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卜辭“易日”新解

朱凱港

（河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河北 石家莊 050024）

卜辭中“易日”一詞習見，多用于氣象卜辭，主要分布在第一期武丁卜辭中， 也有的過渡到第二期和第四期卜辭[1］137。 關于該辭的考釋，諸家看法不一，迄今為止有更日說[2］18-20[3-4］、陰日說[5-7］、變天說[8-9］、日出說[10-11］、烈日說[1］等。 我們認為“易日”中的“易”應當用為“賜”，“日”即太陽，“易日”，初指陽光明媚、艷陽高照的天氣狀態，后來也用于描述晚上晴朗的天氣。

一、“易日”相關刻辭——戶攵、大、昜

在對“易日”進行討論之前，我們需要先厘清氣象卜辭中一些與“易日”相關的刻辭，例如“戶攵”“大戶攵”“昜”等，這些刻辭對“易日”卜辭的分析有一定作用，因此稍作討論，明確其概念，并將其與“易日”相區分。

“戶攵” 在氣象卜辭中多以“干支戶攵”“允戶攵”“不其戶攵”等形式出現，該字形原象用手開戶之形，有開啟的意思，用在氣象卜辭中引申為“云開見日”。有學者注意到卜辭中有“今夕戶攵”，提出“卜辭的啟主要是指‘云開’。 在白天則云開日出，在夜晚則云開星現。 ”[12］180在此列舉幾例常見“戶攵”卜辭（1）：

（1）乙戶攵，丙雨。

（《合集》685 典賓）

（2）庚子卜，爭貞：翌辛丑戶攵。

貞：翌辛丑不其戶攵。王曰：今夕其雨，翌辛[丑］不[雨］。 之夕允雨，辛丑。

（《合集》3297 典賓）

（4）癸亥卜，貞旬。二月。乙丑夕雨，丁卯明雨，戊小采日雨，之[風］，己明戶攵。

（《合集》21016 師小字）

（5）戊戌卜，貞：今夕戶攵。 八月。

（《合集》24913 出二）

（6）貞：今夕不其戶攵。

（《合集》24923 出二）

“戶攵”字在氣象卜辭中除了有“云開”義，似乎還有“晴”義。

（《綴續》489 賓三）

上舉辭例中，（7c）卜問乙巳日的天氣，若“戶攵”字是“云開見日”義，則可以譯為“第二天乙巳日不會云開見日嗎？ ”，可知甲辰日為陰天或其他不見太陽的天氣，而據第二句“允”可知，甲辰日為“云開見日”的晴天，因此推論與驗辭不符。 蔡哲茂認為此處“戶攵”為“晴”義（2），從之。

我們認為“戶攵”的“晴”義是由“云開”義引申而來。最初“戶攵”表示由雨、霧、陰等天氣狀態向“云開見日”“云開星現”轉變，偏向于表示這種變化，后來引申出“晴”這一含義。 “戶攵”所代表的“晴”可能指微晴，表示日光不強烈、星光不明顯這一天氣狀態。

在以往討論“易日”的文章中，有學者提到過“大戶攵”“昜”，并且與“易日”相聯系，我們試著討論其概念，加以厘清。 列舉幾條相關辭例如下：

（《合集》11499 典賓）

（9）甲申…雨，大霋。[庚］寅大戶攵。[辛］卯大風自北，以…

（《合集》21010 師小字）

（《合集》24917 出一）

（11）□戊卜，今日庚至翌…大戶攵。

（《合集》30189 無名）

（12a）今日辛大戶攵。

（12b）不戶攵。

（12c）壬大戶攵。

（12d）壬不大戶攵。

（《合集》30190 無名）

在氣象卜辭中“大雨”“大風”常見，我們認為“大戶攵”中的“大”與“大雨”“大風”中的“大”用法相同， 均表示 “不小也”“程度深”“范圍廣”[13］1140之義。 有學者認為“大戶攵”即天大晴和出太陽之義[14］286，或是。 我們認為“大戶攵”應該只表示在雨、霧、陰等天氣狀態之后的天大晴，與普遍意義上的大晴天不同。 此外，在（8）句中出現了“昜”字，有學者認為同樣表示出太陽，我們則認為“昜”字表示艷陽高照的一種天氣狀態。在目前發現的卜辭中，用于氣象卜辭的“昜”字似乎只此一例，這種現象表明“昜”字用于氣象卜辭可能只是偶發現象。

二、“易日”即“晴天”

對于“易日”卜辭的觀點眾說紛紜，各有所據。就兩個字的用法來說， 我們同意吳國升的觀點，“易日”中的“易”應當用為“賜”，“日”即太陽。我們認為“易日”是大晴天的意思，初指陽光明媚、艷陽高照的天氣狀態， 后來也用于描述晚上晴朗的天氣。 目前雖然不能百分之百的確定“易日”中的“易”的用法，但在甲金文中“易”最常用為“賜”，因此“易日”中用為“賜”的可能性自然也是最大的[11］14。 “易日”與前文的“昜”字、“大”含義有相似之處，“昜”字可能只用于白天且是偶發現象，大可能只用于雨、霧、陰等天氣狀態之后，而“易日”是一般意義上的大晴天，可用于全天且是常用詞。

（一）“易日”與“戶攵”可混用

李學勤曾對比兩條相似卜辭，得出“‘易日’就是‘啟’，如胡厚宣先生講的，是出太陽”[15］33的結論。 “戶攵”在卜辭中的含義前已論及，我們認為“戶攵”與“易日”對文則別，散文則通，在很多情況下是可以混用的。

（《綴續》489 賓三）

（13a）癸亥卜，甲子戶攵。 一

（13b）甲子卜，乙丑易日。 一

（13c）甲子卜，乙丑不戶攵。 一、二

（13d）甲子卜，乙丑不戶攵。 三

（《屯南》2352 歷一）

以上卜辭中“戶攵”可能用晴義，與“易日”混用無別。其中（13b）句可能是充當正面卜問，與（13c）形成對貞效果。

（二）“易日”與“戶攵”的區別

雖然兩者有時可以混用，但不能完全等同，在某些卜辭中明顯用義不同，如：

（14）己卯卜，翌庚易日。 不雨，不易日，戶攵。

（《合集》12348 賓一）

（15a）貞：翌庚子不其易日。 一

（15b）庚[子易]日…戶攵，勿[易]。 之夕雨，庚子。一

（《合集》13283 典賓）

（16a）壬午卜，乙酉易日。 一

（16b）乙酉戶攵。 一

（16c）乙酉不戶攵。 一

（16d）壬辰卜，又大乙，乙未。 一

（16e）壬…

（《屯南》339 歷一）

以上辭例中，或卜問同一天“易日”“戶攵”“不戶攵”，或于同一條卜辭中記有 “不易日， 戶攵”“戶攵，勿[易］”，可以看出“戶攵”與“易日”絕對不是等同的。

（三）“易日”可用于晚上

吳國升的《甲骨文“易日”解》（以下簡稱吳文）和陳年福的《釋“易日”——兼與吳國升先生商榷》（以下簡稱陳文） 兩文中都提到 《甲骨文合集》21099 中的一條卜辭，該條卜辭中有“X 易日”一語，X 字形下部殘缺，有主張釋作“令”者，有主張釋作“今夕”者。 吳文注⑧：

《甲骨文合集》21099 片中有一條卜辭，《殷墟甲骨刻辭類纂》釋作“令易日”，《甲骨文合集釋文》將此“令”隸定為“今夕”。據原片，令字下部殘，作形，而同片中既另有兩個令字，均作形；又另有兩個“今夕”，作形，今均不作形。按：此當為令之殘，以《殷墟甲骨刻辭類纂》隸定為是[11］16。

陳文認為：

兩說均有道理。我們回看原片，同版中確實另有兩個“令”字、兩個“今”字，“今”字均不漏刻，觀察該字形，相較而言該字形更像“夕”字。 另外，諸家釋文如 《甲骨文合集釋文》《甲骨文校釋總集》《殷墟甲骨文摹釋全編》等都以“今夕”為是。 綜合來看，我們認為應當釋作“今夕”。由此，我們可知卜辭中“易日”可用于晚上，大約指夜晚晴朗的天氣。

三、“晴天”說依據

我們將“易日”理解為“晴天”主要有以下五條原因：

吳文曾對“變天說”進行否定，第一個方面就是“在卜之日本來就是陰、雨天的情況下，卻再卜來之日是否‘變天’，就講不通”[11］13，陳文對其列舉之例逐一分析，雙方之辨論本文不再贅述。吳文的思路是對的，若卜之日本就是所謂“不好”的天氣，那就無謂卜來日是否變天了，但在文中依據卜問“戶攵不戶攵”來斷定卜之日必為陰雨天的想法似是有誤。 正如前文所言，“戶攵”有“云開”義也有“晴”義，若利用“戶攵”字分析，須先判斷“戶攵”字在此處的含義，在沒有明確依據的情況下不好做出判斷。我們找到了另一例卜辭可應用于吳文思路：

（18a）庚子卜，爭貞：翌辛丑易日。

（18c）壬寅[卜］，爭貞：[翌］癸[卯易］日。

（18d）乙[巳卜］，爭：翌丙午不其易日。

（《合集》13445 師賓間）

（二）“易日”不影響正?；顒?/h3>

（19）癸酉卜，貞，翌甲戌用[□］以羌，易日。甲[戌］用自上甲，允易。

（《合集》268 典賓）

（20）丙午卜，貞：翌丁未步，易日。 丁未王步，允易日。

（《合集》5205 賓三）

（21）□□[卜］，爭貞：翌乙卯其宜，易日。 乙卯宜，允易日。 昃于西。 六[月］。

（《合集》13312 賓一）

（22）貞：翌辛巳王其洀舟[易］日。 辛巳王洀，允易日。

貞：翌辛巳不其易日。

（《醉古》367 典賓）

以上是關于祭祀、出行的卜辭，在卜辭的驗辭中都有“允易”或“允易日”，說明當天是易日天氣，在這種天氣下依舊祭祀、出行，足以說明“易日”不影響商王的正?；顒?。

在驗辭中，有時會出現“允”或“允某事”而有時則直接記錄“某事”，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呢？我們認為商人是通過占卜得到了對所卜之事的預測，事情之后預測準確的則加“允”字，不準確的則為“不某事+真實情況”或直接記錄真實情況。 如下卜辭：

（23a）庚戌[卜］，辛亥又歲祖辛二十牢又五，易日。 茲用。 允易日。 三

（23b）又歲大甲三十牢， 易日。 茲用。 不易日， 礻又，雨。 三

（23c）丙辰卜，丁巳又歲中丁二十牢又五，易日。 茲用。 允易日。

三（《合補》10659 歷二）

“茲用”即“此用”，意為用此卜[16］429。上列卜辭包含了預測準確和不準確兩種情況， 我們可以清楚的看到在預測準確的情況下驗辭為“允易日”，不準確的情況下則不用“允”，且記錄當天真實情況。卜辭大多不完整，許多內容經常省略，所以“茲用”并不會出現在每條卜辭中，故我們只能從相對完整的卜辭中得出結論。由此我們可以知道，商人是在占卜時得到了“易日”的預測并采用，之后正常進行祭祀、“步”“洀舟” 的活動， 由此我們認為“易日”可能是進行日?；顒拥睦硐胩鞖?，即“晴天”。

此外，我們還發現了一條卜辭：

（《合集》1657 典賓）

這塊骨片的正面是一連串的卜問： 父乙于祖乙。 父乙不于祖乙。 此處的“”或謂祭名（3），或謂配享（4），總之是與祭祀相關。 據占辭我們可以知道，商王判斷兆形顯示的是：實行，祭祀的當天天氣是易日。如此，我們確知“易日”不會對祭祀造成影響，甚至可能是舉行祭祀的最佳天氣。

（三）卜辭中有“不易日，雨”和“易日，不雨”連言現象

（25）[甲[］辰卜，乙巳易日。 不易日，雨。

（《合集》34015 歷一）

（26）癸未卜，雨，不易[日］…雨。 三

（《合集》21005 師歷間）

（27）甲申卜，旅貞：今日至于丁亥易日，不雨。才（在）五月。

（《合集》22915 出二）

（28）□□卜，出[貞］：□丁酉易日，不雨。 八月。

（《合集》24930 出二）

（《合集》655 賓一）

（23b）又歲大甲三十牢， 易日。 茲用。 不易日， 礻又，雨。 三

（《合補》10659 歷二）

（《合集》914 賓一）

前四例為吳文所舉，后三例為我們增補。上舉諸例皆“不易日，雨”連言或“易日，不雨”連言，若“易日”為“變天”，則上述“不易日，雨”的卜辭形式絕不會出現，“易日，不雨”的形式也顯得奇怪，變天而不下雨？直接卜問陰、霧、雪等就可以，因為卜問某天天氣大概率是要在這天進行某些活動，各種天氣對活動的影響不同， 有些天氣會致商人取消活動有些則不會， 因此卜問變天而不下雨是沒有意義的。 同時，“易日，不雨”若以“晴天”解之也很奇怪，既然卜問晴天，又何須贅增“不雨”呢？ 我們認為這可能是一種強調， 表示商人的一種強烈的愿望。 可能是在多日天氣惡劣又有事務急需進行或在某天有重要活動需要進行情況下才有此卜。另外，有學者認為第一例中“易日”“不易日”構成對貞，其他“易日，不雨”例中“不雨”是驗辭，根據我們對“易日”卜辭的了解，不太可能。檢視第一例拓片，卜辭連刻，不是對貞，應該是選擇問句，但是“不雨”并不是一種精確的記錄，所以單獨為驗辭的可能性不大。至于“易日，不雨”例中“不雨”是驗辭的猜測，不需檢視拓片就可排除，因為驗辭是對已發生事情的記錄，除非命辭卜問“雨？ 不雨”，否則驗辭中也不會出現“不雨” 這種不精確的記錄。 綜上，根據以上幾例卜辭，可以排除“易日”為“變天”的觀點。

（四）商人傾向于“易日”天氣

前文已論及“易日”可能是進行日?；顒拥睦硐胩鞖狻缣?，更多的“易日”對貞卜辭可以證明這一觀點。 彭裕商認為“甲骨文中的正反問是以古人所希望的事情為標準，希望發生的事情作正問， 不希望發生的事情作反問”，“正問的前辭、命辭是齊全的，反問往往承前省，一般都很簡略”[17］160，可從。我們發現，在一般的“易日”對貞卜辭中，“易日”往往是充當正問的，例：

（31a）貞：王歸，易日。

（31b）不其易日。

（《合集》1191 賓三）

（32b）貞：翌庚申不其易日。

（《合集》6037 典賓）

（33b）貞：翌丁未不其易日。十一月。[一]二二告三四小告五六

（《合集》13282 典賓）

（34a）甲辰卜，王于己酉步，易日。 三

（34b）不易日。 三

（《合集》20264 師歷間）

（35a）癸丑，甲寅又歲戔甲三牢，羗甲二十牢又七，易日。 茲用三

（35b）不易日。 三

（《合集》32501 歷二）

（36a）辛酉卜，王入，癸亥易日。

（36b）□易日。

（《合集》32955 師歷間）

（37a）戊午卜，王步，易日己未。 二

（37b）戊午卜，不易日。 二

（《屯南》2601 歷一）

（38a）丙午卜：丁未又歲中丁二十牢，易日。

（38b）不易□。

（《綴匯》614 歷二）

以上卜辭都是“易日”充當正問的辭例，與祭祀、出行有關，在進行這類活動時，晴天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引彭氏觀點驗之，“易日” 應當就是晴天。 另外，還有一些卜辭，可能是因甲骨殘損而不見反問，各部分相對完整，應當也是“易日”對貞卜辭的正問。 如：

（39）□卯卜，永貞：翌庚辰其伐，易日。 不玄冥。

（《合集》1006 賓一）

（《合集》1304 師賓間）

（41）甲子卜，爭貞：翌乙丑王步。 易[日]。 一

（《合集》13260 典賓）

（《合集》13307 典賓）

（43）丙寅卜，王，己巳步往迺易日。 二

（《合集》21079 師歷間）

（《合集》33028 歷二）

（五）驗辭中不見“易日，雨”類刻辭

關于這個問題，吳文與陳文有過辯論，我們認為仍然有重申的必要。關于這個問題，吳文認為此類現象表明驗辭中的“易日”當是某類明確確定的天氣狀況，“變天”所指含混不定，“易日”不當為變天。 陳文解釋到：

按， 上面回答其二辯時已說明商人占卜“易日”（變天），實際上也是對某個具體日期是否有不好的天氣狀況進行預測。 占卜“易日”的驗辭也是“易日”，一方面說明了預測的準確性，另一方面也說明了商人具有與現代人一樣的天氣認識： 即存在著一種與好天氣（天晴）相對的壞天氣（雨雪風雹霧等）。 若現在有人說：“天氣預報真準！ 今天我們這里真的變天了?！闭l還會說這里“變天”所指含混不定？[14］278

其實，驗辭中出現“易日”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與它是否含混不定無關，命辭卜問“易日”“不易日”，驗辭中自然出現“允易日”“不易日”等相呼應，卜辭常例，問題的關鍵在于若“易日”是變天，那么驗辭中不能只出現“易日”。 正如吳文中所說“驗辭記載的是已經明確的事實，它應當為某類具體的天氣狀況，即是否陰晴雨雪等，卜辭中有關天氣的驗辭大多如此”[11］13，我們看卜辭，發現有關天氣的驗辭確實詳細，如“庚申明，王來 首，雨小”（《合集》6037），天氣由 轉雨，“乙卯宜，允易日。 昃于西”（《合集》13312）， 宜祭時天氣為易日，昃時天氣轉為，“之夕月□食，甲，不雨”（《合集》11483）為了記錄準確，在“”后加“不雨”以強調。 再看“易日”驗辭中，亦有“不易日，雨”（《合集》34015）“不易日，戶攵”（《合集》12348）等形式，既然“不易日”后可加“雨”“戶攵”這類準確的氣象詞那么“易日”也應該可以，但為何現有卜辭中沒有發現這類情況呢？只能說明“驗辭中的‘易日’也當是某類明確具體的天氣狀況”[11］13，故而可以排除“易日”即“變天”之說。

我們發現了一條驗辭中含“易日”的卜辭，依據驗辭中記錄的是某類具體天氣的這一規律，或可增加“易日”非“變天”的可信性。

（45）□酉卜，賓貞：翌丙子其…[丙子］立中。允亡風，易[日]。

（《拼》285 典賓）

我們判斷“允亡風，易[日］”應當屬驗辭。首先可以排除“[丙子］立中，允亡風”為命辭，“易[日］”為驗辭這種可能性，因為若卜問“允亡風”驗辭應當先記錄有沒有風，而不會只記“易日”；“允亡風”“易[日］”都為命辭的可能性也不大，因為我們檢視含“亡風”的命辭（如《合集》7369、13357），“亡風”后沒有加其他天氣的情況；最后只剩下“允亡風，易[日]”為驗辭這一可能性。 如此，則“易日”非“變天”可知，因為命辭不是易日對貞，因此沒有“允易日”出現，在“允亡風”后增補“易日”只能說明一種情況，即“易日”是一種確定的天氣，可以準確記錄當時的狀況。

四、“晴天”說反例

研究甲骨文大多是就卜辭言之， 學者們免不了通過分析卜辭闡述己方觀點或反駁他方意見，在以往的“易日”卜辭研究中，有些卜辭似乎不利于晴天說，我們在此稍作討論。 如前引：

（《合集》33028 歷二）

對于上列卜辭，陳文說：

此辭未記月， 但有關征伐召方的同內容卜辭附記月份的有“一月”（H33019）、“四月”（T1049）、“五月”（T81）、“九月”（H33025），假若上例所說敦擊召方的行為發生在這四個月份中的任意一個月，據上文的推斷，恐怕皆不能說是酷暑季節。 此揭驗辭說：果然“易日”，未能追擊到召方。 依“出日”說，則是在好的天氣下行動反而受阻，這顯然有悖于常理。[14］285

陳文所說不無道理，但我們認為這于“晴天”說無礙。 首先，該條卜辭中命辭敘事完整，很有可能是對貞卜辭中的正問，根據“希望發生的事情作正問”這條規則，可知“易日”是商人希望的天氣，而且根據前文的討論與“允易日”可以知道商人行動前占卜的結果就是“易日”，換言之商人是在明知天氣是“易日”的情況下做出的行動，這更不能幫助“易日”會阻礙行動。其次，天氣晴好對我方行動有利，未必意味著對敵方不利，且天氣對軍事行動的成敗有重要影響，但并不具備決定性的作用，還受一些其他因素（例如地形、補給、士氣、戰斗素養等）的影響，作戰達不到預期效果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32b）貞：翌庚申不其易日。

……

（32c）翌庚其明雨。

（32d）不其明雨。

（《合集》6037 典賓）

上述辭例原本是吳文反對“變天說”所用，可惜漏引，陳氏補全后用以反駁吳文：

例3 不僅不能作為證明“易日”與“雨”“不雨”同卜或占卜之日為陰、雨天之辭例，而且相反，恰恰說明“易日”不能解為“日出”，而只能解為“變天”。 因為上揭所漏引之同片占辭作：“[王］占曰：‘易日。其明雨，不其夕。[雨］小?！边@是最為可靠的證據。占辭為王察看卜兆之后的決斷，常為擬測之辭，故多用表示推測語氣的副詞“其”?！耙兹铡迸c“其明雨，不其夕，[雨］小”只能分析為商王一人的決斷，因為如果將后者看成是驗辭，則不可能用表示推測的語氣副詞“其”，而且此條卜辭本身已有驗辭。這條占辭的意思用“變天”說可解釋為：王占斷說：“會變天。庚申這一天大概在天明時會下雨，晚上大概不會下雨了。 下的雨可能會小些。 ”而且其驗辭“庚申明霧，王來途首雨小”（相當于說“庚申天明時有霧， 在王回來走在路上時下了小雨”）也證明王的占斷是對的。這里占辭與驗辭的對應，也說明“變天”說對占辭的分析是正確的。 如果釋以“日出”說，占辭就自相矛盾了，因為商王不可能在首先決斷為“會出太陽”之后又說“大概會下雨”這樣的矛盾之辭。[14］273-274

陳文所論有其合理的成分，如指出副詞“其”多表示推測語氣，指出（32a）“易日”之后是驗辭等。但對于這組卜辭，我們認為同樣可以用“晴天”的觀點解釋。

首先，我們要明確，卜問某天的天氣狀態并不是卜問這天全天的天氣， 有時只是卜問這一天中商人需要利用的一段時間內的天氣。 有以下辭例可以證明：

（21）□□[卜］，爭貞：翌乙卯其宜，易日。乙卯

（《合集》13312 賓一）

（46a）壬戌卜，癸亥雨。 之夕雨。

（46b）己巳卜，庚午雨。 允雨。

（《合集》12907 師賓間）

（47）丁酉卜，今二日雨。余曰：戊雨。昃允雨自西。 （《合集》20965 師小字）

（21）句中命辭卜問乙卯日進行“宜”時會否是“易日”天氣，驗辭回應乙卯日進行“宜”時確實是“易日”天氣，昃時天氣即轉為“”?？梢灾苯幼C明所卜天氣僅指所需要用到的某段時間的天氣。（46a）句卜問癸亥日是否有雨， 驗辭是癸亥日的夜晚下雨，然而同樣是卜問某天是否有雨，（46b）的驗辭則是“允雨”，為什么會造成這種現象呢？大概就是因為商人卜問的“癸亥” 僅指癸亥日的某一段時間，而不包括“夕”，所以驗辭中特別點出“夕”這一時段，一是為了準確記錄當天的天氣變化，二是為了表示癸亥日的某一段時間沒有下雨。 （47）句先占得戊日會下雨，后驗辭表明戊日確實有雨，昃時果然雨自西而來，很明顯，所謂的戊日下雨并不是說戊日全天有雨，此處僅指昃時及之后的天氣?？梢灾苯幼C明所卜天氣僅指某段時間的天氣。

其次，從卜辭本身來看，“易日”是卜者所希望的天氣。 根據前文所述彭氏觀點，（32a）是對貞卜辭的正問，是商人希望發生的事情。 另外，根據美國司禮義教授的發現，“在一對正反對貞的卜辭里，如果其中一條卜辭用‘其’而另一條則不用；用‘其’的那條所說的事，一般都是占卜者所不愿意看到的”[18］425。 驗之《合集》6037，可以得出易日是卜者所希望的天氣。 吳盛亞提出，“在大多數能夠判斷占卜者意圖的正反對貞卜辭中，驗辭‘允’后記錄的內容往往與占卜者所希望的一致”[19］274，反向來看，驗辭中沒有“允”字，是不是極有可能代表“”“雨”不是卜者所希望的天氣？綜上來看，庚申日商人要進行伐祭， 希望伐祭時的天氣處于“易日”狀態，而非“”“雨”，可以知道“易日”和“”“雨”是相對的，絕不是“變天”。

最后，商王并沒有占卜正確，而且我們對占辭的理解與陳文不同。 我們認為驗辭中出現的“允”字是對卜者占卜正確的回應，驗辭中沒有“允”字可能說明卜者的判斷是錯的， 而占辭與驗辭也并沒有對應。 那么， 如何證明占辭與驗辭沒有對應呢？換言之，該怎么解釋占辭中“易日”后有“雨”的“矛盾之辭”呢？之前，我們已經明確了卜問某天的天氣狀態有時只是卜問這一天中商人需要利用的一段時間內的天氣，那么可以將占辭理解為：商王根據卜兆判斷說，（庚申日伐祭時的天氣會是）晴天，庚申日天明時會下雨，但不會持續到晚上（會有一段時間晴天使伐祭順利舉行），雨勢較?。ú粫斐赡酀舻葘Ψゼ喇a生較大影響）。驗辭記載了庚申日天明時是陰天，之后雨勢小，沒有記錄雨的起止時間，可能是因為雨勢持續了一天，對伐祭的進行產生了重要影響。從這個解讀來看，占辭與驗辭無法呼應，無法證明商王占卜的正確。

綜上，我們認為（32a）（32b）（32e）可以這么理解：商王為庚申日伐祭進行易日對貞，占卜所得兆象顯示庚申日天明時會下雨， 但雨勢較小不會對祭祀產生重大影響，且不會一直持續，白天會有一段時間晴天使伐祭順利進行。到了庚申日，天明時天氣陰沉， 之后小雨連綿不絕， 伐祭無法正常進行，商王只得進行首。

綜上所述，根據甲骨卜辭中的“易日”辭例判斷，“易日”一詞應即“晴天”的意思，較“戶攵”“昜”等應用廣泛，且較其他解釋更為合理。

注釋：

（1）文中所引卜辭出處均用簡稱?！逗霞窞椤都坠俏暮霞?，郭沫若主編，1978 年北京市中華書局出版；《綴續》為《甲骨綴合續集》， 蔡哲茂著，2004 年臺北市文津出版社出版；《屯南》為《小屯南地甲骨》，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1980 至1983 年北京市中華書局出版；《醉古》為《醉古集：甲骨的綴合與研究》，林宏明著，2011 年再版由臺北市萬卷樓公司代為發行；《合補》為《甲骨文合集補編》， 中國社科院歷史研究所編，1999年北京市語文出版社出版；《綴匯》為《甲骨綴合匯編》（圖版篇）， 蔡哲茂主編，2011 年新北市花木蘭文化出版社出版；《拼》為《甲骨拼合集》，黃天樹主編，2010 年北京市學苑出版社出版。

（2）蔡哲茂：《甲骨綴合續集》，臺北：文津出版社，2004 年，第191頁。我們認為還存在一種情況，即甲辰日天氣有變化，并非全天都是“”，所謂“”只是指甲辰日商人需要利用的一段時間內的天氣狀態，之后由“”轉變為其他不好的天氣。 如此，則（7）中“”仍可認為用“云開見日”義。

（3）《甲骨文字典》中列有相似卜辭，解為祭名。 徐中舒主編：《甲骨文字典》，成都：四川出版集團、四川辭書出版社，2006 年，第704頁。

（4）《甲骨文字詁林》中列有相似卜辭，認為“其義為‘儐’，謂配享”。 于省吾主編，姚孝遂按語：《甲骨文字詁林》，北京：中華書局，1999 年，第20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