如此,網絡文學曾經發展出幻想類作品“一體獨大”的格局;當然,這既與市場規律這只“隱形手”的指揮分不開,也與社會變遷導致的文化心理結構有必然聯系。在傳統寫作中,作為現實主義的對應概念,浪漫主義寫作以書寫理想中應有的樣子來反映現實生活,通過豐富的幻想、奔放的熱情和奇異的夸張手法來塑造形象,展示理想化的生活,表現對理想世界的熱烈追求。網絡文學中的幻想類作品與此有一定聯系,但在與現實世界的關聯度上,玄幻、仙俠等類型的小說與浪漫主義作品與現實的關系更為疏遠。

“烏托邦”和“異托邦”在人類生活中不可或缺,但在科技還沒有達到可以將人渡往天堂或異界的水平時,人終將在物質構成的現實世界中艱難生存。因此,無論是傳統文學還是網絡文學,觀照現實的作品居于主流位置,才是一個良好的生態格局。網絡文學已發展二十多年,在市場和文學的合力下,類型結構和整體質量不斷被優化,清晰可見的改變在于現實題材的崛起。一批網絡作家投入現實題材寫作中來并創作出深受讀者歡迎的精品力作,蔣離子無疑是其中的優秀代表之一。她的作品叢鮮活的現實中取材,以女性為視角和媒介來觀察時代生活,捕捉社會變遷給大眾帶來的情緒和情感變化,通過當代女性的眾生相,展現了一幅充滿時代和都市氣息的綿密畫卷。

縱觀蔣離子的創作歷程,到目前為止的寫作可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可稱作“起步期”,包括《俯仰之間》和《走開,我有情感流》兩部作品;第二階段可稱作“成長期”,包括《婚迷不醒》和《半城》;第三階段從《糖婚》開始,可稱作“轉型期”,標志著她的創作開始逐步走向成熟,這其中有描寫婚姻家庭生活的《糖婚》、反映二胎政策放開對家庭和情感生活造成影響的《老媽有喜》、關注校園霸凌事件的《聽見你沉默》和反映“90后”婚戀生活的《小伉儷》等。我們通過分析這三個階段的作品會發現,第一階段的兩部作品帶有明顯的青春敘事色彩,少男少女的理想憧憬在粗糲的現實中破滅,從而引發對人生價值和意義的探尋,這大抵不脫離一般青春小說的寫法。所謂“誰的青春不迷茫,誰的青春不痛苦”,《俯仰之間》中的少女柳齋和少男鄭小卒之間有著巨大的身份落差,小說描寫他們在踏人社會時遭遇到的生活困境和精神困苦,聯想到作者當時只有十九歲,就不難看出這一階段的作品中隱含的以主人公自殺為自我的青春“獻祭”的主題。第二階段的作品看似描寫人物在追求自由和愛情之路上的情感遭遇,但其落腳點則在探討愛情本身以及自由與愛情的關系上,愛情被作為展現生命倫理狀態的圖像。這種以故事背后的意義為敘事落點的寫法成為蔣離子創作中的一個顯著特征,這種特點也延續到第三階段的作品中,從《糖婚》開始,她的創作開始由“青春祭文”和“愛情析文”轉向記錄社會普遍存在的問題給女性帶來的困擾,這一階段的作品關注當下的日常生活,深度關懷社會現實、撫慰大眾情感。作為一位青年作家,在不同的創作階段,蔣離子作品的題材和主題變化與個人成長有著緊密關聯,從關注自我到轉向關懷社會,較為充分地反映了她在不同時期對人生和社會的感受與理解。因此,這些作品對生活的再現與對作家自我感受的表現,在某個角度和層面上具有一定程度的一致性,與通常意義上的網絡小說完全迎合讀者的心理欲求是有區別的,是帶有傳統文學創作特征的。

二、在對日常生活的表現中建構意義

蔣離子的創作從當下的現實經驗中開掘出精神價值,借助對愛情和婚姻的表達,使常常被視作平凡、庸俗、瑣碎的日常生活成為建構生命主體意義的場域。

在傳統意義上,當我們用“現實題材”或“現實主義”來評判作品時,實際上給定了小說里所表現出的生活以總體性特征,這個總體性包含了現實生活各部分與意識形態和價值觀念之間相互關聯的“現實”。在這個總體性的觀照之下,小說建立起它自身與客觀世界相互聯系的敘事邏輯和精神秩序。小說反映人類的生活經驗“宏大敘事”從更高的視點上對歷史現實和當下現實的概貌進行觀察,因而對事物發展規律和人的生存與命運圖景有整體性的描繪,其“現實”的總體性特征更加明顯。蔣離子小說里的日常生活還有沒有這種現實的總體性?這是值得分析的。她最早的作品《俯仰之間》,揭示了在浮華的主流圖景之下存在、又被刻意回避的由青春少年個人的私密生活形成的社會隱秘生活,輕如少年的早期性行為、戀愛中的背叛,重如師生畸形戀情,性騷擾、墮胎與吸毒,甚至亂倫之愛等。從殘酷青春到情色男女,失去了道德約束的躁動欲望驅使人物在經歷了痛苦的掙扎后跳樓自殺走向毀滅。這些顯然是一種消解傳統生活結構的觀察和書寫,我們只在其中看到近乎零碎的邊緣生活遭遇,卻并未在其中看到社會普遍性的價值觀念。盡管這是如小說里的人物般尚在青春末期的作者在當時對社會和人生的理解,但點中了時代的軟肋。事實上,在當下的日常生活中,喪失了結構性的總體特征或許是最重要的特征,個體所見的生活情態和時代精神皆是碎片,它們已經無法統歸于歷史的或現實的整體性中。由于人與碎片化的生活現象之間缺乏必然的聯系,因此,在傳統中所見的帶有“現實”總體性的現實,在世俗化的時代被消解了。

同樣的特征也體現在《走開,我有情感流》中。小說的主角少女橙子(后改名子夜)一出場就背負著一個私生女的身份,盡管作為個體的她應該得到平等的尊重,但這個標簽化的身份背后隱藏著脫離道德的迷局;而她幼年生活中的每一個人似乎都違背了對他們角色的功能設定,她自私的母親、懦弱的父親、冷漠的養父,都成了與橙子的愿望和成長需求相悖的人。這些角色的定位與橙子性格中的執拗和青春期的任性相結合,促成了她與子牙通過寫作結識后離家出走的行動,與其說她的出走是到外界尋找文學理想,毋寧說是去尋找從小就欠缺的安全和溫暖,因此她與子牙發生感情是順理成章的。但此后子牙與子夜各自走向了自我的反面:因為子夜一人的成功使兩人間產生裂隙,而少年狼的恰好出現也促成了子夜的再次逃離。小說的結尾是女主在經歷了另外兩個男人之后重新回到子牙的身邊,故事在這里閉環,但命運的抗爭和翻轉皆是與自我的而非與社會的博弈和和解,小說始終在人物的自我感受中爬梳對人生的體驗和理解,個體對生活、情感和命運的體驗成為封閉的小世界,人物的全部生活被具體化和細節化為被個人感受裂解了的日常,那種抽象的、觀念性的、具有整體性的“現實”已經不見蹤影。

蔣離子的寫作是真誠的,她不為碎片化的生活提供黏結劑,更不回避和貶斥世俗感,而是直面當下,真實地表現人在日常生活中的生命和情感狀態。但這也帶來一個問題,即將柴米油鹽、雞零狗碎的日常對象化,人的意義面臨被消解的危險。如何確立人在日常生活中的意義和價值,是當下的寫作需要解決的問題。由于需要遵循大眾文藝原理,網絡小說中角色愿望的達成受到具體生活目標的吸引,成功的事業、甜蜜的愛情、和諧美滿的婚姻家庭等皆是驅動人物行動的動力,蔣離子選擇的是愛情。但是,與將愛情當作人生的功利性目標的簡單化書寫不同,她通過繁復而又冷靜的敘事來探討愛情的本質,并通過愛情剖析自我與生活的關系,在日常的生活場域中建構起個體的倫理意義。在《半城》中,故事始于一次一見鐘情,女主上官之桃在獨身旅行中邂逅男作家余一得,短暫交集就令女主背棄從前的感情成為“落跑新娘”,踏上了尋找男主的不歸路。他們向往自由被愛而不是陷入俗世的束縛之中,愛情就像宗教讓他們信仰;在他們看來,愛就是愛,而不是別的,甚至“不是任何高尚的道德和華美的辭藻能定義的”。但是,當進人愛情時,原本無拘無束的人感受到了來自愛本身的束縛和重壓,現實與理想期待之間的巨大沖突由此顯現出來。在男女之間,一見鐘情雖然美好,但偶然性取代了人的主觀努力,將人在情感上的主觀能動性否定了,這等于否定了因果的表現;連同二人在愛的觀念與生活之間爆發出的激烈矛盾,導致他們關于追尋自由與愛情的夢想破滅了,人生秩序變得不可捉摸。

《婚迷不醒》中的愛情和婚姻在每個人物的生命中有著不同的作用,但故事內核建立在與《半城》相似的情感認知上,所不同的是他們比上官之桃和余一得對待感情更清醒了(這也看出作者筆下人物的成長性)。女主常夕的兩段婚姻不僅改變了她的性格和命運,更讓她通過情感經歷理解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愛。男主之一的康喬顯然不會陷人一見鐘情的驚喜中,被《半城》中驗證過的情感教訓在康喬這里早有了理性的認知,他因為重視婚姻而選擇逃避婚姻,只想在看清自己的未來后再選擇合適的時間結婚;劉之雙則把愛情和婚姻當作自己成熟的證明,他為了自我而愛;充滿藝術家浪漫氣質的張藝寶盡管風流多情,他也曾為了愛情浪子回頭,但不幸的婚姻反倒使人看到了他的責任感。

與一些網絡小說將人生簡化為追求金錢、權勢和欲望的肉身機器不同借助愛情、婚姻、家庭討論人生、感情、生命和生活本身,是蔣離子小說中的重要敘事目標,在這個過程中也不乏對社會和人性的深刻書寫。愛情在每個時代都是主流文學關注的焦點,但又長期被作為人在社會生活中的附庸而存在,個體情愛只能從屬于人物的革命、政治、經濟等社會主流任務賦予的人生目標,而沒有在日常生活中自主和自由生長的空間,現實的總體性以規定性的形式作用于個體,成為個體不可逾越的藩籬。很顯然,蔣離子對現實的認知是有超越性的,她筆下的日常提供了可供人物成長、思考、自省和批判的建構性世界,也成為人確認自我的坐標。從這個意義上分析,被日?;说默F實被她寫出了崇高感。

三、探尋女性本體的精神之光

《糖婚》被網上宣傳為“新時代女性必讀”之書,高調宣布了蔣離子小說的“女性向”特征。這不僅因為作者的女性身份以及所描述的女性生活,更因為小說里專注的是女性的情感和精神指歸。在網絡小說(也包括一切大眾通俗文藝)中,“真正分開男書與女書的,是作品主人公的性別,是主人公體現出來的男女兩性不同的愿望一情感形態、不同的實現愿望的快感模式,這才是凝聚男女兩性群體的核心因素”。在對女性生活的描寫和女性形象的塑造中,她回到女性的性別本體,深人女性的心靈世界,通過展現她們在新的時代生活中的個體情感體驗和理想愿望的達成,反思女性的本體價值,反射出女性的主體光芒。

糖婚》是備受關注的一部婚戀小說?!疤腔椤笔墙Y婚六年的別稱,小說主要描寫了女主周寧靜和男主方致遠六年的婚姻生活,并以之為主線講述了與他們有著親友或高中同學關系的陸澤西、老巴、明杭、周寧海等的愛情經歷,同齡人不同的婚戀狀態成為“80后”一代人的情感生活象征。小說在線上線下都受到讀者熱捧,并在2017年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優秀原創網絡文學作品推優活動中上榜。2019年3月,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聯合文學課堂”活動對這部作品做了專題討論,饒有趣味的是,討論活動的主題被設定為“網絡文學的多次元”,這也意味著《糖婚》體現了網絡文學的某種新的寫作向度。王文靜以“中間性”審美來指稱這部作品表現出的傳統文學與網絡文學的雙重特質,認為以“圖鑒式”的人物排列為“每一個在自己戰場上敗下陣來的人中間打開一個‘平民化視角,然后透過視角在文本找到‘自己”,這是很有見地的看法。區別于膚淺、虛假的愛情“白日夢”愿望的實現,糖婚》以人物在婚姻危機中的表現來顯示性格形象,她們的情感陷入教育、事業、養老、經濟等諸種困局中,“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在現實中正在單身、成為單身或者渴望單身,這些生活的負重與無奈一襲來,現實生活的濾鏡被關閉,‘雞湯式美好的烏托邦被打碎,‘喪喪的真相被揭開,對于美好生活所有的‘抄近路都被切斷”,這就導致小說敘述的總調子并不是可刺激感官消費的輕盈和歡快,而是充滿了審視的嚴肅和反思的凝重:“作品通過這些‘愛無能‘愛無力‘愛無法的人們,意圖呈現的并不是人設本身,而是通過他們對于婚姻和愛情的質疑與出離,對婚姻進行更為深入的拷問:即作為歷史進程中穩定的社會細胞,作為社會機構中的基本組織,作為人的身體和感情的棲身之所,在對抗現實變化和自我成長帶來的焦慮時,婚姻是否比單身有更多優勢?”@可見作者的意圖并不是要寫成婚姻生活的“診療手冊”,而是以呈現女性自身對婚姻的感受和理解為主旨的。

延展開去,蔣離子筆下那些有著鮮明性格特征的女性形象,難掩在俗世中散發出的生命之光。她們在煙熏火燎的日常中注重心靈生活;在追求美好生活的道路上,以屬于她們個人的方式在現實的羈絆中負重前行。周寧靜不是一個童話世界里的公主式的人物,少女時代父親下崗,艱苦的成長環境使她感受到人情冷暖和生活的逼仄,因而擁有了改變生存境遇、改變自我的強烈愿望。柏澄因為高考落榜而在方致遠的愛情中出局,周寧靜與方致遠既是有情人終成眷屬,也是她竭力尋夢的結果。但她并沒有被賦予“大女主”式的性格:論真實,她比不上柏澄敢祖露自己的心跡;論直爽和潑辣,她比不上海莉與老巴的針鋒相對;論行動,她比不上潘瑜和墨墨更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作者反倒呈現了她在生活中缺乏勇氣和底氣,做事謹小慎微,唯恐失去一切的怯懦和不安全感。在其中,我們看到了她作為一個普通已婚家庭婦女在紛擾生活里的真實反應,她對待生活、對待丈夫的情感表達映射了大眾敏感的內心,所以才得到普通讀者的情感認同;潛藏在她精神世界里的“自我”,無形中成為讀者共情的對象。

如果說周寧靜這個角色偏向被社會理解的普通女性所具有的現實的一面,那么《半城》中的上官之桃、婚迷不醒》中的方沐優和常夕則是另一副精神面相。上官之桃將愛情當作人生至高的夢境,以飛蛾撲火般的激情投向余一得一其實蔣離子筆下“逃離者”的形象在早期的兩部青春題材作品中就已開始出現,盡管她們并未尋到絕對的自由而對愛的期許也變得可疑起來,但并不能因此否定她們追尋夢想的可貴精神。向暗戀多年的康喬表白是方沐優人生最重要的理想。不同于上官之桃在情感來臨時的不管不顧,方沐優在感情面前的無知無畏始終存在合理性,她和康喬成婚可以說既是天意的也是人為的,正是她在愛情中的自主努力讓夢想照進了現實;有著溫柔外表和強大內心的常夕,其心機是方沐優所不能比的,因為她不肯屈就那些她不想要的感情,而她所遇到的康喬、劉之雙所給予的都不是她想要的,所以才導致她的愛情夢屢屢夭折,“自我”依然是她堅守的底線。

這些人物身上迸射著的女性主體精神,是以消費性面貌示人的網絡文學中蘊含的嚴肅而重要的價值內涵,同時也顯示了蔣離子小說在性別視角上的現代性。中國文學中的女性形象有著清晰的演變過程,這已為世人所了解,茲不重述,但是女性難以擺脫社會在她們身上建構的角色功能而獲得精神解放也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所以,在林丹婭看來,“在新的女性觀在真正確立并成為全社會的自覺意識的視角之前,探索女性角色內涵的思辨與行為實際上不可能不發生,也不可能會停止”。在時下一些“女性向”網絡小說中,以邀取男性寵溺為愛、以依附豪門總裁為榮、以過上奢華生活為終生夢想的女性形象不勝枚舉,相比于這些,蔣離子筆下人物身上所具有的自我意識和反思精神才是最可貴的。

四、在社會熱點問題中關切大眾情感

網絡文學發揮通俗文學的消遣、娛樂功能,為讀者提供緊張生活的調劑,但這并不等于要放棄自身的價值擔當。蔣離子關注女性、挖掘和張揚女性精神怡好說明了這一點。湯哲聲曾經說過:“有一個觀點必須更正,那就是通俗小說僅僅是一種休閑、娛樂的文學,僅僅是寫那些社會時尚、頹廢文化、家庭倫理、日常生活的‘軟性生活的小說。不錯,休閑、娛樂是通俗小說重要的美學原則,‘軟性生活是通俗小說重要的創作素材。但是通俗小說所表現的美學原則和素材決不僅僅是這些,它還是中國近百年來重大社會問題和歷史事件的記錄者和文學的表述者?!盌這里所說的“軟性生活”,當指如蔣離子小說中所鐘情的那種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它們與歷史生活和歷史事件是相對的。當我們將消費時代的日??醋魇菃适Я恕翱傮w性”的現實時,也并不意味著社會沒有了共性問題。網絡文學介人現實生活,除了為當下的讀者提供即時的閱讀資源外,還是表達內容和主題最直接和最有效的方式,它書寫帶有社會普遍特征或典型特征的普通人的生活,把引起大眾關注的社會問題和大眾廣泛參與的生活現象作為表現對象,感知由個體反映出的社會集體心理和情緒變化,并從中悟出世道人心。蔣離子關于青春期和“80后”“90后”婚戀生活的書寫,通過對個體的描寫關注女性的自我意識,而《老媽有喜》和《聽見你沉默》則更顯示了她“向外轉”的創作意圖。

連載于網易云閱讀、后由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實體書的長篇小說《老媽有喜》,是蔣離子繼《糖婚》之后一部引起廣泛關注的現實題材力作,主要反映二胎生育給原來平靜的家庭生活帶來的巨大影響。已屆不惑之年的許夢安,其女兒李云階正值青春期,丈夫則是個只顧學術和事業、毫無生活能力的人,本就承受著來自工作和家庭雙重壓力的她又意外懷上二胎,是生還是不生?是公開還是保密?具有完全不同價值觀的女兒會不會接受這個孩子?這些都成了不小的問題。作為參照系,許夢安的妹妹因二胎有孕,頻頻亮起婚姻紅燈,這也讓姐姐對于再生一個心有余悸。但許夢安憑著女性的堅韌和在職場中歷練出的理性,在艱難中支撐起紛亂的日子;歷經風雨之后,她不僅生下了二胎,事業也有了新的轉機,妹妹一家的生活也風平浪靜。更重要的是,這段歷程讓李云階的心態和情緒逐漸回歸到陽光之中,許夢安也對婚姻和親子關系有了新的認知,丈夫李臨則更加意識到丈夫和父親這兩個角色對家庭的影響。就故事而論,小說的結尾收在讓所有人擺脫煩惱、戰勝困難,曾經一團亂麻的生活回歸風平浪靜、各安其所,各自的期望得到實現上。在歷經磨難之后迎來一個“大團圓”的結局,這不僅使人物的愿望得到實現,更給了讀者一個閱讀之后的“快感獎賞”,形成了很強的閱讀“爽感”。

作為書寫日常生活的小說,這部作品的特別之處還在于從社會上的熱點問題中取材,這些問題盡管在《糖婚》等其他作品中也偶有反映,但并不是構成故事的主要情節?!独蠇層邢病芬皇蔷劢沽硕ド龁栴}。由于生育政策的放開,生育和孩子在中國家庭生活中的特殊地位,二胎生育不僅成為絕大部分育齡人群面臨的現實選擇,更成為攪動社會神經的典型事件。圍繞這一問題的不同意見,呈現出男女老幼不同人群的生活觀和價值觀,許夢安與李臨、許夢心與老賈兩個家庭被二胎的到來搞亂了原有的生活秩序,父母的期望與第一個孩子的排斥,孕母在事業與家庭之間的兩難境地,都在小說中得到了細致而全面的表達,無異于一個特殊時代的現實記錄。二是青春期的家庭和學校教育問題。由于社會環境產生的不利影響,青春期孩子的教育成為諸多家庭束手無策的難題,小說塑造了李云階、劉思明、何璐等青春少年的群像,將這群朝氣與叛逆幾乎成正比的孩子們放置在二胎生育這個大背景下來觀察(班主任薛一曼也正在備孕二胎),折射出他們在尷尬的生活中對自身角色的拒斥和認同過程,從側面展示了青春期教育的艱難過程。三是由婚戀關系、養老、親屬等關系引發的家庭倫理沖突。這些看似個人化的問題事實上已成為影響大眾生活的普遍問題。在小說中,許夢心對老賈的疑心、瑞秋與丈夫在對待生育問題上的差異、梅一朵闖入李臨的生活、保姆蘭香與大姑姐李靜插手許夢安的家庭生活,黃思思對于海和婉真之間感情的影響,等等,各家日常生活中的戲劇性沖突是維系小說的結構性力量,折射的乃是社會價值轉型時期大眾的生活情態和倫理嬗變。

《老媽有喜》仍然是以女性視角,是以女性的眼光來觀察生活,亦通過她們在生育二胎、子女教育、協調家庭關系等方面的表現來反思作為女性的角色意義。作品不滿足于復雜的故事和性格各異的人物,而從現象、經驗和情節中進人人本身,這是蔣離子小說超越網絡小說消遣屬性的重要特征。她的另一部反映社會問題、正在連載的小說是《聽見你沉默》,這部在掌閱文學發布時原名《薔薇革命》的作品關注的是校園霸凌。校園霸凌是近幾年才浮出地表并受到高度關注的校園問題,電影《少年的你》進一步擴大了這種惡行的社會影響?!堵犚娔愠聊吠ㄟ^一起失蹤案,以四個不同年代的女性回憶不堪回首的過往,探尋造成霸凌事件背后原生家庭、親子教育、學校教育等出現的問題,并組建反霸凌組織凝聚合力為青少年健康成長提供幫助。在小說中,曾經遭受欺凌的人成長為成功人士,曾經傷害同學的霸凌者在成長過程中意識到錯誤,為了贖罪選擇了教師的職業;而在當下的校園中,以前被霸凌者為了報復成為新的校霸,霸凌者又在被霸凌中遭受了痛苦,造成了陳陳相因的惡果。人物角色身份的反轉讓讀者從多個角度了解校園“霸凌”的嚴重性及后果,所揭示的問題令人震驚。這部作品在塑造人物時更接近傳統現實主義手法,注重社會環境對人物命運的決定性影響,小說具有更豐厚的社會價值。

自踏入文壇以來,蔣離子的寫作扎實、穩健,不跟風,在網絡文學現場獨樹一幟,這雖然在一定程度上遲滯了她成名的速度,但成就了其作品的質量,這種代價是值得的。網絡文學的精品化、經典化作為行業發展中重要的目標被提出來,無形之中也意味著之前的發展方式存在不少問題。作為與互聯網科技和文化緊密相關的新媒介文學,判定精品化和經典化的標準一定與傳統文學不同,我們也沒有理由用“五四”以來新文學中的經典之作來對比屬于大眾文學范疇的網絡文學,但是毋庸置疑,它們二者之間的“文學”要素應當具有一定的通約性。在這個意義上,蔣離子寫作中的“中間性”審美、“現實向特征等兼具傳統文學與網絡文學的特質,為網絡文學的精品化和經典化探索了可能的發展方向。

當然從敘事手法而論,蔣離子的寫作也存在一些可供商榷和討論的地方,例如在她刻畫的眾多人物形象中,作為兩性關系中的另一方,男性形象遠不如女性成功,盡管并沒有將他們寫“壞”,但是他們形象的虛弱感很明顯。當然,男性在她的作品中一直居于配角地位,屬于“捧哏”的角色,這或許可以看作是女性作品刻意而為的效果,但給人力道不均的感覺。網絡文學諸多類型的敘事規約始終在討論和建設中,或許并沒有定型的那一天,這就為網絡敘事的創新提供了空間和機會,我們在《半城》糖婚》聽見你沉默中》等作品中看到蔣離子成長和轉型的主動努力,但愿她的自覺與自省能一直保持下去。

蔣離子:《寫作給了我生命,并延續著我的生命》,搜狐網,2017年5月30日,http://www.so-hu.com/a/144538173_715030.

劉啟民:《“現實向”網絡文學的可能與限度》,《文藝報》2020年1月20日。

莊庸、王秀庭:《中國網絡文學進入現實題材新時代》,《中國出版傳媒商報》2018年4月27日。

【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詩學》,羅念生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第9頁。

【法】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董強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4頁。

王德威:《烏托邦、惡托邦、異托邦一從魯迅到劉慈欣》,搜狐網,2018年1月2日,http://www.sohu.com/a/214090118_744206.

鐘書閣:《〈糖婚〉作者蔣離子新書首發會,新時代女性必讀》,搜狐網,2018年5月18日,http://www.sohu.com/a/232162353_226561.

王祥:《網絡文學:男書與女書》,《海上牧場》,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194頁。

王文靜:《網絡小說“中間性”審美的體驗與意義——以〈糖婚〉為例》,《新閱讀》2019年第5期。

王文靜:《網絡小說“中間性”審美的體驗與意義——以〈糖婚〉為例》,《新閱讀》2019年第5期。

同上。

林丹婭:《當代中國女性文學史論》,廈門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75頁。

湯哲聲:《中國當代通俗小說史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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