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鰻魚

2021-10-27 08:19巫昂
小說界 2021年5期
關鍵詞:雨鞋二嬸鰻魚

巫昂

“要把鰻魚魚皮上那層黏液清洗干凈,你得用滾燙的水?!?/p>

小破到養鰻場的那天,是暑假的第三天,養鰻場的主人,她的二叔正蹲在地上活殺一條鰻魚,這是從去年養到現在的一條大鰻,比現在池子里的那些要粗大很多。他手提著一只大茶壺,往一只給小孩洗澡用的大鋁盆里倒熱滾滾的水,那壺水剛在煤爐上煮沸,是小破幫二叔提過來的。盆里正是那條肥大的鰻魚,它還在轉動、滑行,開水澆下的同時,二叔轉動鋁盆,然后用絲瓜藤使勁地刷魚皮上滑膩膩的體液。開頭的時候,鰻魚還活著,實際上,它后來也還活著,只是沒有那么大的體力竄行了。過了一會兒,二叔揪住尾巴將它從沸水中抓出來,扔到水泥地上,地上都是水,殺魚的棚子是成天泡在水里的所在,銀灰的鰻魚通體滑溜溜的,跟一條蛇沒有分別。

小破心驚膽戰地看著這條鰻魚被二叔拿著剪刀開腸剖肚,從腹中挑出不算多的內臟,扔到一邊的破搪瓷盆里,然后將鰻魚卷在大砧板上依次切段,一公分多不到兩公分的寬度,但是每一段都不完全切斷,他在上面淋了醬油,灑一些姜絲和切碎了的豆豉,然后放到大蒸鍋里蒸,出鍋后淋上熱熱的麻油。二叔中午要用這道菜招待漳州來的人客,他還為此特地從家里拿來了兩瓶花雕,豆豉蒸鰻魚配花雕酒最好味。

小破到養鰻場是自己一個人騎著自行車來的,雙肩包里帶著幾件換洗衣服,還有暑假作業。來湯坑的路還沒有鋪瀝青,一路上土粉1煙撲撲,小破的自行車鏈還掉了兩次,自己下來重新裝上。她一大早出門,到養鰻場已經是十點來鐘,正好趕上二叔二嬸在煮食款待人客。

十一點半,人客還沒到,二嬸正在廚房做其他的菜。她用大腸頭煮了一大鍋咸菜,咸菜也是用她自己種的芥菜腌制的,菜地就在養鰻場的一側,入夏之后,芥菜在烈日暴曬之下中迅速長成,她摘下來略微曬上兩天,泡在加了重鹽的泔水桶內,而大腸頭內的油也絕對不能剝下,要留下來。小破將放在鋁茶盤內的鰻魚端到廚房,煮咸菜大腸頭的大鋁鍋正在煤爐上咕咚咕咚地燉著——做一次不單要做夠請客用的,平時也用來做“面配”2。

二嬸還用冬菜煎蛋,煎的是鴨蛋,鴨子也是自己養的,在養鰻場西南角有鴨棚,養了幾十只番鴨;冬菜是去年入冬后做的,做冬菜的時陣,小破正好來玩,還被二嬸喊來幫著用腳踩,她總是覺得小孩子的腳干凈,將冬菜中的苦汁踩出來,加上打碎的蒜瓣一下子就出來香氣了。小破站在廚房里有些無聊,不知道自己還能幫什么忙,她本來也是瘦瘦小小的,手腕被人抓一把可能都要斷掉,不像胖胖的二嬸那樣大力。二嬸讓她去摘空心菜和芹菜,給了她一只竹簸箕,讓她去壓水泵邊洗,那壓水泵有一根長長的水管做的桿子,使勁壓幾下,地下的水就上來一些。水是冰涼的,雖然這附近有不少溫泉眼,這個出水口的水卻是涼冰冰的,讓人伸到里邊便要哆嗦。小破慢騰騰地摘空心菜,將葉子從桿子上面摘下來??招牟苏敿?,整個夏天差不多天天要吃,在煮開的水里過一下,撈出來攪上鹽、蒜蓉和豬油紅蔥頭,就足夠好吃了。小破從小就是家里摘空心菜和芹菜的主力,這種事情,哥哥弟弟都不會做也不用做,是女孩的“專利”。

湯坑離縣城大概十二公里,也是小破老爸的老家。二叔的養鰻場是從大隊承包來的,本來沒人要,他不知道從哪里知道了現在突然流行養鰻,要出口日本,鰻魚苗也都是從日本來的,農委技術下鄉,會安排人。小破一家早已搬到縣城居住,暑假前,小破的老爸就謀劃著讓她來二叔的鰻魚場幫忙。夏季正是最忙的時候,三四月份放下養鰻池的玻璃鰻,鰻魚苗經過兩三個月的養成,這時陣長勢顯好,投放飼料在養鰻池的木頭浮板上,那些鰻魚會交纏著,爭先恐后地上來搶飼料吃。暑假期間,小破本來有自己的安排和主意,比如想著等荔枝季,大概也就是區區兩個禮拜,喊上同班同學騎上自行車到割山的一位家里種了好多荔枝的同學家吃荔枝,就在樹下吃,別提多過癮。對于去二叔的養鰻場幫忙,確實心里有點不太愿意,但她深知老爸從來都違逆不得,她是女兒,這本身就是錯誤的。老爸希望她初中畢業就考個漳州師院這類的中專,畢業后分配到個小學當老師,本本份份的。小破對此也并無異議,她只希望自己將來可以教數學,她對代數幾何格外有興趣,做起題來總覺得津津有味。

人客騎摩托車來的。從漳州薌城到湯坑大概有六十公里,小破從廚房窗戶向外望,那位人客一個人來的,看起來精瘦瘦的,戴著摩托車的頭盔,整個腦袋露出來的時候,像是一只啃完了肉的桃核。二叔去外邊迎接人客,廚房正中的折疊圓桌上,碗筷已經布置好了,二嬸將一只落地風扇擺在入門處,打開風扇調成搖頭模式,那里略微有一點微風。養鰻場幾乎沒有樹蔭遮蔽,到處都光禿禿的,但后院有幾棵木瓜樹,此刻木瓜正在生氣勃勃、鼓鼓脹脹地結果。小破尚未發育,她不知道應該將慢脹的木瓜形容為乳房,她在木瓜樹下泵水洗菜時,擔心過木瓜樹上掉下來一只大木瓜,正好砸到她的頭殼。

人客來了就開始吃午飯,二叔和他喝花雕,小破和二嬸喝“露露”。

“查普人3吃鰻啊4越吃越有氣力?!?/p>

二叔讓人客多吃,人客確實也毫不客氣,他們倆幾乎分食完了一整條鰻,小破只吃了二嬸夾給她的一塊。她不喜歡吃鰻魚,與魚皮膩滑的口感不無關系。那層魚皮也有一些肥,她不喜歡吃魚皮,也不喜歡吃蛇,山城到處都是蛇,蛇的形態各異,她從小怕蛇,因此也怕鰻魚,怕下河游泳,即便是水很淺的荊溪,她也幾乎不下去。

飯后,小破負責洗碗,她在家也是洗菜洗碗的那個人。二叔陪人客喝茶,他們在棚子底下的茶桌邊閑坐,一人坐在一只矮的靠背竹椅上,二嬸又去鰻池投喂了一次飼料,鰻魚群正在瘋狂抽長的時陣,一天得投喂兩三次。洗完碗的小破一陣陣昏沉沉,她開始犯困,于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那是養鰻場一排六間的宿舍和倉庫,小破住的這間在最西邊,下午西曬會很嚴重,但其他房間都沒能收拾出來,二叔讓她臨時住在那里,隔壁房間條件略好,要留給養鰻場隨時可能要留宿的人客。她不計較睡在哪里,睡在哪里都比沒地方睡覺好。眠床上鋪了草席,草席上放了一只同樣裹著草席席面的枕頭,枕頭經歷不知道多少人枕,上面泛著一層油光,蓋肚子的是一條毛巾被,也有幾處破洞。這是白天,尚且不用掛蚊帳,蚊帳的四只角兩兩成雙,掛在墻上的釘子上,到了夜里再拉起繩子,掛到床對面墻上的另外兩只鐵釘上。

小破拉過來那破毛巾被,在肚皮上蓋了一小角,閉上眼睛很快就睡著了。她暑假時的午睡時間要一個小時起,有時會睡到三四個小時,但在二叔家是不可能的,那些鰻魚無時無刻不在搶食,擊打出水花,發出巨大的聲響,她睡了不到一個鐘頭就被吵醒了,日頭照在一整面墻上,墻面上的黑斑都消失不見了,只有金燦燦的日頭光。因為睡覺需要關上門,她發現門閥壞了,關不牢,于是拿了一只凳子抵住,如此房間便加倍地熱,房間內也沒有風扇,她一身大汗全都沁在草席上,草席上印出一個瘦瘦的人形。她向左邊靠了靠,過了一會兒左邊也出現了一個人形,然后是右邊,等她起床后,這張眠床上像是有三個一模一樣的紙片人躺過,只是印子的深淺不同。

小破起床后戴上掛在門后的一只舊草帽,繞著養鰻場走了一圈。這個養鰻場不大不小,兩側挖出了兩條深溝,等到收成的時陣,鰻魚群就會被趕到空間狹小的溝里,那樣更方便將它們撈上來。三點鐘不到,太陽還很烈,蟬叫聲是從圍墻外的林子傳出來的,雖然不近,但聲音聒噪得很,小破想著改天取一根長竹竿,到床底下攪一通,讓竹竿頭纏繞上蜘蛛絲,用它來粘樹上的蟬。抓來的蟬也沒有什么用,只是用來關在盒子里干嚎,關到餓死了,或者憋死了,也就扔掉了。她從小就這么玩,跟男孩子一樣,從不覺得殘忍或怪異,相熟的人都說她表面上乖乖的,骨子里卻皮到沒辦法。這也是每年暑假她老爸都要將她往外趕的緣故,在家就是個禍害。

十二歲的小破,過完暑假就要上初二了,她的少女時代才剛剛開始就面臨著結束。養鰻場的午后到處靜悄悄的,除了墻外的蟬鳴,二叔陪人客喝完茶,人客走了,二叔二嬸他們回家去午睡,晚飯前再過來,有這么一段時間,只有小破一個人待在養鰻場。本來二叔有個伙計,是二嬸的遠方侄子,但他最近當兵去了,新的幫工還沒找到,小破正是頂這個空檔來的。

二叔二嬸沒有吩咐她該做什么,她想,澆菜要等到日頭落了以后,否則菜要被燒死。三點到五點不能澆菜,這也是老爸教給她的,他們家在城里河堤下面開墾的一細長條菜地,夏天種的主要就是空心菜,還有一些臭柿5、絲瓜和角瓜等。小破討厭澆菜,因為經常要提上一桶尿去。老爸將放了數日的尿加上河水稀釋,他有一根長長的木制瓢勺,這是農人用來澆菜的器具,養鰻場也有,瓢勺和鋤頭等物件就菜地邊的墻角。小破縮到墻角,找了一只竹凳坐下,這里還略微有些風,吹得她又重新昏昏欲睡。

走了的人客卻在這時候回來了,他的摩托車重新停在養鰻場門口,他一只腳蹬在摩托車上,抬起手,大聲喊小破:“查某嬰啊6,過來,過來?!?/p>

小破跑了過去,跟他講:“二叔二嬸回去睡午覺了?!?/p>

“我知啦,我摩托車車胎破了,在這里等人來幫我修?!?/p>

“那你進來坐?!?/p>

“我把車停在這里,行7去合作社買點東西?!?/p>

人客中午喝過黃酒,臉還略微有些紅,1987年,喝了酒騎摩托的人比比皆是。小破不記得午飯的時陣,人客有沒有看過她哪怕一眼,她只顧低頭吃飯,她下飯主要靠咸菜大腸頭,滾燙的時候好吃,放涼了也好吃,大腸頭煮爛了更加入味。這一段大腸頭,買的時候一定要認準了帶油的,小破想起奶奶這樣教過她,她總是說:“大腸頭無油,查某嬰啊無肉?!蹦棠套约阂彩鞘莸?,她的兩只奶袋垂在胸前,胳膊上的肉耷拉了下來,小破總是玩她胳膊下那兩扇皮,這是奶奶胖過的證明。也因此,她總是嫌小破身上無肉,兩根胳膊瘦得能看出骨頭的粗細。小破吃得并不少,她正在瘋狂發育期,一年長高了七八厘米,骨頭抽得太快而其他的跟不上,她總是想吃肉,無奈可吃的肉并不多。

人客搖搖晃晃地走了,合作社在村里,他騎不了摩托車只好代之以步行。人客那么瘦,兩只肩膀高聳,他搖搖晃晃地走遠了的樣子讓人覺得他是一只碧綠的公螳螂。1987年很多人都還很瘦,人客也不例外,小破也不例外。大家習于見到瘦子,胖子身上的肉容易招人疑怪,覺得他是不是水腫,沒吃飽也會水腫,被水蛭吸飽了血就消腫了。

整個湯坑只有那一個合作社,人客過了不多久就回來了,他手里拿著一只塑料袋,里面有一根已經開始融化的冰棍,糖水冰棍,還有一塊光明牌冰磚,也開始往外滲汁。他將這只塑料袋遞給正在棚子底下摘空心菜的小破:“熱啊未死8,號里加9?!?/p>

小破低頭拿出冰棍開始吃。1987年冰箱還是個稀罕物件,縣城里尚且很少人家有,何況是鄉下,如果不吃就要白白融化掉了。小破吃冰棍的時候,人客坐在邊上呆呆地看著她,從側面,看著這個查某嬰啊低頭一口一口咬著冰棍的姿態。她的牙齒又碎又小又黃,雖然肯定已經換過乳牙了卻還有著四環素牙的特質;她的臉頰上有一顆愛哭痣,就在右眼下方一寸左右,那顆痣是深褐色的,痣上面長著一根細細的毛,向下斜插。

人客突然伸手抓住她的胳膊,他雖然個頭不高,卻很有手勁,很大力,抓住她后幾乎要把她的尺骨和橈骨一起折斷。小破撕心裂肺地叫了起來,她越掙扎對方越大力,后來,更像是一條鰻一樣纏住了她。她的全身都縮起來了,將兩只夾腳拖蹬到四散,一邊的夾腳拖本就時常松脫,這一次徹底豁開了。午后的養鰻場空蕩蕩的,除了鰻魚在水里時不時地打出一些水花,發出奇怪的聲音。養鰻場過去那個幫工在的時候還養了一條土狗,可是不久前在田溝里吃了人家投放的和著老鼠藥的干饅頭,死翹翹了。否則,此刻有一只狗吠叫,也比沒有強。

整個過程中,小破一直瞪大眼睛,盯著頭頂的木瓜樹,樹上結的木瓜一個比一個大,沒有一個是正圓的,都是橢圓的,而且是一頭大一頭小的橢圓。少女小破在這棵樹下,先是被人客強行插入,再是被對方活活掐死,她最終躺在水泥地上,大鋁盆內還浸泡著摘了一半的空心菜,水泵的出水口還殘存著一滴冰涼的水。她的身下在出血,血被地上的水稀釋了,變成了暗紅的、稀淡的血水。小破的尸體在六點左右被先回到養鰻場的二叔發現,他趿著拖鞋一邊喊著小破的名字,一邊遠遠地看到了倒在地上的那個查某嬰啊,她穿著帶領子的白T恤,下半身是一條藍裙子,不長不短,此刻她裸露著下體,裙子被翻起,上衣堆在胸前,大腿上有淤血和青紫,脖子上有勒痕。

二叔的第一反應是跑去喊二嬸,他騎著摩托,速度比較快,二嬸還在家里給小的洗澡換衣服,小孩子還光著屁股,二叔進了宅院,喊她趕緊上車。

“卡緊卡緊10,出大歹幾11咯!”二叔在宅院轉了一個圈子,讓二嬸把孩子交給老人去料理,載上她就往養鰻場跑。

“鰻被人偷了?”二嬸在后面大聲問。

“嚴重了這次,不知怎么跟我大哥交代了?!?/p>

到了養鰻場,二嬸看著地上的小破大驚失色,她讓二叔趕緊騎上摩托到縣城去找小破的老爸老姆。二叔走之前,兩人一起戰戰兢兢地蹲在小破身邊,二嬸拿出手指伸到小破的鼻孔處,確定小破沒有了呼吸,已經死了好一會兒了。二嬸將她的衣服裙子盡數拉下,跑去中午小破睡的房間,將那條帶破洞的毛巾被拿出來蓋在她身上。胡繩12和牛氓已經開始圍了過來,有一只停在她眉毛上,另外一只落在嘴角,她的嘴角有血,可能是牙齦出血,也可能是牙齒在掙扎的過程中被敲斷了。

二嬸問二叔:“要去派出所說一聲嗎?”

“等我阿兄阿嫂來了再決定,好好的嬰啊來我們這里才一天就出這么大的歹幾,里工尾阿那從?13你也免考14,卡緊去煮飯,等我轉來吃15?!?/p>

“你不要跟他們講太多,來了再講?!倍鸾淮?。

二嬸于是摘了洗了小破沒摘完洗完的空心菜,拿到廚房去。她從那排房子里抬了一只竹筒床來,將小破放到床上,幸好小破并不重,二嬸一個人也就夠了,而后將兩只板凳分別架在竹筒床下。她想了想,又拿了一盆水,拿了一條毛巾,擦洗她身上臟了的地方,包括下身已經凝固了的血塊。這不是她的女兒,她擦起來格外不適,但是沒辦法,她不想讓小破的父母看到他們的女兒這么不堪地躺在地上。第一遍的水倒了之后,換了一盆水,又擦了一遍,然后將她的衣物穿戴齊整。二嬸回到棚下,搖起手搖泵搖了一大桶水,將地上沖了一遍,冰涼的水嗆入氣管一般被水泥地全部吸收了,于是水漬還是在原先那些沒有被鋪平的地方,鋪平的地方則恢復了干干的模樣。二嬸對自己火速打掃衛生的能力頗有一些滿意,她倒了一搪瓷缸白開水,一只手拿著蒲扇,坐在竹板凳上,在夏夜的蟲鳴、蚊群的包圍中,靜靜地等著一輛,或者兩輛摩托車的燈柱從遠處亮起。

約莫九點,兩輛摩托車出現了,二叔的車在前面引路,他的大哥大嫂在后面,前車的黑煙突突地出現在后車的燈光里,穿著花睡褲的二嬸放下茶缸,站起來,未幾,痛哭聲在養鰻場響起。當然了,撲倒在小破身上的是大嫂,她的母親,她的父親只是過來看了一會兒,便悄無聲息地坐到一邊跟自己的兄弟一起抽煙,煙霧彌漫,直上棚頂的燈泡,那盞燈大概只有十五瓦,被煙霧籠罩之后,就更加朦朧難辨。

“這是阿納貢?16”小破的父親問二叔。

“我也不知,是不是有賊要來偷鰻魚?”

“偷鰻魚就偷鰻魚,將好好的嬰啊打死?”

二叔低頭抽煙,不敢再說話了,二嬸在那邊勸慰自己正哭天搶地的大嫂,后者緊緊地抱住女兒在盛夏漸漸變涼的身體,女兒的身體越來越涼,蒼蠅和牛氓越聚越多,然而作為母親,當然無論如何還是要放聲哭泣,誰也控制不了她,誰也不能阻止她。

小破的父親突然站起來,沖他老婆大喊一聲:“好了!好了!”

她瞬間閉嘴了。

三個大人坐到一起,先前沁涼了個西瓜,此時二嬸才想起來,她去廚房把瓜切了,用一只大陶盆端到這里,二叔吃了兩牙,小破的父親只是抽煙,抽煙升起的煙霧幾乎要變成濃黑的硝煙。小破的母親還是坐在小破的尸體邊上。她掀開毛巾被,那幾個破洞實在不堪入目,讓當媽的于心不忍。她走得匆忙,什么也沒帶,什么也沒準備。她看到小破穿著她用縫紉機車的那條藍裙子,白T恤是學校的校服,領子上有兩道紅杠。她檢查女兒的身體,然后喊小破的父親過去,夫妻倆小聲說著話,然后父親坐回二叔二嬸那邊。

“這是怎么講?”小破父親的臉像是歇滿了黑烏鴉的大樹,烏暗暗的。

“什么?”

“好好的嬰啊來你這,弄到一身葬葬17?!?/p>

“我也不知,嬰啊也是我的,我要是知,也不會放過那個人?!?/p>

“阿是什么人?”

“我啊不知?!倍鍩o以為對,“我是說,問問看老黃,他卡講18也是公安局退休的?!?/p>

“一個看大門的有什么用?”

“問問看這種情況是報案好還是不報案好?!?/p>

“報案好不好我也不知,我們這是查某嬰啊,十二歲?!?/p>

“天氣這么熱,就算是塊豬肉放在那里都放不了太久,蒼蠅很快盈盈飛19?!?/p>

“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說天氣太熱?!?/p>

天氣太熱,一家人在養鰻場束手無策。夜里鰻魚有睡著的,有醒著的,醒來的魚有時候會從池中躍起,帶起了一些水花,又躥回池子里,不知道是在游夜泳還是覓食。時間倒帶,倒到昨天,小破還靜靜地躺在自己家的竹筒床上睡覺,穿著寬大的花短褲和棉質背心,一雙夾腳拖放在竹筒床跟前,左右岔開,屋里僅余的光線照在那雙岔開的夾腳拖上。她來養鰻場時穿的是塑料涼鞋,半透明的,邊沿有些割腳,總是在腳面上留下兩道印子。她的母親此刻找到了涼鞋,拿去水泵那邊洗干凈了,重新給她穿上,她腳上的印子還在,正好對著涼鞋的邊邊。

二叔連夜喊了一輛拖拉機,將小破連帶她的父母一路載回到縣里。查某嬰啊的葬禮,不需要興師動眾,也斷斷沒有吃席的必要,父親將女兒抱到自家的竹筒床上,母親給她換了一條卡其長褲,外加前一年九月開學時新做的白襯衫。

小破的葬禮倉促而可憐,她被埋在學校后面一直往山上走的小樹林里,冬天的時候,住在山上的客家人會在樹林子里掛他們腌制的咸肉,一整個豬頭,或者一整條腿,甚至半扇豬。小破被裝在一只大人用的杉木棺材里,幫著抬棺材的兩個土公20一直說天氣太熱,得給他們多一封紅包買冰棒吃。其中一個土公個子還沒半個棺材長,他是個小矮子,然而他負責抬棺材,挖土,干那些正常尺寸的人不肯干的事。土公在挖土的時候可以隨意地跟主人家要紅包,要完一個又一個,盡管里面可能只裝了一塊錢,甚至五毛錢。

小破的父親預備了二三十個紅包,等著土公來討要。

“你們這個查某嬰啊出了什么事情?”土公挖土的時候問小破的父親。

“無什么事情?!?/p>

“游泳游的?”

“不是?!?/p>

“阿是什么事情?”

“你做事就好,問什么?”

小破身上的烏青已經被長衣長褲遮掩,但是脖子上和嘴角的還在,土公看得到,他不做聲,畢竟他的目標是多拿幾封紅包。

小破死在養鰻場,小破的父親跟他親兄弟從此就不太好了,他總是疑心嬰啊一身葬葬不是無緣無故的,兩人決心不報案也是擔心壞了嬰啊的名聲,這個小縣城就跟一塊手帕一般大,西街走到東街怕是連十五分鐘都用不了。西街上有百貨大樓、郵電局、影院,走到頭是體育場,小破經常在那里練跑步。體育場一下雨就泥濘無比,穿一雙雨鞋進去,往往看不到半截雨鞋,粘滿了泥出來。小破的父親每天晚上都去體育場走一走,落雨天也不例外。他大概九點半去的,十一點前才回來。他總是在體育場黑漆麻烏地走著,開頭的時候是落雨天穿著雨鞋,后來不管落不落雨都穿,熱天本來應該是穿夾腳拖的,他還是穿著雨鞋,這讓人感覺他是不是死了嬰啊,神經漸漸不太正常。他的神經因為喪女之痛變成了一串丁零當啷響的鑰匙,縣里認識他的人都不敢驚醒他。他穿著雨鞋的時候,有時候突然一陣雷雨到來,鞋子里頓時灌滿了雨,他的腳就泡在里面,繼續在泥濘不堪的體育場中央走來走去。

接近國慶節,往年國慶學校都要組織文藝匯演,小破的母親就要給她做一條跳舞裙。所謂的跳舞裙就是連衣裙,唯有跳舞的時候可以穿,平時都疊好了藏在衣柜里,長大了之后,總會有人來接手,來借。然而,她只有三條跳舞裙,第一條第二條都被人借走了,第一條是被母親單位上的女同事借走的,她的女兒比小破低一年級,但是個頭差不多大小,第二條是被小破奶奶的干女兒借走的,這兩個人說是借,本來就是打定主意不還的。

過了兩天,當小破的母親又獨自在家、小破的父親又去體育場散步的時候,第三個借國慶節的跳舞裙的人來了,她是從鄉下來的,是小破外婆的大伯的兒媳,她想來借的是最后一條跳舞裙。

“真不好意思,嬰啊穿去上學了?!?/p>

“哪個嬰???”小破外婆的大伯的兒媳有點奇怪,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阮家21那個?!?/p>

“那個,那個不是?”

“你聽誰講的,伊好好的?!?/p>

小破外婆的大伯的兒媳話音未落,小破進屋了,身上正好穿著那條淡藍色的跳舞裙,裙擺上還有幾朵粉紅的小花。她的個子好像比上次外婆的大伯的兒媳見她的時候還略微高了一些,頭發微微有些凌亂,走路回家出了汗,額頭上滲出來了,右臉上的痣還在,那是一顆淡褐色的痣。整個暑假她都在養鰻場,因此皮膚曬得黑黑的,從黑里面透出亮來。皮膚發亮的小破走進里屋脫了跳舞裙,換了背心和褲衩出來。人客開頭以為小破的父親也回家了,他的雨鞋今天沒穿出去,他只穿了一件普普通通的襯衫和一條卡其布褲子。但是他的黑色橡膠雨鞋里還是裝了半個雨鞋的雨水,而且是體育場上空落下的雨水,比別處略微咸一點點,還有點黏稠,像海蠣殼子里的汁。但是他的人不在,他去哪兒了小破的母親也沒說。沒借到跳舞裙的小破外婆的大伯的兒媳略微有些失落,她帶來的一小袋番薯簽22也不好意思帶走,這點禮路23總是要走的,于是她站起來走了。她走在街上,先是慢慢行,后來快步走,再后來忍不住跑了起來。九月底的雨落得慢,即便如此,本應該在雨中發出蠟光的芭蕉葉子也垂了下去,小破外婆的大伯的兒媳顧不上看這些芭蕉,也沒有工夫望望天上的云彩,她懷揣著一個巨大的秘密不知道第一個去跟誰說。

小破的父親從此失蹤了,他的雨鞋一直在家里,但是人既沒有上班也沒有再去體育館散步。國慶節過后,雨季結束,雷陣雨甚少光臨縣城,那些在雨季迅速生長起來的植物,此刻都進入了停滯期,但是它們的葉片不會隨意枯萎。小破和母親像往常一樣過活,母親過了兩三年經由別人的介紹再婚了,跟鎮中的一位數學老師,小破順勢去了鎮中上高中,在繼父做班主任的班里。不解為何,小破看起來總是呆呆的,沒有了昔日的活潑和靈氣,時不時地驚恐萬狀,無論是課室內來了一條蛇,還是一只蜘蛛藏在她的課桌抽屜內。她絕不正眼看班上的男同學,她的眼神總是閃躲和畏懼的,像水流中的沙子,沙子又重新回到了天上。鎮上的人傳說,小破的父親拿自己換回了女兒,體育場像黃道周的天地盤,他在里面走,表面上看起來很毛神24,其實有一定的路線,畫出來是個字符,這是交換死生的字符。雨鞋中的水也是必不可少的,有一天,母親去體育場找他,僅僅找到了那雙雨鞋,回到家,女兒就回來了,坐在那里暈暈乎乎的,全身上下都是泥。母親扔下雨鞋,抱著小破痛哭一場,然后給她洗了個熱水澡,用剪刀給她剪了明顯長長的頭發。那天是星期天。星期天,縣里的第一家小超市開張了,就在她們住的那條街上。小破的母親給她剪頭發的剪刀有點鈍了,她不得不一縷一縷地剪,那些頭發散落在地上的樣子,像是魚塘里暗黃的水草。

自問自答

你是個徹頭徹尾的南方人,卻在北方生活多年,

請問你不覺得干燥嗎?

記得剛到北京的那幾年,我經常半夜咳嗽咳醒,后來有個朋友送了我一箱大容量的可樂,喝完了那箱可樂之后終于適應了干燥的北京。然而,沙塵暴很難適應,每年春天都像是住在沙漠地區。其后,霧霾也很難適應,所以我又連夜收拾行李,抱頭鼠竄地逃到了云南,過起了南方北京的候鳥生活,這一回住了快要一年了,都不想回北京了。云南的夏天又比福建涼快得多,冬天還能享受到東北人候鳥海南的溫差??傊?,這是我的理想生活,把四季的區別磨皮了,盡量不穿羽絨服也不用空調,總算可以過得嬌氣一點了。

那你現在覺得自己是北方人還是南方人?

基因不可改變吧。寫這個短篇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漸漸疏遠了南方,疏遠了小說當中那種悶熱的氣候,那些植物,到處都是拖著人字拖的村里和小鎮上的人。母親大人已經跟我匯合了,我們已經很少需要再回去。南方變成了一個記憶中的迷夢,一些十七歲之前的回憶。

舉個例子,想到冰棒,我只能想起鹽水冰棒,而不是后來各種的牌子,因為我當時讀的中學有個校辦工廠,他們就是生產鹽水冰棒的。我并不能像胡安·魯爾福那樣寫出一整本《燃燒的原野》,來紀念一個自己生活過的村鎮。寫這篇小說都已經是耗費了全力,很多閩南話都想不起來了,當時覺得應該再重溫一下侯孝賢的電影。

我很擔心你的溫差抹平了以后,

你會不會變成一個不溫不火的人???

不溫不火不是烏龜的節奏嗎?我渴望長壽,活得越久越好,還沒去過南半球呢,要留一些南方好去走動走動。溫差大,人的內在世界太煩躁了,一直在折返跑,這樣不好,如果我想體驗一下極度熱,可以去版納或者泰國轉轉。至于做一個不溫不火的人,我倒是真的非常向往的,這樣起床后應該沒有起床氣了吧?接到快遞電話也不會因為語音恐懼不敢接了吧?可能會是一件好事兒。寫這篇小說讓我回想起小時候因為太熱想出來的一些降暑花招,比如把風油精放在牛奶里喝下去,這樣既補了鈣又預防了中暑??上н@個經驗沒等我推廣給家里的其他人,風油精已經讓我吃光了,從那以后,我沾染上了嚴重的薄荷癮,喜歡風油精、白花油等含有薄荷的液體,經常要靠它們提神醒腦,好像成了我的鼻煙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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