擬話本小說插入詞來源再考

黃 艷

(湖南理工學院 中國語言文學學院,湖南 岳陽 414000)

插入詩詞是擬話本小說中較為普遍的現象,尤其是早期創作的“三言”插入的詩詞數量更是驚人,而《警世通言》卷十四《一窟鬼癩道人除怪》卷首堆砌15首詞最令人瞠目。這些詞究竟為小說家自創抑或引用呢?筆者就此問題專門對“三言二拍”等27部擬話本小說插入詞的來源進行了細致的考證,發現插入詞從總體上經歷了由引用趨于自創的過程?！叭远摹币约啊敦澬勒`》《西湖二集》這7部小說插入詞的引用率高達40%以上,筆者梳理這些引用詞的來源后,歸納出兩大主要來源,一為小說[1],二為詞集和詞學著作。小說家從之前小說中搜集故事以編成新作,往往會連同原有詩詞一齊輯錄,這點很容易理解,但是,他們還偏愛從《草堂詩馀》《花草粹編》《詞品》等宋明詞集和詞學著作中采擇詞作移入小說,這種現象值得引起學術界的關注。

一、《草堂詩馀》與“二拍”等

《草堂詩馀》是南宋坊間編選的一部詞集,成書于南宋慶元之前,在明代甚為流行。筆者運用文獻檢索法和文本對讀法,考證出7部擬話本均有插入詞出自《草堂詩馀》,表明該詞集對擬話本創作的普遍影響力。此書版本眾多,單是明代刊行的版本就有20余種。筆者主要依據四庫全書本進行勘對,同時也參看了楊萬里本《草堂詩馀》(楊本以元至正辛卯雙璧陳氏刻本《增修箋注妙選群英草堂詩馀》為底本)。四庫本和楊萬里本的收詞量分別為398首和380首。

插入詞出自《草堂詩馀》數量最多的當屬“二拍”,共計10首。其中,《初刻》15首引用詞中有2首出自《草堂詩馀》,《二刻》16首引用詞中有8首出自《草堂詩馀》,具體情況如下:

《初刻》卷三《劉東山夸技順城門 十八兄奇蹤村酒肆》之《天香》詞[2]36,只征引了前半闕,且未標明作者。經查,《草堂詩馀》作王充詞,《花草粹編》作王觀(原為王通叟)詞[3]714。比照來看,《初刻》文字與《草堂詩馀》更相近。四庫本[4]576“今年又是寒早”非“今年早是寒少”,“紅窗”非“紅幕”;楊萬里本[5]191作“重冷”非“重陰”,“紅”后少一“幕”字,均有2處差異。不排除凌濛初依據的《草堂詩馀》另有他本。

《二刻》卷三《權學士權認遠鄉姑 白孺人白嫁親生女》之《點絳唇》[6]54在《草堂詩馀》和《花草粹編》中都見收錄,且兩書文辭相同。除去《二刻》刻意改的末句一字外,其余文字與兩書無異。但《草堂詩馀》中作者題名為“汪彥章”[4]536,而《花草粹編》中作者題名為“汪藻”[3]80,《二刻》所敘與《草堂詩馀》同,據此判定此詞引自《草堂詩馀》。

《二刻》卷五《襄敏公元宵失子 十三郎五歲朝天》之《瑞鶴仙》[6]100在《喻世明言》第四卷《閑云庵阮三償冤債》[7]64中也曾出現,但并非真正來源。因為《二刻》將“燦爛”作“有爛”,“滿地”作“滿路”,與《喻世明言》中不同。若是單從詞作文字看,《二刻》中的與《草堂詩馀》[4]593《花草粹編》[3]877以及《西湖游覽志馀》卷三《偏安佚豫》[8]均完全相同,但詞后還有凌濛初的進一步敘述,唯與《草堂詩馀》詞后附以的《玉林詞話》所言相呼應,可知此詞必引自《草堂詩馀》無疑。

《二刻》卷十九《田舍翁時時經理 牧童兒夜夜尊榮》之《滿江紅》[6]386在《喻世明言》卷三十一中也曾引用,只是此處僅引前半闋,后文已證此詞出自《草堂詩馀》。

同卷之《賀新郎》[6]393在卷二十五《徐茶酒乘鬧劫新人 鄭蕊珠鳴冤完舊案》[6]498中亦曾引用,此處僅引前半闋。楊萬里本《草堂詩馀》未收錄此詞,而四庫本《草堂詩馀》卷四有收,名曰《吉席》[4]611,為辛棄疾之作,兩者文字全同。這為明確凌濛初所依據的《草堂詩馀》版本埋下一條引線。

以上六詞可以確定出自《草堂詩馀》,還有四詞在《草堂詩馀》和《花草粹編》中皆有收錄且文字一致,鑒于《草堂詩馀》的影響力以及《二刻》引詞的傾向,故視四詞也出自《草堂詩馀》。

《初刻》卷一《轉運漢遇巧洞庭紅 波斯胡指破鼉龍殼》之《西江月》[2]1出自《草堂詩馀》卷一[4]545?！冻蹩獭穼ⅰ捌娌拧弊鳌捌娌摹?其余文字同。

《二刻》卷五之《傾杯樂》[6]100出自《草堂詩馀》卷四[4]602?！抖獭穼ⅰ稗ワL”作“熏風”,其余文字同。

同卷之《女冠子》[6]101出自《草堂詩馀》卷四[4]605,文字全同。

《二刻》卷九《莽兒郎驚散新鶯燕 龍香女認合玉蟾蜍》中素梅所作的《桃源憶故人》[6]191改自秦觀詞,收錄于《草堂詩馀》卷一[4]546?！抖獭穼ⅰ坝駱巧铈i多情種”改作“幽房深鎖多情種”(楊萬里本《草堂詩馀》“多情種”作“薄情種”[5]196),“無端花角嚴城動”改作“無端猛烈陰風動”,“聽徹梅花弄”改作“寂寞桃源洞”。

《草堂詩馀》對《貪欣誤》插入詞的影響最為巨大?！敦澬勒`》中共插入詞11首,其中7首為引用之作,皆出自《草堂詩馀》。具體情況如下:

第一回《王宜壽》之“眉兒瘦”詞改自周邦彥的《蘇幕遮·風情》,收錄于《草堂詩馀》卷二。小說詞曰:“眉兒瘦,新月小,楊柳腰枝,顯得春多少。試著羅裳寒尚早,簾卷珠樓,占得姿容俏。翠屏深,形孤裊,芳心自解,不管風情到。淡妝冷落歌聲杳,收拾脂香,只怕巫云繞?！盵9]10《草堂詩馀》詞曰:“隴云沉,新月小。楊柳梢頭,能有春多少。試著羅裳寒尚峭,簾卷青樓,占得東風早。翠屏深,香篆裊。流水落花,不管劉郎到。三疊陽關聲漸杳。斷雨殘云,只怕巫山曉?！盵4]560

同回之“妖冶風情”詞[9]11為歐陽修的《玉樓春·妓館》前半闕,出自《草堂詩馀》卷一[4]550,文字全同。

第三回《劉烈女》之“梅霖初歇”詞[9]89為吳子和的《喜遷鶯·端午》,出自《草堂詩馀》卷四[4]597?！翱瘛痹鳌昂Ａ瘛?“香滿”作“香蒲”,“玳?！弊鳌扮轶邸?“盡皆”作“盡輸”,“五絲”作“彩絲”,“見龍簇簇”作“見龍舟兩兩”,“龍蛇”作“紅旗”,“方歇”作“方徹”,“方揭”作“高揭”,“歸棹”作“棹歸”。

第五回《云來姐》之《滿庭芳》[9]171-172出自《草堂詩馀》卷三[4]577。雖文字有些許差異,但較之《花草粹編》[3]704-705差異略少?！胺奸住痹鳌半x樽”,“多年”作“多少”,“斷銷魂”作“銷魂”,“行李”作“羅帶”,“此地”作“此去”,“黃昏”作“已黃昏 ”。

同回之《滿江紅》[9]173出自《草堂詩馀》卷三[4]574?！案G里無眠”原作“斗帳高眠”,“孤棲靜”作“寒窗靜”,“漏傳好永”作“漏傳一水”,“一窯”作“一床”。

同回之《江城子》[9]186出自《草堂詩馀》卷二[4]564。小說“飛絮落花時候”后的“了”字為衍字。

同回之《醉蓬萊》[9]190收于楊萬里本《草堂詩馀》[5]280。小說“鎮蔥蔥”下脫“佳氣嫩菊黃深拒霜紅淺近寶階香”等十四字,其余文字同。

“三言”插入詞出自《草堂詩馀》的較少,共計3首,具體情況如下:

《喻世明言》卷二十四《楊思溫燕山逢故人》中指明《傳言玉女》為胡浩然所作[7]297,與楊萬里本《草堂詩馀》[5]216所載相同?！痘ㄢ衷~選》《花草粹編》中標明作者為晁叔用,與之不符,故此詞應據《草堂詩馀》引出。文字有1處差異,即“九衢”原作“九逵”。

同書卷三十一《鬧陰司司馬貌斷獄》之《滿江紅》為晦庵和尚所作[7]370,《草堂詩馀》卷三《滿庭芳·警悟》之后的按語中錄有此詞[4]578?！罢l不愿,千鐘粟”原作“誰不愛,千鐘粟”。明代諸茂卿《道山清話》卷八曾說此詞“出《草堂詩馀》”[5]356?！痘ú荽饩帯冯m也收錄此詞,但文字差異較多。

《醒世恒言》卷二十二《呂純陽飛劍斬黃龍》之“蝸角虛名”詞[10]383為蘇軾之《滿庭芳·警悟》。上條考證的《滿江紅》詞即附在此詞之后?！八銇碇表ジ拭Α痹凇恫萏迷娾拧穂5]578作“算來著甚干忙”,“盡容他”作“盡放我”,“幸對清風明月,簟紋展,簾幕高張”作“幸對清風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張”。

《西湖二集》中也有3首插入詞出自《草堂詩馀》,具體情況如下:

卷九《韓晉公人奩兩贈》之周美成《佳人》[11]375收于楊萬里本《草堂詩馀》[5]315?！盀橐寥撕揶剐摹痹鳌盀橐翢o限熏心”?！痘ú荽饩帯分写司渥鳌盀橐翢o限傷心”[3]300,文字差異更大。

卷十二《吹鳳簫女誘東墻》之《水龍吟》點明為“蘇東坡先生詠笛之作”[11]469,題名及詞作文字與《草堂詩馀》[4]591皆同?！痘ú荽饩帯匪d的詞作文字雖同,但作者題名為“東坡”,稍有差異。

卷十八《商文毅決勝擒滿四》之《金菊對芙蓉》點明為西湖詩僧仲殊賦桂花之作[11]755,與《草堂詩馀》中的作者題名相符[4]586?！痘ú荽饩帯分凶魈K軾詞[3]775,信息出入較大?！坝城迩锛丫啊痹鳌罢迩锛丫啊?“蝶亂蜂忙”作“蝶亂蜂狂”,“獨挹”作“獨揖”。

除了以上7部小說外,《鼓掌絕塵》《二刻醒世恒言》《西湖佳話》等擬話本小說中也有少數插入詞出自《草堂詩馀》,在此不作贅述。

二、《花草粹編》與“三言”

《花草粹編》是明萬歷十一年陳耀文編撰的一部詞集,收錄唐宋元詞多達三千二百八十余首。稍冷僻之詞皆注明出處,保存了不少珍貴的資料。筆者用來勘對的主要版本是河北大學2007年出版的《花草粹編》,該本以陶風樓本為底本,全書十二卷,由于該本采納了評花仙館校本“咸改署名”的做法,因此另查閱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以校驗。雖然以下考證的諸條中,有一些插入詞與考證的詞作差異較大,但是基于目前所能檢索到的文獻,以及聯系馮夢龍將《清平山堂話本》中13首詞移入“三言”就有6首進行了改造的做法,暫且認為馮夢龍據《花草粹編》引出詞作并做了一定的修改。

《喻世明言》中有6首出于此書,具體如下:

卷十二《眾名姬春風吊柳七》之《西江月》(第二首)[7]145除將“往隨”作“枉隨”外,其余文字與《花草粹編》[3]322同?！稑氛录穂12]66和《草堂詩馀》[4]545中雖亦有收錄,然“獸檐”在兩書中均作“獸環”,“枉隨”作“狂隨”,文字相似度不勝前者,故此詞更有可能引自《花草粹編》。

卷二十四《楊思溫燕山逢故人》中的《夾鐘宮小重山》《浪淘沙》《御街行》《好事近》《浣溪沙》統一收錄于《花草粹編》,文字方面均略有差異?！秺A鐘宮小重山》[7]297“嬌艷呈”在《花草粹編》[3]478作“嬌上春”,“繞都城”作“艷都城”,“東風急”作“東風鼓”,“紗籠”作“龍樓”,“御燈”作“玉燈”;《浪淘沙》[7]299“南園”在《花草粹編》[3]380作“梁園”,“午門前”作“五門南”,“猶存”作“仍存”;《御街行》[7]302“捻一個”在《花草粹編》[3]622作“捻個”,“兩三”作“五三”,“少付”作“少一副”,“等待黃昏,尋好夢底”作“等人合眼,來人眼底”,“小門兒”作“馬門兒”;《好事近》[7]304(本卷同詞出現兩次,均計入)“淚血”在《花草粹編》[3]206作“青血”,“何處最堪憐?腸斷黃昏時節”作“何處最堪腸斷?是黃昏時節”?！朵较场穂7]307“虛館”在《花草粹編》[3]271作“鶴觀”,“小窗”作“竹窗”,“消魂”作“銷魂”。以上五詞應據《花草粹編》而改,孫楷第亦發現《花草粹編》與《古今小說》之間的聯系,在《小說旁證》中進行了部分論述[13]。

《警世通言》中有9首出于此書,其中8首來自卷十四《一窟鬼癩道人除怪》,具體如下:

《品令》[14]150在《樂府雅集》等詞集中作曾紆詞,但小說中已指明為李易安詞,恰與《花草粹編》[3]557中作者題名一致,應據此引出。除“清夢”原作“夢魂”外,其余文字同。

延安李氏的《浣溪沙》[14]151出自《花草粹編》卷二[3]116,文字全同。

《一斛珠》[14]151出自《花草粹編》卷六[3]467?！苞L花好”原作“鶯花老”?？赡苁邱T夢龍覺此句韻腳字與尾句“未放花枝老”之“老”重復,而改作“好”,但顯然改后的“鶯花好”與前句“傷春懷抱”語義并不貫通。

《清平樂》[14]151出自《花草粹編》卷三[3]226?！八W”原作“雙鬢”。

魏夫人的《卷珠簾》[14]152出自《花草粹編》卷七[3]528?！坝休p拆輕離,向誰分訴” 原作“輕拆輕離,欲向誰分訴”。

《減字木蘭花》[14]152出自《花草粹編》卷二[3]146?！帮L乍定”原作“鴉乍定”,“淚涕斑斑”作“青淚滴斑”。

《夜游宮》[14]152出自《花草粹編》卷六[3]473?！靶┳印焙蟊仍纳僖弧翱唷弊?“念個人兒成睽阻”原作“念個人,久成睽阻”,應屬抄錄之誤。

《滴滴金》[14]152出自《花草粹編》卷四[3]338?！八技芽汀痹鳌傲艏慰汀?“音書千里”作“千里音書”。

卷三十九《福祿壽三星度世》之《西江月》[14]491出自《花草粹編》卷四[3]330。詞集中標明為曹仙姑所作,文字有些許差異?！按禋堌M藉”原作“吹噓何假”,“結成一朵”作“紗窗一點”,“有焰難藏粉蝶,生花不惹游蜂”作“有艷難尋膩粉,無香不惹游蜂”,“曾伴”作“相伴”。

此外,《喻世明言》卷十七《單符郎全州佳偶》之《憶秦娥》[7]201實為周邦彥詞?！恫萏迷娾拧穂4]542和《花草粹編》[3]244中均有收錄且文字一致,小說“慣把”在兩書中作“愛把”,“傷心曲”作“相思曲”,為避免主觀判定而違背學術精神,姑且存而不論。另有若干的插入詞與詞集等文獻所載的文字差異較大、較多,故對其來源皆不作妄論。

三、宋明其他詞集與“三言”

“三言”中共有插入詞163首,經筆者考證,有81首詞為引用(含改造)之作。除上述已證的18首插入詞出自《草堂詩馀》和《花草粹編》外,還有8首可證出自詞集,其中3首出自《花庵詞選》,2首出自《樂章集》,其余3首出自《遺山樂府》。

《花庵詞選》為南宋黃昇所編,成書于淳祐九年,在宋人編選的詞集中是一個較好的本子,共收錄詞一千余首?！毒劳ㄑ浴分杏?首詞出于此書,具體如下:

卷十四《一窟鬼癩道人除怪》之《念奴嬌》[14]150雖在《草堂詩馀》《花草粹編》中均見收錄,但文字略有不同?！毒劳ㄑ浴贰罢l把青梅摘”在兩書作“手把青梅摘”,“有輕離輕拆”在《草堂詩馀》作“又輕離輕拆”[5]104,在《花草粹編》作“有輕離輕折”[3]809。胡士瑩《話本小說概論》中說:“此詞見宋黃昇《花庵詞選》,作者沈唐,字公述,此云文述,實誤?！盵16]經查,小說除了“誰把青梅摘”在《花庵詞選》[15]110作“手把青梅摘”外,其余文字皆同,可證胡先生之說不誣。

同卷陳子高的《謁金門》[14]151亦收錄于《花庵詞選》。作者標為陳子高,詞牌名下標有詞作名“寒食”[15]125,小說中的表述與詞集相符。文辭略有差異,“春草”原作“春蘚”,“背壁”前多一“燈”字,“杏花”作“畫檐”,馮夢龍或據其而改。

同卷寶月禪師的《柳梢青》[14]150在《花草粹編》[3]301《草堂詩馀》[4]23中均標為秦少游所作,信息不符?！痘ㄢ衷~選》亦收錄此詞,作者題名“僧仲殊”[15]144,小說中的表述與詞集契合?！懊}脈春心,情人漸遠,難托離愁”原作“岸草平沙。吳王故苑,柳裊煙斜”,“倚棹”作“一棹”,馮夢龍或據其而改。

《喻世明言》卷十二《眾名姬春風吊柳七》中為表現柳永的文才,馮夢龍在改編《清平山堂話本》之《柳耆卿詩酒玩江樓記》時,特意增加了幾首柳詞,其中的《玉女搖仙佩》和《擊梧桐》收錄于《樂章集》?！队衽畵u仙佩》[7]146在《草堂詩馀》[4]613和《花草粹編》[3]1011-1012中都見收錄,“偶到”在兩書中均作“偶別”,“旁人”均作“傍人”。此外,“艷卉”在《花草粹編》中作“絕卉”,文字差異較多?！稑氛录穂12]9所載文字與之差異較少,唯“偶到”作“偶別”,更似其出處?！稉粑嗤穂7]149僅見收于《樂章集》[12]469-470。所載文字有2處不同,“空房”原作“寒暄”,“哭殺叨叨”作“苦沒忉忉”,馮夢龍或據其而改。

《喻世明言》第十一卷《趙伯升茶肆遇仁宗》中趙旭所作的3首詞皆改自元好問詞,這3首詞統一收錄于《遺山樂府》。其一,趙旭口占的《江神子》曰:“旗亭誰唱《渭城》詩?兩相思,怯羅衣。野渡舟橫,楊柳折殘枝。怕見蒼山千萬里,人去遠,草煙迷。芙蓉秋露洗胭脂。斷風凄,曉霜微。劍懸秋水,離別慘虹霓。剩有青衫千點淚,何日里,滴休時?”[7]134元詞曰:“旗亭誰唱渭城詩?酒盈卮。兩相思。萬古垂楊,都是折殘枝。舊見青山青似染,緣底事,澹無姿。情緣不到木腸兒。鬢成絲。更須辭。只恨芙蓉,秋露洗胭脂。為問世間離別淚,何日是,滴休時?！盵17]229其二,趙旭所作的《浣溪紗》曰:“秋氣天寒萬葉飄,蛩聲唧唧夜無聊,夕陽人影臥平橋。菊近秋來都爛漫,從他霜后更蕭條,夜來風雨似今朝?！盵7]136元詞曰:“秋氣尖寒酒易消,秋懷無酒更無聊,夕陽人影臥平橋。菊就雨前都爛漫,柳從霜罷更蕭條,夜來風色似今朝?！盵17]677其三,趙旭所作的《小重山》曰:“獨坐清燈夜不眠。寸腸千萬縷,兩相牽。鴛鴦秋雨傍池蓮。分飛苦,紅淚晚風前?；厥籽泗骠?寫來思寄去,遠如天。安排心事待明年。愁難待,淚滴滿青氈?！盵7]136元詞曰:“酒冷燈青夜不眠。寸腸千萬縷,兩相牽。鴛鴦秋雨半池蓮。分飛苦,紅淚曉風前。天遠雁翩翩。雁來人北去,遠如天。安排心事待明年。無情月,看待幾時圓!”[17]322

四、《詞品》與《西湖二集》

《西湖二集》共三十四卷,內含插入詞52首。據筆者考證,有44首為引用之作,而其中15首出自《詞品》,占比高達34.1%?！对~品》為明代楊慎所著,主要考證了詞和詞調的來源,記述了前人詞作及故實等,是一部非常有價值的詞學著作。成書于嘉靖辛亥年(1551年),甲寅年(1554年)第一次刊印,距離《西湖二集》成書的崇禎三年(1630年)不足80年?！段骱返淖髡咧芮逶磸摹对~品》中擇選眾多的詞作,說明對《詞品》十分青睞,究其原因大概與其對楊慎才氣品性的敬佩和有“同是天涯淪落人”之感有關。15首插入詞的具體出處如下:

卷二《宋高宗偏安耽逸豫》之《燕山亭》 和“孟婆”詞同出自《詞品》卷五《宋徽宗詞》?！对~品》中用“宋徽宗北隨金虜,后見杏花,作《燕山亭》一詞云”[18]106引出整首詞作,而《西湖二集》卷二只征引了詞的最后幾句,詞前有“可憐他父親徽宗陷身金韃子之地,好生苦楚,見杏花開,作《燕山亭》一只詞,后有句道”[11]52等語,與《詞品》表述相似?！懊掀拧痹~文字全同?！对~品》兩詞之間的一首《在北遇清明日》詩作也被周清源一同移入小說中,諸多相似愈發有力地證明了兩書之間的密切聯系。

卷十《徐君寶節義雙圓》卷首《水龍吟》詞[11]381出自《詞品》卷五《陳敬叟》[18]107-108,文字全同。同時被周清源一同移入書中的,還有此條下的孟鯁《折花怨》詩和鮑輗之詩。

卷十三《張采蓮隔年冤報》卷首“一帶江山如畫”詞[11]521出自《詞品》卷四《孫浩然》,文字全同?！对~品》在詞作后有“此孫浩然《離亭宴》詞也,悲壯可傳”[18]79等語,而周清源征引此詞后直接轉入因果報應話題。

卷十四《邢君瑞五載幽期》卷首詞云“壽涯禪師詠魚籃觀音菩薩之作”[11]571,出自《詞品》卷二《衲子填詞》[18]46。除首句的“弘慈”原作“宏慈”外,其余文字同。

同卷之柳耆卿詞[11]593出自《詞品》卷三《木蘭花慢》[18]68,文字全同。

卷十六《月下老錯配本屬前緣》之石次仲西湖《多麗》詞[11]647出自《詞品》卷二《石次仲西湖詞》[18]53,文字全同。

同卷之《如夢令》[11]672出自《詞品》卷五《向豐之》[18]120,文字全同。

同卷之《生查子》[11]676出自《詞品》卷二《朱淑真元夕詞》[18]41,文字全同。王士禎《池北偶談》卷十四云:“今世所傳女郎朱淑真‘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生查子》詞,見《歐陽文忠公集》一百三十一卷,不知何以訛為朱氏之作?！盵19]《花草粹編》卷一收錄此詞,作者題名亦為歐陽修[3]64。周清源仍依《詞品》所載,將此詞置于朱淑真名下。

卷十九《俠女散財殉節》之《瑞鷓鴣》[11]817出自《詞品》卷五《滕玉霄》[18]127?！氨潮R宮婉孌懷”原作“背抱齊宮婉孌諧”,因上句韻腳字也為“懷”,疑為《西湖二集》抄錄之誤。

卷二十一《假鄰女誕生真子》之《海棠春》[11]893出自《詞品》卷六《馬浩瀾著花影集》[18]137。此條下從《花影集》中摘錄十首詞,周清源僅征引了第四首,文字全同。

卷二十三《救金鯉海龍王報德》之卷首詞出自《詞品》卷三《潘逍遙》?！对~品》于詞前曰:“潘閬,字逍遙,其人狂逸不檢,而詩句往往有出塵之語。詞曲亦佳,有‘憶西湖’《虞美人》一闋云?！盵18]69周清源征引時簡述為“這是潘逍遙憶西湖《虞美人》詞”[11]937。

卷二十八《天臺匠誤招樂趣》之《十指嫩抽春筍》[11]1173詞注明為洪覺范禪師取笑一個不守道家三清規矩的女道姑之作,出自《詞品》卷五《洪覺范禪師贈女真詞》[18]112。

卷二十九《祖統制顯靈救駕》之卷首詞《念奴嬌》出自《詞品》卷二《白玉蟾武昌懷古》?！斑@一首詞兒調寄《念奴嬌》,是白玉蟾武昌懷古之作”[11]1209與《詞品》“白玉蟾‘武昌懷古’詞云”“詞名《念奴嬌》”[18]43等語相呼應,但詞作文字略有差異?！傍P凰”原作“鳳皇”,“年年唯見春暮”作“年年惟見春絮”,“橫如黃祖”作“壯如黃祖”,“江漢庭前露”作“江漢庭前路”。

同卷之《望海潮》[11]1229出自《詞品》卷一《側寒》[18]27?！坝洖踅z酬語”原作“記烏絲醉語”。

結 語

“三言二拍”《貪欣誤》和《西湖二集》中的插入詞多為引用之作,考證其來源對于了解擬話本創作的取材有重要意義。此前學術界雖已關注到《草堂詩馀》是擬話本插入詞的一大來源,但鮮有研究者進行細致而系統地論述。筆者主要考證了以上7部擬話本中出自宋明詞集和詞學著作的插入詞,不僅明確了《草堂詩馀》對一眾擬話本的影響,也補充性地展現了《花草粹編》之于“三言”和《詞品》之于《西湖二集》的價值?？梢哉f,《草堂詩馀》不僅“為宋代說話人而編之專業手冊”[20],而且也是“三言二拍”等擬話本創作過程時的重要工具書,并且擬話本小說家還創新性地將更多詞集以及詞學著作納入了取材的行列。

小說家專門從詞集和詞學著作中采擇詞作引入小說的做法值得研究者們繼續探討。筆者認為,一部分原因是為了籍此炫才,但更多原因恐怕是受到宋代說話人的影響,為了維持話本小說韻散結合的敘事方式。施議對在《詞與音樂關系研究》中說:“《草堂詩馀》所選都是兩宋名家代表作,在社會上廣為流傳,說話人有時直接采擇其中名什用以演唱,有時變換語句,或更改作者姓名,將歌詞移入話本?！盵21]小說家們從《草堂詩馀》等詞集中采擇詞作,同樣以變換語句或更改、隱去作者姓名的方式,將詞作移入小說文本,當屬摹寫創作的創作慣性,是對說話人做法的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