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棄子“水蛭子”(Hiruko):日本神話歷史書寫的序章

2023-02-24 03:52
百色學院學報 2023年5期
關鍵詞:水蛭神話日本

唐 卉

(1.中國社會科學院 外國文學研究所,北京 100732;2.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北京 102401)

日本現存最早的書籍《古事記》(『古事記①這類文字是日文的特殊寫法,即將漢語的音和訓交互使用的表記法。后同?!?,Kojiki,712年)開篇講到天地初始,天神(五柱神)命令伊邪那岐命(イザナキのみこと)和伊邪那美命(イザナミのみこと)兩位神靈創造國土。兄妹二神繞著一根“天之御柱”(あまのみはしら),女神從右向左,男神從左向右,相見時伊邪那美命先開口道:“阿那邇夜志愛袁登古袁(あなにやしえをとこを)”②意為“好一位美男子”。中文表述為筆者意譯,后同。,接著男神說:“阿那邇夜志愛袁登売袁(あなにやしえをとめを)”③意為“好一位美女子”。,隨后“生子水蛭子。此子者入葦(葦)船而流去”。[1]54兄妹神所生的第一個孩子是“水蛭子”(ひるこ,hiruko),這個初生兒降臨后不久就被放在蘆葦船(葦船,あしぶね)里遭到拋棄,自此他的名字被抹去,沒有出現在天神之子的名單當中。接著男女二神繼續創造國土,“次生淡島。是亦不入子之例”[1]54。前兩個孩子未算入伊邪那岐命和伊邪那美命所生的子女之列,成為二神的棄子。換句話說,“水蛭子”和“淡島”沒有被劃入日本國土范圍之內。

繼《古事記》8年后成書的《日本書紀》(『日本書紀』,Nihonsyoki,720年)神代卷,關于“水蛭子”羅列了兩種說法:一書曰:“(二神)遂為夫婦,先生蛭兒,便載葦船而流之。次生淡洲?!币粫唬骸八鞛榉驄D,生淡路洲,次蛭兒?!紊蝺?。雖已三歲,腳猶不立。故載之于天磐櫲樟船(アメノイワクスフネ)①櫲木、樟木、楠木都同屬于樟科,是造船的首選良材。,而順風放棄?!盵2]87《日本書紀》的記載與《古事記》有所差別:第一,相對于“水蛭子”,“蛭兒”稱呼顯得更為人格化;第二,“蛭兒”并不是剛出生即遭遺棄,而是年滿3 歲后才被二神放棄;第三,遺棄“蛭兒”的船只不是用蘆葦編織的,而是使用堅固的樟科木材制造的。

那么,不被承認的“水蛭子”在“記紀神話”(《古事記》和《日本書紀》的合稱)中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存在?難道僅僅意味著一次造人無效或者說造國失敗嗎?他的身上還有哪些未解之謎?

一、“水蛭子”的爭議

松村武雄在《禮儀及神話的研究》中按照美國學者布魯姆菲爾德(Maurice Bloomfield)在《吠陀宗教》(The Religion of the Veda)中將諸神的名字分為3 個范疇——透明神(transparent gods)、半透明神(translucent gods)和不透明神(opaque gods)的分類方法,認為透明神是僅從神名就可以大致了解其本源和內在職能的生命的神靈,如日本的太陽神天照大神、北歐神話中的雷神托爾等;半透明神是由于神名的自然成因要素不斷減少,必須借助神話故事或語言本身來輔助推測其本源的神靈,如希臘主神宙斯、赫耳墨斯等;不透明神,顧名思義,由于神名的自然成因要素已徹底消失,即使通過神話故事、語言本身也難以闡釋其本源,如“水蛭子”“泉津日狹女”等。[3]65-73“水蛭子”最初的意義已經缺失,重新查找和復原異常困難。然而,作為上古創世不容忽視的序章部分,棄子“水蛭子”是探究日本神話歷史無法繞開的關鍵。

古代日本沒有文字,直到公元3 世紀末漢字傳入日本之后,日本人才開始借用漢字來記錄自己的語言:一種是借音,顧名思義就是選取與日語發音相同或相近的漢字,比如用漢字“阿”“亞”“安”來記錄讀音相似的日語口語“あ”(a);一種是借訓,即用本義與日語含義相近的漢字來記錄,如用漢字“土”記錄“くに”(kuni)、用“劍”記錄“つるぎ”(turugi)等等?!豆攀掠洝方Y合了借音和借訓兩種用法。伊邪那岐命和伊邪那美命之間的對話“阿那邇夜志愛袁登古袁”和“阿那邇夜志愛袁登売袁”使用的就是第一種——借音法,僅看漢字不明其義,只有還原成日語發音才能明白?!八巫印边@個名字對于沒有文字的日本上古而言,是借音還是借訓?表音方式的不同也就顯示了意義的差別,值得注意的是,“水蛭子”可以用借音和借訓兩種方式進行解讀。

萩原淺男等對“水蛭”的解釋傾向于借訓:“一般說來,是指像水蛭子那樣沒有骨頭的殘疾兒?!盵1]54倉野憲司等注釋者同樣認為:“究竟是無手無腳的像水蛭一樣形狀的畸形兒呢,還是有手有腳卻沒有骨頭的孩子,后者的可能性大一些吧?!盵4]54將“水蛭子”看作「不具児」(畸形兒或殘缺兒)的說法由來已久,如果按照漢字訓讀的方式,“水蛭子”已被基本定型——外形上,他無手腳或無骨頭,是一個畸形兒、殘疾人;本質上,他是生活在幽暗、骯臟環境中的低等生物。西宮一民在注釋《古事記》時根據《和名抄》里的“痿痹、比留無夜末比(ひるむやまひ)”和《名義抄》“痿、ヒルム”的注解,認為「ひるむ」的語干含有“萎縮”之意,堅持“水蛭子”乃是一種蟲子的名稱。[5]328坂本太郎、家永三郎等則采用音和訓相結合的方式對“蛭兒”進行解釋:“在沖繩,水蛭的發音為ビル,而對那些有缺陷或天生發育不全的孩子喚作ビールー,所以ヒル一詞意味著身有殘疾。這里的蛭兒也叫作手腳萎縮的畸形兒。實際上,各地都有初生兒天生不足而慘遭遺棄的說法。另外,由于暗礁在退潮時呈現干涸的狀態,日語叫作‘涸子’(ひるこ),蛭兒也被說成是淡路島附近的暗礁。不過,干涸(ひる)這個動詞在奈良朝時期屬于上二段活用形,其連體形式為フル,壓根就沒有ヒル這樣的活用形。由此看來,‘涸子’一說不成立?!盵2]29以上學者觀點鮮明,主張不管是《古事記》中的“水蛭子”也好,還是《日本書紀》中的“蛭兒”也罷,都是跟水蛭的形態相關的詞匯,很大程度上指代的是手腳不全的殘疾兒。

倘若按照日文讀音的方式,就會出現文字假借表記說的可能?!膀巫印钡淖x音還可以寫作“日る子”(ひるこ),那么“日留子”就和“水蛭子”這一具體的生物無關了,而是具備另外的意指。換言之,在神話發生的原初階段,往往會假借文字來表達弦外之音,“蛭”這一漢字掩蓋了神話要表達的真正意味。怪胎“水蛭子”(ひるこ)與天照大神的別名“日る子”讀音相同,從某種角度上代表著日本神話歷史上男性太陽神的存在。形成反差的是,被日本皇家正史排斥的“水蛭子”反而在民間受到歡迎。乘坐蘆葦船被拋棄在大海之中的“水蛭子”在室町時代(1336—1573年)突然復蘇。原因是被拋棄于海的“水蛭子”具有不死之身,作為海神他首先在捕撈漁獵者之間受到祭祀,人們敬奉“水蛭子”,以此祈愿出海順利,風調雨順。應仁之亂(1467—1477年)后,日本開始進入舉國混戰的戰國時代。雖然戰亂持續,但內外通商繁盛,農業、工業技術均有所提高,兵庫縣西宮神社祭祀的神靈“蛭子命”(ひるこのみこと)改名“惠比壽”(えびす)很快便由最初的漁民崇拜延伸到商人之間,信仰的范圍不斷擴大。對“惠比壽”的信仰在江戶時期(1603—1868年)達到了鼎盛,深入民眾的日常生活。

二戰時期,以熊田葦城、中島利一郎為代表,將神話歷史有關“水蛭子”的研究擴展到政治層面,有意通過“水蛭子”神話為日本實行外部侵略尋找偽證。熊田葦城認為,蛭兒首先是一位男神,《古事記》的“水蛭子”可訓讀為“比留古”,全名是“美豆比留古”或“瑞日子”,這是一種美稱;《日本書紀》打造了一艘名貴的木船,顯然不是丟棄“蛭兒”,而是為了八大洲的統一,讓這位俊美的皇子踏入征途,去統治其他的地方了。[6]64-72這種說法顯得牽強附會。1937年出版的《日本建國講話》,不僅“復活”了日本“記紀神話”中被拋棄的“水蛭子”,而且賦予“水蛭子”新的使命,對外擴張的意圖昭然若揭。[7]256-260同樣,中島利一郎在《蛭兒的言語學考察》中刻意把棄兒“水蛭子”的地位抬高,提出“大圣人”說,認為“水蛭子”功不可沒,他為日本在新的亞細亞黎明前指明了方向。[8]110-134

以上這些論說表明,“水蛭子”一名已經不僅僅涉及語言學、地理學、神話學等領域,還與日本古代政治、文化、民俗、歷史相關。

二、“棄兒”母題的表象

“水蛭子”的故事具有兩個特點:一是“殘缺”;二是“被棄”?!膀巍痹跐h語中俗稱“螞蟥”,是一種在溫熱潮濕的環境下賴以吸人或動物的血而存活的動物,水蛭屬于水螞蟥。在日本、孟加拉國等國家的神話中,螞蟥是眾多象征構成宇宙的原始要素,創造世界或宇宙的動物之一。根據孟加拉國的一則傳說,螞蟥是繼烏龜和螃蟹之后的第三位創世神。當時大地沉入海底,螞蟥受到至高無上的太陽神的派遣,使大地重現生機。[9]597

首先,從殘缺生命的角度來看,世界上諸多的創世神話、造人神話,初生兒的形態各異,有肉球,瓜果,蓮花等[10]45,殘缺的水蛭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洪水神話中的生命創造。福島秋穗在《圍繞“水蛭子”神話》中分析了《古事記》開頭明顯屬于洪水神話的特色:

(1)世界的原初狀態是海洋,因為洪水神話即為一片汪洋大海。

(2)二神在浮橋(洪水神話為“船”)上,攪動海水,提起長矛,從矛尖上滴下的海鹽堆積成一座海島,而鹽正是建成陸地的要素。

(3)行為的結果,出現島國、陸地(洪水神話破壞的結果為重建家園)。

(4)男女二神在這片土地上降下(洪水神話一般是兄妹二人由此上岸)。

(5)二神交合,生下“水蛭”(洪水神話是生下奇形怪狀之物,如伏羲兄妹生下一個肉球等)。

由此看出,這正是洪水傳承群的一個分支,帶有顯著的北美大陸神話色彩。長子出生失?。ɑ虺蔀椤爱愇锝瞪保儆诤樗裨?。[11]132

其次,關于“被棄”的問題。初生的嬰兒漂流于水面之上,這樣的故事早在公元前2000年就已經出現,統稱“棄兒型”(Exposed Child Type)。松村武雄認為,“棄兒”現象是由總的根源派生出來的,即“棄兒”都屬于對人類繁衍過程的無意識的象征性表現,比如說盛載嬰兒的容器象征著母親的子宮,漂浮于水面則是女人在生產時羊水破裂的象征,等等。[12]856伊藤清司在研究創世神話時也談到“洪水型同胞婚人類起源神話”的分布范圍較為廣泛,很早以前就已受到研究者們的關注。尤其是對于這種類型的傳承,伊藤清司考慮到“記紀神話”伊邪那岐命和伊邪那美命誕生國土神話有其類似性,所以也將日本納入了此類研究對象中。將“水蛭子”拋棄到茫茫大海,視同回歸母體,是一次死而后生的儀式。伊藤清司在《日本神話和中國——人祖異常兒出生傳承》中認為,“死與再生”如同卵向雛雞的轉換,是新生命的誕生。[13]37從東北亞神話譜系來看,日本和韓國似乎都存在一個漂流神話的藍本。針對日本“記紀神話”所涉及的丟棄水蛭時的承載物蘆葦和天磐櫲樟船,有學者堅持此處體現著日本人對蘆葦、樟科樹木、竹等植物的崇拜,且與中國原始宗教信仰密不可分。[14]9-13如果從船棺葬角度來談,很容易得出這樣的結論——船棺葬的風俗屬于海洋民族的重要文化特征,因為船是海洋民族生產與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用具,所以死后往往以船為棺,集中體現了海洋民族的信仰、追求和生活方式。[15]23另外,從葦船到櫲樟的材質上講,《古事記》中“水蛭子”用葦船丟棄,而《日本書紀》則改用櫲樟丟棄。葦船是簡易的草船,櫲樟是上好的木材,用它做出來的船被稱為“浮寶”(神代卷第八段一書五),材料的變化大概是公元8 世紀的古代日本參考中國禮俗建設的明證,反映出“記紀神話”歷史書寫實屬通過借鑒他國文化以達成完善自我的過程。但是,這里有一個誤區——“記紀神話”并沒有“水蛭子”死亡的記載,筆者認為關鍵問題不在于“葬”,而在于“棄”這個行為?!霸帷本哂貌荽埠?,上好的木材也罷,都是外在形式,本質是什么?是舍棄這個孩子。所以問題的重點又回到“棄兒”類型上。

即使納入“棄兒型”,“水蛭”也依然十分特殊。從近親繁殖的角度來看,井口丑二認為《古事記》中的“水蛭”屬于早期流產兒,剛出世就夭折,放在蘆葦船中拋棄屬于水葬儀式;《日本書紀》的“蛭兒”活到3 歲,不過是后人的附會罷了。[16]101以下對此,醫學界的推測是,“水蛭”屬于早期兄妹婚也就是近親繁殖極易形成的「ぶどう子」(葡萄胎),也就是從生態學的角度禁止近親繁殖,并讓后世引以為戒。[17]181北京大學教授嚴紹璗從比較文學的角度考察認為,在《古事記》中登場的“水蛭子”是非日本的,換句話說,就是并非日本國籍的。他建議探尋這只“水蛭”的出生,應該在中國古代的倫理和道德中考慮。[18]王向遠將近親繁殖的說法推進了一步,“兄妹二人的第一胎是怪胎,這既是日本先民對近親結婚的不良后果的一種認識,同時也是日本社會由母權制向父權制過渡,從而確立以‘夫權’為中心的‘夫唱婦隨’的倫理觀念的一種反映,所以認為不能由女性首先主動地表達交合時的快感,否則就是不吉利?!盵19]17細究之下,“水蛭子”的誕生似乎不能僅僅用世界范圍內的近親繁殖禁忌來解釋,二神既然是近親,那么為什么只有最先生出的兩個孩子水蛭和淡島是怪胎,是不良的,而其余的孩子卻是正常的、可以堂而皇之地榮耀加身、進入神靈行列呢?從生物學的角度來講,似乎自相矛盾。日本古代習俗由禁忌和咒術的倫理構成,觸犯禁忌的事情被視為邪惡,所以生出了作為邪惡形象的“水蛭子”,對他的遺棄屬于祓褉儀式?!豆攀掠洝穼ⅰ八巫印狈胚M蘆葦舟遺棄,因為古代人相信蘆葦具有祛除邪氣的咒力;《日本書紀》將蘆葦舟改為樟科木材制作的木船,同樣是因為樟科木材本身就屬于驅除邪氣的樹種。[5]328從這個角度分析,棄兒“水蛭子”的命運就是“被棄”,因為他是“邪惡的”。

《古事記》里是“葦船”,顧名思義是用蘆葦的蘆莖編織而成的小船;“葦(葦)”的日文讀音是あし(ashi),與腳(ashi)和惡(ashi)同音,松田敏足[20]35、西鄉信綱[21]61、阪下圭八[22]5-9等均持這樣的觀點,他們推斷神話的講述者故意借用語音雙關來暗示“水蛭子”是“邪惡”之物。不過,筆者持不同的意見,理由是《古事記》開頭講到天地初創時世界漂浮不定,有物如蘆葦芽兒一樣萌生,而成神名[4]50;另外,因蘆葦可以食用,屬于繩文時代重要的食物和生活資料,那么“葦”代表“惡”這種說法似乎不攻自破。

表面看來,“水蛭子”隱喻了開辟二神初次交合由于違背了男女先后次序所生下的怪胎?!豆攀掠洝吩谶@一段也說明了兄妹神的疑惑,由于連生兩胎(“水蛭子”“淡島”)皆不良,覺得奇怪就去詢問天神。天神通過卜卦告訴他們原委:“卜相而詔之、因女先言而不良?!盵1]56把所生怪胎的緣由歸結為女子先開口不吉利這樣的說辭,周作人在翻譯《古事記》時特意在“水蛭子”處加注說:“因女子先發言,所生之子皆不良,或云古人思想如此,或云受中國儒教影響的傳說?!盵23]58占才成不贊成用儒家思想中的“男尊女卑”思想來詮釋畸形兒的誕生,理由是男高女低的說法與日本上古社會現實并不吻合。[24]131他認為,日本國土誕生神話中的“女子先言不良”并非只是受“夫唱婦隨”“男尊女卑”思想影響的結果,推斷可能是《周易》“男下女”婚姻儀禮及占卜之術影響的結果。[24]127-138按照《三國志·魏志·烏丸鮮卑東夷傳第三十》公元3 世紀左右的“倭人”習俗“其會同坐起,父子男女無別,人性嗜酒”[25]510的記載,彼時的“倭國”不僅沒有男尊女卑的說法,甚至在女王國(邪馬臺國),女性的地位似乎比男子要高。

那么,對于“水蛭子”的解說就不能僅僅停留在棄兒母題這一世界型普世神話類型層面,而應該看到他在整個日本神話歷史中的地位和特殊意義。

三、女帝上位的神話書寫

“記紀神話”有意凸顯“水蛭”這個物種是不良的東西,其與神靈、圣潔似乎扯不上關系,應該遭到嫌棄。對“水蛭”的早期評判見于《史記》卷八十四屈原賈生列傳第二十四:“彌融爚以隱處兮,夫豈從蟻與蛭蚓?”[26]508意思是隱藏在深淵里的神龍,怎么能和螞蟻、水蛭、蚯蚓混在一起呢?“記紀神話”通過不良“水蛭”傳遞出這樣一個信息:《古事記》中,被神格化為土地的“水蛭子”,不被承認是日本國土;《日本書紀》中,被人格化為孩子的“蛭兒”,不具備統治者或者繼承者的資格。[27]2271“水蛭子”手腳不全或者天生無骨,這是他的“原罪”。

日本的正統太陽神天照大御神的別名叫“大日霊貴”(おおひるめのむち),其中「ひるめ」正好與「ひるこ」對應,因為身體殘疾,作為“太陽之子”的“水蛭子”沒有歸入伊邪那岐命和伊邪那美命的孩子當中,伊邪那岐命從黃泉國探望亡妻后所誕生“三貴子”(さんきし)——天照大御神、月讀命和須佐之男命備受尊崇,三貴子分別代表日、月和風?!稄V辭苑》“水蛭”條明確表示:“另外,天照大神的別名叫作‘大日靈尊’(おおひるめのみこと),那么與此相對,不可否認,也存在男性太陽神的可能?!盵28]2287

“水蛭子”的父母伊邪那岐命和伊邪那美命看似是姓氏的“伊邪”(いざ)代表什么意思呢?《魏志·倭人傳》記載日本列島上曾有一個伊邪國[25]509,伊邪二字是按照日語讀音記錄的漢字。伊邪那岐命和伊邪那美命繞柱相見,男神從左轉,女神從右轉,左右皆屬空間方位,女神先開口代表時間順序,兩個神的名字很像太陽運行在大海之上,從東往西是順時,而從西往東是逆行,女神先開口是不吉利的。伊邪那岐命生育三貴子,洗左眼生太陽神,洗右眼生月讀命,洗鼻子生須佐之男命,又是一次方位加上時序的問題。那么二神名字的第四個音「キ」和「ミ」不僅分別代表男和女,還暗指一左一右兩個方位。

關于日本的太陽崇拜、太陽之女的記載,較早見于中國文獻對邪馬臺國的描述。公元3世紀左右,邪馬臺國是一個擁有28 個屬國的大國,原本由男王統治,經過數年的戰亂,共推一位名叫卑彌呼(ヒミコ)的女子為王。卑彌呼這個名字里含有「ひ」(太陽)+「みこ」(巫女)的含義,她是太陽之女,有統攝各方的天授權力。公元239年,女王曾派遣使節向當時的中國魏朝首都洛陽進貢奴隸和班布,魏帝也賜給其“親魏倭王”的稱號、金印以及各種黃金、綢緞、大刀、鏡子等名貴物品作為兩國友好交往的回禮。卑彌呼死后,由于邪馬臺國有意擁戴男性國王,結果國內再次陷入混亂,最終立13 歲的女孩壹與(たいよう)為卑彌呼的繼承人,同卑彌呼相同的是,壹與的名字直接與太陽相關,也就等同于她具有天賦的權力,這時邪馬臺國才穩定下來?!段褐尽べ寥藗鳌酚涊d的日本列島歷史為后世留下了珍貴的材料,從卑彌呼和壹與兩位女性為王的歷史事實來看,日本史學家井上清說明了此時的邪馬臺國依舊保持著母系氏族時代的遺風,男性世襲王權制度尚未確立[29]11,兩位太陽之女(ひのめ)完全遮蓋住了所有太陽之子(ひのこ)的光芒。西川立幸進一步提出「ヒルコ」為男性太陽神一說,認為既然中日洪水神話都有洪水為災、兄妹結婚和再殖人類的情節,作為洪水兄妹婚的結晶,日本的怪胎神“水蛭子”與中國的洪水怪胎神既有聯系又有區別,他們具有原龍神、地母神和異形神的神格,但“水蛭子”沒有像中國的洪水怪胎神那樣被殺死而變成人類,而是被棄于舟上,放逐到大海。其原因除了對血緣婚的恐懼以外,還與“水蛭子”本來是太陽神有關。因為放逐大海和回歸天空具有同一性。這是理解“水蛭子”命運的關鍵所在。盡管如此,中日洪水神話是同源異流的關系,其文化之根在中國的南方。[30]11-12

值得注意的是,“水蛭子”變成了地方神惠比壽,「恵比壽」這個名字含有「戎?夷」之意。[28]302,2287淡路島三原町八幡神社內有一座“夷社”,亦稱“蛭兒社”。據傳“水蛭子”漂到兵庫港附近時被漁夫救起,漁家為其建造神社,將其奉為神靈,因其來自大洋彼岸,故稱“夷神”,這亦是與西宮神社創建相關的神話。這種傳說是后世的牽強附會,它暗示了外來神被土著化的演變歷程,其實,所謂“畸形”亦可理解為與自己所屬團體有差異的他者——也就是說,正因為夷神的外來神神格,日本人才將“畸形”作為其最重要的外表特征,并將其附會為“水蛭”般的蛭子命。[31]35,37主張日本自古以來就是由單一民族組成的津田左右吉在1919年出版的《〈古事記〉及〈日本書紀〉的新研究》的結論部分就斬釘截鐵地做了斷言,在“記紀神話”中完全沒有國家內部民族競爭的思想痕跡,也不存在任何強大的異民族與日本民族對抗的過往。[32]495-496這種觀點自相矛盾,“記紀神話”中卷記載了神武天皇征服不歸順民族、大和王權討伐熊襲等傳說,并將那些不服從天皇統治、風俗相異的人群貶低稱為“蝦夷”“土蜘蛛”等?!坝指呶矎堃?、有土蜘蛛、其為人也、身短而手足長、與侏儒相類,皇軍結葛網而掩襲殺之,因改號其邑為葛城?!盵33]488《魏志·倭人傳》描述“倭國”的一個小國,名叫“侏儒國”:“又有侏儒國在其南。人長三四尺,去女王四千余里?!盵25]510從“水蛭”“蝦”“蜘蛛”這些稱呼以鄙夷的口氣把異民族看成完全劣等的物種,認為他們不服從天皇的命令,從而被趕盡殺絕?!度毡緯o》談到日本武尊倭建命向西征討九州的熊襲,向東蕩平關東的蝦夷,這些都以神話歷史的方式反映出大和政權排除異己、不斷擴大發展的過程。那么反觀“記紀神話”中的暗含“太陽之子”(ひのこ)意味的“水蛭子”(ひるこ),他被排除、拋棄,不被列入神子之列的命運似乎就更能理解了。

深究“因女先言而不良”的吉兇占卜,是對“水蛭子”身份的最終判詞,他是不良的、不祥的,伊邪那岐命和伊邪那美命依照神靈的建議,重新繞柱相見,更改說話順序,男神先開口,女神后說話,創造國土成功。英國學者張伯倫(Basil Hall Chamberlain)的英譯本《古事記》將“水蛭子”按其日文發音對應英文Hiru-go,并把Hiru-go 這個名字看作在完全無關聯的語言之間偶然發現的具有相似之處的一個例證[34]23-24,認為“水蛭子”之所以沒有被列為神靈之子,是因為“他是一場失敗”[34]35。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作為“失敗”的“水蛭子”難逃被驅逐的命運。從這層意義上說,“水蛭子”出生前后成為日本國土確立的分水嶺,“水蛭子”屬于需要驅趕、拋棄和遮蔽的一段“失敗”歷史。

中西進指出,根據讀音,“水蛭子”亦可寫作“日留子”(hirugo),其對應神是“日留女”?!八巫印北桓改干裼眯≈鄯胖鸬矫C4蠛!蠛I先丈章洹蠛J翘柮刻旆磸退劳雠c再生的地方,而“小舟”則是太陽神代步的工具;“?!迸c“天”本來是同音詞,“放逐到大?!币馕吨盎貧w天空”。[35]61如果說“不良”者“水蛭子”已經回歸天空,為什么有關他的信息只字不提、銷聲匿跡?顯然“水蛭子”的命運不是上升而是被迫沉降,不是妥善安置而是強加流放,這位與女性太陽神相對的男性太陽神,太陽之子,字音還是依照古音,字形變成了蟲子,字意增添了貶義?!八巫印币辉~的使用大概是大和民族掌權者最先開啟的音形義分離的文字游戲,聲東擊西,混淆視聽。日本靜岡縣有一古跡蛭島(蛭ケ島(ひるがしま)),是著名的流放地,在《吾妻鏡》(あずまかがみ)中明確記載鐮倉幕府的創始人源賴朝(1147—1199)曾因其父反叛居于統治地位的平氏家族失敗而被流放到蛭島。[36]21蛭島地處偏遠,是著名的流放地,“蛭”成為罪行的代名詞。

古墳文化之前,生活在日本列島上大大小小的民族多達30 個。公元5 世紀左右,大和民族統一日本,對舊日神太陽之子“水蛭子”進行驅趕流放,為了確立新日神太陽之女天照大御神的獨一性,宣揚大和民族血統的純潔高貴,統治的正統性,日本神話中的陳舊神靈皆遭驅逐,去往黃泉國。伊邪那美命因為先開口說話,亂了章法,生下殘疾兒“水蛭”,后因生育火神而被燒死,一水一火兩相呼應。伊邪那岐命前往黃泉國尋妻,未必出于思妻心切,而是為了完成一系列重要的儀式。第一,夫妻反目成仇,妻子永遠留在黃泉國;第二,伊邪那岐命進行祓褉,洗左眼、右眼、鼻子分別誕生天照大御神、月讀命和須佐之男命,獨自完成單性繁殖。與之前所生“水蛭子”的態度截然相反,伊邪那岐命大喜過望,即命天照大御神統治高天原。[4]70-73“記紀神話”不講兒女情長,不念夫妻情分,權力地位高于一切。伊邪那岐命對待自己的妻子也就是自己的妹妹伊邪那美命如此,天照大神對待自己的胞弟建速須佐之男命亦復如是。須佐之男命前往高天原向姐姐辭行,天照大神以為弟弟來奪取自己的江山,“我那勢命之上來由者,必不善心,欲奪我國耳”[4]74,于是全副武裝,嚴陣以待。換句話說,日本歷代天皇的祖先天照大御神王權神授。日本歷代王朝通過神話書寫歷史,并確立權力的正統性。

712年,日本第43 代天皇元明女帝下令編寫《古事記》,樹立女性太陽神天照大御神的崇高且唯一的地位,排除以往的、陳舊的太陽神,720年第44 代天皇女性天皇元正推出《日本書紀》。表面上看,洪水神話母題、棄兒母題、死與再生、陰陽調和等元素統統可對應,而不可忽視的是其背后編撰的意圖?!豆攀掠洝肥前尢锇⒍Y口述,太安萬侶記錄下來的所謂“日本大和民族的史書”,該書最初審定者是已經過世的第40 代天皇天武天皇。安萬侶在《序言》中強調:“斯乃邦家之經緯,王化之鴻基焉?!盵4]46一語道破編撰記紀的目的。正如原田信一所說的:“從歷史編纂所經歷的過程來看,為了推進注入國家的強權,樹立國家正史,有必要在古傳書的開頭部分編寫一段失敗兒‘水蛭子’的故事,可以說,這種做法并不唐突?!盵17]146水林彪曾一針見血地指出,神話是民間傳承的集成,如果從這個層面考慮的話,那么《古事記》和《日本書紀》神代卷里所記述的內容壓根不是什么神話,而是政治思想完成度極高的作品。換言之,《古事記》和《日本書紀》就是為了維護律令國家的正當秩序,把諸“神話”作為素材特意加工的物語而已。[37]4如此看來,《古事記》和《日本書紀》都是具有強大政治功能的神話歷史?;蛟S我們可以立足神話,設想日本列島在大和民族尚未確立統治權之前,還存在一些其他早期民族——他們信仰太陽神,認為自己是太陽的兒子,最后被驅趕流放、遠走他鄉。

撥開“水蛭子”故事的表象,日本元明、元正天皇試圖樹立王朝正統神話的政治構想依稀可見?!八巫印奔仁巧裨拏髡f中二神的棄子,也是奈良初期政治棋盤中的一枚棄子,不僅被剝奪了皇室的繼承權,甚至因被打上了“非我族類”的烙印而被排除在日本地理版圖之外?!八巫印北粭壍墓适禄蛟S可以透露出“記紀神話”里暗含了一段日本民族排除異己、黨同伐異的真實歷史。不過,這段深埋在神話中的暗黑歷史由于日本統治者的精心策劃,在“邦家之經緯,王化之鴻基”的政治敘事掩蓋下已被拆解得支離破碎,僅僅留下了“水蛭子”這個名字和他被放逐大海,遭到丟棄的遙遠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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