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個X住”構式探析

張秋艷,丁喜霞

(河南大學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一整個X住”不僅可以表達說話人的生理感受,如“一整個酸住”和“一整個冷住”,還可以表達說話人的心理感受,如“一整個期待住”和“一整個難過住”。因其結構簡單且語義內涵豐富,自產生之日起便迅速在網絡上流行開來。2021年12月,“一整個X住”入選《語言文字周報》發布的“十大網絡流行語”。但由于該構式流行時間較短,因此學界目前對之關注尚少。下文結合新浪微博語料,從“一整個X住”的組成成分、語義特征和語用功能以及流行動因等角度對其進行分析。

一、“一整個X住”的組成成分

“一整個X住”作為一個構式,其語義無法直接從形式直接推測出來。下文對“一整個X住”各組成成分的性質、特征以及在構式中所起的作用進行分析。

(一)常項“一整個”

“一整個”強調其所指事物的整體性。常規情況下,“一整個”后的成分基本都是能被量詞“個”計量的名詞或名詞性短語。如:

例1.蘇州的房子里院子很多,因此立夫用一整個院子做書房。(林語堂《京華煙云》)

例2.我曾為生郁真的氣而內疚了一整個晚上。(梁鳳儀《花幟》)

例3.最后,每一家鍋里都是一整個家族的飯菜。(梁鴻《中國在梁莊》)

“一整個”通常情況下后接名詞,數量義較為突出,強調所指稱對象的完整性,主要充當定語成分,以上3例皆為常規用法。流行語構式“一整個X住”中的“一整個”相較常規用法有了進一步的演變,其后多接形容詞和心理動詞,可以充當狀語,相當于副詞“很、非?！?。

例4.動作接龍這個游戲不適合我,一整個尬住了。(微博 2022-08-15)

例5.聽說希林還帶來了新疆美食,一整個期待住了!(微博 2022-08-20)

舒凡和朱紫薇認為:“使用‘整個人’時,會給人一種有形的物體籠罩全身的感覺,從而表現程度之高?！盵1]“一整個X住”中的“一整個”表示高程度量,可以理解為程度副詞“非常、特別”等。例4中“一整個尬住”可以理解為“非常尷尬”,例5中“一整個期待住”可以理解為“非常期待”,都強調說話人的心理狀態。

(二)常項“住”

“住”在漢語中使用頻率很高,起初是動詞“居住”和“住宿”的意思。隨著漢語的不斷發展,“住”逐漸發展出了較為抽象的義項,甚至有標記化的傾向?！白　笨梢院蛣釉~或形容詞搭配構成“V/A住”結構,范麗芳考察了各類漢語詞典,認為除固定短語以外,“住”作補語時的意義可以分為以下兩類:1.表示停止或不讓進行(V/A住1);2.表示牢固或穩固(V/A住2)[2]。她還指出,可進入“V/A住”結構的262個詞中沒有形容詞可以進入“V/A住1”,能進入“V/A住2”的形容詞有“難”“呆”“傻”和“穩”4個。

“一整個X住”中的“住”顯然與常規用法并不相同。首先,心理動詞不能進入常規的“V/A住”結構,但大量心理動詞可以進入“一整個X住”構式,表示某種動作或狀態的實現或者達成。此時的“住”與動態動詞“了”發揮的作用是相似的,如“一整個愛住”和“一整個無語住”等。其次,可以進入常規“V/A住”結構的形容詞十分有限,而具有評價意味的形容詞卻經?？梢赃M入“一整個X住”構式中,如“一整個美住”“一整個丑住”和“一整個可愛住”。

(三)變項“X”

胡清國認為:“構式一旦定型,就對進入構式的詞語有了選擇權,會排斥或允許某些詞語進入構式?！盵3]從現有的語料來看,變項“X”多為謂詞性成分,如性質形容詞或心理動詞,極少有名詞或其他詞類?？梢猿洚敗癤”的詞語形式比較靈活,不僅限于單音節和雙音節詞語,英文和一些復雜結構也可以進入到“一整個X住”構式中。

1.“X”為形容詞

當網絡流行語構式“一整個X住”中的變項“X”為謂詞性成分時,情況比較復雜。由于“一整個X住”強調說話人對某事或某物產生的一種自發的反應,因此可進入“一整個X住”的多為與人們情緒心理有關的形容詞?？梢猿洚敗癤”的形容詞大致可分為兩類。

第一類,表達對人或事物正面積極評價的形容詞。如:

例6.一整個浪漫住了,拿捏氛圍感還得看這段。(微博 2022-08-27)

例7.一身黑白拼色騎士風造型,一整個帥住了。(微博 2022-01-25)

例8.我真的好愛中國風韻味,一整個美住了。(微博 2022-07-18)

第二類,表達對人或事物負面消極評價的形容詞。如:

例9.俺現在就是一整個丑住了,不知道咋想的要把頭發剪掉。(微博 2022-08-02)

例10.今天就是一整個被政經難住了,能不能不學這一部分。(微博 2022-07-20)

例11.沒有熱死在四十三度的夏天卻在二十六度的秋天感冒發燒了,一整個大無語住。(微博 2022-08-28)

值得注意的是,在“一整個雷住”和“一整個仙住”這類句子中,雖然充當“X”的是名詞,但此處的“雷”和“仙”都經過隱喻或轉喻認知之后產生了新的意義,具有評價意味,表示說話人認為某事某物具有某種特質。如“劉詩詩一整個仙住”是說劉詩詩的長相氣質很美很脫俗,句中的“仙”已經具有了形容詞性質。同樣,“雷”也有這種特點。

2.“X”為動詞

可進入“一整個X住”中的動詞成分比傳統的“V住”結構更加靈活。王曉紅認為心理動詞不能進入“V住”結構[4],如愛、恨、怕、想、希望和認為等,但這些心理動詞經?？梢赃M入到“一整個X住”中的”X”中。

例12.收到了我好喜歡好喜歡的鞋子,一整個開心住了!(微博 2022-08-26)

例13.《新神榜·楊戩》預告片真的太好看了叭,咱們就是說,一整個愛住了呢。(微博 2022-08-18)

3.“X”為英文字母或復雜結構

除了形容詞和動詞之外,英文或者較復雜的結構也可以進入“一整個X住”中。

例14.咱就是開學焦慮癥,一整個emo住了。(微博 2022-08-20)

例15.最近是一整個被愛被幸福包圍住的狀態。(微博 2022-08-21)

例16.今天匯報一整個先發制人,后發制于人住了。(微博 2023-09-22)

例14中的“emo”是英文“emotional”的縮寫,具有“憂郁”或“悲傷”的含義。例15中的“被愛被幸?！弊鳛榻樵~結構對“包圍”起修飾限定的作用,整個構式充當定語修飾中心語“狀態”。例16中的“先發制人,后發制于人”是常用固定搭配,多單獨使用,此處進入“一整個X住”中,表達作者的心理感受。

(四)“一整個X住”句法功能分析

“一整個X住”構式既可以在句中充當謂語和定語,也可單獨成句。

1.“一整個X住”作謂語

例17.這個信封,我一整個愛住了。(微博 2022-08-21)

例18.這次是沒有小鄧嗎?我一整個震驚住了。(微博 2022-08-27)

2.“一整個X住”作定語

例19.看了眼我弟的數學卷子…選擇題第一題就給我難住了,已經就是說是一整個癡呆住的大狀態。(微博 2022-07-28)

例20.海芋戀前奏一起就是一整個夏天的味道,我一整個愛住的大動作。(微博 2022-08-13)

3.“一整個X住”作賓語

例21.蓮絡人表示一整個驚喜住了,調休加更的操作是我沒想到過的,不過是我一直都很期待的,簡直太贊了。(微博 2023-08-04)

例22.咱就是說一整個羨慕住了!我也好想擁有冰墩墩。(微博 2022-02-20)

4.“一整個X住”作單句

例23.一整個無語住,過了個周末我的水杯就被人偷了。(微博 2021-12-06)

例24.一整個期待住,想去實體店體驗體驗。(2023-09-25)

二、“一整個X住”的語義特征和語用功能

網絡流行語構式“一整個X住”的構式義并非是各部分語義的簡單相加,通過對“一整個X住”的語表形式以及現有語料進行分析,可以將“一整個X住”的構式義總結為說話人對某事某物的高程度量主觀評價。沈家煊指出:“‘主觀性’是語言的一種特性,說話人在說出一段話的同時表明自己對這段話的立場、態度和感情,在話語中留下自己的印記?！盵5]

(一)“一整個X住”的語義特征

在網絡平臺上,“一整個X住”構式常常被說話人用來表達其心情和感受,具有鮮明的主觀性。此時無論是把構式中“一整個”理解為“整個人”還是“非?！?都表示高程度量。因此,使用這一構式能使句子所表達的感受和心情更加突出?！耙徽麄€X住”構式本身不蘊含感情色彩,其構式的色彩義是由“X”的詞匯色彩義和使用該構式的具體語境共同決定的。根據事物是否符合說話人的主體期望,大致可以將該構式的色彩義分為兩類。

第一類,正向積極類。正向積極類情感主要指某事物符合或高于主體期望值,引起了說話人積極的反應,如贊成、喜愛或期待等。如:

例25.這一身造型簡單又帥氣,一整個愛住。(微博 2022-08-22)

例26.當江南文化邂逅現代時尚,會產生怎樣的奇妙反應?網友:一整個期待住!(微博 2022-08-21)

第二類,負面消極類。負面消極類情感主要指某事物低于主體期望值,引起了說話人比較負面消極的情緒,如尷尬、難過或無語等。如:

例27.25的鋼化膜已經犧牲了三片,一整個難過住了。(微博 2022-05-08)

例28.為什么周六要加班,一整個大無語住!(微博2022-07-23)

不管是例27中碎了很貴的鋼化膜,還是例28中要加班,都顯然與說話人本身期望值不同。因此,才會讓說話人產生難過或無語等負面情緒。

雖然大多數情況下“一整個X住”的色彩義可以通過變項“X”的色彩義進行判斷,但也要結合具體語境來分析。如:

例29.一整個哭住了,世上只有媽媽好。(微博 2022-02-05)

例30.一整個哭住,周末不用加班了,要狠狠睡兩天!(微博 2022-02-25)

例31.做了個難過的夢,醒來一整個大爆哭住了。三點睡的八點醒,中途還醒了一次。(微博 2022-04-30)

從上述3例可以看出,雖然都是哭,但例29是因感動而哭,例30是因高興而哭,例31是因難過而哭。因此,很難從“一整個哭住”直接推測說話人的情感狀態,需要結合具體語境進行考察。

(二)“一整個X住”的語用功能

“一整個X住”最初是為了滿足某種語用需求臨時借用而成的,因其語用價值豐富,所以使用人數開始增多,特別是在年輕群體中得到了廣泛應用。

1.“一整個X住”構式具有情感表達功能。隨著互聯網的普及,網絡為人們交流與表達情感提供了平臺和途徑,人們會選擇各種語言形式來表達自己的感情?！耙徽麄€X住”在網絡中起到的交際作用很小,主要是用來表達說話人的主觀感受,可以起到很好的情感宣泄作用。

2.“一整個X住”具有突出重點的功能。楊德峰指出:“‘施事+V+受事/結果’的‘受事/結果’一般能話題化,多是‘受事/結果’放在‘施事’前?！盵6]當“一整個X住”充當謂語時,原有的主謂賓句式中的賓語可以前置,作為話題出現,以起到很好的強調作用。如例17正常語序應該是“我一整個愛住這個信封了”,例句中將賓語“這個信封”前置到句首作為話題,使人能一下注意到說話人強調的重點。該構式用在句首時也可以快速吸引讀者注意力,如例30把“一整個哭住”放在句首,把原因放在后面,能夠讓受話人對談話內容產生好奇,從而有效引出說話人要闡述的主要內容。

3.使用“一整個X住”構式可以起到增強語氣的作用,更加突出說話人的心情?？v觀前面的語料,幾乎都有這種表達效果,如例28“一整個大無語住”比單純使用“無語”語氣更加強烈,在表達說話人主觀情感方面效果更好。

三、“一整個X住”的流行動因

任何一個流行語的出現都不是偶然,它一定是在某些語言規律的助推作用下具有了合理的表義形式,并且在人們的高頻使用中獲得了生命力。

首先,語言的類推機制是“一整個X住”構式孳生的內在機制之一。類推又叫類比,索緒爾認為:“類比形式就是以一個或幾個其他形式為模型,按照一定的規則構成的形式?！盵7]最初可以進入“一整個X住”的多為心理動詞或表情緒狀態的形容詞,后來擴展到表情感評價的其他詞類甚至較為復雜的結構,從而使該構式被廣泛運用。

其次,青少年的求異心理是該構式流行的另一原因。目前,使用“一整個X住”構式的多為青少年,他們追求新奇陌生的表達方式?！耙徽麄€X住”作為流行語構式,相比其他意義相似的現代漢語常規用法更易激發人們的好奇和興趣。且“一整個X住”構式中常常含有其他的網絡流行語,使用起來更具新奇性。該構式在網絡平臺被高頻使用,體現了眾多網民求新求異的語言文化心理。新興流行語構式“一整個X住”雖不符合大眾平時的用語規范,但能夠滿足青少年尋求集體認同感這一特殊心理。此外,人們的高頻使用也是該構式成為流行表達方式的關鍵因素。網絡流行語的形成需要一定的關注度和社會影響力,“一整個X住”構式的能產性和流通度都比較高,人們用不同的詞語來充當句式“一整個X住”中的變項“X”,使“一整個X住”句式大量衍生,并在人們高頻使用的過程中逐漸形成、發展并固定下來。

最后,陸儉明指出:“語言的變異是常態,如果語言變異被頻繁使用并泛化,就會逐漸固化為新的語法構式?！盵8]“一整個X住”入選“2021十大網絡流行語”說明到目前為止該構式使用頻率已經很高,并且獲得了很大一部分人的認可,有凝固下來的趨勢。但調查發現:當前使用該構式的多為青少年群體,其他人群很少使用,甚至沒有聽過這一構式。此外,人們多在微博、豆瓣和小紅書等網絡社交上使用這一構式,在日常生活中使用較少。因此,該構式若要固化成為一種新的語法構式,還需要一個很長的過程。

綜上,“一整個X住”這一新興流行語構式由常項“一整個”和“住”以及變項“X”組合而成。該構式義可以提煉為說話人對某事某物的高程度量主觀評價。構式義對進入構式的詞語形成語義壓制,能進入變項“X”的多為性質形容詞、與人類心理和情緒有關的動詞以及少數已經具備形容詞性質的名詞。在語義功能上,可表達說話人正向積極的情緒和負向消極的情緒。在句法功能上,“一整個X住”可以直接充當謂語、定語和賓語,也可作單句。該構式具有突出重點和增強語氣等語用功能。類推機制、青少年的求異心理和網絡中的高頻使用是該構式得以流行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