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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小說中的物敘事探析
——以《第一爐香》為例*

2023-02-23 19:03張曉琳方志紅
菏澤學院學報 2023年6期
關鍵詞:姑母物象張愛玲

張曉琳,方志紅

(信陽師范大學文學院,河南 信陽 464000)

近年來,文學研究出現了“物轉向”的趨勢,一些研究者開始轉向對文學文本中各種類別的“物”進行多角度分析。正如費爾斯基所言:“文學研究不再是對文本的注視,或者從政治、歷史的語境這些暗箱中搜尋文本闡釋的靈感,而是追尋文本、人以及物交染在一起所形成的異質雜陳的狀態?!盵1]其中對文學作品中的“物”的敘事功能的分析則形成了敘事學研究的新領域即物敘事。張愛玲作為自成一派書寫物象的大家,其小說中大量的物質細節描寫不容忽視。她在1943年發表的短篇名作《第一爐香》中,“物”就并不只是作為人物的活動背景存在,而是與人“交染在一起”,具有推動情節發展、揭示人物內心變化、預示人物命運的敘事功能。本文擬以《第一爐香》為例,對張愛玲小說中的物敘事進行探析。

一、服裝:推進敘事進程

夏志清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評價張愛玲說:“至少她的女角所穿的衣服,差不多每個人都經她詳細描寫。自從《紅樓夢》以來,中國小說恐怕還沒有一部對閨閣下過這樣一番寫實的功夫?!盵2]幼年時張愛玲曾對服飾有過狂熱的迷戀,這一情結使她在很多小說中都對人物的服飾花費大量的筆墨,讓服飾成為了“不能言語的袖珍戲劇”[3]。比如在《金鎖記》中,描寫長安和長白的服裝:“在年下,一個穿著品藍摹本緞棉袍,一個穿著蔥綠遍地錦棉袍,衣服太厚了,直挺挺撐開了兩臂一般都是薄薄的兩張白臉,并排站著,紙糊的人似的?!边@樣的描寫,讓人想到了給逝者陪葬的紙糊的童男童女,十分恐怖。如果說曹七巧是心靈扭曲、喪失靈魂的空殼,那么長安和長白則是其陪葬品。這里的服裝描寫預示著長安和長白的結局是悲劇的?!哆B環套》中,又寫霓喜“夜禮服上滿是釘水鉆,像個細腰肥肚的玻璃瓶,裝了一瓶螢火蟲?!蹦尴矎男”火B母賣給吝嗇的小商人,以美色侍人,最終年老色衰,孤苦無依,一生就像螢火蟲一樣短暫黯然。在張愛玲的筆下,人物的服裝都在敘事中發揮著不同的功能,彰顯著各自的生命力量。

《第一爐香》是張愛玲的名篇,其中的“物”即服裝就是推進敘事進程的紐帶之物。小說主人公葛薇龍在故事的開篇是一個極普通的上海女學生,她因為來到香港求學而投奔身為交際花的姑母。最后卻在姑母的設計算計下一步步走向墮落的深淵。小說在敘述葛薇龍墮落的過程中,服裝是一種具有美麗外表的邪惡力量,華麗的服裝在葛薇龍迷失在欲望之海中扮演著重要作用,成為了推進敘事進程的重要銜接。

小說中第一次描寫葛薇龍的衣著是極其樸素的,對她的評價是“殖民地所特有的東方色彩的一部分”“滿清末年的款式”“非驢非馬”。這樣一個極普通的上海女孩秉持著“我行得正,立得正”“外頭人說閑話,盡他們說去,我念我的書”的天真且自信的想法來投奔姑母??僧斔吹搅禾业娜A貴奢靡時心里的天秤已開始悄然傾斜了,而梁太太從看到葛薇龍的第一眼就把她當成了獵物,納入了她的算計之中。梁太太憑借著各式各樣的物質一步步擊退葛薇龍的心理防線,逐步“拉攏”葛薇龍上套。梁太太對葛薇龍的同化策略,首先體現在對服裝的利用上。

“你若是會打網球,我練習起來倒有個伴兒?!鞭饼埖?“會打?!绷禾?“噢!我知道,老長的燈籠袴子,怪模怪樣的。你拿我的運動衣去試試尺寸,明天裁縫來了,叫他給你做去?!北憬许喝ひ患Z黃絲質襯衫,鴿灰短袴,薇龍穿了覺得太大,睨兒替她用別針把腰間摺了起來。

在這里,梁太太首先對薇龍的運動衣表示了否定和嫌棄,再拿出她的絲質運動衣贈予葛薇龍?!傲禾饼埞脣尅兴约旱纳罘▌t,她是個徹底的‘物質主義者’,但她不要葛微龍式的‘個人奮斗’,她愿以身體、美貌、青春、生命的代價換取物質?!盵4]顯然,梁太太這樣做并不是出于長輩對于晚輩的關愛,而是試圖以自己的生活法則綁架葛薇龍,讓葛薇龍嘗到金錢物質的甜頭,讓她認識到她過去的生活不名一文。

接下來,葛薇龍住在姑母為她“精心準備”的房間后,打開衣櫥發現里面掛滿了衣服?!凹页5目楀\袍子,紗的綢的、軟緞的、短外套、長外套、海灘上用的披風、睡衣、浴衣、夜禮服、喝雞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見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彪m然心里也覺得姑母絕非單純的好意,甚至也認識到:“跟長三堂子里買一個人,有什么區別?”但是卻“一夜也不曾闔眼,才闔眼便恍惚在那里試衣服,試了一件又一件?!北粯窍虑佑煮@醒之后,“不由得想起壁櫥里那條紫色電光綢的長裙子?!边@時,小說中所描寫的服裝就不僅僅是簡單的衣物,它還具有神秘的力量,這就是簡·本尼特在《有生氣的物質:物的政治生態學》中提到的“物”可以“影響其他物體,提升或者削弱其他物體的力量”[5]。葛薇龍雖然對姑母的目的有著較為清醒的認知:一旦沉醉在這些華麗的服裝中,就等于賣身給了姑母,但還是控制不住自我的行為。華麗的服裝有一種邪惡的力量誘惑著葛薇龍,使她“忍不住鎖上了房門,偷偷的一件件試穿著”。

服裝彰顯人的社會地位。過于華麗的服裝則代表的是驕奢的生活,是讓葛薇龍認為自己也融入了“上層社會”的名流之物,它帶有的奢華特質滿足了一個沒見過世面的普通女學生葛薇龍內心深處的虛榮心。在這一點上,她和福樓拜小說《包法利夫人》中的愛瑪一樣,都是通過服裝來構建自我的階層身份。愛瑪用不符合自己階層身份的“異?!敝b來滿足自己對貴族生活的向往,最后服飾(物質)成為了其死亡悲劇的重要助推器。葛薇龍也是這樣,在梁太太步步為營的算計中,葛薇龍逐步被同化,從最開始的迷失在華麗的服裝里,到最后在欲望之海中沉淪。

故事的敘述不能單單只看人的行動,同時也要注意物的描寫。從這一點來說,《第一爐香》中的服裝就符合拉圖爾“行動者—網絡理論”中的“非人的行動者”思想。拉圖爾“將人類和‘物’視為同在一個網絡中,而且都在這個網絡中起著行動者的作用?!盵6]人與物存在于一個網絡場域中,彼此相互依存,相互交織,平等地發揮各自的能動性?!兜谝粻t香》就是這樣,小說在敘述上將葛薇龍置于與衣物等物品的關系當中,來展現葛薇龍一步步“清醒的墮落”的歷程。她明白自己是姑母的利用品,但又擺脫不了物對自己的控制。面對物的力量,葛薇龍屬于失敗的一方。她在不知不覺中開始逐漸忘了自己的初心,“在衣櫥里一混就混了兩三個月”,參加梁太太為她準備的各種應酬,借機炫弄自己的華貴的衣服。雖然這時看起來理智尚存,但也早已不是故事開端的那個薇龍了,到最后她淪為了梁太太和喬琪喬的賺錢機器。

在小說中,對華麗服裝的追求可以說是葛薇龍逐步墮落的第一步和關鍵一環。如果僅僅將服裝解釋為單純的衣物的話,那么就會造成敘事邏輯上的空白。張愛玲將服裝作為有生命的物納入敘事進程,使服裝成為了“情節的齒輪”,推動著敘事的發展。

二、仙人掌、金剛石手鐲:彰顯人物內心的變化

張愛玲學貫中西,她小說中的物象不僅有對中國傳統美學物象的繼承,還有對西方精美器物的描寫。通過對自然和日常家具器物的細節描繪,形成了張愛玲式的“物象運用的體系化象征”[7],使物象的運用具有內在的情感張力,化無形為有形,使其在具有哀婉、蒼涼、凄清的悲劇美學意蘊的同時又起到彰顯人物內心變化的作用。

葛薇龍第一次與姑母交談時被罵得很難堪。她認識到外界關于姑母名聲不好所言非虛,覺得“平白來攪在混水里,女孩子家,就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正在心酸委屈之際,又聽到梁太太發脾氣,對丫環高聲叱罵。這時候,“薇龍一抬眼望見鋼琴上面,寶藍磁盤里一顆仙人掌,正式含苞欲放,那藏綠的葉子,四下里探著頭,像一窠青蛇;那枝頭的一捻紅,便像吐出的蛇信子?!苯又罕阈ξ刈吡顺鰜?葛薇龍不禁打了個寒顫。仙人掌的描寫很有寓意,如果說睨兒和梁太太是蛇,那么葛薇龍就是蛇在覓食時所要捕獲的獵物。把仙人掌看成一窠青蛇,看似荒誕,但恰恰體現出張愛玲運用物象的巧妙。許子東認為張愛玲所描寫的“風景本體已是一種心情,動態的實物喻體便可以將這處情緒轉折和高潮意象化?!盵8]這里對物象的描繪顯然帶著強烈情感的滲透,正如葛薇龍第一次見梁太太時,看著梁太太的面網上扣著一個綠寶石蜘蛛一樣,她的潛意識將梁太太與蛇和蜘蛛這些狡黠陰暗且惡毒的危險物聯系在一起,心理上是來自于葛薇龍對未來不確定的迷茫和對姑母的恐懼。

接下來,睨兒把葛薇龍引進了一間書房,她看到“白粉墻,地上鋪著石青漆布,金漆幾案,大紅綾子椅墊,一色大紅綾子窗簾”“地上擱著一只二尺來高的景泰藍方尊,插的花全是小白嗗嘟?!边@種不太和諧的布置在葛薇龍自己有了盤算之后,卻又變得“俗卻俗得妙”了。顯然,不同心境下的葛薇龍看身邊的物象感覺是不一樣的。書房里本來既俗且怪的家居布置在薇龍看來“俗卻俗得妙”了,這象征著她對姑母的心境已經由最初的恐懼迷茫到現在的坦然認同了??梢?張愛玲是通過對物的描繪來填補人物內心的活動變化。

金剛石手鐲是小說的另一個重要物件。在司徒協硬要把鐲子送給薇龍時,她的反應是“使勁抹那鐲子,想把它硬褪下來”,“這樣的東西,我不敢收”,“無論如何,我得想法子還給他,丟了可不是玩的?!彼靼资障逻@個鐲子就等于成為和她姑母一樣用物質交換身體和靈魂的交際花。這時她的理智尚存,懂得和這些人保持一定的距離,但是在被愛欲控制之后,她主動向姑母提起司徒協送的金剛石手鐲,“梁太太不作聲,薇龍垂著頭,小聲道‘我沒有錢,但是……我可以賺錢’?!薄霸趺匆姷梦也荒苜嶅X?我并沒有問司徒協開口要什么,他就給了我那只鐲子?!睆陌呀饎偸C子當成束縛她的手銬到用金剛石鐲子來證明自己可以賺錢,這是對姑母的臣服,也是對自己欲望的妥協。從一個雄心勃勃的學生,墮落成為喬琪喬和姑母的女奴,葛薇龍的心境已經徹底改變了。

象征主義詩人馬拉美認為,象征主義是“一點一點地引出某物以表達心緒的藝術,……或者相反,選擇某種并從中抽取‘情緒’?!盵9]張愛玲寫人物內心情緒的變化,往往借寫人物對風景、器物、植物等具象的物的情感態度的變化來展現,這樣物就成了有著極強的感情張力的“象征之物”,物與人就發生了特殊關系。小說中的物也因此給讀者留下了很大的思考空間。

三、月亮、住宅:預示人物的蒼涼命運

張愛玲筆下的女性形象,往往帶有蒼涼的悲劇色彩。19世紀30、40年代,封建男權思想對于女性的壓迫,使得女性生存的空間狹小。如《金鎖記》中的曹七巧、《傾城之戀》的白流蘇、甚至是《第一爐香》中的梁太太,都是一群只能靠婚姻來謀求生路、改變命運的女性。而對于葛薇龍,這個從上海到香港的女學生,即便是上完學,也正如睨兒所說:“一個月五六十塊錢,在修道院辦的小學堂里教書,凈受外國尼姑的氣?!备疝饼堃苍噲D反抗掙扎,卻又只是蚍蜉撼樹,無力回天。她要想擁有一個好的物質條件,也就只能依附在男人身邊,同他們保持身體上的交易。張愛玲在《第一爐香》中,通過用月亮和住宅這兩種物象來預示葛薇龍的命運,同時也表達了她自己對女性無可挽救的悲劇宿命的蒼涼之感。

張愛玲特別愛用月亮意象營造悲涼氣氛,隱喻人物蒼涼命運?!督疰i記》開篇便用凄涼的月色奠定下整個敘事氛圍,暗示了人物的悲劇命運。在《第一爐香》中,葛薇龍暫別姑母家時,是這樣描寫月亮的:“那邊,在山路的盡頭,煙樹迷離,青溶溶地,早有一撇月影兒。薇龍向東走,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仿佛是一頭肥胸脯的白鳳凰,棲在路的轉彎處,在樹椏杈里做了窠。越走越覺得月亮就在前頭樹深處,走到了,月亮便沒有了?!备疝饼埾駨垚哿峁P下的很多女性一樣,都是在“清醒的墮落”。甚至可以說,她相比曹七巧,對目前所處的境遇有著更清醒的認知,她明白姑母只是把她當作下一個“繼承者”,喬琪喬只是想蛀空她金錢、靈魂和肉體,生活是一潭無法流動的死水,但是她未曾拒絕隨時都可能幻滅的生活和愛情。對于薇龍來說,她此時所追求的月亮正如她所期待的愛情和生活一樣,是誘惑的,好似觸手可及,但實則卻是幻滅的,是不可捕捉之物。

在《第一爐香》中,住宅也是隱喻人物命運的物象。小說對于姑母家的住宅外觀有三次描寫,分別是薇龍第一次來到姑母家、第一次離開姑母家和重返姑母家。小說這樣安排,顯然是有意為之,尤其是前兩次的描寫,不僅僅只是將住宅作為背景來交代姑母家的奢侈,更是在預示人物的命運。

當葛薇龍決定來投奔姑母時,第一次看到姑母的房子,小說是這樣描繪的:“姑母家里的花園不過是一個長方形的草坪,四周繞著矮矮的白石卍字闌干,闌干外就是一片荒山。這園子仿佛是亂山中憑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盤?!绷禾暮勒?實際上位于香港太平山地帶,是富豪名流熱衷的華貴住宅區。對于葛薇龍這樣一個極普通的上海女孩子來說,是相當生疏、見所未見的,同時更是光鮮亮麗、奢侈奪目的。但是這樣一座光鮮亮麗的豪宅背后,卻是荒如墳冢的山丘。這正如葛薇龍和她的姑媽,雖然看起來享受著極盡奢靡的物質生活,其實精神是空洞的,人生是無所憑依的。

待葛薇龍得到了姑母可以資助她完成學業的肯定后,她離開時回頭看姑母的家,“依稀還見那黃地紅邊的窗欞,綠玻璃映著海色。那巍巍的白房子,蓋著綠色的玻璃瓦,很有點像古代皇陵?!薄稗饼堄X得自己是《聊齋志異》的書生,上山去探親出來之后,轉眼間那貴家宅第已經化成一座大墳山?!被柿晔歉∪A的,但同時也是死寂、衰頹的。把房子看成了皇陵和墳,魔幻的寫法,讓人寒氣森森。顯然,這里的房子是使人埋葬自我的鬼魅之境。梁太太、睨兒和睇睇在這里失去了自我,喪失了主體性,注定預示著葛薇龍也像居住在這座大墳山的她們一樣,最終淪為只為追求物質和欲望的行尸走肉。

總之,從物敘事的角度來看,張愛玲的小說很擅長用物象來推動敘事進程、彰顯人物心理變化、烘托氣氛、隱喻人物命運等。服飾、器物、用物、月亮、住宅等也都是她小說中的常用物象。從物敘事的角度審視張愛玲小說中的物象書寫,探究小說中豐富物象所具有的敘事功能,無疑為張愛玲小說中的物象研究提供一個新的審視視角和研究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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