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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粗糙癥

2021-10-27 08:19王蘇辛
小說界 2021年5期
關鍵詞:記憶

王蘇辛

衰老,同樣不會

以一個理想的方式到來

能夠提前練習的

都不會發生

“每一個地名自有其能量?!?/p>

這些年,信息爆炸,公共精神世界正在覆蓋私人經驗,記憶粗糙癥因而盛行。斯桑凱未能幸免?;疾『?,很多記憶的細節進一步褪去,但李逴說過的話,卻依舊像永動機零件,在斯桑凱的大腦深處不斷運轉,時而還有衍生出新的記憶細節的趨勢。他決定拜會一下李逴,希望能借此重新進入自己記憶的深處,盡快復原成曾經的那個人。

斯桑凱端詳著快捷酒店鏡子里自己赤裸的身體,首先感受到的是形狀——扁平,又遍布著細微的溝壑。接著,是邊緣線,身體的邊緣線。從中心點(他認為是胸部中央)出發,往上兩端是肩胛線,往下是胯部輕微游動的蝌蚪,或者說在水滴的輕微流動中顯得像在顫動。腿,他是不要看的,到處由細碎的直線塑造。他的汗毛稀少,并且過短,顯得像更細碎的直線。流暢的,永遠是曲線,直線是不會流暢的,他認為。

用浴巾擦拭完身體的外輪廓,所有內部的訊息——腋窩、大腿內側等等,甚至指縫,他選擇用紙巾。但房間的紙太薄,沾了很多紙屑在身體中,令他萬分不適。清理干凈后,再望向鏡子,竟又覺得邊緣線變得模糊了,更像被揉進了身體內部,他渴望把它們重新揪出來,卻感覺只是增加了內心的煩躁。他不喜歡這樣近距離審視自己,但狹窄且無窗的房間,似只有面對鏡子時才沒有那么擁擠。

二〇〇一年,也是這樣一個緊張(或許更加緊張)的黃昏,同學大都散去吃晚飯了,廣播里重播著申奧成功的新聞。教室后墻貼著的世界地圖上,李逴用黃色馬克筆標記出了阿根廷和德國的位置,說這是他最喜歡的兩個國家。斯桑凱記得阿根廷原本的顏色是粉色,被黃色馬克筆覆蓋,像極了桂圓的外皮。德國原本是灰紫色,被覆蓋上新色后,很快變成了綠色。它們在地圖上顯得十分扎眼,完全失去了之前的靜默感。

李逴笑道:“把別的國家也涂上不就完了?!?/p>

斯桑凱像受了什么指引,也一連涂了兩個國家,分別是烏茲別克斯坦和哈薩克斯坦。兩個國家算是鄰國,都在國際新聞中沒什么存在感。

李逴道:“你怎么都挑小國?!闭f完,他又涂了幾個國家,緊張的面部表情漸漸舒展,嘴角卻露出不高興的下垂紋來。

“果然人放松下來的表情反而是嚴肅的?!崩钸O文縐縐道,“地名自有其能量。你選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是你的縮寫?!?/p>

斯桑凱不為所動,卻也并不反駁,只是慢悠悠地說:“同時支持阿根廷和德國隊,你也真行?!?/p>

“你不知道嗎?阿根廷是離中國最遠的國家。德國嘛,我只是覺得,這個國家的一切被覆蓋在一層若隱若現的灰色之中,很多細節被遺忘,或因一些原因不被提起,因此顯得很積極?!?/p>

“你去過嗎?都是想象,還得意了?!彼恍嫉?,“我就想待在這兒,哪也不去?!?/p>

手機再次劇烈地震動起來,應該是有關李逴的信息來了。斯桑凱向故友打聽李逴的工作地點,探聽到他數年前離開了體制內單位,具體去向未知,只曉得他仍在這座城市。斯桑凱看了一眼桌上攤開的日記本,重新走進洗手間,把淋浴頭打開,熱水澆下來,他感覺頭疼減輕了不少,房間也安靜下來。這樣大概過了一刻鐘的時間,他覺得餓了??戳丝幢曝魄抑煌赋鲆稽c亮光的房間,他開了燈,又關上,接著開了門,伸了伸手讓服務員進來打掃,之后走進了電梯。

二〇〇五年七月二十一日? 三十五~二十四攝氏度? 晴轉多云

我感覺不出溫差,溫差是手機告訴我的。沒有寫地名,因為這幾年我一直在北京,和很多人一樣,我覺得北京比較像一個放大的故鄉。它“魚龍混雜,沒有邊界”——李逴這么告訴我。他和念書時一樣,偶爾會在電話那頭突然蹦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我要想跟上,就只能再往上隨一句。我感覺面前的世界空曠,李逴卻很有危機意識,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到了做重大選擇的時候,可他也沒有付諸行動,只是整日在外面跑來跑去。他起初很有興趣去人才市場,第一次被拉到保險公司面試,結果完全是聽宣傳。第二次他看到一排化著濃妝的年輕女學生派發一家企業的內部報紙。第三次他面試了一家德國生物科技公司的中國分部,面對著穿純白套裝、頭發一絲不茍的女經理,支支吾吾沒說出幾句完整的話。

他很信任我,甚至比讀高中時更信任我,他把許多細節都講到了。他的用詞和語氣,都讓我懷疑這不是我認識的那個向往周游世界的李逴。他現在講話的方式讓我很不適應,他變得更加自我,完全不聽我在說什么,只是一個勁兒在講自己的話。比如反復跟我說,那位女領導穿的套裝是PORTS1961的。我說這有什么。

他很認真道:“這是三四線城市能買到的唯一的一線大牌,而且設計和生產都在中國。能花大價錢去買名牌,又很可能不知道這是假洋牌,說明這是個表面開放實則傳統的公司,沒什么前途?!?/p>

“興許人家不在乎國產還是進口呢?”我說。

但他并不理我,繼續說:“這個公司,只是在用中國的資源做銷售,他們的中國團隊很可能沒有研發能力,又或者從一開始,高層就沒想讓他們研發?!?/p>

“你還以為你能做研發嗎?”我沒好氣懟了他一句。

李逴認真道:“沒能力做研發,和不讓你做研發,是兩件事?!?/p>

大腦信息庫時不時躥出一條躺平在斯桑凱的眼前,若隱若現地蓋住了他所看到的一部分景物。他腦子里閃過很多經過不同型號的電子設備錄制的影像化記憶片段,仿佛給他模糊的記憶套上了獨特的濾鏡。這些“濾鏡”中,他時而給父母置辦著新家的家具,時而又在大人的腿之間穿梭。他知道,自己把不同的記憶拼接在一幅畫面中了。醫生講過,如果出現這種情況,他一定要記錄下來,給記憶排序,這樣能幫助他提高記憶的精度,從而改善粗糙。并且,擦亮離自己比較久遠的回憶,能讓他記住更多眼前正在發生的細節。

“你的腦容量變小了?!贬t生嚴肅道,“有的事能不做就不做吧,多休息?!?/p>

斯桑凱覺得自己正在變成一塊壞掉的電子屏幕,臉上明明面無表情,內心卻不斷閃現各種語焉不詳的句子。他站在羅森便利店門口,被一個等著接客的出租車司機誤會成等車。司機罵了一句,他側著身尷尬一笑,便利店打開的玻璃門上映出他的雙下巴。他并不胖,認定這是前陣子吃增強記憶力的藥物導致的虛腫,但醫生反復說過了,西醫的世界沒有體虛、虛胖這樣不具專業性的說法。他又在網絡搜索中看到面部下垂也會導致下頜線不清晰,從而產生視覺中的雙下巴。這么一恍惚,他一腳踏進了便利店,忘記自己原本打算去八百米之外的一家餐館。

和來之前查詢的一樣,這座東南部城市原本是隔壁直轄市的一個開發區,被確立為對外貿易區后,漸漸被提上設市議程。中間房價漲了幾輪,地鐵也新辟了幾條。滿滿當當都是各種企業,不同膚色的外國人漸漸和中國人平分天下。設市通告公布的那天,滿大街突然都是普通話,方言更少聽到了,甚至還上了熱搜,一時間轟動,斯桑凱也在短視頻網站刷到過幾條信息。有年長者在罵,現在的年輕人忘本,講話都沒有口音了。還有人說受過教育的人怎么能講方言。李逴跟他說起這事,斯桑凱想附和著講幾句,發現自己也不太會講方言了。他只能記得一些物種的土稱,這些詞語夾雜在他的表達里,就像一個外地人硬生生混進了本地人的隊伍,大家佯裝贊嘆他說得真好,只有他自己是心虛的。

二〇〇七年六月? 成都? 天氣不祥

(這篇日記是補記的,具體哪一天已經忘記。天氣似乎是陰天,又似乎是多云轉晴,總之看不出來,只好不記。)

今天,我依舊白天出去教課,六點往住處走。附近學校的廣播站七點準時播《新聞聯播》,聲音能一直傳到馬路上。在那之前,我準能坐在桌子前,開始手繪設計稿。睡覺前,我發郵件給可能需要的品牌推銷自己。我的一些同行已經開起了網店,從定價五十塊,到定價一百元,不斷掙扎。我不愿意自己的稿子成為那樣的“產品”,我希望它能夠直達那些可以欣賞到它的人。但這也是我的想象,畢竟我那些郵件都石沉大海了。只是今天我覺得會有些不同。這要歸功于李逴給我換了個心情。他告訴我,他已經入伍了,近幾年都要在成都。他興致勃勃描述著他即將去的部隊,據說那里還有很多女兵。

“我即將摸到這個時代的冷兵器——”李逴道。我在電話這邊止不住地搖頭,覺得他莫名其妙。

“那你豈不是班里年紀最大的?”我咽下了自己真正想說的話。

恰好我也在成都面見一個天使投資人,就說好在高新開發區見面。臨見面前兩小時,他又說“實在走不開”。我沒有問他到底在做什么,腦海中浮現出他風塵仆仆朝我走來的畫面,突然覺得很陌生。我們已經好久沒見了,也許真的見面了,也聊不了什么。但我還是問了他很多問題,比如訓練的強度,集體活動的樂趣。

“就好像重新上了個學?!崩钸O道,“只是這個學就像三年濃縮成一年用,也不用寫論文,反正都在實踐之中了?!苯又?,又說了一通自己怎么滾泥潭,怎么練槍,怎么跑到韌帶撕裂,怎么習慣每天汗流浹背。

“起初我覺得自己臟臟的,現在卻覺得流汗的時候,身體是通暢的。只要受得住,我都想一直練下去?!崩钸O道,“可我怕這日子也不會太久了,我可能快離開部隊了?!?/p>

斯桑凱吃完了速食面,又飲完了水。一些剛剛浮現的細節在大腦中漸漸成為新的虛影。他踮著腳在街上走起路來,想起多年前李逴說過,在部隊里愛走正步消食,便也走起了正步。如此前行一段路,他感覺自己成了馬路上的龐然大物,來往的車輛卻似乎越來越小,仿若積木。但很快,他就感覺到腿疼。他突然想起那時候,有一個男生晨間走正步還崴了腳,在年級中被傳成骨折。他自己呢,每次走完總覺得身子不爽。過了好幾年他去健身房上私教課,無意間提起走正步的事。教練讓他走幾步瞅瞅,他照做了。教練笑說,他步子不準。他旋即按照教練的姿勢又走了一段正步,有時候還在健身房走。許是對著鏡子觀察自己的正步過于滑稽,他從健身房出來,還時不時想笑。這樣笑著笑著,他又走起正步了,可是很快又痛了起來,原來是無意間又用了以前的走法。這么一來,他把學好的步子再次忘了。

此刻,站在馬路牙子上,來往的積木行動比他更自如,似乎也越來越巨大,它們的影子連成一片,遮住了那個剛才的他?,F在的他像一疊倒影重新立正在馬路上,腦子里浮現起的新的信息,漸漸累積出一層薄薄的厚度,他努力讓它們更加清晰,可是很難,他只好讓思緒繼續往前,期待在某一瞬間,豁然開朗。但想著想著,依舊只感覺到距離。

二〇〇八年八月七~八日? 北京? 多云? 二十八攝氏度~三十六攝氏度

李逴最近就像消失了一樣。我懷疑是因為我老問他在做什么,而他不便告訴我,所以干脆不理我了。其實我也不是很想知道他在做什么,我只是不知道除了這個,還能說什么。李逴對部隊生活的不習慣早已轉變成一種對規劃好的生活的喜愛,他可以偶爾抱怨辛苦,我卻不能跟他一起抱怨,否則他馬上變得激烈,反駁我。這讓我很不適。

事實上,我對這種看似封閉的生活充滿懷疑。盡管在李逴的講述中,他的每一節生活都朝著較為穩定的方向前進,體能和耐力,甚至思想情操,都變得比過往更充盈。直到因為一些事,他突然被排擠。我沒有問具體情況,只隱約覺得和某項我不能知道的任務有關。李逴結結巴巴地說著自己如何扛著兩個包袱在訓練場上一圈又一圈跑下來,直到雙腿發軟,天昏地暗,在不清醒中被人抬回宿舍。這種逼迫自己的方式,并沒有為他贏得別人的尊敬,但在一定程度上遏止了一些流言。

而我的一些工作伙伴,也各自有了不能讓我參與的副業。他們不再專注于制作內容,而是把精力投入到能更快變現的運營上面,看著曝光率和搜索量直線上升,每個人都很興奮地在網絡上吶喊。我興趣不大,又不想表現得對別人的成功視而不見,就去給他們喝彩。當然,并沒有人理會我的客套。

早上,有個人跟我說“你物質需求也不高,應該過得很開心吧”。我知道他是用另一種方式在評價我的失敗。但很奇怪,我竟然在一瞬間不那么介意自己的事業到底是怎樣。好像我只是一個普通的離職員工,而不是貼錢創業的都市打工人。

今天,我把父母接到住處附近的酒店,準備說一下自己創業的事,孰料他們因為房費跟我大吵,質問我為什么不準他們住在我家中。等他們講完,我也沒有興趣說了。父親則時不時用余光看我,露出不想與母親合作的表情。

我表現得內心毫無波瀾,說:“明天是奧運開幕式你們知道嗎?”

他們當然知道,并且激動地表示要去看升旗。他們像從一個很遠的地方到我這里尋求安慰(而那個很遠的地方也早已不是我內心認同的故鄉),可是我給不了,但我也說不出“你們的問題請自己解決”,只能不停介紹著外面的景象。一邊介紹,一邊走神。我不斷想起剛來北京時這里的樣子。我突然意識到,原來我也沒有怎么在車內觀察過這座城市。從地鐵到公交車,從充滿不同體味的車廂到永遠一個氣味的地下車庫,我似乎總是忙忙碌碌,卻對每一個區域都保留著難以更改的刻板印象。就像習慣了見客戶春夏穿白色,秋冬穿永遠一模一樣的灰色毛衣。我認為自己把對生活的熱情投入在了事業中,但其實我對事業始終沒有規劃也沒有想象。我就像喜歡在水里憋氣,我的事業就是我的河。

過去我摸著石頭過河,現在我也只是走在石頭上過河。并且還知道,其實我根本不了解河流的走向。我依舊在等著別人挑選我,給我投資。盡管我也不認同他們的選擇。我認為我要經過商業的挑選,才能做自己的東西,其實我從來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東西。每次得到肯定,我就感到滿足,可這種滿足又很短暫。我像在等待一個日子,一個可以結束的日子,一個我認為可以在某個場景中長期停留的日子。

升旗實在太早了。我和爸媽走了一段,到地鐵站,發現很多人在地鐵外面排隊,而地鐵明明還沒有通車。我只好帶父母去打車。司機師傅依舊談論著目前的形勢,說著很像普通話的方言,仿佛掌握了某種話語權。我給母親買了“營養快線”,給父親買了“農夫山泉”。我感覺誰的手在我不遠處上揚了一下,再看,那卻是一個離我很遠的升旗手。

斯桑凱觀察著自己的影子。夏天,影子總是尤其清晰??粗约呵逦挠白?,內心仿佛也多了點自信。他用腳踩影子,總是踩不到。接著,影子越來越短,徹底消失,像被更大的太陽遮住了。他突然覺得面前的世界再次空闊寂寥起來,手機上則蹦出一串新的數字。

是那位聯系人發來的,李逴的電話號碼。

斯桑凱一看,還是那么熟悉的一串數字。這不是李逴在成都的手機號嗎?難道重新使用了?他嘗試著撥過去,在聽到接通的瞬間,馬上又掛斷了。

聯系人告訴他,李逴也愿意跟他見一面,但李逴現在工作非常繁忙,恐怕要晚上才能與他見面。斯桑凱起初只是想請這位朋友隨意問下李逴能不能見面,不料在聯系中,這次見面顯得越來越鄭重。斯桑凱想,或許從他不好意思直接聯系李逴的那一刻開始,這次見面就從輕松的聚會,變成了嚴肅的對話。只是他不確定,李逴現在還愿意跟他嚴肅地說一些問題嗎?又或者,他自己能不能忍住,不去求證和追問一些記憶的細節。

他想著,對著李逴的手機號,打出了“要不要提前見面”幾個字,卻還是沒發出去。他突然覺得喪失了發出的欲望,更懷疑他早已經沒有了能發這句話的資格。這讓他對晚上的見面深感不妙,但很快,他就忘記了自己的緊張。

他決心專注于眼前,并發現自己走出酒店很遠了。似乎無意間,他的思緒溢出了便利店,人也跟著走了。他路過一個賣蔥油餅的攤位,看見很多人排隊,就也去排。還有一家賣綠豆糕的,賣鹵味的,他都跟著排隊。排到他,他又不買,讓開來,看著排在自己后面的人又驚訝又開心的樣子,若有所思。一路順著排,走著走著,竟然到了市中心。雖然他居住的快捷酒店并不偏僻,但市中心總是透出擁擠而明亮的氣息?;蛟S因為建市沒幾年,一切都是新的,擁擠也像是填進去的,而明亮只是因為嶄新。斯桑凱有一種走在雨后大街上的心情,被人流推進了一家生鮮超市。

二〇一二年? 五月十二日

(一整天穿梭于幾個不同的地方,就不寫地點和天氣了。)

今天沒有聽見鳴笛,或許也因為早上在一個城市,午間又去了另一個縣城。擁擠的節奏蓋過了時間本身的節奏,更湮沒了可能的鳴笛聲。

一直在路上走,心里面知道自己浪費了一天,卻因為旅途的疲憊,想要浪費更多時間來釋放內心。我給父母發了很多信息說明自己的動向,實際上只是想轉移他們的注意力。自從他們的身體和精神都出現各種問題,我就不斷看到親戚、醫生、鄰居和父母給我發來的各種訊息。他們希望我能多回去看看,最好換個更好的護工,甚至把父母接過來。我沒好意思告訴他們,我租的房子有多小,依然沒有購房資格。

我已經決定留在我已經居住兩三年的東部沿海城市——這一點跟李逴曾經的話有關,東部沿海城市像精神上的南方,它冷,但又不算很冷。晝夜溫差也有,但不像北方那么強烈,適合總是忘記多穿衣服的人。

他這么說的時候,我并沒有覺得有什么特殊之處?,F在想想,他或許在暗示某個他執行任務的城市。他是不是也曾穿錯了衣服,在冷風中瑟瑟發抖,或者再次因疲憊和炎熱昏倒在執行任務的途中。

但我知道,每個人的體感不同,而我們能聽到的來自他者的反饋永遠是最極端的兩種。我不知道李逴從被排擠到漸漸被接受經歷了什么,只覺得他在承擔屬于他的命運——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突然又覺得他沒有離我遠去,只是換了個位置和我生活在一個共同的世界。

我變賣了產品線,拿到了一筆錢。給員工發完遣散工資,也只夠短暫幾年衣食無憂。我決心老老實實找個穩定的工作,順便打聽下李逴的動向。其實我知道他在哪個城市,離我居住的城市并不遠,我們之間也有共同認識的人。獲悉他的動向,并不難。我聽說他退伍后進入了一家事業單位當老師,但很快又出來,去了郊縣當村官。等到他真的開始做周圍人覺得相對靠譜的職業時,已經三十五歲了,面臨著嚴峻的職場困境——沒有人想招聘他,他的履歷也實在太復雜了。除非他愿意從事普通的行政工作,但顯然,他不愿意。他一直沒有結婚,戀愛經歷都靠相親完成,這點倒跟我一樣,可我沒有再往下打聽。

我這次選擇了技術崗位,一來比較單純,二來收入相對穩定。當然,加班也多。有時候我會在網上搜索賣掉的產品線的新動態,看到資方請了新的網絡模特來代言,看見新的面孔在運營。而我的名字和那些我熟悉的名字卻被隱去,毫無蹤跡。我并不失落,只是覺得它正在重新生長,而我不再有愿望說那跟我有關。

晚上和李逴見面的餐館門前擺著一排巨型水陸缸。幾個化著濃妝、穿著演出服的女子在一旁準備著跳舞。斯桑凱去得早,正好趕上了節目剛開始。女孩們臉上的汗珠在黃色大燈的照射下顯出晶瑩干凈的形態。他不知道在寫那些日記的間隙,他是不是知道自己臉上露出的表情,但他相信女孩們肯定不知道自己臉上表情的變化,否則她們不會跳得這么投入,讓門口圍滿了人。

來之前李逴就說了,誰先來誰點菜??伤股P現在只有力氣坐著,盡管他知道,他應該更加珍惜面前的時間。但他珍惜的方式,卻只是看著時間從面前滑過,內心一片空白,只剩下虛浮的緊張感。

大腦信息屏上又接連鉆出很多信息,它們彼此推攘,讓他感覺內心填充的全是倒影和輪廓。他又想到了鏡子里自己赤裸的身體,現在,身體的細節浮現出了更多。他的記錄雷達再次閃動,只是這次,他沒有力氣去記下這些感受,因為一些更加具體的心情正在褪去,每一個階段的往事正在心底被不同的顏色遮蓋——每一個階段的印象色都是一個全新的潘通色號。他像排序一樣,又像只是在整理——他覺得自己沒有力氣梳理,只能整理。他把幾個相近的色號排在一起,仿佛它們真的是緊挨著的一段經歷??蛇@么排著排著,這些挨得很近的經歷和它們在他印象中的色號,又漸漸融為一體。他區分不出這印象色,就仿佛區分不出事實本身的差別。他標記了一些之前不那么注重的細節,一邊在日記本上默讀這些句子和段落,一邊看著這些細節仿佛在紙上漸漸聚攏,長成一體。而一些粗線條的洪亮記憶,卻在這個過程中遠離了他,或者被前面的細節覆蓋了。

服務生把開水倒進他的杯子,他涮完餐具,準備倒掉,卻潑在了地上。這本日記已經不是他最初的日記,是他從自己多年來的眾多日記本中摘錄的比較清晰的段落。這些段落大多和李逴有關。他熱衷在日記本里記錄感受而非事件。那時候他的記憶都是細節,因此日記中多記錄不同人生階段的感受。他懷疑自己低頭翻日記的樣子很像在寫筆記。但一旦抬起頭,就發現根本沒有人在看他。他沒有點菜,而是叫了一壺鐵觀音。

大概一年之前他的記憶變得粗糙,看起來很多事都記得,但很多細節卻被遺忘。少年時期的記憶,在故鄉的記憶,更是模糊成幾個時間節點,他似乎忽然長大了,中間怎么長大的過程,卻變得越來越模糊。他感覺自己正在變得幼稚,變得只能用本能反應來應對外界。他嘗試著跟曾經熟悉的人講話,卻因為總是忘記一些共同經歷的細節,率先結束了對話。李逴成了他記憶中最熟悉的人,雖然他們已經很多年沒有好好聯系過。他對李逴近些年的生活一無所知,如果不是日記幫他回憶起很多,他依舊只記得這是個少年時立志走遍世界的人。

遺忘讓他記憶的背景板更加單純,顯得更加清澈。盡管這本日記記錄著他們少數幾次遙遠的交往,但李逴的臉仍固定在少年時的模樣。這讓斯桑凱感到一些希望,并試圖做記憶排序,把所有曾經出現在他生命中的,和他交集不多,卻又能留下記憶的人和事,都標記出來。結果,他記下了很多無聊的事,并又一次嚴重干擾了自己的記憶拼圖,讓一些原本暫時不會被忘記的重要的情節,開始從自己腦海中流失。正如醫生之前提醒的那樣——一旦患上記憶粗糙癥,一些正在發生的細節也會遠離他。即使是剛剛過去的記憶,斯桑凱也只保留著一些印象,最終,這種印象會變得越來越模糊,凝固成一個顏色,只剩下一種熟悉的氣息。

斯桑凱原本想,如果李逴不答應見面,他也就任憑他們的共同記憶也走向必然被模糊化的命運??蓮挠媱澾@次見面起,斯桑凱就覺得李逴在他記憶中越來越模糊了,所以他開始更頻繁地閱讀日記。他認為是李逴的語音電話干擾了他的記憶。那個電話里,李逴的聲音早已經不像十幾歲二十幾歲時那樣。那個聲音變得沙啞,壓得很低,仿佛動過手術般難聽,又或許,只是李逴不愿意和他說話。按照李逴電話末尾說的“如果八點鐘我還沒到,你就可以先走了”。

此刻,再次想起這句話,斯桑凱還是一陣難過。他和李逴的那段記憶,從那個時候開始,就變得和他生命中其他的記憶地位平等了。他時刻感覺這段記憶將和他的其他記憶合并成一團——這個念頭閃現的時候,他突然覺得,也許這段記憶真的沒有什么不同。盡管斯桑凱聽到了李逴在電話要被按掉的一刻馬上說,“我們最近在裁員,七點半之前下不了班”,斯桑凱還是覺得前面那個時間——八點,才是他們約定的核心。嘈雜的語音環境里,李逴的聲音顯得很多余,甚至像配音。

斯桑凱在腦子里不斷回憶各種事,卻只是想到一個又一個熟悉的印象,仿佛都記得,卻不知如何講起。他凝視著某處,實則只是掩蓋內心的空洞。如若不是一片黑影把他的視線蓋住,他都沒有發現對面坐了人。

李逴頭發很短,仿佛燙過,高高地堆成一個時下流行的男士發髻。背仍是很直,卻近視了,鏡框是細細的金色。斯桑凱張張嘴,不知道怎么說第一句話,但李逴絲毫不介意,自然地點菜,用不太熟練的本地方言讓服務生拿兩個煙灰缸,在明確告知不能抽煙后,拿出了自己的電子煙。

“最近怎么樣?”他問著,對面的斯桑凱卻突然語塞。和久不見面的老友聊自己奇怪的病情大概會被當成怪物吧,可除了這個他還能說什么?他們共同的愛好或許已經不一樣了。何況,他連記憶都快沒有了。

斯桑凱決定轉被動為主動,他想問李逴離開體制后都換了哪些工作,但話到嘴邊卻改成輕描淡寫的語氣:“聽說你換工作了?”

“一直在換,自媒體公司太容易倒閉了?!崩钸O拿出手機給斯桑凱看,“每天幾百條新信息,今天只回復了八十九條?!?/p>

“我從來沒想過你的工作是處理信息。還以為你進入體制就不出來了?!?/p>

“我確實想的,可沒有配合我做事情的人?!崩钸O頓了頓,“還是現在處理信息比較有意思。我喜歡,就像拉練一樣,只是現在的拉練轉移到電子設備上了?!?/p>

“不過誰不是呢,每天看這么多信息?!彼股P道。

“都是假的。很可能有十分之一都是我們公司寫的?!崩钸O道,“有的可能還是我寫的。就跟一個游戲似的,你今天刷了這一局的海底副本,明天又刷到這一局的森林副本,但是不管哪一種,都只是個副本,你能積累分數和經驗,卻沒辦法在主線劇情里哪怕往上過一關?!?/p>

“不都是這樣嗎?一會兒抱怨,一會兒繼續,一會兒又忘了,然后重復抱怨?!彼股P道,“通不通過也沒關系吧。其實都一樣的。我們推著石頭往山頂去,再看著石頭從山頂滾落,接著再推著石頭往山頂去……”

“我相信每次重復都是不一樣的?!崩钸O道,“阿根廷是個國家,不是個球隊,雖然它們的符號意義可能都是一樣的?!?/p>

“國家不是被命名的嗎?人們宣布它是這樣一個國家,那它就是??梢粋€整全感的被命名的‘國家,如果不能喚起它所歸屬的這片土地本身的回憶、認同,還有向往……那它又是什么?一個地理坐標?一段歷史經驗的復刻?”

“我們的名字又有什么意義?隨時可以更改,只要你愿意,你還可以不回應那些喚你舊名字的人?!?/p>

“我們的名字和我們的身體記憶有關,和我們經歷過的事情有關,我們活成了這個名字,把它粘連上我們的血肉??墒菄姨嫶罅?,你對它的情感會有很多個階段,追求的認同也越來越豐富,你的相信也有很多種。有時候,正是相信,讓我們不斷提出要求,仿佛秩序是可以隨時出現的?!?/p>

“秩序是可以隨時出現的啊,但秩序包含的東西卻一直在變化。我們都在秩序中,時而走入一片陰影,時而又走入自身的投影,時而還進入他人的倒影,被一片廣袤的事實包裹,在第三人稱敘述中喪失存在感??蛇@一切連成一片的時候,你能說那是秩序?那看起來,不就是一團不清不楚的色塊嗎?我們能說清楚嗎?我們只能說,自己被他人影響,我們還能說,自己在變化中不斷被新的事物影響,在被影響的過程中不斷成為新的事物??晌覀円惨虼藳]有辦法信任任何一個階段,沒有辦法在這個階段里表現自己的完整性……我們一直在遲疑?!?/p>

他們的聲音在餐廳大堂內回蕩,斯桑凱已經分不清哪段是李逴說的,哪段是他自己說的。

“你還記得地圖……”斯桑凱道,“但我記得那之后你就不再跟大家聯系了?!彼f的“大家”特指他自己,但他不確定李逴聽出來了,因為他完全無視了這個詞。

“好像突然有一天,我覺得有個世界跟我沒關系了?!崩钸O道,“我從高中出來,進入大學,又從大學出來,開始工作。中間還仿佛去部隊上了個學。從不需要跟人說太多話的工作,到每天口渴的工作,再到你說很多話,卻都是在手機軟件和電腦軟件上說的,感覺這些話,都沒有實體,它們說出去了,有的很功利,有的像廢話,很快被空氣稀釋掉了。沒稀釋的,因為說過一遍,很快又忘了。就好像,一天過去了,但你沒有活過?!?/p>

“忘記哪有那么容易,只是慣性把你生活本身的節奏感、本身的狀態遮住了。一些不會被記住的話進入你的生活,一些原本不會被你說出的話被你說出了,當然很快就忘了?!彼股P道,“我怕忘光,一直在寫日記?!?/p>

“你還記得那時候,周記寫一周紀要,大家都在瞎寫,只有你寫的是真的?!崩钸O道,“那時候你的周記可好看了,大家互相借閱。我還記得,‘望塵莫及被你用成了‘望其項背?!?/p>

“是嗎?我都忘了?!彼股P開始吃菜,“我就記得地圖了,你是班里唯一會畫地圖的人,我以為你文綜應該能考得很好,結果你說,你只是喜歡畫地圖,不知道每個地區的地理知識?!?/p>

“很多地方,我一旦知道了名稱,就不再對它有興趣?!?/p>

“地名自有其能量……”斯桑凱念叨著,竟把剛想起來的一段記憶細節給忘了,只好尷尬地笑起來說,“你后來去阿根廷和德國了嗎?”

“自從最近幾年接觸了這兩個國家的客戶,我就再也不想去了?!崩钸O道,“我難以忍受,那只是一個說著外語的中國……”

“第一排和最后一排并無不同……”斯桑凱附和道,“這好像也是你那時說的?!?/p>

“其實那時我心里想的是,可不同了。不過那時我能選擇坐第幾排,現在我怎么選?”李逴道,“我的選擇就是接受,以及接受到具體哪個邊界?!?/p>

“是被量化的接受?!?/p>

“被時間量化,被技術量化,都沒關系。我沒想過有一天,一條信息可以把我量化,而我也同樣在做這樣的事。所以說,太多的信息等于沒有?!?/p>

“我想起你在KTV睡著的事了?!?/p>

“那時候的KTV叫練歌房?”

“是戀歌房?!彼股P在掌心比劃著“戀”這個字。

“其實現在的KTV也是這么個功能。燈關上,大家唱著跑調的歌,全靠聲嘶力竭的一兩個人冒充景觀……”

“唱完歌,那個夜晚就像不存在?!?/p>

“說不定就是為了這個不存在,制造了那個夜晚?!?/p>

斯桑凱有些尷尬,一些被遺忘許久的記憶片段再次浮現,但都是一些夢境般的殘缺景象。他不知道從何說起,只好不停地吃菜。

“你怎么想著找我?”李逴道,“我以為你不會再出現了?!?/p>

斯桑凱咯噔一下,仿佛李逴在暗示什么特別的事,但他最終只是說:“我常常想起你說的地名的含義,每次聽見這座城市的名字,就想起你。我有時候甚至覺得你的名字都快被我忘了,但這個地名卻越來越熟悉?!?/p>

“我先是到了北京。我覺得那邊工作比較好找。我在學校的時候就找了很多北京的兼職,我在網上給最早一批論壇寫帖子。那時候還沒有‘流量這個詞,只有‘點擊率。我寫的帖子,點擊率特別高。點擊率一高,帖子就安全,那時候就是這樣的。不像現在是反過來的??蛇@種事,做兼職的時候覺得很好,一旦把它發展成全日制的工作,就難以接受了。我開始找別的工作,從廣告公司到化妝品公司。那段時間我覺得比較熱鬧的行業我都試過了。只是,一旦有機會往上升,我就想跑。一往上走,人的時間就變慢了——做的很多事情只是因為要做,實際上并不會有成果。我忘了是哪一天,我走進老總辦公室,看著他用火腿片包哈密瓜。這種吃法我那時候沒見過,那次也只記得老總吃東西的樣子。很細致,很講究,跟他看方案的時候一樣。我就在想,原來他是勻速前進的,他做什么都是一起的。那么我能嗎?我覺得我不能?!?/p>

“我想過一種密集的生活,不是忙碌的那種密集,而是什么事都緊緊挨著?!崩钸O喋喋不休,“我想不到別的,只能想到部隊。后來的幾年,你也知道了?!?/p>

斯桑凱似乎真的聽懂了,他眼前繼續浮現著一些畫面,但不再是自己的記憶,而是李逴描述的場景。他知道這些記憶并不屬于自己,可在場景再現的那一刻,他又覺得這無比真實。

“都說人有自己的節奏。但真正有節奏的人,他的生活是很單調的。我接受不了熱鬧后面的這個單調。我用自己的新鮮感、自己的熱情忘記了這個單調?!?/p>

“真的忘了嗎?”斯桑凱道。

“再后來我又換了很多工作,結果,從部隊出來,我再沒機會看見邊吃火腿邊看方案的人了,但還是常常很困惑?!崩钸O坐直了身子,“部隊嚴格化了我原本的應對框架,卻不料回到更為日常的生活中,我的耐力依然需要重新獲得檢驗?!?/p>

“還有呢,我那時候有這樣的機會,這樣的特權,去看到一些人在做什么,但他們并不是真的吃火腿看方案的人?!?/p>

“人看到的永遠是細節?!彼股P道。

“是,無論你看到的場面多么宏大,人能進入能理解的就這么點?!崩钸O舉起酒杯,“后來我結婚了。幾乎是在縫隙中結了個婚。我對我太太沒有什么要求,這導致她似乎對我越來越有要求。但很快她就發現,她只能從自己身上獲得滿足。我們很快就分房睡了。有時候我覺得她是一個室友,有時候我覺得,我是一個多余人。我懷疑因為我們沒有孩子,但我怎么能因為這種理由去要一個孩子?我甚至覺得我還是孩子。有一次我回去,看見我爸中風了,我媽骨折了。那一瞬間我就覺得,吃火腿看方案就是最真實的生活。如果你要說得更真實一點,那就是邊打電話邊回微信邊吃火腿邊看方案……”

“你現在是這樣嗎?”

李逴依舊說著自己的話:“從天亮到天黑,再從天黑到天亮。就好像一個沙漏,一會兒從A面往下漏,一會兒從B面向下漏。在剛擺好沙漏的時候,我們覺得A面和B面是很不一樣的東西,結果你知道的,在過程中你知道的,都是一樣的……不是效果一樣……它就是一樣的?!?/p>

“忘記和記得一樣嗎?”

“忘記是主動的,記得是被動的。記得不被提起,誰會承認‘記得。記憶都是選擇過的,忘記了,那是不被選擇,記得的,都是我們的幸運……”

“其實我想問你。你那天為什么要帶我看地圖?!彼股P看著李逴的臉,耳邊回蕩著李逴因說話太快,顯得有些打結的發音。

“我是有很多話要跟你說的,那天?!崩钸O道,“可是一張口,我就忘記了。一張口,我覺得別的事更重要了。如果我遵循一開始的想法,那是我的落后啊?!?/p>

“你不會遺憾忘記嗎?”

“我現在想起來了,但我確實已經沒有遺憾了?!崩钸O道,“你做了個在當時看起來不尊重內心的想法,殊不知這個不尊重內心就是你的內心。我們喜歡說道理,不是真的要說道理,而是想解釋自己的位置?!?/p>

“沒人聽的?!?/p>

“我們自己聽?!?/p>

他們繼續說著,斯桑凱看見李逴的頭頂連著身后另外一些餐桌旁的頭頂,漸漸連成一片起伏不平的山包。他感覺一部分細節正在簌簌落下,一部分細節卻重新被他命名,仿佛給那些漸漸遠去的回憶加了濾鏡。他知道那必然不是濾鏡,只是一層霧蒙蒙的色彩,像在云朵上覆蓋了一層又一層灰色,直到邊緣線都模糊了。他望過去,看到云朵中間鼓起的那一塊——彎彎的,長長的,像一條細細的龍。

自問自答

你的新小說又寫了好多對話哇,為什么這么喜歡寫對話?

寫小說的時候,我總是邊說邊寫。很多時候原本設想的敘述段落就在這種寫作景象中變成了對話。有時候我會覺得一篇小說出現太多對話是不合理的,可我的小說就是自然而然變成了這樣,我沒有強硬地用一種形式界定或者塑造它。我覺得敘述在形式和結構的前面,所以我的小說的結構大都是后來修改時加上的,并不是一開始就有的。

這篇小說是分兩個字體的,楷體是日記,但日記更像敘述的一部分,

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日記體。這是你有意為之嗎?

日記補充了李逴的經歷,也有一個隱隱的追尋在里面,追尋李逴,也是斯桑凱追尋熟悉的記憶。為什么這么處理?主要因為我有一個觀念——人只能跟自己熟悉和真正關心的事物發生聯系。如果我讓李逴這條線作為一個完全客觀的第三方視角,那么他的經歷就不再完全是斯桑凱所關心的,而只是一個客觀存在??晌蚁雽懙氖撬股P關心的李逴,他是在斯桑凱的記憶和目光之中的。所以我選擇用一個統一的視角來給這篇小說著色,這更符合自然的生命狀態。

“他的記錄雷達再次閃動,只是這次,他沒有力氣去記下這些感受,

因為一些更加具體的心情正在褪去,每一個階段的往事正在心底被不同的顏色遮蓋——每一個階段的印象色都是一個全新的潘通色號?!备杏X你試圖用印象色的更新來描寫對面前世界的認識的更新,這樣似乎很直接很清晰,卻容易顯得只寫了一層薄薄的印象,顯得模糊,這個問題你想過嗎?

其實《記憶粗糙癥》這篇小說,我想寫的就是印象色。對自己不同時期記憶的印象色,乃至對時代的印象色?,F實生活中,即使我們沒有記憶衰退,也會發現我們的時代越來越復雜,越來越難以給它一個最客觀合理的表達。它在我們面前是模糊、游移、充滿不確定性的??伤谖覀兠媲盎蝿?,又如何不去寫?那怎么辦呢?我認為是把這個模糊寫清楚。在這篇小說里,一個個潘通色號,就是人物觀察和感受世界的方式。潘通色號其實是清晰的,但它代表一片記憶,代表一個時代的時候,它又是模糊的。我對眼前世界的認識就是這樣模糊的清晰,所以我選擇寫下這樣的感受,而潘通色號(印象色)的排序和更新,最為接近這種認識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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