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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桃核手卷

2021-10-27 08:19李宏偉
小說界 2021年5期
關鍵詞:雛菊櫻桃樹櫻桃

李宏偉

見果似桃,小如尾指,或深紅或明黃,皆跳蕩似火焰。見鶯東來,或落枝上,或繞以翔,啄果食肉,間以啼鳴,清亮甚初露。啄余之核,仍懸枝頭,以時浸漫,以風吹打。一日搖動,墜落地上。然落地之前,須臾瞬間,核壁生萬千幻象,或通衢大道、繁華街市,或江奔河流、漠荒嶺絕。惟果核兩端,上下所指,綠意具發。

——《震旦寶鈔》卷一一三

金甲衣人在夢里出現的那個早晨,裴師利腹部的櫻桃樹破了皮,從肚臍鉆出一指長的嫩條。嫩綠如翡翠如春水,在晨光中晃一晃,逐漸沉著、定型,吐出枝條的細影,上面附著葉子的苞芽。抑或,櫻桃樹破皮而出的那個早晨,金甲衣人來到裴師利的夢里。金甲衣人緩慢地轉動手里的櫻桃核,如同轉動有著無限細節的地球儀,三圈之后,櫻桃核停下。金甲衣散發出并不刺眼的溫暖的光,但裴師利仍舊無法直視金甲衣人的臉,看不清對方的五官,捉摸不定五官合并而出的表情。

金甲衣人與腹部櫻桃,二者之間有因有果是確定的,何者為因、何者為果是不確定的。裴師利只清楚,櫻桃核上的圖案尚未完成,未完成的部分遠多過已完成的。連續一周,金甲衣人都在夢里出現,轉動三圈后停下櫻桃核。裴師利反復查看,終于弄清已完成的部分是自己過往的生活。他如何在父親砍下家門口那棵櫻桃樹的那個下午,立誓要出人頭地,擁有自己的庭院,其中種滿櫻桃樹……他如何大學畢業,來到離家鄉八百多公里的城市,卻始終庸碌奔忙,無所成就……這么一點點內容,在櫻桃核上反復鏤刻,尤其是他上班后那重復的生活,一層層覆蓋,讓人擔憂那小小的核隨時都會不堪其累。

去年春末夏初,總算連著幾天都能正常下班,見著日頭在城市的遠處落下,路燈猛地一下子齊刷刷亮起來。那幾天,裴師利不再像往常那樣,匆匆忙忙奔回家,墊吧一點就洗漱上床,去夢境里點開一沓沓的表格,填進一串串的數據。那幾天,他以公司與住處為兩端,在其間游蕩,巡弋,探看。甚至他還挑選了一家電影院,進去看了一場頗有幾分傷感的愛情電影。甚至他還走進一家餐廳,在消滅一塊牛排的前后,各自佐以一杯白葡萄酒。酒精作用下,他回到大街上,感受到火柴頭即將擦上火柴皮的渴望。他決定再走上一段,或者索性走回家去。這樣,在第四個街口右側的小巷口,他見到那個賣櫻桃的漢子。漢子蹲在那里,面前擺著兩個竹子編織的小筐,筐里墊有老氣盡現的櫻桃葉,葉上散亂堆著帶梗的櫻桃。

櫻桃未及全紅,黃色占去大半。無論紅黃,都極其晶瑩極其鮮嫩,仿佛無法從肉上分離出皮來,仿佛每一顆都有一滴水的靈魂。它們堆在那里,就是由梗聯絡而成的身處幼年偏要早熟的團結的石榴籽。裴師利停下腳步,目光定定,又如在夢里,有幾分恍惚。他生怕那漢子站起來,朝他露出父親的臉。于是,他沒有詢價地來了三斤,接過漢子盛裝它們的小小的竹提篼,過了街,步入另一條小巷。在那不長的巷子里,裴師利囫圇吞下三斤櫻桃,櫻桃核沿著他的腳步,扔落在地上。好幾顆櫻桃都沒來得及與牙齒觸碰,直接滾落肚里。當日夜半,細雨落下來,一遍遍濡濕城市,裴師利則在夢里一遍遍扶起自己墓碑般巨大傾圮的牙齒。

今年初夏,雨連續下了整整三十天,隨雨絲而來的,是更多的數據需要填入,更多的表格需要核對。裴師利再沒空閑走到那個巷口,找到那個漢子。況且,他發現櫻桃早就不是那個味兒了,但櫻桃核正是金甲衣人在夢里向他展示的那樣,它表面的小凹點,它的腹縫線、背縫線,乃至黏附在上面的帶著風干跡象的一點點果肉,都好像是從他幼年的手里扔進這一回的夢里,扔在去年的那條巷子里。裴師利知道,好幾顆這樣的櫻桃核被自己吞進肚里,他感知到它們在他的胃部競爭,最終決出一顆,順腸而下,選定一地,安置好自己。他以為,那一顆只求安定,不求發展,即或要長,不過是順著腸子而去。畢竟,據說光大腸就有九米長的空間,足夠一棵櫻桃樹忙乎。

現在,它輕易地破除他的安排,從肚臍探頭探腦,自顧自地長起來。這沒什么,裴師利順受著來臨的一切。唯一讓他無所適從的,是迅速長至一拃長的櫻桃樹如此嬌嫩,該怎么保護為好?他先設想將它完全庇佑,便找出現有的最寬大的衣服,去買了城里現成的最大碼,都不理想。樹苗可以被遮住,但同時意味著被衣服壓著,不利于生長,更無法自然吸納陽光。他想過找人做一個可以穿戴在腹部的狹長鐵籠,將它圍護起來,可那樣未免過于鄭重其事,不尊重無樹可長的其他人。思來想去,裴師利采取最簡便的方法,將內衣與T恤前面的下半部分剪開,外衣不必拉上拉鏈、扣上扣子。自自然然地,櫻桃樹袒露在外,方便周圍或迎面而來的人讓出空間。

如他所想,地鐵、公交、電梯、十字路口……推搡在共同空間的人,他們一望而知他的狀況,統統給予方便。辦公室要麻煩些,他必須腰向后縮,手向前伸,以近乎蝦米的樣子,才能推進工作,同時不讓櫻桃樹杵在辦公桌沿。

第八天金甲衣人又在夢里出現,他左手的拇指、食指持著那粒櫻桃核,卻不再轉動它,他只是伸出右手食指,指向櫻桃核。這異常的舉止,讓裴師利驚覺此前居然未曾留意,這小小的櫻桃核是如何做到既讓他能辨別是什么,又讓他能看清有什么——它也未曾變大或者放大呀。短暫思索得不到答案后,他放棄了,把一切推諉給夢。并且,金甲衣人的手指一動不動,指向的地方一變不變,正是櫻桃核上尚未有圖案的地方。裴師利往手指的左側繞過去,以往的內容都在,這幾天他如何維護櫻桃樹的畫面也在,他往手指的右側繞過去,除了櫻桃核自身的情狀外,空空蕩蕩。他一眼看出,那空無所占,勝過以往。裴師利不敢與金甲衣人目光相接,但他知道自己正被盯著,他還知道對方想說什么。

如此連續一周,裴師利都在夢里避開金甲衣人的目光,盡管他發現,櫻桃核上空無的增加是蠶食鏤刻內容而來。他這一周的生活繼續鏤刻其上,可被鏤刻部分實實在在地在縮小。大不了全部復歸于無。裴師利做好了這個準備,可他顯然低估了因果之間的被動性。新的一周的第一天還沒結束,主管就把裴師利叫過去。主管沒讓他坐,更沒一點兒兜圈子的意思。你的櫻桃樹不長了,怎么回事?主管指著裴師利的腹部,語氣冷淡,態度生硬。要么,別讓它長出來,別帶到公司來;要么,就讓它繼續往下長,該開花開花,該結果結果;現在算怎么回事?主管說到這里,不耐煩地一揮手。櫻桃樹不長大,你不要來上班。裴師利氣咻咻地回到住處,粒米未進,急匆匆上了床。他認定金甲衣人要為這一切負責,可不是我叫他來的,更不是我讓櫻桃樹長出來的。他忽略了一點,在此邏輯下,夢并不由他自主。金甲衣人在他久久的盼望下,于雞叫第二遍時出現,左手持著櫻桃核,右手食指指著過去。裴師利說不出半句責備的話,只是巴巴地望過去,期望得到點滴啟示。給了。裴師利看見金甲衣人強力轉動櫻桃核,展示尚未雕刻的對裴師利而言空無的部分,那上面隱微著痕,不容他進一步辨認,櫻桃核如陀螺反轉,逆時針退回,將鏤刻的部分展示出來。那痕跡如沙上足跡雪上鴻爪水上波紋,終究歸于無。

醒來之后,裴師利看看腹部的櫻桃樹,大約夢境的暗示過于強烈,他覺得它在枯萎。沒有辦法,裴師利打開慣常出門攜帶的小皮箱,一側放進雨傘、棒球帽、銀盤與刀叉,一側放進換洗的內衣褲,關好房間的電,拿出所有的積蓄付給房東,請她保留房間,然后出了門。街上的人很多很匆忙,他們和他平常上班時一樣,心事重重,可仍舊在經過時,側身向他的櫻桃樹問好。大約他們都得到了消息,大約他們都在盼著這一天。裴師利伸出右手,一輛吉普車停在面前,他毫不猶豫地把小皮箱和自己扔進去。從此以后,我就進入夢境里的生活了,自打櫻桃樹長到肚皮外面來的那一天我就知道,更不要說你,他在后座上拿右手食指點點司機的后腦勺,更不要說你這個金甲衣人的暗示了。當然,他很快知道這是幻想,司機惱怒地轉過頭來瞪他一眼,話沒出口可惡意顯然。而且,剛出城區司機就把裴師利趕下了車,因為他摸不出一文錢來付費。裴師利這才相信,接下來要面對的不是夢境,他無法像在夢里那樣坦然地回到城區回到工作崗位,他無法像在夢里那樣飄然地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只需盯著目標。不過,裴師利想,這未必不是另一重夢境。

無論如何,裴師利上路了。他走或者搭車,離自己的城市越來越遠。他間或干點零工,給自己掙出飯錢、住宿費,若有富余,就買一張火車票。棒球帽幫助他擋住毒辣的日頭,雨傘則讓他不被雨雪過于侵害。是的,在任何時候,任何天氣,裴師利都沒忘記之所以上路的目的——他必須讓腹中的櫻桃樹茁壯成長。毫不意外,這是棵任性的櫻桃樹,不畏懼陽光不拒絕風雨,可它只按照自己的意愿生長,完全讓人把握不住節奏。它可以一夜之間躥上一大截,也可以三年之內不發一片新芽。剛離開他的城市那陣,裴師利以為櫻桃樹的生長與自己密切相關,關乎他提供的營養,關乎他真實的心情——誰能說,心情不是最重要的營養?就算被當成器皿,我也認了。沒過多久,他斷定一切只是偶然,他吃他喝他悲他喜,櫻桃樹都不在乎,毫不受影響。

勉強可以自我安慰的是,櫻桃樹不在乎他,卻也不胡鬧。它的根保持在裴師利的體內,順著腸子上下,延伸進他的心、腎、脾、肺等器官,駐扎在他的血液、體液里,卻并不穿透它們,并且在每一處都留出空隙,以保證他的身體機能正常運轉。要是你從我的后背扎出來,或者從我的腳底板扎到地上,那我可顧不上你。裴師利偶爾喃喃,心下揣摩,它還是心疼我的。心疼的更多證據是外在的。比如刮風時,櫻桃樹會盡量向他靠近,不以搖曳撕扯;比如生長時,櫻桃樹會注意保持勻稱,以免裴師利站立不穩。自然,這些都需要裴師利在白天或者夜晚以適當的時間躺倒相配合,躺倒時身體的朝向也必須注意。

金甲衣人始終伴隨在裴師利的夢里。離開城市當天,金甲衣人就在夢里繼續轉動櫻桃核了,照舊轉動三圈停下。金甲衣人右手中出現一把細長的尖頭如針的刻刀,每個夜里,他都當面將裴師利過去一日的行程鏤刻其上。行過的路,做下的事,都被記錄在櫻桃核上。那可以無限接近的櫻桃核,越是靠近細節越多,要是夢足夠長,裴師利相信能把當日行程再來一遍。裴師利在夢里這樣想的同時,忍不住嘲笑自己,他知道夢是無限長又無限短的。因此,到后來,他都站在適當的距離打量櫻桃核,驚喜它的變化,感慨自己的舉止在靜態記錄下并無多少實質內容。這樣很多年過去,金甲衣人的舉止始終如循環行進的程式,櫻桃核尚未完成的部分始終大過完成的,裴師利也并未有絕望涌動。他猜想,看似無限的一切會在某一刻遽然終止,一如那無休止轉動的櫻桃核,放進他實在置身的世界,終究只有真實的櫻桃核大小。

任性歸任性,櫻桃樹沒有逆向生長,在裴師利的顛沛中,它一日日茁壯一年年繁茂,粗大得超過了裴師利的身軀,遠遠望去,仿佛一條壯漢,橫在地面上方一米左右,踏住裴師利的腹部。要不是裴師利還算高大,它的枝葉說不定會在他行走時,刮擦地面。雖然這么想,可裴師利了然,櫻桃樹不會讓那發生,金甲衣人不會讓那發生。要是真到了那一天,他就只能躺下,終止這流離。那樣一來,金甲衣人就得費事地另尋夢境棲身。這個猜想,有櫻桃樹的行止為證——每到逼仄之處,它都會柔軟身軀,向他依附,絕不增添額外的煩惱。櫻桃樹干早就長到小腿粗細,總在移動中,讓樹皮與枝條的滄桑超越樹齡。但它并沒忘記隨季節變換而枯榮,更沒忘記在早春熱鬧出一樹粉白勻停的花來。那時節,裴師利走在大道旁山路上,行在白云下水中央,都心情愉悅,都能嗅到櫻桃樹給出的微弱馨香。初綻后,櫻桃樹從未錯過花期,可也就到此為止?;淙~出,仿佛什么都沒發生,諸事如常,櫻桃毫無訊息。

也好吧。這么多年過去,裴師利學會了忘卻櫻桃這回事。就當這是一株櫻桃花樹,何況金甲衣人手里的櫻桃核早就對此給予了補償。他就是以這樣的心理,看見又一座城市的。與他走過的無數城市相比,這座城市遠遠望去沒有什么特別之處。遠山秀氣,植被豐盛,不過是證明氣候適宜,雨季持續時間更長,別無其他??傻搅顺鞘型鈬?,他察覺這里與他走過的地方都不同。是人的不同,因為他在郊區菜地忙活的兩個人身上看見兩抹頗濃重的綠。他以為是衣服上的圖案,走到跟前,是兩叢綠油油的韭菜。一個在左肩,一個在左腿,兩叢韭菜都可以割下一茬了??匆娕釒熇?,兩人點點頭,繼續忙活。韭菜生在左腿的人忽又抬頭,多看他兩眼。先生不是本地人吧?裴師利忽然覺得他就是這里的,因而沒有答話。韭菜生在左肩的人應聲再度抬頭,他只看了一眼??隙ㄊ?,只不過你沒見過他的相生體。另一個不服氣,你見過,是什么?櫻桃樹,城里有人生得有,罕見而已,說不定只有一棵。說不定,就是說你也沒見過……裴師利截住另一個的話,我不是本地人,我連“相生體”這個詞都是剛剛才聽說。

裴師利還待說話,急促的鳴笛聲連番響起。他不久前離開來到菜地的大道旁,停著一輛黑色的巨型轎車,一個身著禮服的男人站在車旁。見裴師利注意到自己,他縮回伸進車里按喇叭的身子,右手捂胸,鞠躬施禮。禮畢直起身子,沖裴師利招招手。裴師利道別兩位長有韭菜的人,上到跟前,見男子左胸處長有一朵雛菊。先生,您終于到了,師先生派我來接您。誰?師利裴先生,您還不認識他,不過快了。師利裴?裴師利確認就是自己這三個字后,皺皺眉。遽然終止的時刻來了。他在雛菊男子的幫助下,小心翼翼地護衛著櫻桃樹,坐進轎車后座。坐下的瞬間,他感受到了櫻桃樹的重量,帶著他向前傾,差點戳到轎車地板上。櫻桃樹大約迅速辨別出這不是躺下,陡然消去重量。

雛菊男子等裴師利坐穩,發動了車。畢竟離得不近,兩人一路上都沒說話。隨著路上的行人多起來,裴師利更顧不上了。這么多年,他行過很多地方,識廣見多,很難再有什么讓他特別詫異??涩F在,來到這個似乎更加適宜他的城市,他反而生出陌生感以及隨之而來的震驚乃至不安。每一個他目光所及的人,身體的某個地方都長有花草樹木,而他們坦然行走的姿態、目光中的安穩,仿佛自身個個皆是植物,在風的吹拂下擺動枝與葉。那些植物他認識的少,不認識的多,可認識的那有限幾種——松柏楊柳、梅蘭竹菊之類——在人群中占去絕對數目,有在花期的,有已結果的,因而人群越密集,越顯得蓊郁葳蕤。不同于他以往獨自出入城市、集市、鄉鎮等場所時,別人都帶著克制的笨拙避讓或相處,這里的人顯然早就習慣于此,他們悠然自如地來往,他們身上的植物分出層次,同有共享地占據空間,讓裴師利不由得想起“花團錦簇”“羅列有致”之類的詞與景。進入市區,人們的形色、步履與他到過的別的城市沒有不同,上班者腳步匆促,相互避讓、挨擠,不上班者閑適散漫,溜溜達達、東張西望,大人相互攀談,孩子追逐打鬧。林立的高樓大廈,狹窄的街頭巷道,與其他地方并無二致,可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簇簇的鮮花、一蓬蓬的雜草、一棵棵的樹木……仿佛進入的不是人的世界,而是植物王國——盡管在這個意義上,他本人也是一株植物。道路兩旁散布著特制的躺椅,不少在前胸或者后背長有樹的人躺或趴在上面,仿佛紊亂的行道樹。

城市一直都是這樣的嗎?雛菊男子沒有吱聲,讓裴師利覺得自己要么是喊了句蠢話,要么是答案明擺著。城市有多少年了?建立有多少年了?雛菊男子從后視鏡里看一眼裴師利,目光特別遙遠。有記載的歷史上千年,沒記載的……裴師利不知道該說什么,如果這座城市上千年都是……都是這些身有花草樹木的人生活其中,那到底是植物引領人,還是人引領植物?或者,用菜農的那個詞說,相生為體?他沉默了一會兒,又問,師利裴先生是個什么樣的人?雛菊男子迅速回以沉默,讓他確知這話蠢不可及。裴師利不再說話,他靜默地坐著,任隨轎車上環線,走半個小時向西一拐,過三座立交橋,下到一條幾百米的隧道,然后在一座院墻圍起的建筑前停下。

下車后,先看清的是銀杏、楊樹等高大的落葉喬木,它們的葉片在頭頂上方梳得風直響。院墻圈起的范圍比在車上看著還大,青色的墻磚少說得有上百年歷史。雛菊男子停好車下來,走在前面,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跨上院門前的九級臺階,他拿出鑰匙,打開院門上掛著的大銅鎖,做了個請的動作。裴師利覺得哪里不對勁,但還是跟了進去。繞過門后的影壁,眼前豁然開朗,足足有數百平米的開闊空間,前方橫著一堵墻,兩側各有一道門。地上擺著七個瓦缸,缸內有荷葉、蓮花。裴師利經過瓦缸時看了又看,提防著荷葉與蓮花忽然站起,帶出一個人。從右側門進,眼前空間更大,兩側排列著數間廂房,正對面是幢三層小樓,樓后面重檐赫然。這是……雛菊男子不待他問完,這是櫻桃園,請您在此暫居。暫居?不是要見師利裴先生嗎?是要見,得等您的櫻桃結果、成熟時。雛菊男子說著,指指對面的三層小樓,樓內一應物品俱全,再缺什么,后面幾進院子里都有。再缺,我們會及時送來。說完,雛菊男子鞠躬,轉身。等等,裴師利叫住他,你們憑什么認為我會在這里等著?這不是拘禁嗎?不是,雛菊男子轉過身,師利裴先生讓我轉告您,這是金甲衣人指定的。

裴師利不明白,他怔在那里。金甲衣人沒有一夜離開他的夢,雛菊男子背后的師利裴如何得知?并且,直到昨天晚上,金甲衣人在夢里都沒有絲毫異常,更沒有明示或者暗示有如此劇烈的變化??蛇@句話又起到了鎮定作用,聽著雛菊男子離開的腳步聲,裴師利決定留下來。他必須見到師利裴,他確信,兩人見面的那一天,這一切終將有個了結。進到三層小樓,找到臥室,放下小皮箱后,裴師利再度出來,在這一進院子里轉了一整圈,又往后面院子去。一進一進的院子相差不大,因而他很快便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在第幾進。但也無妨,畢竟每一進院子都有臥室與廚房。當天晚上,終于在床上躺下時,裴師利忽然想起那個下午憤恨的誓言,他要擁有自己的庭院,其中種滿櫻桃?,F在,他似乎擁有一座廣大的院落,可其中只有他自己這一株櫻桃。

接下來,裴師利守在這院里,如一株真正的可遷徙的櫻桃樹,守著光線的移動、晨昏的變換。他忘記了時間,只在櫻桃樹的變化中,些微感受季節更替的痕跡。沒有人到來,包括雛菊男子在內,或者他們是在他不注意甚至休息時到來的,不然院里的吃穿用度怎么會取之不竭?如果是這樣,他們為什么要避開他?沒多久,裴師利便不再琢磨這樣的問題。倒是鳥兒、蟲蟻大大方方來去,啼或者鳴,振翅或者爬動,那喧響只如靜夜里獨自燃燒的柴火,無有展示的炫耀、呼告的哀傷。裴師利在庭院里緩慢移動,時時可以躺下,時時能夠站起,讓櫻桃樹在負重與失重的切換間,枝條簌簌作響,讓歇在枝頭的鳥、爬上樹身的蟲蟻,紛紛跌落在地。偶爾,他站在樓上的窗臺后,推開窗戶,讓櫻桃樹橫出陽光里,讓目光在街巷間流動。他能看見伴著相生體的人群、人影,卻沒有一點揮手致意、呼喊叫嚷的念頭。如果有一場火,我肯定能不出一聲地化作灰燼。有一天,裴師利在窗戶后面說出了聲。隨即,他領悟到,這是在代替櫻桃樹說話。那話里的“我”究竟有多少是他?

金甲衣人照舊在庭院的夢里出現,轉動著手里的櫻桃核,他的力氣未減,轉數仍舊是三圈,右手仍舊拿著那把刀尖銳利如針的刻刀,但他的動作遲疑了不少,似乎已然不確定該如何面對裴師利。裴師利覺得自己只有在每天早上睜開眼來的那一陣是完全清醒的,可那短暫的時光他通常沉浸在后悔里,后悔沒在夢里抓住金甲衣人,把有關師利裴的事問個清楚,總不能他們兩個是倒影關系吧?如果是,未免太拙劣了。后悔的兩端,他又因深切地明白自己在夢里無能為力而沮喪不堪——金甲衣人的出現,可不是為了給他抓住的。連金甲衣人是否出現都不由他決定,他還能做什么?末了,他希望自己至少能看清金甲衣人的表情,以便判斷自己來到這座城市究竟與他是否有關系,如果有,他希望自己怎么做。然而,這微末的愿望仍舊落空。在夢里,他就是個純粹的被動觀察者,看到的只是金甲衣人讓他看的。

年復一年,櫻桃樹繼續生長,它有四五個裴師利那么高,樹冠完全張開時,足以把他遮沒。即或櫻桃樹知道在他不躺下時收起重量,光從視覺上,裴師利也常常感到不堪重負。于是,越到后來,他躺著的時間越多,躺著的時間越多做的夢就越多,做的夢越多金甲衣人出現的次數就越多。以至于到后來,裴師利認定金甲衣人就在櫻桃樹下坐著,一俟他睜眼或者閉眼就把櫻桃核遞上來。睜眼等同閉眼。金甲衣人那番遲疑也在夢里夢外的對坐中消失,他仿佛回到催促裴師利出發之前的靜止狀態,來到夢里僅僅是出于固化的義務。終于,在一場細雨交織的夢里,裴師利聽到了實實在在的滴答聲。雨水落在金甲衣人手里的櫻桃核上,完全打濕了它,不管是已完成的還是未完成的,兩部分同時被沖刷,溝塹不再、左右不隔。順著櫻桃核,他看到雨水落在金甲衣人的手指上、手腕上,然后是金色的甲衣,甲衣的袖子、肩膀、衣領,最后是金甲衣人的臉,金光滿溢的臉。裴師利看見金光盈盈的臉上點綴著圓潤的紅色、黃色,禁不住伸出手去摸,手指順著那圓潤進去,指尖是冰涼的鳥鳴。

裴師利被鳥鳴凍得睜開眼,意識層層后退,抵達實在的底端,才相信剛剛的一切都是夢。在他眼前,如云彩鋪蓋,如霓虹散漫,櫻桃樹綴滿寶石般的果子,它們粒粒圓潤,正是金甲衣人臉上映襯的紅色、黃色,皮薄若無,肉嫩勝水。難道夢的外殼還沒剝盡?裴師利自問,不待他自答,敲門聲起。不待他應聲,敲門聲止,腳步聲隨之而至。他抬起頭,往光的方向看去,見到站在門里的雛菊男子,手里拎著小皮箱。男子須發皆白,那雛菊倒似更精神。

先生,雛菊男子聲音顫抖,總算等到這一天。說完,他定定神,上前伸手。我以為這一生都等不到了。車已備好,在門外候著。裴師利沒有搭話,更沒有抓那伸出來的手,他小心翼翼地撐著地站起,以免自己的骨頭散架,以免櫻桃搖落。不。不乘車,我要走著去。

并沒有造成轟動,連圍觀者都沒多少,三三兩兩的行人只是駐足看上一會兒,來來往往的車輛只是減緩車速跟上一陣,不知道是本就不稀奇,還是懾于雛菊男子的威嚴。至少,裴師利一路上都沒見到另一棵櫻桃樹。他仍舊似夢似醒,下腳如在云端霧里。一時他看見仍在眼前轉動的櫻桃核,順著核看去,金甲衣人就在那里;一時他只看見腹部前伸而去的樹,樹上滿綴的果實;一時他又看見自己仍舊在往表格里填充數字,櫻桃樹還是那一拃長的苗;一時他又站在那賣櫻桃漢子的跟前,那漢子正要抬頭。一群孩子毫不怯生地尾隨著,他們吵嚷、推搡,卻不窮形盡相,只在裴師利停下時,上前摘下一顆兩顆放進嘴里。有的孩子嫌酸或者嫌甜,吃完一顆就跑開,有的孩子則好這個味,吃完一顆望著另一顆。但孩子們都不貪婪,也不糟踐,于是走到那棟玻璃大廈前時,櫻桃樹上仍舊果實大半。裴師利站在滑動門前三十米的地方,毋須人引導,伸開雙臂,櫻桃樹正對著大廈,仿佛要將一顆顆櫻桃發射出去。一群麻雀隨即到來,它們嘰嘰喳喳,在櫻桃樹的枝丫間跳躍上下,啄去各自應得的果子,隨即飛離。裴師利繼續上前,滑動門隨即向兩側分開,將他讓進去。

是高近三十米、寬過五十米的大堂,大理石的地面,冷色調的裝飾,大廳正中擺著一架鋼琴。此刻,鋼琴蓋已放下,鋼琴對面放有另一張高高的琴凳,讓鋼琴更像一張會議桌,說是餐桌也未嘗不可。鋼琴對面的琴凳上坐著一個人,他沖這邊揮揮手,但沒起身。裴師利看向雛菊男子,雛菊男子很是訝異,但仍舊做出請的動作。兩人來到鋼琴前,裴師利看清從對方腹部伸在鋼琴上方的,是又一棵櫻桃樹,上面綴著和他的櫻桃樹上差不多數量的果子,紅的紅黃的黃紅黃的紅黃。那人比裴師利更像一棵櫻桃樹,皮膚、面容、神態……各個方面。裴師利在鋼琴后面的琴凳上坐下,他的櫻桃樹從這一側伸在鋼琴上方。兩棵樹攔出一塊兩人就餐大小的空間。裴師利迎著對方的目光,讓雛菊男子打開皮箱,拿出銀盤與刀叉,對方沒有接他遞過去的叉子,要了刀子。雛菊男子接過銀盤,先從對方,再從裴師利,將兩棵樹上的櫻桃一顆不剩地摘下,剛好能盛放?;ハ嘧鰝€請的動作后,男子和裴師利分別用刀與叉,加上手的輔助,吃光了盤子里的櫻桃。他們特別留意,不吞下一粒櫻桃核,因而動作都有幾分笨拙。櫻桃核在鋼琴上擺成兩個圓圈,從裴師利這邊望去,一粒櫻桃核一點側面,連起來正像金甲衣人手里旋轉的那顆的樣子。

本來想在頂樓等你,陪你盤桓幾日,帶你熟悉這里的情況,但銀甲衣人已經動刀,我必須按照他寫下的內容趕進度。說到這里,對面的人若有所思,然后恍然道,我是師利裴,盡管這似乎用不著介紹。裴師利點點頭,你知道接下來我會怎樣嗎?不知,我這一部分,也只是刻有敦促我上路的內容,后續一無所知。我必須動身,你看我的櫻桃樹都開始枯萎了?;蛘呤钦魴烟业膶Ρ?,或者是話語的暗示,裴師利眼見對方的櫻桃樹沒精打采起來,葉子逐張逐張卷了邊?;秀遍g,他推想出了什么,但什么都說不出口。

就這樣吧,對方說著,摸出一個精巧的手機,放在琴蓋上,等清楚了我通知你。說完,他站起。兩個人小心翼翼地隔著鋼琴,避開兩棵櫻桃樹相撞地握握手。松開手后,師利裴下了琴凳,朝滑動門走去。裴師利看著他的背影一幀幀從視線里消失,轉過身要求雛菊男子洗干凈銀盤與刀叉,再洗凈鋼琴上的櫻桃核,將它們放進銀盤。隨后,裴師利爬上鋼琴,在琴蓋上躺下。他不確定自己是否避開了與師利裴互為偏離倒影的生活。

就算沒有,偏離倒影的生活也自有其樂趣。在這一次的夢里,他見到一位身著銀色西裝西褲,內里是銀色襯衣,打著銀色領帶的人,取代了金甲衣人的位置,正左手持著一枚櫻桃核,右手拿著末端細如針尖的刻刀,在上面一個細節一個細節地雕刻。裴師利沿用師利裴的習慣,稱呼他為銀甲衣人。銀甲衣人專注于櫻桃核上,無暇抬頭他顧。在他的刻刀之下,師利裴剛剛走出畫面,裴師利則已在鋼琴上酣然入睡。在他的夢里,他腹部的櫻桃樹持續地,向著大堂頂部慨然生長。

櫻桃樹的枝條逐步擴張,有足夠的時間布滿整個大廳;櫻桃樹的根系,則經過裴師利的身體,穿過琴蓋,落在黑白分明的琴鍵上,那里有足夠支撐它開花結果的東西。與之相伴的,是裴師利在電話接通前絕不會止息的呼吸聲,它將在夢里永恒彈奏,彈奏一首前所未聞的從一顆櫻桃核上端長出的曲子。

自問自答

“南方”首先讓你想起什么?

水,大米,溫婉的習氣,層疊的山,無盡的綿長的雨,踩在泥土上的光腳板。

如果強行用南方、北方來區分,你更自我認同哪邊?

我是四川人,大學到了北方,畢業之后也留在了北方。迄今,我在北方生活的時間已超過南方。但這個問題對我更復雜,四川屬于西南,至少不完全屬于文學意義上的南方,四川話也被歸入北方語系,而我似乎更偏愛北方化的表達。那么,就一直算作一個四川人吧。

寫作這篇小說,有什么新發現?

得到命題時,我手邊正捧著櫻桃,是西南那種小個的、皮薄肉嫩、甜中泛酸的櫻桃,不是現在流行的車厘子。我希望這篇小說跟我的四川經驗有關,檢索一番,最深的記憶之一,就是小時候守在櫻桃樹下,從最紅的吃下去,很快吃得牙倒也不罷休,這是緣由。新發現是重讀博爾赫斯的《南方》,震驚于他對現實邏輯的理解,具體的事未必會按照他寫的發生,但被挑釁與撿起刀子兩處,真的是大于至少等于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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