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極空間的多義性改造研究及實踐介入
——以重慶市防空洞改造為例

陳 銘 劉常明

1 空間的多義性

近年來，在對廠房、谷倉、防空洞等老舊建筑空間進行改造時，發現這些建筑的設計年限較長，在當前的城市規劃中已失去其本質意義，如果仍然堅持空間的單一性，勢必造成浪費而淪為消極空間。而讓使用者自發地挖掘這些消極空間的“多義性”往往可以讓它們煥發新生。

在建筑學范疇中，荷蘭建筑師赫曼·赫茲伯格（Herman Hertzberger）曾在《建筑學教程》中提到物的“多價性”?！霸S多物體和形式幾乎只有單一目的，因此功能勢必簡單，它們必須不多也不少地完成自己的工作。然而，除了設計賦予的單一功能和命名之外，大多數物體和形式還具有附加的價值和潛能，且展現出很大的功效。這一很大的功效，我們稱之為‘多價性’”（polyvalence），也被稱為多義性[1]?？臻g的多義性與單一性是相對的，即賦予空間多種功能與意義?？臻g多義性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同一時間內，空間具有多種功能；另一種是隨著時間推移，空間適應出不同的使用模式[2]。而防空洞就是后者的一個典型類型，在戰爭年代，躲避空襲是其唯一功能，但隨著時間的發展，防空洞如同“空盒子”，使用者可以隨時改變里面擺放的事物來重新賦予“盒子”新的“意義”。

據此，我們對重慶市防空洞的“多義性”改造案例開展了研究，探討使用者自發性的改造行為對于防空洞這類消極空間“多義性”利用的積極意義，并由此提供更具多樣性的城市公共空間樣本。

2 重慶市防空洞改造狀況圖譜

回顧歷史，抗日戰爭期間，重慶軍民挖掘出了當時世界上最大的防空工程網絡，面積超過150萬m2。據陪都防空指揮部的檔案統計：1937年，重慶市修建防空避難設施54處，可容納7208人，僅占重慶登記人口的1%。自1938年日本開始轟炸重慶市區以來，民國政府加快了防空工事的建設。到1942年，重慶市防空洞已達1603個，折算每平方公里就有178個防空洞，基本能容納所有市民（圖1）。

圖1 重慶防空洞分布圖

隨著硝煙散去，重慶獨特的“防空洞文化”開始融入百姓的日常生活。在沒有空調的年代，對“火爐”重慶來說常年保持4℃的防空洞是納涼和幽會的圣地；改革開放以來，新文化的引入也帶來了更多新的公共功能，地下購物中心、火鍋店或是博物館等陸續被改造出來，而那些小體量的則被改造成便利店、五金店和社區納涼點；進入新世紀，重慶市政府在軌道交通規劃與建設時也充分利用了原有的防空洞系統，……截至2019年，重慶市主城區人防工程開發利用率已達91%（圖2）。

圖2 重慶防空洞歷史演變

通過歷史的追溯，重慶市防空洞的“多義性”改造正是基于使用者對新功能的需求從而對防空洞賦予新的“意義”。據此，我們將防空洞改造案例通過功能進行分類，并結合“內部平面（平面）”“對外界面（立面）”“豎向空間（剖面）”三個維度加以分析。

2.1 城市功能的利用

這種類型的防空洞改造往往處在交通較為重要的地段，原有的城市設施已不能滿足新的功能需求，防空洞的既有空間為城市功能的補充提供了相應的條件。

在內部平面上，基本沿用防空洞的原始形狀，根據其“形狀”來匹配其“功能”，使空間的利用率最高，改造過程中采用的手法是局部尺寸的修整和小型功能空間的開挖。例如，南區路的停車場（圖3j），其原始指廊形狀的平面與停車場的布置較為吻合，為了滿足每個指廊的停車需要，沿洞壁局部拓寬來滿足尺寸要求。而李子壩桂花園加油站（圖3f）就更加典型，原始的“U”型空間配有可并列兩輛小型汽車通過的出入口和隧道，形成天然的回車交通路線，改造時在洞壁上開幾個壁龕放置加油設備，便形成一個功能完備的加油站。而曾家巖地鐵站（圖3e），基于渝中區具有大量地下防空洞這一現狀，在設計規劃初期就將防空洞與軌道交通進行結合，將原防空洞的出口作為軌道交通2號線曾家巖地鐵站的A出入口，不僅疏通了交通，而且合理利用了廢棄空間[3]。由此看出，防空洞“多義性”的發掘也正體現在將原始平面與“新”功能的配對從而激活消極空間的潛能。

圖3 重慶防空洞“多義性”改造案例集合

而在對外界面上并沒有進行刻意的處理，一個“P”“曾家巖A出口”或者“桂花園加油站”等清晰明確的標識就可將使用者從外部接洽到內部空間。

在豎向空間上，基本保持原有的拱頂空間，但只在拱頂處安裝管線與燈具，其特有的拱形并沒有體現形式上的意義。

2.2 商業功能的利用

城市空間的形成與發展始終被“自上而下”的規劃設計和“自下而上”的自發改造這兩股社會力量共同推進[4]。將防空洞作為商業功能改造，正是“自下而上”改造的典型類型?？臻g的“多義性”改造往往體現使用者對空間利用的日常智慧，最大限度地發掘防空洞空間的潛質。

在內部平面上，絕大部分依舊是遵循防空洞原有形狀，而引導人的活動軌跡成為改造的重要線索。將人流貫穿的線形平面劃分為兩部分，一側是供人通行的通道，而另一側為使用功能空間，局部尺寸的拓寬以及在端頭或是轉角處開挖一個小空間作為衛生間等輔助用房，用以完善平面的功能需求，如“拆”火鍋（圖3a）、洞亭火鍋（圖3b），貴州風味名小吃（圖3i）等皆是如此。而一個獨特的案例是“‘一個’防空洞”（圖3k），位于李子壩輕軌站下的綜合商業空間，有餐飲、展覽、酒窖等多種功能，為了保證人流在主路徑上活動，業主在平面上對一些支線防空洞進行封堵，只留下單一的活動路徑。

在對外界面的改造上，采用的策略則呈現多種形式。第一類是如“拆”火鍋 、洞亭火鍋等，將平面招牌或者LED燈牌掛在洞口的墻壁上（圖4a）直截了當地對外展示，洞亭火鍋在洞口上方采用的古典式的雨棚和牌匾也嘗試從平面向外部空間延伸（圖4b）。第二類是如渝中區通遠門城墻下七星崗防空洞改造，基于歷史保護區的要求，對外界面需要展現其歷史屬性。因此對并列的幾個防空洞洞口改造時，首先采用古典門樓式的入口造型，接著用園林中常見的單側長廊將每個洞口連接起來，改變了原始離散的入口形象，并增加了灰空間，使入口由一個個二維平面向三維空間發展（圖4c）。而像“曾老幺魚莊”（圖4d）結合洞外高架橋下的消極空間新建建筑，而新建筑的立面取代原來的洞口成為新的對外展示面，防空洞成為建筑的后部。這些改造中固然有地形和城市法規上的限制，但是可以看出，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從洞口二維平面向三維空間的延伸有明顯的趨勢。

圖4 商業類型對外多樣性（a “拆”火鍋；b 洞亭火鍋；c 七星崗商業；d 曾老幺魚莊）

在豎向空間上，使用者充分挖掘豎向空間利用價值，利用部分防空洞層高較高的特點，在其內部進行多層搭建已經是較為普遍的做法，例如“東旭貨架”（圖3d）這樣的倉儲空間，或者“深度·精品酒店”（圖3g）這樣的單元式酒店。

2.3 展覽功能的利用

展覽功能的改造一般基于多個防空洞，利用每個防空洞良好的單元性來布置不同的主題。然而，如何將每個單元有機地聯系起來形成一個完整的類型空間，是探索多個洞形式下“多義性”改造的要點。

在內部平面的改造上，洞與洞的連接以及參觀活動流線的引導是平面改造的重點。當防空洞之間并列不相通時，結合外部場地在洞口處加建聯系空間，或是開挖一條新的內部通道進行連接是最常用到的方式，目的是形成單向連續的參觀路徑，如“抗戰文物博物館”（圖3l）和“民俗文化博物館”（圖3r）。而洞和洞之間有多條通道相連時，常常采用封堵部分通道的方式，讓每個洞之間僅保留一條通道，如“民俗文化博物館”和“兵器發展史博物館”（圖3o）?？梢钥闯鲆龑说幕顒榆壽E是其內部改造的最大“動因”。

在對外界面上，洞口的排列形式影響了改造方式，大體分三種類型：①自身有橫向的防空洞連接其他單元空間時，在橫向防空洞的側壁上留下對外的出入口，并在洞口處用一個平面化牌匾或者有凸起造型的門頭，簡單粗暴從外部過渡到內部，如，“兵器發展史博物館”“重慶故事博物館”（圖3q）等；②多洞口并列對外時，大部分采用加建一個橫向的建筑空間作為主廳來統領各個單元空間，它可以被視為橫向防空洞的衍生，對外的界面從一個洞口轉變成為建筑立面，如“兵工署第一工廠舊址博物館”（圖3n）、“中醫藥文化博物館”（圖3p），“民俗文化博物館”等；③單獨多個洞口并列且距離較遠時，將不再強行統一，保留多個出入口，如“抗戰文物博物館”。

圖10 酒吧整體概覽

從剖面上來看，基于防空洞線形空間的特性，人流會貫穿空間，而防空洞的跨度尺寸又會影響其功能的布置方式，主要呈現三種形式：一種是只做交通功能，一般跨度尺寸較窄，僅僅符合人流通過的需求，不設置展覽；另一種是中間為交通功能在兩側布展，多為跨度較大的防空洞，參觀者可在行進的過程中參觀展覽，展覽的氛圍較好；第三種是交通功能與展覽功能并列，這種布置常介于前兩種尺寸之間，使一側人流通行時不會影響到另一側的展覽功能（圖5）。

圖5 豎向空間的三種利用

2.4 小結

防空洞的“多義性”改造，可以被視作使用者自發行為與城市消極空間碰撞的產物。不同于設計者對空間“下定義”，這種“多義性”改造反映的是空間使用者在日常生活中的種種自發行為與個體實踐，所體現的特點總結如下。

（1）使用者的日常智慧是設計的驅動力

以不同形態下的防空洞作為試驗場，使用者以自身的意愿展現出了一種生活的方式，并賦予空間更加豐富的意義。這些消極空間被附加“多義”，用來觀察和記錄“日常生活中短暫的、自發創造的無數新鮮事物……但在建筑學體系中，他們的品味往往被鄙視，而技術專家們則受到吹捧”[5]。當使用者們根據自己的意愿使用和占據防空洞時，我們需要正視他們的審美和創造權利，使消極空間成了一個不斷記錄和呈現奇思妙想的場所。當這些簡單而奇妙的日常智慧和審美價值反饋到當代設計中時，它將驅動設計去發掘新的空間秩序的潛力。

（2）空間形態和規模對功能的限制明顯

雖然活動行為是賦予防空洞“新意義”的主要動因，但是往往防空洞的形狀大小和排列方式又反過來限制了空間的功能類型，使多樣的活動行為受到了局限，對空間可能性的深層挖掘產生了明顯的限制。

（3）專業設計的缺位與個體實踐的局限

從目前狀況來看，大多數的防空洞改造，尤其是作為商業功能利用的改造沒有太多專業設計師（比如建筑師、室內設計師）參與的痕跡，僅僅是使用者將自身的智慧與實際的需求結合在一起。但這種“自發性”的改造在專業問題上同時展現出啟迪性與局限性，比如在平面上的改動非常有限，且多個防空洞成組改造更是極少，即使是作為展覽功能的改造也顯得尤為黯淡，多洞的連接、內部流線的整理及與外部空間的接洽其復雜程度使得大多數使用者的處理變得不可控。內部平面和對外界面上很少被處理得恰如其分，它們大多已淪為單純連接的乏味空間，而在內部與外部空間的接洽上顯得十分突兀。

3 介入：重構多義性

借由一次改造項目的機會，我們以專業建筑師的身份加入到重慶“防空洞大改造”的狂歡之中，并希望提供一個可供探討的案例，或是帶來一些新的變化。改造對象位于原重慶印制一廠內的一處防空洞，業主希望將其改造成網紅民宿后院的一個酒吧。

基地位于原重慶印制一廠西北角的一處三角形院落（圖6），南側的老職工宿舍已經被改造成“山鬼酒店”的餐廳，同時也是基地的主要出入口；而正對餐廳的北側是三個并列且不相通的小型磚石結構防空洞，最東側的一個被建于1934年的文保建筑郭勛祺公館擋住了大半。面對這樣一個中央有巨大樹池的小院子，將酒吧設置在院子北端結合防空洞布置幾乎是唯一的選擇，這樣不僅可以充分利用院子里最有特色的元素，也能讓酒吧的立面朝向餐廳形成最佳看面。而對于防空洞的改造策略圍繞著兩條線索展開：平面關系和內外空間過渡（圖7）。

圖6 項目基地總平面圖

圖7 項目改造前后對比圖

在平面關系上，每個防空洞占地約為4m×4m，三洞互不相通，如何設計出適合酒吧的空間是平面操作的重點之一。首先，加建了一條寬2.5m的前廊將三個防空洞串聯起來，但這樣的平面顯然不符合酒吧空間，到不如說是一個走廊連接的三個包房。為了消除這種狀態，我們以兩洞之間的一堵老石墻為軸心，插入一個“U”形的吧臺，將兩個防空洞進行空間上的“橋接”，形成一個圍繞吧臺的放射性空間，從而強化其整體感，而另一個被擋住大半的防空洞則被用作儲藏空間（酒窖）。但是這種布局使得操作空間更加有限，酒架不能像往常一樣放在吧臺后面，而是設置在防空洞的末端，形成整個吧臺的背景墻（圖8）。

圖8 酒吧平面圖

在如何解決從防空洞內部空間過渡到外部空間的問題上，基于防空洞的“拱”這一形式向外延伸，會形成“拱門”形延伸或是“拱頂”形延伸兩種形式。為了新增前廊的平頂與防空洞“拱”的形式銜接，我們將前廊高度控制在起拱點的高度，即距地面2.1m處，并在用1/4的球體來銜接防空洞的拱券和前廊的平頂，即“拱頂式”的延伸，從而實現新舊部分在外部形態和室內空間上的自然過渡（圖9）。

圖9 室內概覽

由于施工人員和所能買到的材料有限，新增前廊部分除了采用100mm×100mm的C型鋼主梁外，其余的結構材料（檁條和柱子）都選用附近市面上所能買到的小規格方鋼管（50mm×40mm），其中最后呈現的十字柱是由五根鋼管焊接而成。屋頂將保溫層固定在檁條之間，并用5mm厚鍍鋅鋼板作為頂板和底板，并在保溫間鋪設隔汽層與防水層。將屋面底板外伸并向上翻折形成外排水溝，排水溝擋板與底面形成135°的夾角，使檐口高度僅35mm。為了保證屋頂底面從內到外的連續性不被任何構件打斷，我們將折疊推拉門的軌道藏于C型鋼主梁內，而銜接平屋頂與拱頂的1/4球體在室內也被忠實地呈現，但內壁材料更換成了鏡面不銹鋼，反射出扭曲而破碎的殘影，讓酒吧的室內氛圍愈發迷幻。

結語

通過調研大量的改造案例，我們發現它們展現的啟發性和局限性，并在介入實踐中嘗試一種新的改造策略：①防空洞的改造需內外結合，洞內空間對外部空間的延伸以及入口洞壁空間的拓展也同樣重要；②空間“拱”這一特殊形式的體現，是對獨特的空間形態和歷史記憶的延續；③當內部空間需要突破小而孤立的束縛時，利用家具或裝置的布置引導活動軌跡從而連接多洞空間，形成一個大而有序的空間。

研究出新的改造策略對防空洞的多義性改造提供了典型的類型模板，為城市消極空間的再利用起到了拋磚引玉的作用，對城市公共空間更新及多樣性的豐富是有積極意義的。

資料來源：

圖1～3、5～6、8：作者與陳雨墨繪制；

圖4：作者拍攝；

圖7、9～10：攝影師趙奕龍拍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