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余亮
每個人的命運中都有幾分鐘的高光。
但屬于詩人崔益穩的高光肯定不在《一線燈光穿透平原》的那個時刻。要知道,他的第一本詩集《一線燈光穿透平原》的寫作比成書的時間要早十幾年,那富有個性的燈光曾使里下河詩壇鮮亮。狗年,他捧出《我的狗兄弟》,為了顯示質變,他沒選用往昔一首詩一句話,使里下河風味的狗吠充滿獨特的時代況味。
當年,幾乎每個文學詩刊,都可以見到才子崔益穩的影子,奔涌而下的才情、永不疲倦的抒寫,浪遏飛舟,激揚文字,詩人崔益穩用他所向披靡的詩歌翅膀驚艷了那個年代自己炙手可熱的文學天空。
后來他似乎受到了命運的阻擋,瀟灑的青年才俊在緘默中來到了沉痛中年。河床變寬,河水混濁。很多詩人就在中年前失蹤,甚至杳無音信。這種中國詩歌史上慘痛的無人報案也無人銷戶的人口失蹤現象并不少見。但詩歌種子就這樣被一場冰雪碾壓住了嗎?
從現在開始——
所謂詩人
最好將以前的詩稿統統付之一炬
燒熱一鍋燙水洗去渾身灰塵
留下普通人的心跳
能有以詩稿當柴火燒洗澡水的堅韌,就一定能頂開冰雪的封頂。所以,落地的種子不死。一個人要成為優秀詩人必須要歷經兩次蛻變。第一次是詩人的自由生長階段,即詩歌的激情在荷爾蒙的澆灌下茁壯成長的階段。而能否成為優秀詩人,那就要看在荷爾蒙退潮步入生命鹽堿地之后,種子還能不能成長。因為這粒種子來到了沉痛中年后,要回答出為人子為人夫為人父的責任考題,還要有為稻粱謀的艱辛奔波和艱難付出。如果能夠繼續而堅韌地成長,那他就會是那顆落地的不死的種子,就是一個優秀詩人。
崔益穩就像這顆種子。
崔益穩就是這個蛻變成功的詩人。而寶貴的蛻變代價又是如此巨大,直至他摯愛的母親去世。那個快樂的幽默的大大咧咧的崔益穩不見了,默默的隱痛如麻繩一般纏繞住他的每一個夜晚。他的詩情爆發,他的組詩《城市與狗》《隱性疼痛》天氣播報》青菜燦爛》像閃電占領暴雨之夜一樣占領了各大詩刊,成了里下河區域漢語詩壇的新收獲。
在步行街的十字路口
我與老家的狗不期而遇
我和它都大吃一驚
彼此輕吼一聲
皆忘了鄉音
詩人與狗,是兩條異化了的城市化的“狗”。但狗的疼痛,還是準確而有力地傳遞到崔益穩的身上,讓他聯想到他永遠無法遺忘的母親和過往。
“鄉親們默不作聲在田間勞作,或在鄉路上悶頭趕路,就像牛一樣老實巴交而又賣力,像狗一樣忠誠而又善良,以特有的樸素方式感嘆一成不變的結局,在時光中老去。那是時間當真毫無商量地埋葬了他們?!?/p>
這是崔益穩的散文名作《先埋母親,后埋時間》中的文字,像悲猿的高叫,像潛水的亂奔,像沉痛的草書。喪失之疼令崔益穩打開了第三只眼睛。他看到了更多的“惡之花”。那痛苦委身于城鄉接合部婚姻的狗,穿過祖輩尸骨的冰涼鐵軌,無法與腐敗相勾結的青菜,城郊被蹂躪的荒蕪生態,父親的麻將和母親的蘋果。
面對春天這一龐大的手術臺我欣然完成
從兒子到外科醫生
從騙子到劊子手的角色轉換
感覺自己內心的齒輪有點疼
開始卡殼
并且生銹
卡殼、生銹,直至異化。在這個高度物質化的時代里,每個人都得異化,但在異化的面前得清醒,那清醒,那痛苦,就是他的鳳凰涅樂。母親離開后,詩人崔益穩最期待的是母親鐘愛的天氣預報時間。在最寂寞的鄉村里,父親是最寂寞的老人,崔益穩含淚感謝陪伴父親的麻將:“麻將麻將麻將,你是替我盡孝的好兄弟?!庇H情是崔益穩的法寶,也是喚醒這個麻木時代的清醒劑。崔益穩的詩歌有著所謂知識分子詩歌所不具備的滾燙體溫,寫作這樣的詩歌是艱難的,必須要保持有力的心跳。而出現這樣的詩歌,時代又是有福的,因為崔益穩將我們帶回到“小于一”的原點,就像啞孩子替蟋蟀王找到了最晶瑩的那滴露珠。
夜行列車拖著我
在老家的高沙土地上爬行
喘著氣一格一格爬過祖先的尸骨
拉鏈般拉開了老家的夜幕
也拉開了我塵封已久的傷口
拉開又合上
合上又拉開
將未亡的疼痛
拉到骨縫深處
詩人是人群中的先知,他所叨念的歸途也是我們所有人的歸途。別人的夜行列車,切割過詩人的祖墳。永不愈合的傷口,如那“哐哐哐哐”作響的打樁機,完全屬于暴力性侵人。被動的詩人,只能做著無用功的加減法。喝酒加抽煙,加品茗,再加小賭,血壓血脂血糖在體內瘋狂做加法,加加加,加來加去,結果都等于零……結果等于零,就像海子所說的,你不能說我一無所有,你不能說我兩手空空。詩人對自己也不寬恕,你視他鄉為故土,他視衰老為成長,每個人誓言無數,但到了現實中,上刀山下油鍋的勇氣都喪失了。
回家過年時,我一心找它,甚至欲抱住它在內心一遍遍致敬:我的狗兄弟!可惜未能如愿,它或許成了一條流浪野狗,或許已成別人盤中餐,我為它祈禱,它肯定沒有客死他鄉……如今有幾個人能保證活得比一條鄉狗忠貞不貳呢?
所有的淚水含在眼中,面對著不會干枯的河流,面對再無風景的鄉愁,詩人歌頌狗兄弟、譴責自己,其實也是在譴責每個忘恩負義的人。從另一面看我又堅信不疑,詩人眼里的狗兄弟充其量只是一個代名詞,在血脈深處保留對人性親情的回望與呼喚。
今夜在這月光淺薄的城中村
以一個粗野的俗名字命名一只狗
只那么穿透血脈的一聲吆喝
汪汪,汪汪汪——
回腸蕩氣的日子起死回生
在喪失中奔跑,在奔跑中疼痛,在疼痛中窯變。
窯變使得詩人崔益穩得到了繆斯給予的高光,而他也終于在命運的高光里辨認出前世和原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