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湛甘泉的儒佛之辨

2022-02-09 07:41吳祖松
當代中國價值觀研究 2022年3期
關鍵詞:點校甘泉佛家

吳祖松

明中期是心學思潮崛起的時代,很多心學學者存在“陽儒陰釋”的問題。由于被甘泉判定為禪的慈湖學重新受到學者追捧,所以甘泉為了救正世風、學風而力辟佛老。甘泉早年也曾學習佛家,但是其確立儒家立場后,一生對于佛家思想都持嚴厲的批評態度,嚴儒佛之辨。

甘泉辟佛老,對儒門堅守基本價值觀、穩定陣腳貢獻實大。羅洪先所寫的甘泉《墓表》中表彰甘泉辟佛老之功,他說:“斯時也,何時也?心佛老而誣圣經,借圣經以文佛老,于佛老則師其意而不用其詞,于圣經則用其詞而不用其意,異說猖狂敢為大言以欺人,殘蝕浸淫,為禍之烈,甚于洪水猛獸。先生以中正之學獨遏橫流,明天理之本然,救人心于既死,先生之功,顧不偉歟?當不在抑洪水、辟楊墨之下也。洪先不佞,不能粉飾文辭,皆據實而表之,凡具此理之同然者,其不以為然乎?”①湛若水撰,游騰達、王文娟點校,鐘彩鈞審定:《甘泉先生續編大全·補編》,臺北:中國文哲研究所,2018年,第558頁。羅洪先講到當時學界出現了很大的問題,很多學人混淆三教、污蔑儒家經典,甚至借著儒家經典為佛、老文飾等,這種局面幸得甘泉遏橫流、明天理,才得到一定程度的救正。

甘泉在《答歐陽崇一秋官》中講到,自己在早年也曾學習佛學,并有快意,其對佛學有基本的了解,后來覺察佛學無實,無實在的德性和事業,如同談空畫餅。甘泉說:“仆之不取佛者,非如世之群儒,區區以辟異端為事,而懵不知者也。蓋三十歲時,曾從事于此,亦見快意,久乃覺其無實,亦無實德實事,如談空畫餅耳。且心事既判,又云‘理障’,其害道不為小矣。所以惡之者,非惡佛也,惡其害道也。往往見陽明門弟尊佛而卑圣,至謂孔子為纏頭佛,佛乃是上圣人,亦嘗痛之,愧不盡心于知己者。今來諭所述陽明云云,則吾不憂矣。而門弟之傳云者何耶?吾輩乃時人之耳目,不可不慎也,仆當與執事共勉之?!雹僬咳羲?鐘彩鈞、游騰達點校:《泉翁大全集》(全四冊)一,臺北:中國文哲研究所,2017年,第263頁。甘泉在弘治七年二十九歲時開始從學于陳白沙,在最開始的三年,他對陳白沙的“無在無不在”“勿忘勿助”等思想并沒有真切的認識和感悟,處于一個困頓期。而至弘治十年,甘泉在三十二歲時才真正領悟儒家的天理之義,并提出“隨處體認天理”之說,其后得到白沙的高度肯定。上面引文說到甘泉在三十歲時,曾從事于佛學,說明其在修習儒家的同時,也去閱讀和探索佛學,雖對佛學有一定的理解,但最終還是認識到佛學無實。正是因為這個階段甘泉一直在鉆研和體悟儒家思想,其對儒家思想不斷深入體悟和認識,使他突破了在佛學修習上的“快意”階段,認識到佛學的問題所在。甘泉認為自己辟佛和其他人辟佛不同,其他人只是為了辟佛而辟佛,對佛學的基本思想和問題沒有深入認識,而他則認為自己對佛家思想是有深入了解的。甘泉對世之學者尤其是對部分陽明弟子佞佛非常擔憂。歐陽崇一即歐陽德,是陽明在江西的重要弟子,甘泉這封信就有規勸陽明弟子之意,并就歐陽德在陽明學人內部對相關錯誤講法進行批判抱有期許。陽明在江西的主要弟子以鄒守益、歐陽德為代表,他們以修持篤實著稱,在三教關系等相關問題上的看法和甘泉較為一致。

甘泉贊揚了前儒尤其是二程辟佛之功,他在《伊川唐錄序》中說:“大哉!二程夫子之有功圣門也,排佛老而衛先圣之道,雖以配孟可也。吾師白沙夫子手授遺書于水曰:‘孔孟正脈也?!雹谡咳羲?鐘彩鈞、游騰達點校:《泉翁大全集》(全四冊)一,臺北:中國文哲研究所,2017年,第554頁。甘泉接續了二程、朱子辟佛之傳統,繼續對佛教進行批判,其辟佛又有一些新的講法。

甘泉認為儒佛在本體上認識不同,主要體現在對理、氣、心、性等的認識不同。佛家認為緣起性空,萬事萬物都沒有本質性的自性,事物的形成都是因緣聚合。而儒家認為萬事萬物都有天理,即宇宙萬物的生生之理,佛家則認為萬事萬物并沒有實有的天理,認為儒家對實有的天理的執著是修行的障礙。佛家不僅認為事物沒有自性,是緣起而生成,而且認為事物本身沒有實有性,是“鏡花水月”,不能執事物本身為實有。在理、事的實有性這種根本問題上,儒家和佛家的認識是不同的。儒家信仰的根本就是肯定天理的實有性和普遍存在性,修行必須以此信仰為前提,甘泉也認為天理即生理就是儒者修行的“真種子”,他說:

雞抱卵之譬,一切用功正要如此接續,許大文王只是緝熙敬止,雞抱卵少間斷,則這卵便毈了。然必這卵元有種子方可,若無種的卵將來抱,抱之雖勤亦毈了。學者須識種子,乃不枉了功夫。何謂種子?即吾此心中這一點生理,便是靈骨子也。今人動不動只說涵養,若不知此生理,徒涵養個甚物?釋氏為不識此種子,故以理為障,要空、要滅,又焉得變化?人若不信圣可為,請看有種子雞卵如何抱得成雛子,皮毛骨血形體全具,出殼來都是一團仁意,可以人而不如鳥乎?精神在卵內,不在抱之者,或人之言亦不可廢也。明道先生言:“學者須先識仁?!雹僬咳羲?鐘彩鈞、游騰達點校:《泉翁大全集》(全四冊)四,臺北:中國文哲研究所,2017年,第1645頁。

甘泉強調天理的重要性,認為天理就是修行的“真種子”,如果不體認天理,則修行沒有根本,也沒有依據。雖然佛家能認識到修行要有一個根本,但是其所謂的根本并不是天理,這和儒家認為修行的根本是天理不同。甘泉在《答洪峻之侍御》中講到:

惜乎人自執見,人自執空,反非實學,以為不可有所見。而不思立則見其參于前,在輿則見其倚于衡者,與卓爾躍如何謂。要空者莫如道與釋,道者猶能謂“鼎肉若無真種子,如將水火煮空鐺”;釋者猶能謂“馴得自白牛露迥迥地”。但其所謂真種、白牛,自與圣人所謂卓爾躍如、參前倚衡者不同耳。吾覺山若見得此天理為是,將來涵養體認,且不必與之辨,亦不必求其與我合,恐自己忽然惑于其中。②湛若水撰,鐘彩鈞、游騰達點校:《泉翁大全集》(全四冊)一,臺北:中國文哲研究所,2017年,第315頁。

在以上這段話中,甘泉認為儒家和佛道修行的根本是不同的,他告誡儒者不必求佛老思想和儒學相合,因為他擔心儒者在這個過程中陷溺、迷惑于佛學。

甘泉認為性是實有,而氣、心、理等存有則是一體的存有,均為實有,不能認為心之靈明就是性。靈明是心的一種知覺感應能力而不是性體本身,如果否認心之生理,則其靈明只是虛靈而沒有實體的意義。甘泉認為儒家的性是活動的、有內容的,而佛家的性只是靈明,否定了生理的存在,佛家這種對性的理解實質是“作用是性”,他說:

學者只是兩端,非雜昏則惺性。然而圣人與釋氏說性不同,圣人言性乃心之生理,故性之為字,從心從生;釋氏言性,即指此心靈明處便是,更不知天理與心生者也。所謂心之生理者,如未發則有物躍如活潑而謂之中,及發則見孺子入井,怵惕惻隱之心生,與羞惡辭讓是非之心皆是也。釋氏以此生理反謂為障,是以滅絕倫理,去圣人之道遠矣。③湛若水撰,鐘彩鈞、游騰達點校:《泉翁大全集》(全四冊)四,臺北:中國文哲研究所,2017年,第1921-1922頁。

甘泉認為佛學中的“心”是“心無一物”,這種心是空無的、寂靜的、無實在內容的,而儒學中的心是心“無一物不體”,是實有的、活動的、有內容的,他說:

或問曰:“既曰心無一物則浩然矣,又曰無一物不體則浩然,何也?”曰:“孟氏謂浩然之氣塞天地之間,程子曰:‘天人一也,更不分別,天地之氣浩然即人之氣浩然也?!惶斓刂畾怏w物不遺,何所不包?夫然后見其浩然也。至虛至實,虛實同體。若釋氏之學,非不曰心無一物,而不知無一物不體,何足以為浩然?”①湛若水撰,鐘彩鈞、游騰達點校:《甘泉先生續編大全》(上下冊)下,臺北:中國文哲研究所,2017年,第993-994頁。

儒家不僅講實,也講虛,虛無、虛空是佛老思想的特征,但儒家所講的“虛”是心的不滯性,并不是講心是絕對的虛無?!皩崱敝溉寮业赖卤倔w的實有性,“虛”指本體運行的靈動及本體呈現境界的高遠,所以說儒家的本體是虛實同體的。而佛家不講本質性的實有,甘泉認為佛家“有虛無實”,這正是佛家危害圣人之道的地方,他說:“中正則澄然無事是虛,天理呈見則必有事焉是實,虛實同體,圣賢之學也。佛氏虛而無實,為其以理為障而外之,得罪圣人正在乎此?!雹谡咳羲?鐘彩鈞、游騰達點校:《泉翁大全集》(全四冊)四,臺北:中國文哲研究所,2017年,第1923-1924頁。

氣是實有的,這是儒者的共識,儒家用氣的實有性來反駁佛家所認為的宇宙、萬物的虛幻,而理和氣為一體的存在,理氣合一,理也是實有的。甘泉也用氣的實有性來批評佛家的虛空思想:“上下四方之宇,古今往來之宙,宇宙間只是一氣充塞流行,與道為體,何莫非有?何空之云?雖天地弊壞,人物消盡,而此氣此道亦未嘗亡,則未嘗空也。道也者,先天地而無始,后天地而無終者也。夫子川上之嘆,子思鳶魚之說,顏子卓爾之見,正見此爾?!雹壅咳羲?鐘彩鈞、游騰達點校:《泉翁大全集》(全四冊)一,臺北:中國文哲研究所,2017年,第220頁。

甘泉認為不能任氣為理,理氣為一體之存在,若外氣而求理,則鮮不流入佛老。不能外氣求理和不能外物求理、外事求理的道理是一樣的。偏于所謂的內心之學,則有遺物之病,不符合儒家合外內之學之義。

儒家和佛家在宇宙論上認識不同。在宇宙論上儒家是有機整體論,而佛家是因緣假合論:一方面,儒家認為宇宙萬物以及人本身是實有,而佛家認為宇宙萬物和人都為虛幻;另一方面,儒家認為宇宙是一體的有機整體,而佛家認為宇宙是因緣聚合的聚合體。儒家和佛家在身體觀上認識也不同,儒家認為人身是一個整體,而佛家認為人的身體是各因緣的聚合,是各個器官的集合。所以甘泉批評佛家以根塵為苦,不能自然地看待身體,所以更不能體悟到天地萬物為一體的境界。他不贊成三教同原說,認為佛學無本體故而無功用,儒家有體有用,三教并非同原:

蔣信問:“仁者與天地萬物同體,與佛氏同乎?”曰:“非也。彼欲去根塵者,且不能以一其身,況能一萬物乎?”曰:“彼亦求本體也,奚其非?”曰:“其猶諸虛器也,故以理為障,空寂而已矣,卒歸之無,無體故無用?!痹?“三教同原,何也?”曰:“譬之木焉,有同根而異發者乎?且謂廣大高明而不能中庸精微焉,非廣大高明也?!雹苷咳羲?鐘彩鈞、游騰達點校:《泉翁大全集》(全四冊)一,臺北:中國文哲研究所,2017年,第119頁。

儒家和佛家在生死問題上的看法也不同,儒家認為死而不亡是指身體雖然死亡,但是天理還在。人死了,其生命融入宇宙的大化流行之中,此理恒在。儒家在體悟天理的過程中看待生死,在體悟天理這個根本上講“死而不亡”,而佛家以具體的氣的視野看待生死。所以甘泉認為佛家以理為障、認氣為性,乃是不知生死。他說:

生死只是一個理,無乃一氣之聚散,一氣之變化,死何嘗亡?生而伸者為神,死而屈者為鬼,要知屈伸者何物始得。儒與佛者同一知死而不亡,儒者以理,佛者以氣。氣即理也,佛者必以理為障,認氣為性,所以毫厘之差,千里之謬也。故曰:“句句合,然而不同。若看得破,許爾具一只眼?!雹僬咳羲?鐘彩鈞、游騰達點校:《甘泉先生續編大全》(上下冊)下,臺北:中國文哲研究所,2017年,第680頁。

儒佛在工夫上的差異,主要體現在工夫的宗旨、方式不同,對內外、動靜等理解的不同。儒家的工夫宗旨在于通過世間萬事之道德實踐以達至圣人境界,強調在人世間做道德的踐履。而佛家的工夫宗旨在于了悟緣起性空之義,破除煩惱障和所執障,強調對于世間萬事之破執,以達至真如境界。儒家對動靜的理解不同于佛家:“儒有動靜,釋亦有動靜。夫儒之靜也體天,其動也以天,故寂感一矣。夫釋之靜也滅天,其動也違天,是故體用二矣。故圣人體天地萬物而無我,釋者外四體六根而自私。是故公私大小判矣?!雹谡咳羲?鐘彩鈞、游騰達點校:《泉翁大全集》(全四冊)二,臺北:中國文哲研究所,2017年,第449頁。甘泉在《答余督學》中批評了儒者專以靜坐為工夫的做法,認為以靜為言者皆是禪:

陽明不專于靜之說,即仆之說也。古之論學未有以靜坐為言者,而程氏言之,非其定論,乃欲補小學之缺,急時弊也。后之儒者,遂以靜坐求之,過矣。古之論學未有以靜為言者,以靜為言者皆禪也。故孔門之教,皆欲事上求仁,動時著力,何者?靜不可以致力,才致力即已非靜矣。故《論語》曰:“執事敬?!币自?“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敝杏埂敖渖骺謶稚鳘殹?皆動以致其力之方也。何者?靜不可見,茍求之靜焉,骎骎乎入于荒忽寂滅之中,而不可入堯、舜之道矣。故易曰:“復其見天地之心乎!”復也者,一陽動也。非復則天地之心不可得而見矣。天地之心不可得而見,則天理或幾乎息矣。故善學者,必令動靜一于敬,敬立而動靜混矣。此合內外之道也,性之德也。③湛若水撰,鐘彩鈞、游騰達點校:《泉翁大全集》(全四冊)一,臺北:中國文哲研究所,2017年,第225頁。

甘泉批評專以靜坐的修行方法,專言靜則忽視動。他不能理解儒家敬的工夫為動靜合一之義,若忽視動,則不能體悟天理,所以做工夫要動靜一于敬,這才是合內外之道。甘泉認為專以習靜,并不能在工夫上實有所得,儒家強調的是“定”,若習靜而求定則愈見其不定:

欲習靜定志則未見其底寧者,正為不曾有真見。大學曰:“知止而后有定?!敝辜词钦嬉娨?。欲知止即當隨處體認天理,天理即所謂止也。若見得,則所謂動亦定,靜亦定,而習靜不足言矣!若于習靜而求定,愈見其不定也。此乃區區初年身親經歷處,非虛言也??酌弦郧罢搶W,即事即心,未嘗有靜坐之說。明道亦動靜皆定,至伊川乃倡靜坐之說,末流鮮不入禪者,請于動靜兩忘,體認天理乃定,定久則誠。④湛若水撰,鐘彩鈞、游騰達點校:《泉翁大全集》(全四冊)四,臺北:中國文哲研究所,2017年,第1861-1862頁。

佛家的靜坐也不同于儒家的靜坐,佛家在工夫上講究靜坐,但其靜坐要求斷絕一切意念以及不起意念,這被甘泉所批評。他認為這是學死之學,而儒家的修行工夫要求動靜合一,重視在動中修行,但是意念要從本心發出,要中正,不能人為地強制斷絕意念以及強制不起意。甘泉認為人之心是持續活動的,無一刻不動,若把持令其不動,也不能真做到心不動,反而成心猿意馬之妄動。甘泉說:

是知天地未嘗一時而不運行,人心未嘗一息而不生生感應也,安得不動?雖慈湖說不動,亦即動心也,除死乃不動耳,故佛者終日學死。①湛若水撰,鐘彩鈞、游騰達點校:《泉翁大全集》(全四冊)四,臺北:中國文哲研究所,2017 年,第1971頁。

人心活的,自做槁木死灰不得也。故佛者欲靜不得,終日強制,終日動意,故名心猿意馬。若勿忘勿助、時靜時動,莫非自然,何等灑落!②湛若水撰,鐘彩鈞、游騰達點校:《泉翁大全集》(全四冊)四,臺北:中國文哲研究所,2017 年,第1970頁。

甘泉說佛老之學主靜是陰道,為尚鬼之學,終日學死,而儒家之學是陽道,尚人之學,終日學生。他對楊仕鳴說:“佛老之學,陰道也;故尚鬼,其學也主靜。圣賢之學,陽道也;故尚人,其學也主動。主動者,其執事敬之謂乎!是故大易之道,貴陽而賤陰。君子慎動?!雹壅咳羲?鐘彩鈞、游騰達點校:《泉翁大全集》(全四冊)一,臺北:中國文哲研究所,2017年,第3頁。甘泉在《默識堂記》中寫道:

或疑之,曰:“有僧三年不言,其聲如雷,而不足與于道,言于識者,何居?默而不識也,彼自寂滅其識也。本心自有識,如鏡自有明,自能照物,而彼則覆鏡而蔽明也,非鏡本體然也。乃誘之曰:‘鏡本無明,心本無識?!洳蛔云酆?故圣人終日學生,釋者終日學死。圣人終身教為人,釋者終日教為鬼,此默而識不識之分。明乎儒釋之辨,是故知死生人鬼之故,其于道也,思過半矣!”“佛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尉?”曰:“生心似矣,心生不識,猶不生也。天理民彝終不可滅,滅則死矣?!雹苷咳羲?游騰達、王文娟點校,鐘彩鈞審定:《甘泉先生續編大全·補編》,臺北:中國文哲研究所,2018年,第145頁。

這里的“本心自有識”是指本心有體認天理之能力,而佛家否認人有這種能力,把一切看空,則否定了心體認天理的能力,認為心無生理,心成了死物。佛家認為應該對任何事物無所執著而心自然生起,但是這個心還是因緣之心,而儒家的本心是實體之心,本心即是天理。

佛家因為在本體和工夫上的認識和儒家有差別,其對倫理、事功大體都采取抽離的態度。這一點也是甘泉批評佛家的重點。儒家認為倫理是不能被破除的,而佛家則要破掉對倫理的執著;儒家認為倫理是天道自然的要求,破除倫理則違背天理,而佛家認為個體的覺悟、超越才是最應該關注的,倫理關系是因緣使然,并沒有一個穩定的、不能變動的根本屬性,人之所以煩惱就是因為對倫理等關系有執著,所以若要破除所執障和煩惱障,則要超越對于倫理關系的執著。當然也不是說佛家就一定要求修行者從倫理生活中抽離,但是佛家思想的確有此傾向,也確實造成了一定的社會后果。甘泉認為佛家要出離倫理的原因在于以物為外,而以物為外的原因在于厭惡眼耳鼻舌身意六根,根本原因還是不知性:

釋者棄彝倫,由于外物,外物由于惡六根,惡六根由于不知性。知形色天性,而后知惡根之非。非天下之盡性,其孰能與于此!①湛若水撰,鐘彩鈞、游騰達點校:《泉翁大全集》(全四冊)一,臺北:中國文哲研究所,2017年,第39頁。

佛氏初心軀殼起念,即是苦根塵、絕倫理之罪,是同條共貫事。然問罪者先須按其實跡贓證,乃可誅之也。今只誅其軀殼起念,則彼又有無諸相之說,必不肯服。從事圣人之書者,亦有縱欲敗度、傷殘倫理,然不可謂之儒,圣人必不取之。而佛者之教,正欲人人絕滅倫理,如水火之不相同。②湛若水撰,鐘彩鈞、游騰達點校:《泉翁大全集》(全四冊)四,臺北:中國文哲研究所,2017 年,第1681頁。

佛家不僅對倫理持消極態度,其對事功之態度也是如此。因佛家重在個人修行,修行的目的是為了出世間,其重點不在入世,此種對待世間消極的態度一直被儒家所批評。甘泉認為讀書、應事都應該躬行實踐,而禪學重視內心修行的體驗、習靜而不讀書、忽視人事即齊家、治國、平天下等,甘泉說:“初學切于讀書時調習此心,隨心力所及。如讀至一二行,稍覺心為所引,即停卷收斂,少俟有力再讀?;蛴辛ψ阋詣僦?或至三篇四篇不至失己,驗知得力,漸漸接續習之,至于不息,亦從此始。其應事亦復如是。若舍書冊、棄人事而習靜,即是禪學,窮年卒歲,決無熟之理。如欲鐵之精,不就爐錘,安可望精?”③湛若水撰,鐘彩鈞、游騰達點校:《泉翁大全集》(全四冊)一,臺北:中國文哲研究所,2017年,第105頁。甘泉在這里強調了讀書工夫的重要性。倫理、事功是歷代儒者批判佛學的重點,現代學者牟宗三指出:“佛教不能建國治世,不能起治國平天下的作用,表示它的核心教義必有所不足?!雹苣沧谌?《生命的學問》,臺北:三民書局,2018年,第89頁。

結語

甘泉嚴正的儒佛之辨立場,基于他堅定的儒家信仰。儒家和佛家在宇宙、人生這些根本性問題上的信仰是不同的,雖然甘泉認為自己了解佛學基本思想,但是從存世的文字材料中并沒有見其有深入對佛理的分析和批駁,基本上都是從本體、工夫上做立場上的批判以及對佛家導致的一些社會問題進行具體的批評。甘泉對佛教的拒斥態度,是與他對“無善無惡”的批評態度及對陽明后學流弊的態度相一致的。⑤參見吳祖松:《論“甘泉四句”——湛甘泉對王陽明“四句教”的改造》,《哲學研究》2021年第6期。這種態度,顯示了甘泉對自己學問的一種自我定位,有利于其樹立儒家正統地位。

在對待其他思想文化傳統上,學者主要有以下幾種態度。一是有立場的批判,甘泉即持此種態度,持此種態度的學者很難學習、吸收其他思想文化傳統的智慧,容易導致所宗主之思想文化傳統的自我封閉,事實上不利于文明對話和互鑒。二是有立場的包容,以陽明、龍溪為代表,現代學者如牟宗三、蔡家和等比較傾向于此種態度。雖然陽明也有批評佛老的言論,但比起甘泉,陽明的態度更加寬容。一方面,持這種態度的學者會吸收其他思想文化傳統資源為己所用,促進本傳統的創新性發展;但另一方面,這種吸收又可能會對其所宗主之思想文化傳統的價值觀形成沖擊,甚至刺激產生出超出本傳統最基本信念的一些新講法、新學說。三是無明顯立場的包容與學習態度,此類學者對各大文明的思想文化傳統都持尊重態度。四是不持立場的無所謂態度或對任何思想傳統都持批判的態度,持此態度者容易走向相對主義和虛無主義。

雖然學者持上述“有立場的批判”態度可能會導致其所宗主之思想文化傳統的自我封閉等問題,但這種鮮明的態度對維護本傳統的基本價值觀、對穩定本傳統的基本學人陣營等均有重要作用。甘泉對待佛家持嚴正的批判立場在明中葉影響很大,當時很多學者佞佛,有一些學者對佛家采取曖昧、寬容的態度,導致儒門學風空虛,學術有流入佛老之風險。甘泉挺立儒家立場,為儒門之木鐸,在接續儒家傳承、弘揚圣人之學以及糾正世風學風等方面都作出了重要的貢獻。

猜你喜歡
點校甘泉佛家
支部聯建潤“甘泉”
關于向“甘泉”公益專項基金捐贈的倡議
易筋經(九)
易筋經(八)
由賈島《長江集》點??雌湓姼柚械耐昝乐髁x追求
由賈島《長江集》點??雌湓姼柚械耐昝乐髁x追求
拾取且珍襲,詠嘆追前賢
《爾雅注疏》點校零識
白色在中華文化信仰中的象征意義
簡述梁漱溟的佛家思想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