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俊國
雨前,我在街角小花園里,看螞蟻搬家。
雨來,穿透城市黑森林的窒息。
雨中,我坐在街角咖啡館,在面包香里走神:大地上金黃的麥芒,穿珍珠一樣穿了那么多雨珠,卻怎么也穿不長,而萱草長葉上卻綴滿雨珠。是的,我又看見雨中采萱草花的小鳳姐,第一朵萱草花開后,就是母親的生日。
幾粒面包屑掉進我閱讀的《槍炮、病菌與鋼鐵:人類社會的命運》書頁里,立即產生了奇妙的閱讀感或寫作沖動,比如面包與槍炮,面包與病菌,面包與鋼鐵,面包與人類社會的命運。
幾粒小小面包屑改變了一本書的主題,也改變了我在咖啡館的主題。
六月的雨說停就停,我喝完咖啡,合上書,帶走面包屑。
我并不關心別的,只想讓面包屑快些成為螞蟻雨后的食糧。
在這之前——三十多年前的小鳳姐總是把我嘴角掉落的米粒,放到螞蟻巢邊。
每一朵云都是UFO吧,抱著一群小獸飛,對人間充滿向往、好奇、迷戀、癡狂,想要拜訪、擁抱、溫存,有時也有變態想法,想要撕裂。
可以導演雨巷背影,也可以導演城市內澇。15天陰雨讓進城務工人員得到充分休息,也讓他們少了半月收入。雨沖毀莊稼,也生長莊稼。雨是苦難,也救苦救難。
雨,是人間的神。
在小鳳姐仰頭吮雨時,我看見神另外的樣子。
樹葉下的蜻蜓,在故鄉可以順著風雨方向偵聽到一群飛蟲的預謀,而在最新的城市大道上,誤判之后,可能是再次誤判。
麻雀沖進屋檐下抖落翎上的雨滴,只是為了多搶食一粒草籽,只是為了下一個更飽滿更多麻點的蛋,順便粉碎鳥為食亡的古訓。水牛是風雨的穩定器,從來都是不慌不忙,連風雨也相信遠去的牛背鷺一定會回來。
聽爺爺說,他們那輩人和他們的先輩,早出或晚歸都提一盞燈,看自己的路也幫人指路,遇風雨時可以敲開任何一家燈火。明天,雨下或不下,在城市規劃會上,我都要講講爺爺那輩人的故事。
此時,我在街上,感受到路燈被風雨壓得更彎了一些。
我又想到小獸一樣的雨滴和城里正在遠遁或歸來的小獸。
于淡云、墨云、彩云中打坐。
雨,是歸來的神明。
此時,花草、樹木、莊稼、森林略略低首,如聞晨鐘暮鼓。湖泊、江河、大海,頓悟于靜水流深。昆蟲、鳴鳥開始默念,即便風箏也在后怕此前的虛高。牛羊歸來,以反芻做反思。
越長越高的城市,在風雨中擔驚受怕的是不可預知的高空墜物破裂聲,以及猝不及防。
風雨中,鳥兒撞擊在高樓的玻璃窗上。鳥兒、高樓應該受到震動,風雨也應該有震動。而我所希望的是:看到者有震動,聽到者有震動,寫作者有震動。
“返景入深林”式的震源,很淺,也很深。
佇立高樓中,雨幕遮斷視線,卻把回憶遞得更遠:小鳳姐在時空那頭把一杯高粱酒遞給過路的乞者。
雨,正穿過一種空虛,找到原點。
有一種仰望叫云朵。
有一種告別叫流淌。
此時,雨從天際線歸來,以潔凈和明亮模糊我的視線。有一種掀不開的簾子叫雨幕,有一種說不清的情緒叫江南。
雨穿越石庫門的漆門,穿越127層樓頂的花園,穿越我的恍惚,穿越第四維空間。我想到街上的傘和傘下姑娘,就看見街河里朵朵荷花開。
我看見風雨像掀翻一株荷一樣掀翻快遞小妹,她的車載傘像荷葉一樣折斷,她的手臂像一段受傷的藕。當她和扶起她的老人剛消失在街角花園那頭消失在風雨中,老人又折回來霸占了我:是的,一株已經老了的蓮蓬,風雨可以折斷,但不可以打倒。如果蓮蓬于風雨中主動彎腰,只是為了讓這個世界的憐愛挺起來。
有另一種雨聲滴落。
此時,我想到進城的父親,風濕病又犯了,他扶著那么堅實的水泥墻隔著雙層玻璃窗看窗外繁華世界,卻又那么無助。
有另一種雨聲滴落。
此時,我想到小鳳姐打著綢傘走在青石板橋上,故鄉的小河水在她面前又多轉了一個彎。
有另一種雨聲滴落。
如果能畫出自己的心靈地圖,那么我選擇雨天打開。
最好在雨地里。
雨,可以撫平心靈地圖的皺褶,像用凈水展平一幅宋元山水畫。
被雨洗滌的目光,澄明專注,可以把心靈地圖解構成粒??蓴档母咴?,那里氧氣不多,提供的能量剛剛夠看清心靈本原??梢园研撵`地圖解構成森林,超飽和負粒子提供洗滌塵肺的可能,能與不能只剩下愿與不愿的選擇。
還記得童年時,我與小鳳姐躺在草地上讓雨淋個透——那時雨能灌溉心靈。
一個人躺下就是大地,身體可以化成山地、丘陵、盆地、草原、江河、湖泊、大?!皇峭陼r,這山河大地上正是二月天。
正如你知道那樣,我把靈魂給了高原。
而在城市,我把靈魂給了盲道。一座城市能讓弱者在雨天走多遠,換個角度看它就有多高。
雨是解構者,也是重塑者。
莊子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如果來一場雨,就破圈了莊子語景。
春雨重塑草色。及時雨把干涸的田野重塑為糧倉。足夠的雨量把沙漠重塑為森林。在一切干渴的地方,都需要雨,比如愛情,比如文化,比如思想。
雨夜燈光。少年時,批閱作文的老師有時重塑我的語句,有時重塑我的主題;青年時,與我談心的父親有時重塑我的當下,有時重塑我的未來。
壯年時,雨夜燈光總是重塑我的詩行;他年時,雨夜燈光將重塑我的回想。
我喜歡在雨中拜訪朋友。我們不說話時,雨在說,或在聽。
沒有雨,唐詩宋詞的意境會干涸一半,唐宋的歷史會干涸不止一半。
在中華宮看多媒體《清明上河圖》,我一直在等一場千年雨。
也喜歡在雨天看畫展,一是喜歡人少,二是喜歡重塑雨境。比如讓《溪山行旅圖》下雨,山色會更墨翠,瀑布會更響亮,溪水會更活躍,關鍵是那隊人馬是走還是停呢?范寬能畫出那個猶豫瞬間嗎?
身在上海,心在溪山,雨是我喜歡重塑身心的媒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