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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鐵夫《吳夢窗詞箋釋》論探

2022-02-09 14:49薛玉池
寧波開放大學學報 2022年4期

薛玉池

楊鐵夫《吳夢窗詞箋釋》論探

薛玉池

(寧波大學 人文與傳媒學院,浙江 寧波 315211)

楊鐵夫《吳夢窗詞箋釋》是一部特點鮮明的著作,在這一研究中楊鐵夫的貢獻是多方面的。其一,在對夢窗生平的爬梳中,匡正流傳中的錯漏之處;提出“楚伎”說;通過異詞互證決定作品系年。其二,楊箋以意象勾連詞作,論證作者用意;貫通用事深意,突破造語晦澀;把握吳詞意內言外的特征。更從辭義之外,互證旁通以抉發夢窗詞旨。其三,對夢窗詞結構的分析是此箋一大亮點。以整體化的視角,歸納詞學理論,并以此作為解讀路徑,活用文法、詩法箋詞,把握吳詞潛氣內轉的結構特色。

楊鐵夫;《吳夢窗詞箋釋》;吳文英

楊鐵夫(1869—1943)原籍香山,名玉銜,字懿生,有“當代南國詞壇第一人”之譽。師承詞學大家朱祖謀,在詞的創作與研究兩端均有所成就。楊鐵夫作詞意在描繪錦繡山河,一生足跡遍布江南,四明之山水文氣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楊鐵夫推崇夢窗家法,在“民國”二十二年(1933)出版著作《吳夢窗詞箋釋》。此箋以朱祖謀刻疆村叢書《夢窗詞集》為底本,就夢窗全部詞作三百四十闋加以箋釋,有首創之功。并補充了事跡考一卷,足見其于箋釋夢窗詞上用力。此箋所收夢窗詞作之全,箋釋之細致,是近代夢窗詞研究的重要成果,為今后的研究工作開拓了道路。箋中誠然也存有一些值得商榷之處,但總體上瑕不掩瑜,珍貴之處尤值得深入探討。

一、以意逆志,奚明本事——對吳氏生平的爬梳

夢窗作為宋代詞學大家,宋史中卻不見其身影,一生行跡成迷。不僅交游情況撲朔不清,甚至生卒年份也難確考。對吳氏生平的考證,無疑是治其詞的先決條件。楊鐵夫《吳夢窗事跡考》一篇在朱孝臧《夢窗詞小箋》以及夏承燾《夢窗詞后箋》對吳詞所涉地名、人名、寫作時間考證的基礎上繼續發明,博征旁通以明其本事,對吳文英的家世生平、交游情況作了詳細的考證,將夢窗詞作的系年進一步細化。

楊箋在前賢的基礎上,對吳文英的酬贈交游作了進一步的考辨。首先勘誤的便是夢窗與白石交游說。夢窗一生的絕大多數時間都在幕中,交游甚廣,并且不乏一時貴人。僅是詞中明確表明酬唱關系的就達六十人之多,但夢窗當時名聲不彰,與其交游之人身份也多難辨。后世流傳中一個最大的錯漏之處便是將夢窗詞中所謂姜石帚者,誤為白石。如在《四庫提要》中有“文英及與姜夔、辛棄疾游,唱和具載集中”[1]之語。劉毓盤《詞史》中也言夢窗與白石游。楊鐵夫根據夢窗集中六首贈石帚詞,以文本細讀的方式作出了自己的有見之論:

一、《三部樂》題云“賦石帚漁隱”,換頭云“越裝片篷障雨”,已定為游艇之名,非家居無此設備。白石固家吳興;非杭州者。又詞中純是隱者語,雖曰由題生情,但詞不能不與其人合。白石奔走四方,席不暇曖,境遇似不相當。二、《解連環·留別石帚》云暖“歲晚來時”,又曰“酬花唱月”,又曰“別枕夢醒”,似夢窗寄寓石帚家經一年之久者。非客游外出,遠家吳興之白石能為主人。三、《拜星月慢》題云“姜石帚以盆蓮數十置中庭宴客”,詞云“霧盎淺障青蘿”,“冷玉紅香罍洗”,知蓮盆外,復有精瓷之套盤?!板T缕椒计?,磚花滉、小浪魚鱗起”,“繡屋重門閉”,足見庭宇幽潔,門廊邃深。若為寄寓景況者,租賃蝸居,此數十盆蓮不愁塞破屋子耶?四、《齊樂天·贈姜石帚》云“水楊陰下晚初艤”,自指漁隱言?!案狗继?,種花招燕子”,以正意言,塘云“更展”,豈租客之權,以喻義言,白石愛姬止小紅一人,卒以不耐貧,而為琴客以去,于“更展”之義不符。[2]165

前賢已根據白石、夢窗生卒年份推斷二人不可能有所交往。楊箋于前賢的觀點上補充證據,得出更為可信的結論。楊鐵夫在考證的同時結合???,拓寬了詞籍??钡目臻g。糾正了吳詞在流傳過程中的淆誤,厘清了夢窗的交游網絡。

對于夢窗情史的考察,因為關系著其大量詞作主旨的厘清,歷來是研究者關注的焦點。此前的研究大多已辨明夢窗詞中所懷女子不止一人,楊鐵夫則在《吳夢窗事跡考》中首先明確提出了“楚伎”說。其認為夢窗詞中涉及楚伎者共有四首,分別是《鶯啼序》(殘寒正欺病酒)、《霜天曉角》(香莓幽徑滑)、《鳳棲梧·化度寺池蓮一花最晚有感》、《玉蝴蝶》(角斷簽鳴疏點)。在《玉胡蝶》一闋詞首,鐵夫按:“此詞當是客淮安,憶楚伎并憶家姬之作?!遍犞袔拙洹俺陚?。雁汀沙冷,來信微茫。都忘。孤山舊賞,水沉熨露,岸錦宜霜。敗葉題詩,御溝應不到流湘?!惫{云:

李賀詩:楚魂尋夢風飄然。蓋指楚伎。杜荀鶴詩:暮天新雁起汀洲。蘇詞: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言渺無來信……識楚伎。蓋在杭州,故云“孤山舊賞”。平出。此翻用御溝題葉事。[2]204-205

這位楚地女子,在夢窗詞中多次出現。他們似在楚川初遇,情投意合,相見恨晚,卻又匆匆分別。楊鐵夫首先注意到了詞中多次出現的湘水、武陵等地點,又結合詞中憶人之纏綿情愫,故為之說。楊氏的“楚伎”說不僅有肇始之功,較之前人取得很大的進步,并且為后來學者的研究提供了諸多線索?,F今夢窗一生中有一“楚伎”相伴這一觀念,仍為學界普遍關注。

楊鐵夫貫穿全箋的論詞邏輯中頗為重要的一條即是異詞互證,利用不同詞作之間的關系鏈將它們組成完整的循環論證體系,以此來佐證自己的觀點。在爬梳夢窗生平時,也有這一方法的運用。例如夢窗《掃花游·西湖寒食》云“就解佩旗亭,故人相遇”[2]74,此詞所作時地都有,唯無干支可系。然而楊氏在《塞垣春·丙午歲旦》詞中“還似新年,過郵亭、一相見”句箋云:

此即《掃花游》之“就解(佩)旗亭,故人相遇”事。因此知《掃花游》必作于丙午前一年。[2]52

便可知《掃花游》作于淳祐五年。又有《花心動》“去年折贈行人遠,今年恨、依然纖手”句,楊鐵夫“疑為姬去之第二年”[2]275。作者作品的系年關系著作者行蹤,詞中蛛絲馬跡都可能成為系年的根據。而異詞間的對照、互證,提高了系年的效率,對背景資料空缺的夢窗詞不能說不是一種有效方法。

可以說《夢窗事跡考》一文對于吳氏一生大概行跡已經有了較為清晰的梳理,幾個重要的時間節點都有所關注。關于夢窗的生卒年歲,今仍難確考。楊鐵夫對于毛晉以及四庫館臣僅憑《鶯啼序》字句遺缺的現象,就推斷出夢窗卒于此年的結論不予認同,將吳氏生年定為宗寧開禧(1205-1207)前后,卒年定在德祐二年之后。楊氏認為夢窗見及宋亡,年逾古稀。此雖難視為定論,也不妨備為一說。

《事跡考》一篇是民國時期對夢窗生平極為重要的考證文獻。楊氏考察出許多確定夢窗生平的依據,有些論斷頗具可信度。今天如果對夢窗生平年歲作進一步的探討,似可以此為基點,從而作出更合理、更堅實的推斷。知人論世,《吳夢窗事跡考》對于夢窗詞旨的闡明箋釋當然也有匡謬正義之助。

二、互證旁通,精蘊挹出——對吳詞詞旨的抉發

正如夏承燾所言“(楊箋)鉤稽愈廣,用思益密,往往于辭義之外得其懸解”[2]1。楊鐵夫治夢窗詞集用力深而心思細,不單由吳詞字面上求解,而且互證旁通,使得原詞精蘊挹出。首先便是注意到了吳詞中一些特定的意象,進而以意象勾連詞群釋義。楊鐵夫在《鎖窗寒·玉蘭》后箋云:

夢窗憶姬之作,居全集四分之一。[2]1

數量雖還有待商榷,但是懷人確為夢窗之作一大主題。楊鐵夫之所以如此判斷,和他敏銳地發現了“燕”這一意象在夢窗詞中的特殊地位有關。夢窗在憶姬之作中慣用“燕”之意象,在詞中表達“燕去”或等“燕歸”的愁苦之情。例如《瑞鶴仙》(淚荷拋碎璧)“最無聊、燕去堂空,舊幕暗塵羅額。行客。西園有分,斷柳凄花,似曾相識?!惫{曰:

“燕去”,即姬去……按夢窗供職蘇州倉幕時納姬,僦居西園。[2]9-10

又如《瑞鶴仙》(晴絲牽緒亂)“流紅千浪,缺月孤樓,總難留燕”與“寄殘云、剩雨蓬萊,也應夢見”兩句箋曰:

《啽囈集》:唐張建封妾關盼盼誓節燕子樓。決絕之語。既不忍書相思,余情例應可寄。無奈人遠如在蓬萊,非夢又何能見乎?[2]11

又如《滿江紅》(甲辰歲)“簾底事,憑燕說。合歡縷,雙條脫。自香銷紅臂,舊情都別”箋云:

往事已不忍言,惟燕子尚知而能說……“香銷”人去也?!皠e”,殊異也。[2]21

以及《西子妝慢·湖上清明薄游》“燕歸來,問彩繩纖手,如今何許。歡盟誤”句箋曰:

“問”是燕問,非問燕也。不曰人問,而曰燕問,燕去一年始歸,歸時人即不見,故問。疑此詞作于姬去之第二年第一個清明。明知在吳,偏問“何許”,更妙。望而不歸,故曰“誤”。[2]150

這些詞作使用意象統一,是在不同時間、地點回憶共同的一個對象。楊鐵夫將這些有憶姬之意的詞作集中起來梳理,提出了“每逢清明、寒食,必有憶姬之作”,可作為探究這一時節吳詞內蘊的旁證。吳詞單獨觀照不免有無處下手之感,特定意象聯系起來的詞群不啻為箋釋吳詞提供一種頗有啟發的視角。

互證之法還體現在楊鐵夫還將夢窗詞與友人集相對照,以求得更為精準的釋義。吳詞《八聲甘州》“水涵空、闌干高處”[2]277,楊氏初箋時僅以字面釋之為憑高所見。后讀《吳履齋詞集》,有《滿江紅·姑蘇靈巖寺涵空閣》詞,方知“涵空”是為閣名,如此便與“闌干高處”連貫。此般例子種種,不再贅述。

夢窗詞之癥結,在于意深筆曲,隸事繁富。諳熟舊事確為箋注家的不二法門,鐵夫在解讀夢窗詞時,更重視聯系典故的深層內涵。如此,吳氏“其失在用事下語太晦處,人不可曉”[3]處便成為意蘊的精微處,更顯詞人巧思。楊箋定《江南春·賦張藥翁杜衡山莊》為兄弟偕隱,便是鑒于“風響牙簽,云寒古硯,芳銘猶在棠笏”中“棠笏”事用賈敦頤、賈敦實“棠棣碑”故實;以及“秋床聽雨,謝妙庭、春草吟筆”句中用“聽雨”“春草”等事皆兄弟故實[2]150-151。又如《解語花》“酥瑩云容夜暖。伴蘭翹清瘦,簫鳳柔婉”句,楊箋點明“云容”“蘭翹”“簫鳳”等字來源于《侍兒小名錄》載蘭昌宮中三仙[2]47。不僅明了典故出處,且坐實了該詞描繪確為冶游之樂。更有《浣溪沙》(新夢游仙駕紫鴻)詞,楊鐵夫引《名山記》“草堂在陜州東郊,宋魏野居此??軠试L野?!盵2]116可知此詞為吳潛下訪作。楊箋在確定了吳詞之陳喻后,抉微詞中精蘊便得心應手了。

如其自述所言,此箋純是遵師彊村教導而成,所以箋詞深受常州派“意內言外”比興寄托的詞學理論系統的影響。關于夢窗詞深渺內涵的討論是楊箋的主要論題,通過分析比興與寄托之法在吳詞中的運用,楊鐵夫認為即使吳集中占比最大的仍是懷人感傷之作,但實不乏哀時傷世的慷慨悲歌。例如《金縷歌·陪履齋先生滄浪看梅》首句“喬木生云氣”箋云:

《孟子》: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蘇詩:故國非喬木,興王有世臣。南渡后,世臣零落,故想及喬木。[2]338

《憶舊游·別黃澹翁》“葵麥迷煙處,問離巢孤燕,飛過誰家。故人為寫深怨,空壁掃秋蛇?!惫{云:

此“故人”當是夢窗自指?!扒锷摺毖宰?。時有詞寄慨,不必真題壁也。[2]336

《古香慢·賦滄浪看桂》“怨娥墜柳,離佩搖葓,霜訊南圃。漫憶橋扉,倚竹袖寒日暮?!惫{云:

從時令籠起。杜詩:佳人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此喻言身當末世。[2]345

以上數例字里行間縈繞著的身世之感,可謂典型。就夢窗生活的時代而言,他無法超脫于現實之外,更是不可避免地中懷隱憂。觸景傷情后發出的種種哀音,隱藏在比興之后,于他處寄托懷抱。楊鐵夫注意到上述諸闋,起韻空靈縹緲,往往先由時令、意象起筆。其間字句,往往深有寄托。泥于從字面中求解,反而做管中之窺。吳詞造語幽曲,又運思精深,本就很難指實。解釋夢窗心曲的當然之道應為通其意而不求甚解。同時,楊箋體現出來的詞學觀念,十分鮮明地歸源于業師朱祖謀。朱祖謀歷時三十載,四校夢窗詞,對夢窗詞可謂欣賞有加。在《四印齋??瘔舸八母逍颉分?,其云“古之傷心人,別有懷抱,讀夢窗詞,當如此低徊矣”[4]??梢娭熳嬷\早已于夢窗詞旨有所得。山河破碎、世風日下的環境給予夢窗以心靈觸動,這種觸動表現在詞中形式是委婉的,內容是深窈的。這類詞作雖然數量不多,但是證明了吳詞并非只重形式、內容貧弱之流。楊箋在這一點上可謂是為吳詞正名。

楊箋在校法方面也有所發明。將朱彊村《夢窗詞集小箋》、夏承燾《夢窗詞集后箋》、陳洵《海綃說詞》幾家與自己所箋對照,據以勘誤互證,推陳出新。如《渡江云三犯·西湖清明》一闋詞旨,三家意見不一,海綃翁釋為初遇吳姬;夏箋釋為初遇杭姬,鐵夫則釋為冶游之作。其證據在于“千絲怨碧,漸路入,仙塢迷津”句中“千絲”,指柳言。此言訪艷。以及“還始覺、留情緣眼,寬帶因春”一句箋云:

“留情”八字,在冶游上已屬過于描寫,若后經量珠聘歸者,則不應留此褻語,所以不敢定其為妾也。[2]4-5

不難見出,相較于前二者,楊氏所言確實合情合理。吸收朱、夏、陳三家成果,從所寫之人身份的角度出發判斷夢窗詞旨,是過于前賢之論。

貫通了吳詞中用事端倪,即可突破造語晦澀處;把握了吳詞意內言外的特征,又能體會其含思高遠。楊鐵夫《夢窗詞箋釋》是夢窗詞學研究的重要一環,一定程度上助力了對夢窗詞旨的抉發,形成了有別他家箋詞的獨特面貌。

三、千拗萬折,潛氣內轉——對吳詞結構的分析

有宋一代詞壇,夢窗詞極具特色,在造意、運筆方面別有筆法。如前所言,楊箋“于運典之稍僻者箋之,用意稍暗者釋之”[2]11,吳詞的意緒已經洞悉。對于夢窗詞獨特的運筆表現,楊鐵夫在自序中評為“無不脈絡貫通,前后照應,法密而意串,語卓而律精。而玉田‘七寶樓臺’之說,真矮人觀劇矣”[2]10-11。評價不可謂不高??梢哉f,楊鐵夫《夢窗詞箋釋》最大之特色,就在于對吳詞結構布局之分析。其所發議論之新穎,章法琢磨之精細都是前所未有的。

值得注意的是,楊箋對吳詞結構的鑒賞擁有著整體化的視角。一直以來,張炎在《詞源》中“吳夢窗詞如七寶樓臺,炫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5]一論成了許多研究者切入的角度,從而對夢窗詞的藝術表現作出有失偏頗的評價。然而如劉勇剛教授所言“文學鑒賞卻要有整一和諧的思維。如果是碎片化的零敲碎打,或任意的斷章取義,就不能獲得藝術之真賞”[6],這種整一和諧的思維在楊箋中得到了鮮明的體現。楊鐵夫在《繞佛閣》(夜空似水)詞后箋“吳詞斷不平直”[2]30,此論即是從夢窗詞整體出發。夢窗詞中雖有“順逆、提頓、轉折諸法”,多起波瀾,但上述筆法無不是為整首詞服務的,不能孤立地看待。以楊氏對《還京樂》(宴蘭溆)一闋布局上的解讀為例:

宴蘭溆,促奏、絲縈管裂飛繁響。似漢宮人去,夜深獨語,胡沙凄哽。對雁斜玫柱,瓊瓊弄月臨秋影。風吹遠,河漢去杳,天風飄冷。

泛清商竟。轉銅壺敲漏,瑤床二八青娥,環佩再整。菱歌四碧無聲,變須臾、翠翳紅暝。嘆梨園,今調絕音希,愁深未醒。桂楫輕如翼,歸霞時點清鏡。

首句“他詞游宴必分兩層,先游后宴。此一起即出‘宴’字,又一法。此等起法,全題俱到,下面似難轉身,是非仿唐人聽琴,聽琵琶詩法不可”。之后三韻“分詮琵琶、箏、笙三事,尚未及方響,何也?豈方響用以止樂,換頭‘泛清商竟’即屬方響歟”?!傲飧琛眱删洹傲沓鲆痪场?,用梨園故事發清愁之意。結句又言“泛湖后路,不曰歸時霞點,而曰‘歸霞時點’亦一消息在”[2]87-88。將上詞拆分成句,單獨解讀時,確有零碎之感,轉身處也沒有連貫之感。但是倚聲之作并非一詞一句的簡單疊加,整體的藝術感染力是片段有機的勾連。審美鑒賞當應理解作者的創作構思,夢窗在寫作這些詞作時必然是將之視為一個完整的作品。楊氏看到了詞的上下之間呼應,從一首詞意境的構成、詞意的完整以及等等方面為讀者分析著夢窗作此章法的緣由。

即便是所謂“空際轉身”法,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脫離了原詞本身的生硬轉折,而是有著“詞的情緒”作為綱領。如釋《齊天樂·白酒自酌有感》“當時湖上載酒,翠云開處共,雪面波鏡。萬感瓊漿,千莖鬢雪,煙鎖藍橋花徑”云:

“萬感”句,空際轉身。凡轉身處,最要切題,又要針對上文?!碍倽{”映酒,“鬢雪”映白?!盁熸i藍橋”,明言姬去,是題中“有感”二字之正根。[2]63

若無整體關照之眼光,很難發現這看似沒有用文字點明的詞意轉換正貼合著整首詞題旨。前賢研究多已經意到了“萬感”句是一種時空的轉換,今昔的對照,卻很容易忽略此句還有切題之用。吳詞字面的跳躍性雖大,暗中意脈仍是連接,真是所謂的“潛氣內轉”“脈絡貫穿”。

同時,楊箋的整體關照之法也在一定程度上撥亂夢窗詞“意識流”的觀點。近代西方美學進入中國,不少學者以“意識流”的理論分析夢窗詞作,進而得出其詞不講章法,缺乏邏輯,純是描寫作者內心意識流動的結論。此說不免使得吳詞的藝術內涵大打折扣,也會在一定程度上阻礙對吳詞的深入研究。吳詞并非寫的詞,而是“作的詞”“是精心結構,絕非率爾寫成”[7]。唯有以此出發,才能體會其獨特的藝術感染力。反對碎拆七寶樓臺式的碎片化分析,努力體察詞人的用意,這正是楊箋的治詞之功。

夢窗之詞是作家內心感性的結晶,而在對其進行藝術分析時,審美只可以是一個中介性的環節,一部詞學著作必須上升到包含豐富具體的理性的綜觀。楊箋在分析吳詞的結構特色時,善于總結提煉要點方法,反過來用于箋釋,即可達到舉一反三的效果。在《渡江云三犯·西湖清明》中,楊氏明言“兜頭一轉,力重千鈞,所謂空際轉身法。夢窗神力,非他人可及。此等筆法,隨處遇之。必先知此,始許讀夢窗詞”[2]6??梢妼舸罢路ǖ睦碚摽偨Y,是鑒賞夢窗詞的入門之徑。楊箋總結吳詞起筆便有“平入”“逆入”“隱筆”諸多方法;換頭處有“空際轉身”“煞住”“總擎”“圍中法突出”種種策略;收束全詞的時候也有“縮收”“鉤轉”“透過法”等巧思。更不必贅述倒裝法、移步換景法、旁逸斜出法等詞中常法。

在這些詞法總結中,不乏楊氏心得,擇一二論述于下。楊鐵夫結合自己讀詞心得,發展了“縮字訣”,將其用于箋釋夢窗詞中?!稜T影搖紅·餞馮深居》詞曰:

飛蓋西園,晚秋卻勝春天氣。霜花開盡錦屏空,紅葉新裝綴。時放清杯泛水。暗凄涼、東風舊事。夜吟不絕,松影闌干,月籠寒翠。

莫唱陽關,但憑彩袖歌千歲。秋星入夢隔明朝,十載吳宮會。一棹回潮度葦。正西窗、燈花報喜。柳蠻櫻素,試酒爭憐,不教不醉。[2]223-224

夢窗在深秋之際在西園設宴餞別馮氏,開頭兩句景語既承接“晚秋”,“開盡”又鋪墊淡淡愁情。作者回想起春日與友一起曲水流觴作樂,不免更為今日離別感到凄涼。下句筆鋒一轉,“寒翠”昭示著時間已回到現在。清冷的月光,伴隨首首高歌,讓人起萬千思緒。楊氏箋“時放”兩句為“縮字訣”。詞人要作餞別詞,目光朝向理應是當前的宴飲和不久后的分別,甚至可以延伸到歸來重逢。但夢窗詞在平入別宴之后,橫插兩句,將目光向后收縮,寫往日時光;將思緒向內收縮,從當下景色轉入內心記憶?!翱s”之后又要放,縱筆寫盡今日情狀。這樣手法的運用,使得一首詞中作者情緒回環往復,如潮水拍岸,退后又涌,流之不盡。

除卻“縮字訣”,楊箋還有將《惜秋華·木芙蓉》首句“路遠仙城,自王郎去后,芳卿憔悴”定為“此以水芙蓉墊起木芙蓉,因木芙蓉羌無故實,故靠用水芙蓉典粘合之。此窄題走闊路法也”[2]216。詠物詞的特點使得其用事較為局限,一些冷門之物故實難覓,為使詞境開闊,夢窗使用關聯事物典故,另辟一蹊徑。

在作品細讀的基礎上,楊箋使用這些理論作為解讀吳詞之路徑,得出了一定的合理之論?!霸~調雖多,論其結構,不出起調、過拍、換頭、歇拍四項”[8]。楊鐵夫對“歇拍”之說明:“夢窗詞收場多推到后一層,或另換一境,今就題恝然而止,非止也……身官雖止而神已行也?!盵2]147無論是長歌,抑或是短調,夢窗收束全詞慣用之法確為詞意留有余地,并且貼合全詞詞旨。如《惜秋華》(數日西風)一首是夢窗送友人歸鹽官之作,尾句“問別來,解相思否”[2]216。即從送別意旁推開說。

尤為可貴的是,楊鐵夫不僅接受了前賢研究夢窗詞的多樣視角,借鑒夏敬觀“予嘗謂夢窗詞,如漢魏文,潛氣內轉,不恃虛字銜接”[9]用散文筆法論吳詞,還從詩法中獲得靈感。以杜甫《立春》與吳詞《倦尋芳》《六丑》對讀,其云:

(杜詩)第一句從題起,一語已說盡,似無轉身余地;第二句想舊時在兩京立春時節,是逆入;第三、四句承二句,極力發揮,反挑下聯,此類詞之歇拍;第五句突出巫峽,空際轉身,類詞之換頭;第六句說出自己對此時節之感想,此聯是平出;第七句從現在再推進一層;第八句補述作詩理由,類詞之就題作結。布局顯與夢窗詞命意同,尤與詠上元之《倦尋芳》、詠吳門元夕風雨之《六丑》近。[2]11-12

這是精彩的藝術分析,夢窗作詞慘淡經營,在重要的結構位置自有雕琢之美。詩、詞兩種文類在宋代都已發展到了極為成熟的地步,藝術構思上也是登峰造極。不少文人作詩填詞兼善,將詩法移植于詞中,創造出別樣的審美感受。這就成了文學批評珍貴的材料,使得詩詞同評得以順利展開。楊箋活用散文文法、律詩詩法,體察吳詞結構之妙處。這不僅表現了吳詞的密麗風格,而且對其的研究視野頗有啟發。

四、結語

可以說,沒有哪位詞人像吳夢窗一樣在清末詞壇受到如此多的關注,杜文瀾、王鵬運、鄭文焯、朱孝臧四大家引領著吳詞研究熱潮。但受到晚清詞學氛圍的影響,四家力氣所在主要在詞集整理以及??狈矫?。雖然朱孝臧的《夢窗詞小箋》以及夏承燾的《夢窗詞后箋》涉及了詞作中人名、地名以及創作時間的考證,但所釋詞作數量有限,遠不到完璧之觀。綜合字句的詮釋、詞旨的分析、詞藝的評價以及生平系年考證之功的,則應屬楊鐵夫的《吳夢窗詞箋釋》。

“箋詩難,箋詞尤難,箋夢窗之詞尤難?!盵2]3楊鐵夫的《事跡考》取前之誤者正之,前之略者詳之。不僅有助于觸摸吳夢窗其人,還有助于讀者讀懂吳詞。一生多情的夢窗,于自我心意的表達卻是幽微。楊箋不得不立足于原文,卻又廣泛地鉤輯,從多個方向著手抉發詞旨,與夢窗精靈相通。他的箋釋采用考證與??钡慕Y合,還啟發我們吳詞詞法結構上的特殊用法。作為一個詞學研究者,楊鐵夫用理性的眼光看待吳詞,不止停留于簡單的感想抒發,更匯聚己意成一家之論。楊鐵夫自謂解夢窗癥結十之八九,不是虛言。

不必避諱的是,楊箋中確實存在一定的不足。一方面是箋中所引詩詞原句、出處的錯漏時見。另一方面楊氏對夢窗生平,以及詞作所指本事,判斷考證時仍有過于武斷、自我臆測之嫌。例如其將《思佳客·賦半面女骷髏》釋為憶兩姬之作,證據不足,稍顯牽強。同時因為治箋之用力,對吳詞詞旨的抉發有過于求深之處,反失其意。

當然,上述不足若能進一步挖掘,當使讀者受惠更多。不過我們仍可以將楊鐵夫《吳夢窗詞箋釋》稱作是一部具有開創性的著作。此箋既是閱讀夢窗詞的入門佳作,為后人把握夢窗其人其作提供了幫助;又是研究夢窗詞乃至整個清末民國詞壇的珍貴資料,具有很高的學術視野。

[1] 紀昀, 等. 欽定四庫全書總目[M]. 北京: 中華書局, 1997.

[2] 楊鐵夫. 吳夢窗詞箋釋[M]. 廣州: 廣東人民出版社, 1992.

[3] 沈義父. 樂府指迷詞話叢編[C]. 北京: 中華書局, 1986.

[4] 吳熊和. 唐宋詞匯評[M]. 杭州: 浙江教育出版社, 2004.

[5] 張炎, 等. 詞源注·樂府指迷箋釋[M]. 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 1963.

[6] 劉勇剛. “七寶樓臺”與整一和諧之美[J]. 貴州社會科學, 2021(1):49-54.

[7] 俞平伯. 讀詞偶得[M]. 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00.

[8] 劉永濟. 唐五代兩宋詞簡析·微睇室說詞[M]. 北京: 中華書局, 2010.

[9] 唐圭璋. 詞話叢編[C]. 北京: 中華書局, 1986.

Yang Tiefu’s Commentary on Wu Mengchuang’s Ci

XUE Yuchi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Media, Ningbo University, Ningbo Zhejiang 315211, China)

Yang Tiefu’sis a work with distinctive characteristics. Yang Tiefu’s contribution to this research is manifold. First, in the combing through Mengchuang’s life, Yang corrects the mistakes and omissions in the circulation, and he also put forward “Chu Ji” theory, and determine the age of the work by cross-certification of different words. Secondly, this book demonstrates the author’s intention by linking words with images; breakthrough language obscure through the use of deep meaning; grasp the internal and external features of Wu ci. In addition to the meaning of words, mutual verification can be used to explore the meaning of Mengchuang’s words. Thirdly, one of the highlights of this work is the analysis of the structure of Mengchuang’s word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integration, Yang’s book sums up the theory of theoretical ci-ology and takes it as an interpretation path to grasp the structural characteristics of latent internal transformation of Wu’s Ci.

Yang Tiefu;; Wu Wenying

I207.23

A

1672-3724(2022)04-0092-06

2021-12-23

薛玉池,女,山西大同人,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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