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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儒家“剛”德辨微
——兼論儒家“氣志論”傳統

2022-02-09 07:41
當代中國價值觀研究 2022年3期
關鍵詞:血氣意志孟子

郭 明

“剛”德是中國傳統倫理價值系統中一個頗具特色卻常被忽視的德目。傳統對“剛”的研究,大都以《周易》為中心展開?!皠偂痹谝讓W體系中,要么被用于解釋卜筮中的爻性爻位關系,要么被用于解釋宇宙論中天地萬物變化之理。①參見楊慶中:《周易經傳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第244-246頁。專文研究則可參看趙法生:《〈易傳〉剛柔思想的形成與易學詮釋典范的轉移》,《文史哲》2014年第1期。受此影響,“剛”作為一個屬人德目的倫理意涵反而甚少被人關注與研討。但事實上,在《周易》之外,儒家諸多經典文本都涉及“剛”之為德的討論,并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剛”德理論,直接關聯于如何培育和運用個體內在性情意志、如何推動道德實踐之“大勇”、如何統一身心知行等重要問題,具有不可忽視的理論意義?,F代倫理學著重討論的有關“道德勇氣”“道德堅定”等話題,也可以從儒家剛德的思想中獲得相應的啟示。

一、儒家之前的“剛”德及其政治性應用

第二類是對人的行為表現以及與此對應的內在性情品格的形容,這時會意為強硬、斷制和堅強義,與寬柔、寬緩及柔和等義相對。此義因與人的性情行為緊密相關,后來逐漸發展為一種特定的德行,即“剛”德?!皠偂敝疄椤暗隆?最早見于《尚書》③如徐復觀指出的:“周初文獻的‘德’字,都指的是具體的行為……開始并不帶有好或壞的意思……因好的行為多是與人以好處,乃引伸而為恩惠之德。好的行為系出于人之心,于是外在的行為,進而內在化為人的心的作用,遂由‘德行’之德,發展成為‘德性’之德?!?參見徐復觀:《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1年,第21頁。)也就是說,前諸子時期“德”觀念主要由行為的規則化和普遍化而產生,最早并不帶有好壞之意。因此“剛”之為德,在《尚書》中還不至于稱為一種“德性”,而只是“德行”,且具有正反兩重效用評價。更進一步的“德性”之“剛”,要在儒家揭示“剛”的性情氣質結構后才告完成。詳見下文。?!渡袝じ尢罩儭妨信e統治者為政的“九德”時說“剛而塞,強而義”。鄭玄注“剛”為“強斷”;孔穎達注為“當官而行,無所避忌”,即行其為官者所當行,不加躲避忌諱。④孔安國傳,孔穎達正義:《尚書正義》,阮元???《十三經注疏》,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91頁?!渡袝ず榉丁分v治國“三德”時說:“一曰正直,二曰剛克,三曰柔克”,孔安國注“剛克”為“剛能立事”⑤孔安國傳,孔穎達正義:《尚書正義》,阮元???《十三經注疏》,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404頁。,即“剛”能用來成事。在《尚書》的整體語境中,“剛”之為德,是作為統治階層需要具備的重要品質而被強調的,意為“有斷制而能強力堅守”,即認為統治者應當性情剛硬,表現出其官職應有的決斷、擔當與堅持?!逗榉丁分芯唧w舉例說“強弗友剛克”“沉潛剛克”等,意即面對強硬固執不肯親近的人以及沉在下層的庶民,要剛硬對待。⑥參見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1173頁。再如,《尚書·酒誥》中說“剛制于酒”,意即統治者們應遵照法度強禁飲酒。當然,《尚書》中也提到了統治者如果一味求“剛”的弊端,如容易流于暴虐等。因此,《尚書·舜典》也有“剛而無虐”的告誡,甚至《尚書·畢命》出現了“不剛不柔”的調和論觀點。

在《左傳》中,對剛德的討論更為集中的出現。但在具體語境中,剛德卻大多成為了被批評的德目,具有明顯的貶義。例如,《左傳·僖公二十七年》中說楚臣子玉為“剛而無禮”,以至于“不可以治民”;《左傳·文公六年》中說晉大夫陽處父為“以剛”,以至于“華而不實,怨之所聚”;《左傳·宣公十二年》中說晉臣先縠為“剛愎不仁”,以至于三軍“未肯用命”。最后,子玉、陽處父、先縠都因為過于“剛”而致事敗身死。與此相對,反而是“剛柔并濟”的思想越發凸顯。比如,“不競不絿,不剛不柔。布政優優,百祿是遒”(《詩經·長發》)、“柔亦不茹,剛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強御”(《詩經·烝民》)這類兼及剛柔兩端的《詩》句,成為了政治家口中重要的辭令。①當然,這兩段《詩經》文字中“剛”“柔”原意并非指人的德行,而是指施政的風格特點。這里是春秋政治家化用《詩》來說明政治治理中剛柔并重的道理。齊國政治家晏嬰更是直接提出剛柔“相濟”的觀點(參見《左傳·昭公二十年》)。這些表明,“剛柔并濟”或成為了一個較為主流認可的政治家品格,單純的剛德不再受到特別的肯定。更極端者,如果將《老子》做政治哲學的解讀,則如《老子·三十六章》講“柔弱勝剛強”、《老子·七十八章》講“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甚至出現了完全否定剛德的思想??梢?儒家之前,剛德正在經歷一段評價下滑的歷程。

綜之,儒家之前的“剛”是一種政治性德行,針對的是政治人物和行政治理這類主題,討論的是剛德的適用對象、外在的社會效用和后果得失等內容。三代時期雖然肯定剛德的積極意義和作用,但也論及單純剛德的弊端;到春秋時期則出現了政治治理上否定剛德、強調“剛柔相濟”的明確趨向。這里還需特別提示,《左傳》中也已經開始關注剛德與“仁”“禮”這類道德品質與規范的互動,這可謂后來儒家向內改造剛德、推動剛德向個人道德修養層面之應用的先聲。

二、孔子的“剛”德詮釋及其“氣志論”理路

儒家在剛德的發展完善上作出了重大貢獻。他們在性情意志層面,對剛德的潛力進行充分挖掘,使其具有了普遍的道德修養和踐行意義,促成了剛德由政治性德行向修養性德行的轉變。②陳來指出西周時期的德行探討存在一個由“儀式倫理”向“德行倫理”的轉變,即“德”由偏重政治性儀式秩序的應用,而逐漸向強調主體內外道德修養行為的德性方向轉變。筆者看來,“剛”正是這種轉變的重要體現。參見陳來:《古代思想文化的世界》,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第360-365頁。

(一)孔子的“剛”德思想

儒家創始人孔子對剛德的改造奠定了儒家論“剛”的基本理路?!墩撜Z》中“剛”凡四見③除《論語》外,可見文獻中,以孔子名義較為集中的論“剛”的,還有帛書《衷》篇、帛書《要》篇和《易傳》。但后三個文獻中的“剛”都明顯是在易學范圍內的討論,并不將“剛”視為一種屬人之“德”,因此本文不加入考量。。首先來看孔子的“六言六蔽”說:“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學,其蔽也蕩;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論語·陽貨》)其中,“好剛”能與我們所熟知的“好仁”“好知”“好信”“好直”“好勇”并列,可見在孔子眼中,剛德已具有相當重要的地位??鬃诱f“剛而不學”,即容易流于“狂”,意即一味求“剛”,而不能通過后天學養加以善用,即可能變得狂妄、狂暴??鬃又詫Α皠偂北в芯柚?不僅是受三代和春秋以來否定“剛”德思潮的影響,而且出于孔子對“剛”的本質結構的深刻理解。

孔子認為剛德本質上源于“氣”之充盈:“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論語·季氏》)“血氣”在春秋戰國時期,主要是指身體在生命活力層面的一種特質和狀態,“血氣”越盛,生命力越強。④參見李存山:《“氣”概念幾個層次意義的分殊》,《哲學研究》2006年第9期??鬃铀^“血氣方剛”,實際上是說,“剛”由身體“血氣”的充盈狀態所實現。那么,“剛”之為德自然也以“血氣”為基礎。血氣充盈的可能表現之一,就是好勇斗狠,如《左傳·昭公十年》說“凡有血氣,皆有爭心”。因此,“剛”由其內在血氣結構而決定,易流于狂與斗,需要加以禁戒。

孔子在剛德詮釋上最突出的貢獻,是發掘其在意志修養領域內的積極作用。如“子曰:‘吾未見剛者?!驅υ?‘申棖?!釉?‘棖也欲,焉得剛?’”(《論語·公冶長》)孔子此處是將“欲”作為判斷“剛”與否的標準,其中意義需深加玩味。北魏王肅注說:“剛,無欲也”①皇侃:《論語集解義疏》,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346頁。,即認為“剛”能表現出“無欲”的突出特征。宋儒謝良佐更進一步解釋說:“剛與欲正相反。能勝物之謂剛,故常伸于萬物之上;為物掩之謂欲,故常屈于萬物之下。自古有志者少,無志者多,宜夫子之未見也?!雹谥祆?《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78頁。謝氏將“剛”解釋為“有志者”的能勝物克欲的品質表現,當為確解?!皠偂钡摹坝袛嘀贫鴱娏允亍碧卣?如果進一步向人內在的心理方面尋求其基礎,則必然指向一種不為外物動搖的強大意志力量。就此而言,因外物而起的欲望自然也在剛者的克制之列。所以,孔子認為多“欲”的申棖,是意志不堅定的表現,因而是無法算作“剛”的。

基于剛德能“無欲”“克欲”的意志特性,孔子進一步認為“剛”德是通往“仁”的重要手段。他說:“剛毅木訥,近仁?!?《論語·子路》)“仁”在孔子是最高的盛德,是人的終極修養目的?!敖省币饧词谷酥鸩娇拷叭省钡?。那“剛”為何能“近仁”呢?我們可以通過“毅”的轉接來進一步理解。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說:“毅,妄怒也?!矚馐⒃煌?。一曰毅,有決也”③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20頁。,即毅有兩個意思:氣之盛和有決斷。這很明顯與“剛”義極近,“剛”與“毅”皆屬氣,都有“決斷”的意思??鬃硬⑽从袑Α耙恪钡母嘟忉?但我們可以參考孔子后學的相關闡述。如曾子言:“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論語·泰伯》)所謂因“任重道遠”而需要“弘毅”,朱子解釋為:“非弘不能勝其重,非毅無以致其遠”④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04頁。,即“毅”是人認定目標、屏蔽干擾、堅持不懈的關鍵品質?!耙恪蹦苁谷嗽谇蟆叭省钡穆L道路上意志堅定地、不為外物動搖地走下去。顯然,“弘毅”的內在理路正與謝良佐的“剛—志—欲”關系的解釋相呼應。再如,《中庸》有“發強剛毅,足以有執”的說法,同樣認為“剛毅”可以幫助人有所執守。因此,在“剛毅木訥,近仁”中,“剛”即應同“毅”相近,是一種有斷有決、不為物擾、堅持不懈的意志品質。

孔子曾強調:“茍志于仁矣,無惡也?!?《論語·里仁》)。但正如信廣來所言:“‘志’指具體的意圖或一般的目標。它是可以建立、培育并被實現的東西。它也可以被某人自己或他人影響、改變甚至動搖,并由于不能夠充分地堅持或被其它事物干擾而喪失?!雹軰wong-loi Shun,“Early Confucian Moral Psychology,”Dao Companions to Chinese Philosophy,vol.3,2014,pp.263-289.在孔子眼中,“剛毅”正是“志”得以挺立并保持不喪失的內在性情基礎,是保證人是否能夠“志于仁”的關鍵德性??鬃幽軐Α皠傄恪奔右浴敖省钡淖饔门卸?曾子又如此重視“毅”在求“仁”過程中的意義,可見,至少孔子—曾子一脈對剛德的道德修養意義,有極深的認識。

綜上,在孔子的思想中,已經形成了氣—剛(毅)—志—無欲—仁之間緊密連接的理論體系。在孔子看來,本質上由身體生命力意義上的“血氣”決定的“剛”這一德目,其精神層面的表現是具有下定決斷并持守之的堅強意志,特別是能夠對治欲望的干擾。在以“仁”為最高目標的道德修養過程中,剛德正因其具有“存志”和“克欲”等作用,而能夠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鬃拥慕忉屇J?揭示了剛德“氣—志”結合的內在結構,淡化了剛德的政治色彩,卻突出了剛德在道德修養實踐過程中的特殊作用,為剛德的普遍化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二)孔子論“剛”的“氣志論”理路及其影響

細心的讀者可能會發現,孔子“剛”論建立在這樣一個重要的理論前提上:生理性的“血氣”能夠轉化出精神性的“意志”。這里實際上隱含著儒家的一個作用巨大且影響深遠的致思路徑——“氣志論”理路。所謂“氣志論”,廣義上講,即是人的生理特質與內在精神的關系理論??鬃诱J為氣與志、身體與精神是一體而化、緊密聯系的。比如,孔子的“剛”德,描述的即是“氣充”而“志持”這樣氣志一體的狀態,并被孔子創造性地引入道德修養的論域之中。除了“剛”德之例,上博簡《民之父母》中載:“孔子曰:‘無聲之樂,氣志不違……無體之禮,塞于四?!瓱o聲之樂,氣志即得……無聲之樂,氣志即同’”。①馬承源:《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79頁。根據《民之父母》,孔子明確提出了“氣志”的概念,并將其作為理解和把握“樂”的基礎?!皻庵尽奔催B用,則必然可一體而化無疑。同時,“樂”被儒家公認承載了先王盛德,是身心交養的重要手段。氣志能共同參與進去,并發揮重要作用,也可見孔子對“氣志”的重視。

孔子的氣—志、身體—精神一體的理論被孔門后學所廣泛地繼承和發展。這點可以通過“氣”觀念的發展變化來加以把握。在普遍認為代表七十子時期思想的諸多出土文獻中,郭店楚簡《性自命出》提出“喜怒哀悲之氣”,將精神性的情感看成是一種“氣”?!短朴葜馈分姓f:“順乎脂膚血氣之情,養性命之正,安命而弗夭,養生而弗傷?!雹凇短朴葜馈?荊門博物館:《郭店楚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157頁。其中“脂膚血氣之情”,也是把“氣”作能表現出情感來理解?!段逍小分杏小叭蕷狻薄傲x氣”“禮氣”“德氣”之說。陳來指出,此類“德氣”是“用氣來說明德行的心理動力機制和德行的進行時態”③陳來:《竹帛五行與簡帛研究》,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第161頁。。這些文獻表明,至少在七十子時期,氣的概念已經發展出豐富的生理—心理內容,身體與精神活動的關聯討論得到進一步深化,且越發向道德修養方面靠攏。

在傳世文獻中,最著名的是《孟子·告子上》中提出的需“配義與道”的“浩然之氣”概念,將“氣”、“志”和“德”關聯起來論說。當然,與孔子“氣志論”有所不同,孟子的“氣志”思想全面收攝于“心”的論域之中,并不十分在意生理與精神的界分。這在下文將會詳述。

荀子雖也如孟子一樣將“心”置于其理論的核心地位④這里稍作提示,戰國諸家不約而同的將“心”置于其理論的核心位置,用“心”的話語統攝與人相關的哲學思考。儒家對“剛”德的詮釋也不例外,“心”的因素逐漸加重,乃至為“心”的理論體系所全面統攝。,但在修養工夫上,他在“心”外又特別重視生理性的“氣”與精神性的“志”,強調二者的特殊作用以及互動關系?!盾髯印分杏卸嗵帯皻狻尽?心)”交互并用的論述,例如:

血氣和平,志意廣大,行義塞于天地之間,仁知之極也。(《荀子·君道》)

血氣之精也,志意之榮也,百姓待之而后寧也,天下待之而后平也,明達純粹而無疵也,夫是之謂君子之知。(《荀子·賦》)

凡用血氣、志意、知慮,由禮則治通,不由禮則勃亂提僈。(《荀子·修身》)

荀子的修養工夫是修身與修心合一的。因此要從身體層面的“血氣”講起。在荀子看來,由“血氣”的平和能過渡到“志意”的廣大,并最終歸宿于“心”之“知慮”的清通,“義”的準則也在此前提下得以落實,如此甚至可以稱為“仁知之極”?!把獨狻迸c“意志”上的修行,是個人行“義”的基礎,更是圣王安天下、安百姓的不二法門。荀子沒有明言“血氣”、“志意”與“知慮”之間的具體關聯,但是“血氣”、“志意”和“知慮”三者都需通過“禮”來對治形塑,可見“血氣”和“志意”應與“知慮”平列,具有其獨立的地位。

荀子還提出“治氣養心之術”:

治氣養心之術:血氣剛強,則柔之以調和;知慮漸深,則一之以易良;勇膽猛戾,則輔之以道順;齊給便利,則節之以動止;狹隘褊小,則廓之以廣大;卑濕、重遲、貪利,則抗之以高志;庸眾駑散,則劫之以師友;怠慢僄棄,則照之以禍災;愚款端愨,則合之以禮樂,通之以思索。凡治氣養心之術,莫徑由禮,莫要得師,莫神一好。夫是之謂治氣養心之術也。(《荀子·修身》)

在此,荀子的“治氣”包括生理本性、自然欲望以及心理情志等諸多內容,是對“血氣”與“志意”的修養工夫的具體展開①有學者注意到“從荀子將‘血氣’與隨后言及的一系列精神性內容并列的角度來看,他似乎又將其視為精神性的內容?!钡珔s認為荀子這種處理“顯得有些含混”、“反而顯得有欠流暢”。參見匡釗:《論荀子的“解蔽”之方與“治氣養心”之術》,《安徽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4期。本文認為,如果對自孔子開始的儒家“氣志論”理路有在先的把握,則荀子提出治氣說的思路是符合儒家傳統而較為清楚明白的。;“養心”則是針對“心”的思知能力和所處狀態的工夫。彭國翔指出,“‘治氣’與‘養心’雖然可以分別而言,但就功夫的實踐步驟來說,卻是一體無間的展開過程”②彭國翔:《“治氣”與“養心”:荀子身心修煉的功夫論》,《學術月刊》2019年第9期。。在成就理想人格的過程中,“血氣”、“志意”和“知慮”必然是交互并進彼此影響的。而荀子多次將“血氣”與“志意”連用并這般強調二者的修養意義,其內在理路,無疑得自孔子的氣志一體論傳統。

可見,在儒家看來,生理性的“氣”與精神性的意志、性情乃至道德修養的關系,是愈發緊密地聯系在一起的。③丁四新考察了“義勇之辨”對儒家早期“養氣說”的影響,這其實也可看做儒家廣義“氣志論”理路具體應用深化的一個案例。參見丁四新:《論早期先秦儒學的養氣說與養性說》,《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4期。筆者認為,孔子之后儒家對剛德的處理和運用,正是這一理路的深化發展。下面將會進一步分析,思孟學派的“剛”論,使儒家這一“氣志論”理路得到了最充分的發揮。

三、孟子以“心”為核心的“剛”德詮釋

由孔子開創的“氣志論”下剛德的解釋和應用模式,在孟子這里得到繼承和更進一步的發展,加入了“心”的考量以及明確的“道義”內容。這使剛德的修持和作用方式落實到“心—氣—志”的互動上,并將“剛”完全融攝進“心”的道德修養和踐行體系中。

(一)氣—志—剛關系的深化

我們來看孟子講“浩然之氣”的一章:

“敢問何謂浩然之氣?”

曰:“難言也。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則餒矣。我故曰,告子未嘗知義,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孟子·告子上》)

孟子極力渲染的“浩然之氣”,從理論源頭上說,顯然是由儒家的氣志論思路轉出的。依照孟子解釋,“浩然之氣”作為一種身體之“氣”,卻需要“直”這樣的性情來“養”,即表明“浩然之氣”與精神領域相接。具體相接到何處呢?那就是“志”。孟子說:“志一則動氣,氣一則動志”(《孟子·告子上》),焦循解釋為“志閉塞則氣不行,氣閉塞則志不通”①焦循:《孟子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97頁。,即氣直通于志,二者緊密關聯、彼此影響。由此,“浩然之氣”所表現的“至大至剛”,便不只是對“氣”的說明,更是對“浩然之氣”所對應的精神性的“志”的描述?!皻庵尽焙险?“剛”德也便呼之欲出了。朱子在此點出:“浩然之氣乃是于剛果處見?!雹谥祆?《朱子語類》第五十二卷,黎靖德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247頁。此“剛果處”,即是指“剛”德。剛德正是氣志結合的產物,可直接呼應孔子講的“存志克欲”之“剛”、曾子講的“弘毅”以及《中庸》講的“發強剛毅”。

但是相較孔子等儒家先驅的“剛”,孟子“浩然之氣”呈現的“剛”,卻具有兩點重要的理論進展。一是此“剛”能反過來影響乃至導引“氣”。孟子說:“夫志,氣之帥也;氣者,體之充也”《孟子·公孫丑上》?!皻狻币庵赋溆眢w之中的“氣”,卻受到“志”的統帥??鬃拥膭偟码m然突出“存志”作用,但并未明確說明此“志”反過來對“氣”的導引作用。孟子則直接將“至剛”之“志”的作用反加到“氣”上,使“剛”的應用范圍得到極大的擴展。這一理論突破的意義還在于,孟子在如何培育剛德,進而挺立志向的問題上,突出了“剛”、“志”與“氣”之間良性互動的可能?!昂迫恢畾狻钡奶N養,可以培育出“剛”;“剛”的實現、志的確立,又可以反過來引導“氣”,幫助“浩然之氣”的保持。這可謂“氣以立剛,剛以養氣”,將剛德的培育寄托于“養氣”之上,也將“養氣”寄托于“剛”的持護。程頤說:“仲尼只說一個志,孟子便說許多養氣出來,只此二字,其功甚多?!雹鄢填?、程頤:《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221頁。正是如此。

二是孟子之“剛”有更純粹鮮明的道德特性??鬃?、曾子和子思論“剛”,偏重說明一種由氣質性情所表現出的斷制堅持、不為欲望所動搖的意志能力,但這種意志指向何處,則并不十分清晰。因此孔子才強調“剛而不學,其弊也狂”,一定要后天的“學”來矯正方向;曾子則必須特別強調“仁以為己任”后,才能肯定“毅”的道德修養意義;《中庸》則認為“發強剛毅”是為了“足以有執”,但“執”什么,卻無明示。相比之下,孟子明確指出,“浩然之氣”需“配義”,乃是“集義”而生④趙歧于《孟子章句》注曰:“義謂仁義,可以立德之本也?!?焦循:《孟子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7 年,第200頁)即是認為孟子這里的“義”泛指一切道德規范。,不能“義襲”,無“道”則“餒”。這完全是以道德內容為主導和約束的。那么,通過“浩然之氣”而生發出來的“剛”,即可以理解為一保證了絕對的道德向度的“剛”。就此而言,孟子通過“浩然之氣”的建構,明確了“剛”之斷制與持守的道德意義及應用方向——“義”與“道”。

到此,孟子剛德的道德內涵的詮釋關鍵,即落在對“浩然之氣”的理解上。

(二)以“心”釋“剛”的理路

很明顯,孟子的“浩然之氣”,乃是一強調道德特性的“氣”。為了解釋此“氣”中為何有道德性的內容,孟子在孔子“氣—剛—志—欲”的系統中加入了“本心”概念。

“心”的概念在戰國中后期才逐漸流行和展開,成為哲學討論中的核心概念①參見白奚:《稷下學研究——中國古代的思想自由與百家爭鳴》,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第104-106頁。,這點學界已有公認?!靶摹崩碚摰匚坏奶岣?又直接影響了“氣志論”的形態建構。張立文認為:“心既是人的心臟器官,又是人的思維器官、思想認識、感情欲望、道德意識、虛靜自然的心態等等?!雹趶埩⑽闹骶?《中國哲學范疇精粹叢書·心》,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24頁。戴兆國進一步總結說:“‘心’依今人之見有兩義,一為心的器質性特點,一是離此器質性而言的功能性特點,前者屬自然血氣之類,后者是主體知情意的作用表現?!雹鄞髡讎?《心性與德性——孟子倫理思想的現代闡釋》,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52頁。由此可見,具有生理和精神雙重意涵的“心”,正可以作為解釋“氣”“志”關系的新基點。孟子即是這種理論創新可能的探索者。

孟子的“心”,不僅是一種主宰思慮的生理器官,同時先天地具有各種善性,即具有“良知”“良能”。在“良知”“良能”意義上,此“心”可以被稱為“本心”或“良心”。如孟子說“仁義禮智根于心”(《孟子·盡心上》),任何道德性的情感、規則或意識,都通過此“本心”或“良心”才能生發推擴。孟子認為,通過“存心”“養心”“盡心”“求放心”等這類以“本心”為核心的修養手段,即能夠喚起本心先天本有的道德情感,主宰道德行為,進而承諾一種“沛然若決江河”的要踐行之、實現之的意志力量,并在身體層面充養出“塞于天地之間”的“浩然之氣”。相反,“行有不慊于心,則餒矣”,即不能按照本心而行道義之事,則無法充養出“浩然之氣”,更不用說培育剛德了。

因此,“本心”變成“浩然之氣”得以生發的人性基礎,“心”和“氣”雖然還是兩個東西,但彼此有道德意義上的緊密互動,且“心”的地位和作用更為根本。孟子的道德修養工夫,即由此變成“養心即是養氣”。因此,孟子對“剛”的定位,已經不是單純“氣—志”之間互動的產物,而是發展為以“心”為核心的修養工夫服務。此中的義理極盡曲折,自然為孟子感嘆“難言”??梢钥吹?圍繞“本心”的工夫成為孟子修養學說的第一要義。傳統儒家中的“氣志”論傳統,以及用于“存志克欲”的剛德,便只能是依附在“本心”工夫之下的第二義的工夫內容了。孟子一路的“剛”論,便突破了單純圍繞氣志的傳統,轉而化入更具根本意義的心性學說中。

那么,剛德又是如何具體安置與體現在以“心”為核心的修養論中的呢?這個問題正好可以與另一個極重要的問題一同處理,那就是“剛”之為德的歷史命運——為什么在儒家整個傳統修養討論中,關于“剛”的直接討論體量甚少?筆者認為,剛德討論的“少見”并不意味著剛德所指向的作用和意義的削弱。事實情況是,隨著修養體系的精細化,剛德逐漸熔鑄在各類偏重不同卻與主體之“心”密切相關的諸多概念中了,如“敬”“定”“固”“執”“安”“持”等。這些都可以用來形容“剛”的心理和行為的某方面特征,且更加具有場景針對性,可以用來描述和說明不同階段、不同對象、不同需要下的“剛”的表現和應用。

舉例來說,剛德全面被“心”融攝,這點體現最為明顯的是“誠”這一概念?!吨杏埂分姓f:“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圣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彼^“擇善而固執”,顯然就是儒家道德修養意義上的剛德的另一種表達:“擇善”對應著對道德價值的肯認與決斷,“固執”對應著對自我道德決斷的不懈持守?!罢\之者”實際上意味著具有絕對道德指向的“剛者”。以此對比更高層面的能“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的“誠者”和“圣人”,《中庸》作者認為,在道德修養意義上,“剛者”還需再進一步,向不需思勉、自然行之的“中道”境界前近。這與孔子以“剛毅木訥”來“近仁”的訓教可謂脈息相通。

孟子說:“萬物皆備于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孟子·盡心上》)這句也體現出“誠”與“剛”的內在關聯。其中的“誠”應是“誠之”義,“反身而誠”意即真誠地、全面地實現“自身”,實現“萬物皆備”的“我”。①關于“萬物皆備于我”的含義,筆者認同葉樹勛所言:“萬物”是“對使道德行動成為可能的一切內部資源的抽象化概括”,“萬物皆備于我”即是對“我”自身具備道德實踐的一切條件的自足性的肯定。因此,“反身而誠”,即是對“我”、對“自身”的真誠實現。參見葉樹勛:《道德自我與行動意志——孟子哲學中“萬物皆備于我”的義旨新探》,《哲學研究》2020第10期。孟子在此繼續強調“強恕而行”?!皬姟绷x為勤勉、強力,這無疑是剛德的重要表征?!皬娝《小?即奮力在行動中促成主體的“誠之”之功??梢?孟子也認為“強”(剛)在“誠之”的過程中起到很大作用。他最后點出“求仁莫近焉”,又不得不讓我們想到“剛毅木訥,近仁”一句。因此,思孟一派的重要概念——“誠”,與剛德有極為密切的關系?!罢\之”的工夫與剛德是互為表里,相得益彰的。

總之,孟子用對“本心”的創發,建構起“氣志”互動的人性基礎,使剛德具有了鮮明的道德特性。但同時,“剛”所指向的關于性情意志的修養領域,也被融攝到更具本質意義的“心”的討論中,具體體現于誠、敬等與心密切相關的德目和修養應用形態里了。

四、“剛”“勇”關系及其現代啟示

孟子以“心”為核心的剛德詮釋,同時開啟了剛德在道德實踐中新的作用可能——“剛”和“勇”的互補與結合。這也是今天我們把握剛德理論意義的重要抓手。

“勇”德歷來為儒家所重視。這是因為“勇”本身強調“敢為”“不懼”,直接指向實踐上的行動與否,是主體能夠知而行之、知行合一的關鍵德性?!吨杏埂放e“智、仁、勇”為“三達德”,是在諸多德目中選出了在道德領域最重要且周遍通達的三個德性:有“智”則能夠認知學習,促成“仁”這一最高德性的養成;有“勇”則能夠行動作為,促成“仁”在實踐中的落實??梢哉f,“勇”是儒家聯系主體內在善性和外在行動的必要德性,極為關鍵。

那么“剛”和“勇”又有怎樣的關系呢?在儒家之前,“剛”和“勇”是有明確區分的。如《左傳·隱公九年》中明確講“使勇而無剛者嘗寇”,即派遣有“勇”卻不“剛”的人迎擊賊寇。西晉杜預注說:“勇則能往,無剛不恥退?!雹诙蓬A注、孔穎達正義:《春秋左傳正義》,阮元???《十三經注疏》,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3765頁。朱子則說:“勇只是敢為,剛有堅強之意?!雹壑祆?《朱子語類》第八十三卷,黎靖德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161頁。這些表明,儒家之前“剛”偏重內在意志性情的堅持不屈,“勇”偏重外在的敢為敢戰,且“勇”者不一定意味著就是“剛”者,反之亦然。

而在儒家針對道德實踐的理論改造中,“剛”與“勇”則產生了必然的聯系。孟子將剛德攝入“心”的論域,則使“剛”和“勇”正式通過主體之“心”而緊密聯系在一起。孟子有“不動心”的講法:

曰:“不動心有道乎?”

曰:“有。北宮黝之養勇也,不膚撓,不目逃,思以一豪挫于人,若撻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寬博,亦不受于萬乘之君。視刺萬乘之君,若刺褐夫。無嚴諸侯。惡聲至,必反之。孟施舍之所養勇也,曰:‘視不勝猶勝也。量敵而后進,慮勝而后會,是畏三軍者也。舍豈能為必勝哉?能無懼而已矣?!鲜┥崴圃?北宮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賢,然而孟施舍守約也。昔者曾子謂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嘗聞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鲜┥嶂貧?又不如曾子之守約也?!?/p>

孔子曾說:“勇者不懼”(《論語·子罕》)。孟子則進一步認為“勇”之“不懼”,是一種“不動心”的表現。因此,他在回答“不動心”之“道”時,即舉出三類“勇”之“不懼”為例。其中,北宮黝之勇,是對生理本能之“懼”(如肌膚眼睛被刺時的逃避舉動,刺殺爭斗中的緊張畏懼)的克服。孟施舍之勇,是對理性認知后的“懼”(如軍事上理性權衡后對勝敗不定的恐懼)的克服。而曾子之勇,則是面對道義踐行中諸多困難之“懼”的克服。孟子認為,雖然北宮黝三人都表現出“不懼”“不動心”的特征,但其克服“不懼”而使此“心”貞定不動的意志來源卻完全不同。北宮黝來源于身體的訓練,孟施舍來源于理智的權衡,而曾子完全來源于對道義的肯認與持守,即“自反”和“守約”。曾子之勇也可稱為“德義之勇”“大勇”?!按笥隆钡膶崿F,必然向內要求主體有這樣一種德性:面對道德目標而有自我斷制且意志堅定的持守之。剛德的意義即呼之欲出了。因此,《孟子》原文中,接下來便強調“持其志,無暴其氣”,邏輯上引出了上文詳細分析的氣志論理路和“剛”的論說。孟子“不動心”所內在的意志品格,是“剛”的;“不動心”所外在的表現,則必然是“勇”的?!安粍有摹本褪恰皠偂焙汀坝隆痹凇靶摹鄙系谋憩F方式。曾子的“大勇”也由剛德激發。

在此意義上,朱子有一個較為圓融的講法:“勇者剛之發,剛者勇之體”①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78頁。,即認為“剛”和“勇”一體而兩面,“勇”是“剛”的外在表現,“剛”是“勇”的內在支撐。朱子還強調:“道理,須是剛硬,立得腳住,方能有所成?!雹谥祆?《朱子語類》第五十二卷,黎靖德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243頁。不可否認,“剛”在道德實踐上,提供了肯認道義、抵定情志、對抗干擾、堅持不屈的內在意志力量,補充了“勇”的內在性情意志構成。而儒家之所重視剛德理論,即是在努力打通內在性情意志與外在行動之間的必然關聯,特別是要在道德的論域內為敢為之“勇”找尋內在心理性情上的支撐。

在儒家論域內,剛德意味著從身到心、從氣到志的對符合“道義”的目標的斷然肯認,并能長久堅守,不受外物的干擾?!皠偂币呀涋D化為一種從屬于本心的內在“德性”。那么,當外部境遇要求主體在行動上貫徹“道義”時,剛德自然會提供意志力量,轉化出一種盛大的勇氣,推動主體現實道德的行為。

剛勇的這種內在聯系,正可以呼應現代倫理學中興起的關于“道德勇氣”(moral courage)的討論。中國哲學背景的國內學者,大都會將“道德勇氣”與中國儒家的“大勇”以及“浩然之氣”等關聯看待。①參見吳迪:《道德勇氣:辨析與新詮》,《理論月刊》2020年第5期;趙金剛:《朱熹浩然之氣、道德認知與道德勇氣述論》,《倫理學研究》2021年第2期;彭永捷:《道德勇氣新論》,《湖湘論壇》1999年第1期等。但實際上,“道德勇氣”的論域并非儒家“勇”德所能夠充分涵蓋。本文即要特別強調其中引申出來的有關“意志堅定”的話題?;聽?Rushworth M.Kidder)對“道德勇氣”經典定義是:“勇氣可以被定義為心靈和精神的特質,這種特質使得一個人能夠堅定而自信地直面道德上的挑戰,而不會畏懼或退縮?!雹赱美]拉什沃思·M.基德爾:《道德勇氣:如何面對道德困境》,邵世恒譯,北京: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6年,第74頁。而所謂“堅定而自信”,具體則對應著“堅持”(uphold)道德原則和“忍耐”(endure)嚴峻后果??梢?“道德勇氣”的提出,主要是為了應對“道德冷漠”以及“意志薄弱”等現象,更根本的說,是為了解決倫理意義上“知而不行”的問題。而“道德勇氣”挺立的關鍵,即在于主體之意志。如吳迪所說,道德勇氣“最為關鍵的是能夠以實際的、高風險的行動對抗種種威脅,克服自身的意志軟弱”③吳迪:《道德勇氣:辨析與新詮》,《理論月刊》2020年第5期。。如果沒有意志上的“堅定”,即無“堅持”和“忍耐”,更無“道德勇氣”可言。知而不行即意味著意志的“堅定”不足。

與此呼應,西方學界關于道德領域內“堅定”的討論正在逐步細化?,F代行動倫理學者肖爾·沙爾維(Shaul Shalvi)提出的“道德堅定”(moral firmness)概念值得關注。他認為主體自身道德判斷(moral judgement)的“堅定”程度,對主體行為具有重要影響。所謂“道德判斷”,即是主體對道德原則的認同與是否遵行的決斷。通過設計不同場景下人群對“不撒謊”原則的堅持程度的行為實驗,沙爾維得出這樣的分析:判斷中的道德堅定可以轉化為行為中的道德堅定。道德判斷愈加堅定,則道德行為愈加堅定。④Shaul Shalvi et al,“Moral firmness,”Journal of Economic Behavior and Organization,vol.93,2013,pp.400-407.“道德堅定”直接關聯道德認識如何貫徹于主體行動的問題,也直接決定著道德場景中知與行是否能夠統一?!皥远ā眴栴}的重要性被再一次強調。

其實,不論“道德勇氣”還是“道德堅定”,都反映了現代倫理學的一個重要特征,即關注道德實踐中主體需要應對的各種復雜的影響因素,并特別強調主體在其中的自主決斷能力。換句話說,道德行為的落實,非常依賴于主體個人自主的理解認定、排除干擾和抉擇行動。因此,對主體是否具有貫徹應然行為的“堅定”特質,才成為一類必然的思考路徑?,F代倫理學研究中,已不可回避道德實踐中對主體之“堅定”與否的追問。

回顧中國傳統倫理學的資源,或許只有“剛”德所開啟的身心、氣志結合的論域,能夠更有效地應對現代倫理學中關于主體“堅定”的追索。比如,在思考哪些因素會影響主體內在的“堅定”、如何把握與培育主體的“堅定”等問題時,基德爾、沙爾維等西方學者大都關注社會道德教育、媒體引導、宗教訓誡、利益考量等對“意志堅定”或“道德堅定”的影響;而“剛”徳中“擇善固執”“持志”“克欲”“治氣養心”等表現和特征,則提示我們應更加注重氣質性情的治理、志意的修持和身心的交互作用等,以提高主體自主踐行道德要求的“堅定”程度,促成知行合一的實現。這無疑是一個極富中國特色且頗具啟示性和實踐性的致思路徑。

總之,孔子突破了三代時期局限于政治層面對剛德的討論,而結合同步興起的“氣”論,建構起剛德得以生發作用的“氣—志”結構,認為“剛”在道德修養中能夠發揮“存志”“克欲”等作用,許其為得“仁”的重要德性要求。孟子則以“心”統攝“氣”“志”,為剛德明確了“道義”的指向和具體的培育作用方式。通過“心”的連接,“剛”成為道德實踐中“大勇”實現的內在性情支撐。儒家的剛德,綰合了“氣”“志”“義”“心”等內容,指向了一個生理與心理、身體與心志互動統一的成德之域,可謂獨具特色、意義深遠?,F代倫理學界對“知而不行”這一倫理困境下如“道德勇氣”“道德堅定”等問題有諸多討論。對此,儒家的剛德思想或能提供更多的回應與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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