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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有嘉魚

2022-04-16 04:54王刊
邊疆文學 2022年10期
關鍵詞:姑父婆婆

王刊

那個早晨,我是用哭聲來迎接朝陽的。

我媽從磨坊出來,手里拿著黃荊條,我正把新洗的褲子往一根鐵絲上晾。等我看到她時,黃荊條已經抽到我身上,我的叫聲應聲而起,眼淚立即汪出來,可憐巴巴地望著我媽,燈草呢褲子從鐵絲上跌下,像被我的叫聲震落下來的。

我媽打得更起勁了,懶他媽的燒蛇吃,不給點厲害,你不曉得鍋兒是鐵鑄的。

又不是冬天,你咋個起不來?我媽的黃荊條落到我背上、肩上、腿上。一挨腿就起了棱,我跳起來,驚飛了核桃樹上的麻雀。噗,噗噗,噗。

是的,那是七月。前夜下了一場雨,氣溫也不至于低到起床就等于去邊疆,但我還是尿了床。褲子濕了,席子濕了,席子下壓實的稻草也濕了好大一片。我把席子拱起來,又把稻草松了一下。盡管我屏住鼻息,但還是聞到了一股熱烘烘的尿液氣息。

這不是第一次尿床。事實上,我尿了七年。我媽為此沒少打我。她歸結為我懶,怕冷,不想起。我有口難辯,只得接受訓誡。即使是在冬天,我媽也會把我趕到當門田,用手搓洗尿濕的褲子。

這本是我七歲之前的日常,但那天早晨,似乎更激起了我的羞恥心。尿床這事在川北一個叫亭子村的聚居院落里,確實夠特殊的,好像其他小孩的那東西生來就跟我的有很大不同。我的是自來水管,而他們的安了閥門。我媽的杖刑和責罵常常讓我在那些安了閥門的水管面前低了眉,甚至連目光也只能朝鞋看。

挨了打,我負氣而走。昨夜下了一場大雨,一切都還水汪汪的,連同那初升的太陽。我穿著涼鞋,鞋子斷了一只耳,走起路來腳丫會外泄,腳底的泡沫也壓得板結,失去了彈性。走過桑秧田,沿石梯向上,再折回來,就到了房背后。那是一塊稻田,我一邊走,一邊伸手撫著稻穗,稻穗甩一下沉沉的頭,向后退去,窣窣而響,水珠應聲而落。

來到稻田的缺口處,我停了下來,那里分明有一尾魚。一尾魚,足有一尺長。

那時,它已經從缺口處順坡而下,擱淺在一個水凼里。我大喜過望,抓著草皮滑下去。

是條鯉魚。它昨夜順流而下,甚至還努力一躍,以為過了那道坎,就是龍門,就能把池塘般大小的田壟甩在身后。曾經,它和稻田一樣,做著訴說豐年的熱愿。但它知道,再過些時日,稻谷泛黃,蛙聲也就盡了,水汽會從田里流淌干凈,它的夢也就該斷了,不如干脆逐水而走,游于清溪,相忘于江湖,以為“觸浪迎風天地寬,去來不礙東西浦”。哪知道,才出門,就折了舟楫。水可載魚,亦可覆魚。太過依賴的,終成桎梏。

水已經淺到不能游動,它就橫在水凼里,嘴巴一張一翕,腮片跟著一鼓一收,紅紅的尾巴還偶爾擺動一下。

我一伸手,它就彈起來,水撲我一臉。我已不急于去捉它,失去了水的依附,它還是魚嗎?

我扯了一根茅草,把根部打個結,然后按住魚,從它的鰓里穿過去。拎起來,魚在空中擺著身子,但漸漸放棄了掙扎,只有鰓部還做著呼吸的努力。我跑回家,拿出洋瓷盆。盆底印著一條搖著尾巴暢游的紅鯉魚,旁印兩字:富貴。我把魚放進盆里,算是在“富貴”的熱愿下,給它或者它找了個伴,一魚變兩魚,果然就“富貴”了。鯉魚一進瓷盆,就迅猛地擺了一下身子,激起的水花濺了我一臉一身。

我知道,我媽見到魚一定高興昏了。

那是八十年代初。張明敏在春晚唱《我的中國心》那年,我們亭子村還沒一臺黑白電視。同為川人的黃健翔回憶說,1978年他家就有了9 寸電視機,第一次收看了世界杯,那一年阿根廷十號鏟球進門。但這對亭子村來說,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亭子村人只得把夢想寫在洗臉盆的盆底,每天早晨用最虔誠的姿勢來祈禱,我們的祈禱是清涼潔凈的——讓夢想照進盆底。

我們帶著夢想但還是錯過了阿根廷十號,錯過了郎平擔任女排主攻手的洛杉磯奧運會,還錯過了在全國風靡的三毛。這些都恰到好處地劃定了自己傳播的邊界,就像落入湖心的石子,激起的漣漪總是最后傳到湖邊的。

亭子村對外界的想象,都來自父輩的傳聞。他們說,快到鎮上的某處石壁縫隙里有一本五公經,有人去拿過,手一伸書就縮回去了,手一縮書又送過來。這種說法完全無法證偽,因為石壁高聳,任誰也爬不上去。這正是說者的聰明。他們說,靠近鄉上的老墳包里夜夜燃著火,那些死去的人圍火而坐,而他們談論的盡是包產到戶之類的國家大事,但人一到近前,火聲俱滅……

與亭子村的精神生活相襯,物質上是幾千年來沒有擺脫的饑餓。在我更小的時候,父母們會在一鍋紅苕旁,放上一個小盅子,盅底鋪上一撮米。紅苕熟的時候,半盅米飯就熟了。父母和兩個姐姐吃紅苕,而我吃米飯。那個年代出生的農村人,誰沒在豬食鍋里掏過紅苕吃?

這么說來,我想表達的是,那天我捉到的這條魚該會怎樣地滿足我媽對于廚房的想象。于我而言,驚喜顯然是雙重的。但我媽出坡去了,這些喜悅沒能當場兌現。但潛滋暗長的情緒,一旦激發,就鼓舞著我要再做點什么。

我攥著一個蛇皮袋去了當門田。當門田,在我家腳下幾層土地之外,是去往鎮上的必由之路。

我就是從那條路一步步走向遠方的。

而今天,原來的出發地變成了遠方。自從二十年前,為上大學賣了老房子,父母在幾座城市輾轉,并最終定居于成都后,故鄉終成遠方,成了有時候在睡夢里才出現的一個名詞,成了失眠時用來檢索的一個空間??臻g和時間彼此依附,當其中一個消失,另一個也就不在了。

故鄉成了空間和時間相互依附的注腳。

這些都是后來的感悟,而當初當門田僅僅只是一個田。冬天時會蓄上水,長一田的魚;春天會有魚卵伏于水草,也有蝌蚪擠成黑壓壓的一群;夏天我爹會把水放到其他收了麥子或者油菜的旱田里,以便栽種稻谷;秋天會有稻花香,會有稻浪,會有肥美的魚躺在淺水里。僅此而已,一切都跟嘴巴有關。哪里會成為遠方的起點?

當門田之外,是一個退臺式的坎,坎下是一個平臺,散落著幾戶人家。人家腳下是新橋河,夾在兩山之底,流經木門鎮,然后再流到哪里,起碼我那時不知曉。那本是條小河,自有榮枯,但在我那時看來已經夠宏偉了,看起來龐然無際,沒有終極。因為比這更大的,我還沒看過。那年頭,山水構成的屏障,完全遮蔽了我對外界的想象,以為世間不過如此。一切都是平常心。父母在這塊土地上勞作,我將來也是,我的兒孫會重復著祖輩的路,就像那條河沒有終極。

我找出一根蛇皮袋,攔腰攥著。那個年齡,我還不能把一根蛇皮袋提在空中自如地行走。我查看了當門田的缺口,缺口處小心地用竹籬攔上了,要的是肥魚不流外人田。那是我編織并放置在那里的,但那個竹籬一定架不住昨夜那樣的大水。

我順著雨水常年沖刷的小溝往下,攀著漫坡的青岡木向下滑,一路檢視,卻什么也沒有,干凈得讓人難以置信。

青岡木盡頭,是兩片竹林。一邊是斑竹,別人家的。一邊是慈竹,我家的。每年,我家都會砍上一些竹子,砍斷成比我爹還高的節,將節巴砸碎,壓實,捆成捆,背到川心店去換幾個零錢。

竹林下是一塊平地,地里橫著一些竹枝。當檢視到那里時,我哇了一聲,我看見了好多魚。好多魚。

水流至此,散作一地,各自東西南北流,魚們就被竹枝所擋,不能做一個長長的關于跋涉的夢。歸來不覺山川小,出去豈知天地寬,他們自然是不懂這樣的詩句的。

我幾乎是沖著下了陡坡的,帶著尿床后壓抑的呼嘯。我撿起魚,一條,一條,一條。鯽魚。與鯉魚不同,鯽魚個頭瘦小。倘若加上豆豉,加上魚香草,那一定味美而鮮。

不知道我們的先祖是什么時候愛上吃魚的。我在百度里鍵入“魚”,下拉菜單立即彈出“魚丸的做法”“魚香肉絲”“魚湯的做法”“做魚菜譜大全”……我們跟魚都是用味覺來打交道的,哪里還有莊子站在濠梁之上的哲思和饒舌?!棒~米之鄉”,“魚與熊掌”,這些詞語今天還在刺激著我們的味蕾。幾千年來,我們和魚的協作正是通過味蕾,直接,干脆。這些,魚肯定不知道,它們單純地以為有了水就有了一切。

我一條條撿起淌在地上的魚,一會兒就有了小半口袋,沉甸甸的。我是吹著口哨回到家的,把魚倒進盆里,倒在印著“富貴”的盆里。它們就又以為得到了自由,貪婪地享受著“魚水之歡”。先前的鯉魚拼命一搖尾巴,由盆底躍到水面來,濺起的水珠濕了地面。

我雙手撐著盆邊,看著這些魚彼此擠壓,扭身,呼吸,大口大口地呼吸,我心里充滿喜悅,起碼那時刻我是“富貴”的。

我媽背著一背牛草回來了,她的臉黑浸浸的。放下背篼,往常她會長長地出一口氣,天啦,這把老子累得。但那天,她什么也沒說。下腳是沉沉的,有滿地的聲響,地上濕漉漉的,你能感覺踩出的水花一定在腳步周圍四散開去。

盡管我臉上已經泄露了秘密,但她暫時還沒看到那盆魚,臉上還是黑浸浸的。我媽走到盆前,用手威風地一指,褲子掉下來了,你眼睛瞎了哇?我其實早就知道掛在鐵絲上的褲子滑到了地上,但我哪里顧得上?

我媽說完,又喊了一聲天啦。她看見了魚,鼓著一雙魚眼,張著魚吃水時的嘴巴。她喊著我的小名,麒麟子,你在哪兒撿的?鯉魚,這么大。

我媽占據了最佳位置,我暫時退后,她嘰哩哇啦說了一氣,像是對魚說話,又像是對著我。

我媽抒完情,從屋角掐來魚香草,她走路時腳步輕快多了,像身體突然間變得輕盈。待魚煮熟時,我媽撒上幾片魚香草,香極了。

但吃魚時,我被魚刺卡住了喉嚨,怎么整都弄不出來,流了一些淚,如果淚水汪成河流,那些下箸的魚可以暢游到大海嗎?

這樣的情形是偶然的,只有夏天的大雨后才出現?,F在,讓我們把目光稍稍前移,移向春天,移到那個魚生卵卵生魚的季節。

春天來了,魚兒把卵產在水草上,密密麻麻,全是黑色的小顆粒。我常常從當門田里撈出水草,對著那些如芝麻的顆粒,深情凝視。大自然確有偉力,知道生殖力一弱,整個族群就會歿于人口,成為歷史書中的一個名詞,于是它們就用數量來換取族群的生存。

等到初夏,插秧時節,魚卵成了魚苗。它們感知春水,感知夏風吹皺的漣漪,以及蜻蜓點水時留下的瘦長身影……但它們不知道,成長是一條險途,總是伴隨著各種風險和意外。

比如,會遇見我爹和我。

我爹會甩動駛牛條,吆喝著把冬水田一犁一犁地翻耕。魚被攆到未耕的一側,通常它們會聚在一塊水最深的地方。我便拿了罩去,左一下右一下去罩。伴著咚咚聲,水花躥起,濕了胳膊,濕了衣褲。就像在天空捕鳥,魚在水里也是很難捉的。它們會左沖右突,你能看見它奔走的痕跡,待你攆去時,它又奔去了另外的地方。但一牛一犁,外加兩人對它的圍獵既然已經開始,它們的命運就注定了。魚進入罩里,會撞擊你的罩。它們沿壁而走,身體與竹篾之間會有掛擦聲,那是驚惶的聲音,是奔逃的腳步,是面臨刀俎前的最后一搏。一個經驗豐富的捉魚者,會根據撞擊的猛烈程度來判斷它的大小,以及調節自己內心的喜悅程度——要不要叫起來,要不要嫌棄地扔掉。

耙田時最好捉魚了。那時候,水已不太深,魚不便于潛逃。另外,水會極其渾濁,這是魚最受不了的,它們就探出腦袋努力呼吸。這無異議于飲鴆止渴,在活命的同時,暴露了自己的行跡,你可以根據魚頭的大小來判斷捕捉的對象。

每年插秧季節,是我最快活的時候。魚總是和我做著攻防的游戲。這有點殘酷,但我以此為樂。在那個年代,能下箸的都是食物?!对娊洝氛f:“豈其食魚,必河之鯉?!痹谖铱磥?,這是一種修辭,一個文人的矯情,跟“何不食肉糜”有什么兩樣?

我爹會捉些小魚,放進其他田里,養上一季,稻熟時作為美食。農人是不會讓土地閑著的,油菜或者麥子收了,種水稻,水稻收了種紅苕、玉米或者洋芋,紅苕收了再種一季冬菜,冬菜收了是油菜和麥苗。時光流轉,山河易容,唯有土地不辜負人類。它用不絕的產出,供養嘴巴,供養城市。城市就是一根吸管,插入土地的肺部。因為城居者不能吃紙鈔,不能吃股票,不能吃書籍。似乎什么都現代了,唯有嘴巴還傳承著智人的基因。

到了谷子抽穗以后,農人會把稻田的缺口挖得更低一些,讓多余的水流走,農人稱作“放水”。這個詞在農人那里是及物的,而一到城市就抽象起來,類似于放水被放水了。農人與天地往來,與泥水協作,沒一樣不是能觸摸的真實。

水一放淺,魚就出來了。他們會聚在稻田的低洼處,憑寸水而求活。

有一年,姑父突然來家作客。姑父那時在縣城農場,但也是國有企業。在我們的親戚里,他是唯一一個在縣城工作的人。那時候,我能走到最遠的地方不過是跟在父母身后去了木門鎮。木門鎮是徐向前召開過軍事會議的地方。但要到幾年后,我才會爬上幾百級石梯,走近那在半山腰的幾座木制房。至于更遠的縣城,就只能出現在想象里。

姑父是騎著自行車來的,鳳凰牌,加重的那種。后座兩旁綁了兩壺桔子汁,那是他們農場榨成的。到了新橋河,公路就盡了,只剩下三百級石階,隨著山勢彎曲或者筆直地通到當門田,然后再走過幾根田埂,就到了我家。姑父就是這樣扛著自行車和橘子汁來到院壩里的,他一下把自行車從肩頭卸下來,車子在院壩里彈跳一下,就又黑浸著臉穩扎穩打地立在地上。姑父扶著龍頭,身子前傾,像要趴在車身上。然后直起來,喘著粗氣說,這他媽的啥子坡,把老子累得。歇了一下,姑父就支起腳架,把壺摘下來,叫我媽拿碗來,姑父小心地倒了半碗,讓我們喝。

我品了一口,清冽,甘甜。那感覺用詞語形容不出來,詞語在面對宏大事物比如時間、生命、永恒、宇宙時都會失去表現力,就連面對味覺這樣的小歡喜也無法做到得心應手。

后來,我媽把橘子汁放在裝著糧食的柜子里。我的身高還不能與柜子齊平,只有端來凳子,踮著腳尖才能把壺提起來,揭開壺蓋,小小地抿一口又放回去。我喝到的并不是來自自然的汁水,而是一種城市氣息。

對于姑父的到來,我媽一下就犯了難。舊米早就見底,新米還未灌漿。臘肉一過六月就沒了。不說肉,油也沒有,每頓我媽拿豬皮在鍋里烙上幾下,豬皮滋滋響過幾聲,就收起來,留作以后用。然后倒進蔬菜,算是菜里有了油花。

我媽在灶屋里看著米缸,又揭揭油碗。然后她就定住了,像是在想什么卻又想不出什么。我媽就手拿菜刀往雞圈走,走得心事重重,一步一頓。

我家還有兩只雞,一公一母。我媽原本準備等雞再下幾個蛋,孵一窩小雞。要把這些小雞賣了,才能交上雙款和提留。村上干部來收錢時說,不交嘛,看你娃兒讀得了書啵。

兩只雞似乎發現我媽的表情跟往天不一樣,我媽呱呱呱地喚它們來吃糧食時,讓人感覺她就是那群雞的母親。

兩只雞互相推擠,都想占據最遠的位置。我媽又呱呱地喚了兩聲,兩只雞舉著眼睛警惕地朝四周望,驚慌地應兩聲。

我媽把刀往豬圈的水泥圈板上一拍,突然轉身對我說,麒麟子,你去當門田里看看有莫得魚喃。

為了保住雞,我抓了一只塑料袋,就往門外走。姑父正好進來,說,嫂嫂,你莫把飯弄多了哈,肚子是飽的。

莫得啥子整的,都是隨手飯。隨后我媽打了兩聲哈哈,算是化解了窘迫。

我去了當門田,把稻穗刨開,一一檢視還有沒有水凼??上?,走了一圈都沒有。我沮喪地往回走,心里想著兩只雞的其中一只肯定已經無路可走。

剛到二嬸的稻田邊,突然聽到一聲水響,像什么在撲騰。我心里也撲騰一聲,趕緊扒開稻穗,哇,魚,我看到了魚,在一個淺坑里。鯉魚和鯽魚。

我向四周看看,確信沒人,三兩下挽起褲腳下了田。心噗噗跳,雙手已經脫離身體,連魚都抓不住。我直了兩次腰,想確定是不是有人來。汗珠從額頭滲出,腳下的泥土都在燃燒。

好不容易抓了兩條魚,就趕緊上田,把稻穗盡量復原。要是被二嬸知道了,那就壞了。她和我媽是冤家,彼此站在屋角,一手叉在腰上,另一手朝著對方直戳。二嬸罵我家的女娃子,而她們家沒女娃子,我媽就罵二嬸或者二嬸的母親。那些年,農人常常為地角的一棵樹,或者兩鋤土地,互相罵上半天。那是鄉村的日常,沒有了那些,農人的生活里就少了起伏,平坦成亙古的平坦。

我走了幾步,突然意識到什么,趕緊將塑料袋一裹,藏進衣服里。兩條魚在衣服下撲騰,我使勁按住它們。路過二嬸家門前本是回家最近的路,但我只得繞了一大圈。

喲,你在哪個田逮的?

當,當門田。我說起來很吃力,像卡住我喉嚨那根魚刺還沒取出來。

我媽開始變得歡騰,燒出了鮮美的魚湯。

魚湯端上來,我媽喊著姑父的名字,你快吃喲,莫拘禮哈。說著,將魚肉從骨頭上剃下來,往姑父的碗里夾。姑父趕緊把魚肉放回湯碗里,嘿,嫂嫂,你莫管我呢,我自己曉得。

我的筷子是干凈的,你看嘛。我媽的筷子確實還沒動過飯菜。她就又朝姑父碗里夾。姑父趕緊說,嫂嫂你們快吃,我有糖尿病,吃不得。

糖尿???糖尿病吃不得?

是呀,醫生說不能吃呢??靵?,麒娃兒,你吃,吃了好寫字。

這個才怪喲,這個病吃不得,還沒聽說喃。姑父顧不上我媽,他往我碗里夾魚肉。我嘴巴里早已伸出了貓爪,恨不得把那些魚趕緊抓進肚里。

那天,我媽和姑父一個勁地給我剔肉,而他們只是喝了點魚湯,拿我媽的話說,營養都在湯里。

后來,我上了高中,去了縣城,有段時間寄住在姑父家。那時候,農場處于破產邊緣,姑父就買了三輪車,空閑時蹬著車子去掙錢。

有一次,姑父把兩條魚掛在龍頭上興沖沖地騎回來。姑父刮了鱗,掐來魚香草,美美地煮了一搪瓷碗。

姑父邊吃邊夸,這家伙,香得喲??粗爸酗査侥摇钡臉幼?,我突然想起十年前的那一幕,沖口而出,姑父,你的糖尿病好了?

姑父抬起頭,詫異地盯著我,嘴里停頓一下,又開始咀嚼,然后再停下,說,那娃兒呢,那個病是富貴病,我咋個得得起喲。

可是,姑父明明是個傻子呀。

姑姑罵他腦殼里裝的是豆腐渣。的確,那只能是豆腐渣。他寫不起名字,賣橘子時認不了稱,幾斤橘子多少錢也算不來。就這么一個“豆腐渣”居然曾經宣稱自己得了“富貴病”?

事實上,我在冬水田里也捉過魚。

那一年冬天,異常嚴寒,下了雪,上下一白。偏偏婆婆受不住,臥于病榻,醫生下了斷語,準備后事。晚年白內障鋪滿了婆婆的雙眼,婆婆失去了最后一絲光亮。但她還是摸索著幫忙做一些農活,她會把苞谷掰開,用皺成一張皮的手把苞谷粒掰進篩子里。她甚至能在黑暗里去割草,她蹲在田埂上,一刀一刀地,一步一步地挪。但她割過的地方卻干凈得不得了。她沒上過桌子,總是坐在灶屋的案板一頭,默默地吃飯,吃完就叫我添。那時候,我天然就接受了婆婆眼瞎的事實,似乎有些人生來就該如此,并沒對婆婆在黑暗中的生命有過任何可資原諒的體察。

我家屋角有棵棗樹,長在亂石堆里,婆婆眼沒全瞎的時候,還可以去那里撿棗子。她舍不得吃,就藏在褲兜里,我在院壩邊玩泥巴,或者用樹枝攔截螞蟻,她會喊上一聲,麒娃兒,來。我就過去,她會從褲兜里拿出一顆棗子,快吃,好甜呢。我接過棗子,手心里傳來一陣暖意。我那時還不明白“體溫”這個詞。我嚼著紅棗,往樹上望。那時候,即使給我一根竹竿,我也無法將它們敲下來。

婆婆很少吃魚,不但因為它的矜貴,還在于她的眼瞎和它的刺。

但在彌留之際,婆婆眼睛一鼓,說,那些娃兒,有莫得魚湯。那時我已上了初中,想都沒想,就提著罩,去了當門田。沒有時間試探,直接進了水里,我的天,寒冷刺骨,我本能地跳上田埂。

幸好只有薄冰,尚不影響我在田里左沖右突。越是著急,越是罩不著。

想起婆婆曾給我棗子,淚水就模糊了眼睛。身子越來越顛簸,我的“沖突”像是一場沒有目標感的戰斗。我只顧著左一下右一下,仿佛下罩就是目的。罩與冬水撞出沉悶的聲響,水花濺到臉上和身上,寒意由外而內。腳已凍得麻木,成了我的身外之物,只有挪動的腳步可以證明我是個活物。

一條魚終于不幸撞進罩里,不知道它是不是從我慌亂的腳步里感受到了什么,而主動來完成一個瞎眼老人的遺愿。

魚不大,鯽魚。捉住時,很安靜,像是從出生時就在等待這一刻。我顧不上帶上罩,就狂奔回家。

我媽早已燒好了水,她立即將魚壓在案板上,一刀就剖開魚腹,掏出內臟,往豬食鍋里一甩,幾刀刮盡了鱗甲。我媽的目光專注而充滿神圣感,像在催促自己快些再快些。她在與步步逼近的死亡肉搏。

快去看看你婆婆。

我跑向婆婆的房間。我爹守在床前,壽衣已經擺在旁邊的椅子上。婆婆一動不動,也聽不見呼吸聲。

曉得在搞啥子,熬個魚湯也這么惱火蠻,麒麟子,快去看看。

我跌跌撞撞地在兩個空間奔波。我媽終于熬好了魚湯,匆促地舀到搪瓷碗里,然后撒上魚香草,將手在圍裙上一擦,端起碗小心且急切地穿過幾間屋子。但婆婆已經斷了氣,她終于歸于徹底的黑暗。也許,在她前往仙界的路上,會有魚香草的氣味一路跟隨。

婆婆走時是一個黃昏,天空沒有送上什么特別的禮物,既沒有晚霞,也沒有陰云。但我記住了它,因為它的特別。幾年后,爺爺也離開了,那個愛喝酒,愛唱京劇,給我天南海北講龍門陣的人也徹底歸于了沉寂。

婆婆走后不久,我淋巴發炎了,鼓突如小球,只得自己去了醫院。那是我第一次用麻藥,手術刀在皮膚上行走,只有聲音,而沒有疼感?;蛟S,有一種痛,是沒有痛感的痛。直到今天,我右側耳垂下方和頸部,尚留有疤痕。在大學那段時間,為了遮擋疤痕,我有意將頭右側。原本就被人因為外貌嫌棄,再加兩道疤,那傷痕就由外而內。工作后,我去了醫院修復,但效果甚微。好在,我現在早已不在意了。千百次受過刀后,內心就變得強大。

我本已忘記了生病的緣由,前不久母親突然提起說,你那回去冬水田里逮魚,受了寒,淋巴結發炎了,還開了刀。我才猛然記起關于婆婆的事,往事便轟然推開記憶之門,像平原上浩蕩的風,長驅直入,吹人滿懷風沙,一臉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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