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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處可往

2021-10-27 08:19遼京
小說界 2021年5期
關鍵詞:洗車老板娘

遼京

雨天,沒有人來洗車,狗就趴在鐵皮屋的屋檐下邊,把下巴墊在潮濕的水泥地上。這間屋子兼做倉庫和狗窩,在一些裝著汽車清潔用品、金屬漆和馬牌輪胎的紙箱子中間,鋪著一塊長方形的塑料地墊,是它睡覺的地方,一只不銹鋼盆放在旁邊,里面盛著剩飯。

此刻,狗的主人正靠在洗車店的收款臺邊上,跟老板娘算上個月的工資,她把他上個月入職的日子記錯了,到手的工資不對數。重新算過一遍,老板娘在微信上給他轉賬,他把錢收了。這間辦公室也是顧客的休息室,收款臺前面擺著一張舊的雙人皮沙發,幾把折疊椅,一張玻璃咖啡桌,兩層的,下面扔著幾本舊雜志,桌上擺著一個公用的充電寶。他把手機連上充電寶,坐下來開始打游戲。另一個同事也坐在旁邊,同樣玩著自己的手機。室內只聽得見老板娘輕輕敲打電腦鍵盤的聲音,以及雨點拍打窗戶的簌簌聲。

折了一次,他輕輕地罵了句臟話。剛來沒幾天的年輕同事,眼也不抬地說:“老陳,要不要我幫你打?”

“滾?!彼f,“再嘴欠讓賽虎咬你?!辟惢⑹悄菞l狼狗的名字。

“賽虎才不咬我,它誰也不咬?!崩钔f,他剛滿二十歲,身材瘦高,戴著眼鏡,像個學生的樣子。

老陳不說話了,注意力又被游戲吸引過去。老板娘做完了賬,戴上耳機開始看網劇,不時拿起保溫杯喝茶,她身后的架子上擺著玻璃水、卡通掛件和車用香水一類的零碎東西,顧客在這里無聊等待的時候,常常隨手買一些。

雨越下越大,從簌簌變成嘩嘩,洗車店的小院里汪著水。老陳想著,這種天氣不會有人來洗車了,一會兒跟老板娘打聲招呼,早點下班,帶賽虎出去遛遛。賽虎喜歡壞天氣,越是下雨,它越有機會跟著主人出門。此時它正臥在睡覺的墊子上——那里雨淋不到,繼續盯著密密匝匝的雨幕,好像那是一塊空空的銀幕,等著看將有什么故事發生。

天將傍晚,平常這個時間,有很多車在外面排隊等著清洗,老陳和李同該忙起來了。這時候,賽虎就會悄悄退進倉庫的暗處,不讓顧客看見它,也不胡亂吠叫,因為它乖覺安靜,不惹事,老板娘默許了它不用拴鐵鏈。今天,雨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沒人來洗車,黃昏暗沉沉的,轉眼便與夜晚融為一體,對面商場的LED招牌亮了起來。

跟老板娘打過招呼,老陳給賽虎戴上脖圈,打一把傘,牽著它出去。狗很快就濕透了,毛貼在身上,顯得瘦了一圈。即使渾身濕透也影響不了出門的開心,老陳緊緊地拉著狗繩,防止它興奮過頭,躥出去嚇著別人。 即使只是安靜地走著,賽虎依然是一條嚇人的大狗。很快,老陳就帶著它轉進一條小路,一邊是漫長的鐵柵欄,圈著一片小學的操場,另一邊是暗沉沉綿延不斷的樓房。這條路車開不進來,人也很少。往前走,鐵柵欄上有個缺口,底下撂著兩塊磚,賽虎停下來,熟門熟路地用兩塊磚墊著腳,一下子就躥上柵欄,落在操場里。它低頭嗅了嗅熟悉的塑膠跑道,便甩開四條腿在操場上一陣狂奔。

雨小些了,老陳收起雨傘,將傘柄的吊繩掛在手腕上,也爬過柵欄,翻進操場。四周沒有燈光,只有城市夜晚的微芒,賽虎的影子還在快速地移動,老陳也小跑起來,濕潤的空氣輕輕地拍在臉上。

賽虎不知道從哪個角落找到一只癟掉的足球,咬在嘴里,甩出去,再追著按住,推開,再撿起來。老陳走過去,把球搶在自己手里,賽虎撲上來,兩條前腿搭上他的肩膀,爪子是濕的,鼻子微微地聳動。狗的胸膛因為運動而上下起伏,老陳拂了一把它的脖子,它的尾巴就搖得更歡了。

“真夠傻的?!彼p聲說,一邊把球遠遠地拋出去。玩耍結束,訓練時間開始了。

這塊操場是他們的訓練場。老陳到洗車店上班沒多久就發現了這塊寶地,晚上學校沒人,翻進柵欄,就能把賽虎放開,讓它瘋跑一會兒。老陳訓練它聽從口令,“坐!站!撿回來!”它懂得把主人丟出去的東西拾回來,會坐下,會握手,會一動不動地呆在原地,直到老陳說“行了”,它才像解了凍似的,重新歡快地奔跑起來。平常,他只有一周一天的休息日才有時間帶狗過來,下雨天是個意外的假日。他手里舉著那只破球,賽虎蹲在一旁,看著他的動作,皮球飛出一道黑白斑駁的弧線,狗彈起身子向前猛沖。

一人一狗玩了很久,直到雨完全收住了,天上露出半輪雨水淘洗過的明凈月亮,輕而透的月光被夜燈悄悄地蝕沒不見。老陳順著原路爬出來,賽虎緊跟著他,一人一狗腳步疲沓地走回洗車店。狗在店里的倉庫過夜,老陳鎖好大門,回自己租的地下室去睡覺。

躺在床上,他拿著手機,買了一個寵物玩具球和小氣筒,順便看看寵物用品店里還有什么有趣的玩意兒,翻著翻著,迷迷糊糊中,賽虎又跑來了,朝他一撲,手機掉下來,一下把他砸醒了。

天晴了,站在洗車店的門口,一眼望得見西山。一場雨下完,空氣里的臟東西被沖掉了,到處明晃晃地發光,建筑物的輪廓顯得清晰而銳利,密集的方框和直角切割著視野,橫平豎直,彼此錯落,一直延伸到遠方,處處顯得新鮮、精致而脆弱,像是彩色積木拼出來的虛幻城池,輕輕一碰就要轟然倒塌??腿说能囋诘觊T口排著隊,老陳和李同忙了一整個上午,沒時間吃飯,中午接著忙,直到下午兩三點才抽空吃飯。他吃飯,賽虎就在旁邊坐著,盯著他的筷子和嘴,偶爾接住一塊掉下來的肉或者骨頭。

“饞鬼?!彼f,扔給它一塊啃過的排骨。他坐在倉庫門口吃飯,李同在辦公室里跟老板娘一起吃飯,他們又吃又聊,動不動就兩個人一起哈哈大笑。老陳眉頭也不動一下,像完全沒聽見。別人的事少管,只管自己和賽虎 。吃完了,剩下幾口米飯和菜,統統倒進賽虎的盆里。

賽虎把鼻子湊過來,往老陳懷里撞,并不是要討吃的,只是單純地表示親昵,老陳伸出一只手來敷衍它,偶爾輕聲呵斥。越逗弄,狗越興奮,加快動作,兩只前腿忽然抱住老陳的手腕,張開嘴輕輕銜住了。老陳正要站起來,又被它拽得坐了回去。

“別鬧?!彼岣吡寺曇?,賽虎松了口,繼續在他腳邊轉悠。手腕上濕漉漉的,帶著一點口水的臭味,他走到洗車間里頭,打開水龍頭沖洗干凈,賽虎跟過來,低頭舔起地上泛著泡沫的臟水。它對這些臟水的味道特別著迷。老陳朝它腰上輕輕踢了一腳,賽虎退開幾步,繼續伸著舌頭舔。

“喝死你得了?!彼R道,走過去又踢了一腳,這下它嗚嗚叫著跑了。老陳拿過一根沉重的拖把,開始清理地面,拖得干干凈凈。賽虎回到雜物間,繼續趴著看天。下午接著忙碌,直到快遞送來一只紙箱,里面裝著一只沒充氣的玩具球。周日晚上,他又帶著狗去了小學操場,賽虎玩瘋了,他一次次地將球拋向空中,讓它飛奔去撿。

下過幾場雨,春天越來越和暖了。夜晚像一個沒有出口的巨大的溫室,校園里種著丁香花,含著鋒芒的香氣一陣陣刺進鼻子。他坐在操場邊,只在模糊中看見賽虎的影子,忽上忽下,忽隱忽現,無止盡地追逐那只球。他坐在那里想樂樂,樂樂也喜歡狗,如果樂樂還活著……總也忍不住去想,要是沒出事,樂樂現在長多高了?

從前他天天忙碌,一有空就給樂樂打電話,后來也是天天忙碌,閑下來卻不知道該干什么。從前的事漸漸模糊成一團,結婚,生孩子,老婆要離婚,出來打工,樂樂哭著不讓他走,樂樂在手機屏幕里張開嘴,讓他看掉牙的豁口,樂樂抱著一只臟兮兮的皮球。記憶中充滿凌亂的彩色噪點,像一臺信號很差的老電視,畫面上覆蓋著一層雪花。

一輛汽車從身后的街道上駛過,車燈打亮操場的角落。賽虎的身體忽然陷入一片耀眼的光明,它愣了一下,隨后又消失在黑暗里。它抓緊時間瘋跑,好像活著就是為了沒目的的運動,沒意義的消耗,沒來由的快樂。樂樂小時候也是這樣——樂樂只有小時候,永遠停留在小動物似的童年。老陳帶著他去爬老家的山坡,把自己摘過的酸棗樹叢指給他看,把自己害怕過的墳地指給他看,教他認墓碑上的暗紅的刻字,教他分辨核桃樹、野栗子樹和柿子樹,教他抄近路下山。樂樂遠遠地跑在前頭,老陳撒開步子追他,樂樂大笑著尖叫起來?;叵肫饋?,那些山不是山,是輕飄飄的船,晃晃悠悠的,一竿子蕩開就離了岸,離了岸就再也回不了頭。

天氣雖然暖和,坐久了,地下仍然泛起涼意。老陳站起來,撣撣褲子,招呼一聲賽虎,狗乖乖地朝他跑過來,嘴里還叼著它的寶貝球。從此他們天天都來,在這兒待到半夜才走。有時候老陳還會帶瓶啤酒來,喝完了小心地把瓶子帶走,怕被人發現。這塊操場、這些晚上都是他向城市偷來的好處。到北京后,他發現到處都有圍墻、柵欄、鎖、電動推拉門和24小時的保安,除了洗車店和地下室,他終于找到了第三個可以去的地方,免費的,不擁擠的,賽虎可以瘋跑,不會有人來查他的狗有沒有狗證。雖然是偷偷摸摸的,但是來的次數多了,習慣了,心理上就光明正大起來,覺得這就是我的地盤。有一回,賽虎一進來就撒尿,他沒有多想,只是笑罵,沒當回事,賽虎仿佛受了主人的鼓勵,又到籃球架底下抬腿尿尿,老陳哈哈大笑起來。

第二天來,狗又要尿尿,天性發揮得很徹底,繞著操場一圈標記地盤。它這樣折騰,老陳并沒留意,他拉開一罐啤酒。晚上跟李同一塊兒吃飯,已經喝到半醉,啤酒下了肚,像又往快燒干的火鍋里添了湯,沒多久就重新沸騰起來,眼前一片忽明忽暗,清醒地知道自己是醉了,又因為這點清醒感到欣喜,好像原來一直悶在屋子里,突然門窗洞開,天光大亮,風爽快地吹進來了。他覺得自己站了起來,站起來之后又站起來,一次比一次高,仿佛在虛空中登著高高的臺階,每一級踩的都是自己。漸漸地,他看不見狗了,也看不見樂樂,登高望遠,只看見夜空中的半座城市,燈火密集閃耀,連綴成一片黃澄澄,像金子也像沙漠。他不敢往前走,怕一動就摔下去,實際上他一直在走,搖搖晃晃,邊走邊哭。這一晚酒喝得并不多,卻醉得很深,醒來時天色微明,他躺在跑道上,背上一片潮濕,賽虎臥在近處盯著他。他坐起來,覺得眼前的世界都變了個樣,仿佛從前他頭朝下倒吊著過日子,顛倒著看世界,現在擺正過來了,一切歸了位,人是人,狗是狗,樂樂是樂樂,自己是自己。他站起來,帶著一種重生的錯覺,新的太陽,新的一天,可以在舊套子里過上新生活,嘴里呼哨一聲,賽虎就跑來了。他們輕快地翻過柵欄,抬起頭,讓清晨的涼爽空氣輕輕拍打著皮毛和血肉,仿佛北京之大,他們哪兒都可以去得,只是老陳自己選擇回到洗車店。

到底被發現了。過了幾天,他們又去,發現柵欄的缺損不僅修好了,無端又加了一段鐵網,鐵網高高的,黑黝黝的,中間掛著幾團灰色的物體。晚上光線不足,乍一看仿佛蓬蓬的鳥窩,其實是新裝的攝像頭,向下俯瞰著,監視著操場以及外面的小路。

賽虎在原來有缺口的位置轉來轉去地嗅著,顯得有些焦躁。它一會兒站起來,前爪掛在鐵絲網上,身子立起來有一人來高,嘴巴張開,在鐵絲上胡亂地啃幾口,口水濕濕地印在上面,一會兒又落下來,坐好,吐著舌頭看向老陳。

老陳牽起狗繩,沿著圍欄慢慢走,接近學校的大門時,看見保安室里的燈亮著,想轉身已經來不及了,門打開,里面出來一個人。

“你什么人?”那個人用手指著老陳,“學校不讓隨便進?!?/p>

“沒事?!崩详愓f,“我就遛遛狗?!?/p>

“你夜里爬進來,狗在操場上拉屎撒尿,我們這里有監控的,都看見了。誰讓你來這兒遛狗的?”

狼狗的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呼嚕聲,老陳拉緊了繩子,他沒有辦過狗證,心里是虛的。

不想跟對方多糾纏,拉著狗轉身就走。

對方還沒完,喊道:“再看見你就報警了!上派出所遛狗去吧!”

賽虎頻頻地回頭,尾巴塌下來,幾乎拖著地,壓抑著憤怒。它長相兇惡,跟名字很相襯,老陳天天看著,不覺得有什么特別,拉到外面,行人看見它都本能地躲閃。它血統不純,不值什么錢,學東西也費勁,一個動作要訓練很久,最愛干的事就是無目的地瘋跑,給它一塊空地,它能制造出十條狗同時奔跑的效果。對陌生人,它向來沒有惡意。但是此刻,老陳只能緊緊握著狗繩的拉環,由著它把繩子扯成一道僵硬的直線。賽虎不停地朝著反方向掙扎,想跑回操場那邊,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一邊嗚嗚地低吼。老陳使勁地把它拽回身邊,抬手在狗頭上狠狠一敲,“回家!”

狗一下子松馳下來,氣勢低落,身子瞬間縮小了一圈。它低下頭,腳步疲沓地跟上來,仿佛知道自己錯了??諝鈵灍崮凉?,像穿著一件濕透的T恤,裹在身上,粘著,脫不下來。是樂樂的那件衣服,他一眼就認出來了,胸前印著一只穿背帶褲的熊,這衣服他在商場的櫥窗里見過,一件小孩穿的短袖要上千塊,那熊是一針針繡出來的。他在網上買的是仿制的假貨,假的胸前是膠印的圖案,膠印也好看,只是在水里泡了兩天之后就模糊了,眼睛鼻子嘴巴融成一片,泡軟的布料像隨波飄蕩的一團水草,里面隱約包裹著一個柔軟的小人。明明就是放在那里,一動不動,在他眼里卻是含混不清的顫抖的景象,明明滅滅,好像隔著一塊毛玻璃看外面的雨,雷鳴電閃,雨水砸在眼前,他絲毫感受不到,只覺得渾身干燥無比,干得像一個稀疏而凌亂的稻草人,而樂樂是從里到外濕透了的,被浸滿的,有什么東西正從死掉的孩子身上向外漫溢,而他自己就孤零零地站在遠遠的岸邊,曬著陽光,吹著熱風,木棍做的雙腳不濕半點。

這天晚上,他把賽虎拴了起來,有意將鐵鏈收得很短。狗發出輕而細的嗚咽,輕細得像一莖枯草在月光下搖曳。這里沒有月光,只有徹夜亮著的燈,各種燈,不同的亮度和色彩混合在一起,混成一塊無邊無際的光的霧,是城市的夜晚所穿的一領長袍,每個人都被籠罩在這片袍裾底下,怎么也走不到邊。

狗被關在倉庫里,從這天起,老陳天天用鐵鏈拴著它,好像信任一下子消失了,對狗的,對自己的,說不清是為什么,但是他感覺到了某種界限,在這個混沌一片的地方,因為哪里都不屬于自己所以哪里都一樣的地方,隱隱存在著透明而鋒利的界限。

遛狗的次數減少了,因為沒地方可去。對賽虎這樣的大狗來說,馬路并不安全,雖然他沒遇見過城管,但是沒辦狗證始終是件心虛的事。他不想花幾百塊錢辦許可證,幾百塊錢,在他心里等價于很多東西,唯獨不是一張許可證。他繞過這些規定,覺得這些規定既不講理,又不講情,除了借機收錢沒有別的目的,當然道理也許是有的,但是他既不懂,也不想懂。他就活在這些繁雜的規定中間,側身閃開或者抬腿邁過去,不觸碰也不招惹,過著狹小、受限卻十分經濟的生活,遛狗要牽繩,過馬路等紅綠燈,不要隨地吐痰,煙頭扔進垃圾桶,去地鐵站乘電梯,要靠右邊,按著地面的黃線排隊,排隊,總是排隊……他想象著樂樂在身邊,就好像一個失去了手臂的人在感受自己的幻肢,總覺得那只手還在,下意識地想要調動空氣。

曾經,樂樂就是圍繞著老陳的空氣,時冷時暖,時明時暗,時動時靜。大部分時候樂樂是興奮的,因為他一年只有春節那幾天才能看見爸爸。一年的趣事,一年的笑話,一年的想哭和想笑……每一年過去,樂樂說話越來越流利,用詞越來越準確,話越來越多,在老陳的記憶里,這孩子的成長不是順滑流暢的,而是一次又一次的突變,在視頻里還覺不出來,一見面,像是被敲了一悶棍,霎時又驚又痛,這是我的樂樂?

突然間樂樂就能讀能寫,識文斷字,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唧唧喳喳不停。小孩腦子轉得很快,從一個話題跳到另一個,中間毫無轉圜,老陳跟不上他的思路,他就有點失望,但是很快又恢復過來,念叨著老陳不知道的那些同學的名字,誰和誰打架,誰是他的朋友,誰力氣最大,誰踢球厲害,他嗯嗯啊啊地應著,一邊把手機打開刷抖音上的小視頻?,F在他后悔了,一后悔就想起那個情景,那個最平常最微不足道的情景,樂樂滔滔不絕地說,他假裝在聽,手指劃過濃妝艷抹的年輕女人。

該后悔的事情多了,其余的都已經遺忘,就這一件記得清楚,反復地浮現,每次拿起手機打發時間,樂樂的聲音就響起來,像遙遠年代的大地震突然又來了余震,他就在這些余震的間歇中茍活,大部分時候是平靜的,卻也免不了提心吊膽。那些話語并沒有特別的含義,跳來跳去,混雜著一些人名,一些前言不搭后語的瑣事,奶奶,爺爺,數學老師,賽虎——賽虎那時候就來了,爪子特別大的黑背小狼狗,將來必定是一條大狗。門打開了,賽虎騰地站起來,它站著也有半人高,激動地來回踱步。

“你就老實拴著吧?!崩详愖哌M來拿一瓶新的清潔劑,賽虎蹲坐下來,用尾巴輕輕地掃地。一輛車接一輛車,紅的,黑的,藍的,灰的,賽虎用它慣常的姿勢趴在地上,每個輕微的動作都伴隨著鐵鏈的聲響。移動的色塊來來去去,膽大的人會湊近來,甚至伸出手來逗逗它,有時候它突然翻身站起,將對方嚇得后退幾步,它又重新趴下,仿佛樂在其中。賽虎對外界充滿著簡單而純真的興趣,去跑跑,去跳跳,甩掉這根鐵鏈。而老陳一直在忙,天氣越好他就越忙碌,越走不開,陽光把他和賽虎鎖在這里了。金屬的漆面被擦得亮閃閃的,映出一道道人影,座椅的皮革味道,混雜著清潔劑的刺鼻香味,像一整筐爛掉的水果,橡膠水管擰絞出長蛇般的纏綿,撲通一聲跌落在地,顫抖著吐出最后兩口清水。車主在休息室里坐著等,埋頭看自己的手機,有的衣冠楚楚,有的風塵仆仆,結賬時老板娘推銷會員卡,拿著計算器幫人計算優惠后的單價,辦卡還有兩瓶玻璃水贈送。

從車頂淌下來的清水像瀑布,也像眼淚。他還記得小時候在老家,見過喪儀上專門雇來替主家哭喪的人,事情一過,立刻喜笑顏開地坐在席面上吃酒,也是排場的一部分?,F在那一套是不講究了,他也不需要誰來替他哭。在干燥的、風和日麗的春天,踩著堅實的水泥地面,周圍長滿了一叢叢方方正正高高矮矮的樓房,到處明亮無礙,而所有彎曲流動的東西都像眼淚,柔軟的眼淚能穿透一切質地,沖破一切表面。皺成一團的塑膠手套,拴狗的鐵鏈,玻璃上待擦干的水漬,丟在水桶里伸展開來的深色毛巾,一切都暗暗地通向樂樂,通向他最后的形狀。

那天很冷,也是個晴朗的好天氣,車是他借來的。樂樂坐在副駕上,往外走的時候,賽虎追在車后,追出村口,上了大路才停下來,蹲在路邊,在后視鏡里凝成一個小小的黑點。樂樂搖下車窗,探出半個身子,揮手讓它回家。寒風卷進來,南方,又濕又冷的風帶著棱角,像許多鋒利的碎紙片在臉上剮,老陳讓樂樂關上窗戶。樂樂喜歡玩這個車窗搖桿的裝置,一會兒搖上去,一會兒轉下來,車拐上一條小道。

老陳記得很多小路,不是近年新修的那些馬路,而是本地人才知道的小路,通到山里,通到河邊。開到車走不了的地方,停好車,人繼續往前走。樂樂走在前頭,蹦跳著撿樹枝,撿石子,抽打路邊的野草,偶然抽出一只受驚的鳥,輕叫一聲,箭頭似的射向高天。老陳小時候常來這邊玩。他覺得,樂樂在家總是拿著奶奶的手機玩游戲,小孩子不能這樣,眼睛要看壞了,要出去跑啊,出去玩啊,要接地氣。

老人帶孩子總是膽子小些。這條人踩出來的小路一直通到河邊,老陳告訴樂樂,過去放暑假的時候,他經常來這兒游泳,那時候爺爺奶奶不管那么多,他一跑出去玩就是大半天。他教樂樂用石子打水漂,男孩子這都不會還行?一擊三連,快跳到河對岸了,樂樂歡呼起來。第一步,從挑選形狀合適的石子開始。

賽虎被鐵鏈拴了一個星期。焦躁了幾天,它漸漸地接受了現狀,不再見人就興奮,老陳跟它念叨,“咱們沒地方可去呀”。近來天天陽光燦爛,洗車店的生意好,從早晨干到天黑,晚上他只想回去睡覺,盼著明天下雨。北京的春雨,下得這么吝嗇小氣。給賽虎買的那只皮球,漏了氣,匍匐在床底下,撿出來充了氣,帶到店里,扔給賽虎,讓它有個伴。很快,賽虎就發明了一套拖著鐵鏈玩皮球的游戲,精準地把球控制在鐵鏈允許的范圍之內,不求人,自己就能興奮起來。

吃中飯的時候,老陳照例把剩飯倒進狗盆,有一個連著骨頭的魚頭,他沒在意,賽虎是什么都吞得下去的,吃起來像豬的一條傻狗。他和李同整天都沒空休息,匆匆吃了飯就要繼續干活。陽光越發熾烈,北京的春天只有短短幾天,很快就熱起來,來的顧客都穿著短袖,老陳也把長袖上衣脫了,就剩個背心。賽虎在倉庫里不安靜,來回跑動,發出類似咳嗽的聲音,好像要嘔吐。老陳和李同正在收拾一輛黑色的本田轎車,用鹿皮拭去水痕,車主站在一旁玩手機,賽虎的聲音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走上前,湊近賽虎,老陳沒認出是誰,當時喊話隔著一段距離,聲音或許記得,臉記不清了。那個在學校門口罵人的保安主任走到倉庫門口,身體向前傾,賽虎正在一下一下地使勁向外吐,嗓子里卡了東西。他伸出一只手,在賽虎眼睛前面晃了晃,說:“嘿!這傻狗吃頂了吧?”

這只手沒來得及收回去,就被賽虎咬住了,不是咬住老陳手腕的那種玩鬧似的輕輕一叼,是實打實地咬住,毫不遲疑地上下閉合,血肉被穿透,齒尖碰撞在一起。他慘叫起來。事情發生得太快,連這聲慘叫也是遲了一步。

老陳趕過去,大聲呼喝,賽虎不肯松口。他拾起一截丟在地上的橡膠水管,照著賽虎身上猛抽,它還咬著那只手,身體左右閃躲,閃不過挨了幾下,終于松開嘴巴,縮進墻角的陰影里,嘴半張著,從喉嚨到胸口上下起伏,兩只大眼睛在暗處閃閃發光。

手背上幾個深洞,手掌被咬個對穿。老板娘聽見動靜,慌忙跑出來,陪顧客去醫院。等他們走了,老陳又拎起那根水管,走進倉庫,把卷簾門拉下來,不開燈,摸著黑,狠狠地打起狗來。打著打著,忽然想到這狗恐怕不能再養在這兒了,怒火更熾,抽得更狠了。

最后,賽虎縮在墻角,發出求饒的嗚咽,低低的,細細的,像一個孩子小聲地哭。老陳松了手,水管就軟軟地掉了下去,癱在地上,像一條膩滑的蚯蚓。狗在渾身發抖,忽然脖子一緊,咳了幾下,張嘴吐出一段混著黏液的魚骨頭。老陳坐在紙箱上,喘著粗氣,李同在外面敲門,叫他出去接著干活。

那天,他們在河邊待到傍晚,老陳跟樂樂講了他小時候在這里游泳的事,沒人教,自己撲騰著,能從河的這邊一猛子扎下去,一口氣潛到另一頭,水草、淤泥、魚,看得清清楚楚,那時候水可比現在深多了,清多了,近些年,這條河漸漸變得又淺又臟,水流沉緩,水面上時不時地漂過一些垃圾,塑料泡沫、飲料瓶、一塊帶釘子的破木板……他想不明白為什么樂樂要獨自下河,已經很久沒人在這兒洗澡了,除了那天,他向兒子吹噓,說自己半天就學會了游泳。

事情出在暑假里,天氣最悶熱的時候,樹、草、房子都在蒸騰中顫動,顫動著微微變形。料理完一切之后,老陳又去了那條河邊,試圖找出一些蛛絲馬跡。夏天水漲了些,河面變得寬而平,淺灰的顏色,是陰天投下來的影子,緩緩地幾乎看不出流動,一靠近水邊就有淡淡的腥潮味道,柔軟無骨的濕泥被踩得吱哇亂叫。

樂樂從這里下水,根據岸邊的情況,老陳推測著,從這里下水,往前走,水很快就沒到了膝蓋,小孩的膝蓋;再往前,慢慢地,試探著, 卷起來的黑褲子也沾濕了,水漸漸漫到上半身,腳踩到一個堅硬的東西,石頭或者枯枝,身子一側,半邊襯衫也濕透了,純黑的短袖襯衫,衣服鼓脹著,順水漂浮起來,像那種裝垃圾的黑色塑料袋,胸口,脖子,來,游起來吧。他托著樂樂,在清澈透明的河水里,樂樂的眼睛緊盯前方,不肯把頭放進水里,這樣學游泳是永遠也學不會的;樂樂緊繃著身體,不敢伸展四肢,好像被涼爽宜人的河水牢牢鎖住了。

游起來。從這頭到那頭,此岸到彼岸,還是那條河,又完完全全不是那條河了。他拉開倉庫的卷簾門,走出去繼續干活。老板娘從醫院回來了,把老陳叫進辦公室,簡單交待了幾句,出來時他手里拿著先前脫下來的上衣,邊走邊往身上套。老板娘也跟著走出來,開始幫著李同干活。

艷陽天的下午,走在北京的大街上,對老陳是頭一次。他覺得自己像一只活在深洞里的老鼠,無窮無盡的慷慨陽光并不能使他身心舒展,反而有些瑟縮。到處和暖,透亮,微微的吵鬧,豐滿的樹葉在風中往復搖擺,像一塊綠茸茸的毛巾在擦抹灰塵,把空氣都擦干凈了。頭發被曬熱了,眼皮被厚重的日光壓得低垂,日光或者淚光,差不多,隔著一片模糊,每個孩子都像樂樂。

他走進一家連鎖超市,在生鮮區買了一大塊牛肉,包裝得好好的,最貴的。別的什么也沒買,就拎著這塊牛肉回到住處。廚房是公用的,沿墻擺著一條長桌,煤氣罐放在下面,桌上放著灶臺,塑料旋紐上浮著黑色的油泥。最初的火苗是小小的微藍,繼而膨脹成一團橙紅的烈焰,從水到火,從北到南,上千公里也像半步之遙。他坐著板凳,守著那爐子,鄰居過來,洗菜,切菜,打招呼聊天,他嘴上流暢地說話應答,心里卻是一個字也沒有,像隔著玻璃望雨,隔著爐門望火,都在另一邊,山的另一邊,河的另一岸,看似遙相呼應,其實毫無關聯。牛肉漸漸煮出香味來了。他把切成碎塊的熟肉撈出來,裝好了,帶去店里,正好不涼不燙。賽虎依然蜷在角落里,他把狗盆里的剩飯倒掉,把牛肉倒進去,滿滿一盆,輕輕推到它面前。

“吃吧?!彼f,“吃飽了你就該走了?!?/p>

狗伸出鼻子嗅嗅。老陳站起來,走到外邊,不去看它,院里滿地臟水。過一會兒,估摸著吃完了,走進去看,肉還是滿滿的,沒動過。賽虎努力地向后藏躲,一身皮毛融解在黑暗里,僅剩兩只發亮的眼睛。

狗不能再養在這兒,老板娘說,老陳明白,沒多爭辯。經驗告訴他,告別這件事,越簡短越好,越粗糙越好,最好一語帶過,從此不提了。第二天,他請了假,租了一輛車,讓狗上了后座。上次沒帶它,它跟著車跑出很遠,這次它如愿了。

周末,很多人出城踏青,天氣跟昨天一樣明媚,洗車店的生意肯定好,李同說不定在罵他。一出城,他就把天窗打開,賽虎興奮地用前腿扒著椅背,立起身子,腦袋探出去看風景。到處是色彩鮮艷的碎塊,拼接成明暗交織的圖景,嘩啦啦地猛撲過來,熱鬧春光在車頭撞得稀碎。

開出幾十公里,覺得差不多了,于是駛下高速,直行,拐彎,再直行,前面有一片圍著矮籬笆的蘋果園,他停了車,讓賽虎下來。那籬笆很輕易就翻過去了,果樹還是細小的,未長成,開著暈染過的白花。賽虎很久沒出門了,興奮得呼哧帶喘,張開腿在樹根上撒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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