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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傳傳統與時間意識: 論五四時期《晨報》第7 版的文學生產

2023-03-22 11:16張童
文學與文化 2023年4期
關鍵詞:史傳晨報傳統

內容提要:報紙副刊不僅是文學傳播的載體與媒介,也是文學的一種生產方式?!冻繄蟆返谄甙妫?918年12月1日—1921年10月11日)存在于《晨報》復刊到《晨報副刊》正式命名之間,與新文學的生成、發展呈現出一種互動共生的復雜關系。受“史傳傳統”與時間意識的合力作用,《晨報》第七版與新聞版密切相關,具有追新與趨時的時間意識,注重新思潮的引介,把時事新聞融入作品主題,滿足讀者現時性需求。同時,“史傳”傳統也發揮著作用,記錄當下的歷史意識與寫真實的衡量標準,削弱了小說的文體性,模糊了虛構與現實的界線。

關鍵詞:《晨報》第七版 “史傳”傳統 時間意識 文學生產

報紙由新聞、社論、副刊、廣告四個部分組成,副刊多刊登在正文最后一版(僅在廣告之前),因此被稱為“報屁股”或“報尾巴”。關于副刊的起源,有人說是中國報紙所特有,因為西方“一般新聞學里說組織成報紙的元素是新聞、評論及廣告,并沒有副刊在內”①;也有人說副刊在英美叫做“Fea?ture Artcles,Special Artcles或Feature Special Artcles”,翻譯為“‘特別作品或‘特寫”②。副刊雖以“副”字冠名,卻是報紙不可缺少的要素。文藝副刊,指刊載文藝思想和文學作品的副刊,無論在硬性新聞后“調劑讀者精神”③“補正刊的不足”④,還是傳播新思想、啟發民智,都起到了重要作用。

本文以《晨報》第7版為研究對象,具體來說從1918年12月1日到1921年10月11日這一階段,即《晨鐘報》復刊、更名《晨報》到《晨報副鐫》正式獨立。⑤提到《晨報》,文學史上通常側重研究獨立發行的《晨報副刊》(本名《晨報副鐫》,后更名為《晨報副刊》),《晨報》第7版(逢周一為第5版)乃其前身。在以往的史述中,將《晨報副刊》視為新文化運動的催化劑,且不論《晨報副鐫》這一名稱于1921年10月12日才正式誕生,單就其所刊內容來看,舊文學與軟性文字占有一定篇幅(越早期越如此),這樣一種初創探索形態,很難說起到了強大助推作用,實際上,《晨報》第7版與新文學的生成、發展乃是一種互動共生的復雜關系?!冻繄蟆冯m稍嫌稚嫩疏淺,卻提醒我們,文藝副刊并非生而有之,《晨報副刊》并不因魯迅起了“晨報附鐫”的名字就落地誕生,文藝副刊是逐步走向成熟的,這一過程正是新文學生成的路徑之一。

本文的研究思路在于,不止于將《晨報》第7版作文學傳播的載體與媒介,更視作一種文學生產方式,以此考察“五四”新文學如何生產與傳播。文學不僅是一種文本,“也可以把它看作一種社會活動,一種與其它形式并存和有關的社會、經濟生產的形式”①。將文學視為一種社會生產的形式,意味著在報紙上所刊登的文藝作品,不僅是傳達作者思想觀念的載體,也是一種社會意識的產物,作者在進行思想文化實踐的同時,也在進行商品生產,出版社則為了經濟利潤而進行商品銷售。

報刊往往被視為文學研究的原始現場,這一研究視角也正在更新,正如陳平原所說:“將報刊作為文學及史學研究的‘資料庫,或借以‘觸摸歷史,與將報刊及出版本身作為文學史或文化史(新聞出版史除外)的研究對象,還是有很大區別的?!雹?這意味著,將文學文本還原到報紙副刊當中去,文本不單是文學資料或史學現場,而是置于報紙這一文學生產方式之下的欄目化形態,如在新文藝、翻譯、介紹、評論、爭鳴、廣告等欄目劃分下的文化形態,且處于不斷進行中的生產、傳播、消費的動態過程。也像李歐梵所總結的:中國的報紙副刊,“它非但代表了中國現代文化的獨特傳統,而且也提供了一個‘媒體的理論”③ 。

一 “新聞文藝”與“文藝新聞”

當新聞初現于人們視野中,“無異于史”是一種普遍理解,如蔡元培就持此觀點:“余惟新聞者,史之流裔耳。古之人君,左史記言,右史記事,非猶今之新聞中記某某之談話若行動乎。不修春秋錄各國報告,非猶今新聞中有專電通信若譯件乎。由此觀之,雖謂新聞之內容無異于史,可也?!雹苷J為新聞根源于傳統史學,大概于中國新聞業的初創階段,為報社記者如何寫新聞提供方法,即借鑒中國史傳散文,在文體學上尋找源頭。當然,以今日眼光視之,新聞乃是一種報學與文學的交叉。

中國史傳傳統非常強大,對新聞文體影響有兩點:第一,體現在“寫什么”上,新聞要么記事,要么記言,而中國古代的左史、右史,于此已有明確分工;第二,體現在“真實性”上,早有杜預對春秋筆法的贊嘆,稱“實錄”筆法為“盡而不污,直書其事”,而新聞的生命正是真實性。同時,史書在中國傳統文人心中位置甚高,因此,從一開始新聞這一西方舶來品就被拿來與中國史書相類比。但二者畢竟不同,新聞離史而獨立,有四點原因:

新聞文學與史學之別,其最著者有四焉:史之所記,不嫌其舊,而新聞唯求其新,此材料去取之異一也;史記事結論于末,新聞記事擷綱于端,此體裁先后之別二也;史之作窮年以成,而新聞記事一揮而就,此著述時間之殊三也;史乃史家之專業,新聞則具營業性,此性質上之差四也。因此四種之不同,遂促其離史之范圍而獨立。⑤

這四點本質上指向同一問題:時間意識。史書講述事情,必從頭說起,層層鋪敘,且有始有終?!蹲髠鳌烽_篇第一句“初,鄭武公娶于申”,便是一例。新聞不同,它追求新材料,寫新不寫舊。在寫法上,開篇明義,開頭就擺最重要的部分,從新處、近處說起,文末帶一筆旁枝末節。至于大筆一揮而就,“朝甫脫稿,夕即排印,十日之內,遍天下矣”①,更是新聞出版的必然要求?!盃I業性”追求利潤,時間就是金錢。這四點看似是寫作方法的討論,實際上是時間意識的轉變。對于傳統文人來說,他們不重文章數量,而慕求傳世之文,時間對他們而言,用來檢驗作品能否流芳百世,所以他們希望超越時間,得到后世眼光的認可。而新聞不求傳世,它的目的在于干預現實,強國新民以“警世”,因此力圖緊貼時事,緊追潮流,具有強烈的時間敏銳感以及“在場”的現實感。

新聞的導源是《察世俗每月統記傳》②,這是以中文出版的第一種現代報刊。中日甲午戰爭后,有志人士有感于國家衰微,誕生了“誹議”時政的“時務文章”,“光緒以后,誹議雜興,或以桐城派局于議論,遂有復尚龔自珍、魏源之文,恣為馳騁開闔之致,于是新聞評議之書,競盛于世”。③“時務文章”是新聞文體的濫觴,受此啟發,梁啟超隨后創辦了《時務報》。不僅從名稱上看出“時”的迫切感,而且在文體上受“誹議”時政的“時務文章”影響,自稱創造出一種“新文體”:“至是自解放,務為平易暢達,時雜以俚語、韻語及外國語法,縱筆所至不檢束,學者競效之,號新文體。老輩則痛恨,詆為野狐。然其文條理明晰,筆鋒常帶情感,對于讀者,別有一種魔力焉?!雹苌踔翑嘌裕骸白詧笳屡d,吾國之文體,為之一變?!雹?因“報章”而新變的“吾國文體”,變在哪里?胡適說:“他不避排偶,不避長比,不避佛書的名詞,不避詩詞的典故,不避日本輸入的新名詞……他的文章最不合‘古文義法?!雹捱@是從辭章之學著眼,而從時間意識上看,“時務文章”帶有強烈的時間性,它感召時間興革,密切關注眼下正在發生的事情,不談歷史而議論時事,以新民為目的,所形成的新文風,不僅豐沛了作者筆鋒的情感,也一反封閉的歷史陳舊感,刺激了讀者的現實感受。

繼而,“時務文章”忽然消失⑦,報紙副刊興起。副刊是報紙的一部分,之所以稱之為“副”,乃相對于新聞之“正”而言,因此被稱為“余興文學”:“新聞文學之二大潮流,一為政論之文章,一為新聞之通信,茲二者外,又有馀興文學出,即新聞紙之副刊及獨立之小報是也?!?/p>

“報紙上為什么要有副刊呢”,劉半農在《世界日報》副刊的發刊詞里如是發問,“這個問題是誰也回答不出來的,不過好像是報譜上寫著,有報必有副刊”。有人以此推斷,“倘若這句話是正確的,那么,副刊的誕生可以說是與報紙同時了”⑨。然而,二者似乎并不是同時誕生——副刊較晚才獨立。有經驗的老牌《申報》編輯回憶,副刊起源于一些“詩詞唱和”①,版面上與新聞不分欄。這些“副”的舊詩詞,往往是文人的自娛自樂、筆墨游戲,而報紙出于補白版面目的,則樂意提供一個免費發表園地,如1872年《申報》發刊條例有一條啟事:“如有騷人韻士有愿以短什長篇惠教者,如天下各名區竹枝詞及長歌紀事之類,概不取值?!雹谝庀氩坏降氖?,“副”竟比“正”還受歡迎,便從不分欄到另成專欄《自由談》。其他報紙也隨之仿效,紛紛成立附張,即便沒有附張,也添設《雜俎》《文苑》等欄目。③

經新文化運動洗禮,附張也改變了品格,胡適說,“從前的日報附張往往記載戲子妓女的新聞,現在多改登白話的論文譯著小說新詩了”④。胡適當然以新文化革命觀來評價副刊。就報紙整體而言,副刊之“副”,始終有正刊參照,不能脫離正刊而單獨存在?!八拇嬖?,正像它所從屬的報紙的整個幅面一樣,是被噓拂于現實社會之呼吸而產生的?!薄皥蠹埜表摰字饕康氖茄a電訊不足,它是利用文藝化的方法,加強報導現實,并批判現實,引申言之,在一定的范疇內,副刊必須是個‘新聞的注疏?!雹輷Q言之,副刊文藝與正刊新聞是共生的關系,它不可避免帶著新聞的性質,密切關注現實,用文藝的方式,作“新聞的注疏”。

可以想象,當讀者買來一份報紙,從頭版新聞讀起,但“新聞只告訴你一些新的事實,因為新聞要簡單明瞭,故只能把事實主要之點寫出來,可是事實的周圍,有很多不重要而又有趣味的地方,是讀者想知道的,這些,應該登載在副刊上,副刊的功用就是補新聞之不足,供給新聞以外之常識,換句話說,副刊應該和新聞配合起來”⑥。讀了新聞不滿足,想要一探究竟,了解更多內容與細節,這又與傳統閱讀史書的心理有關。中國史書不僅要求有史料,還注重如何講故事的敘事手法。⑦讀者把新聞當故事讀,喜歡有頭有尾、全始全終、娓娓道來的敘述方式,習慣于一整套講故事的流程,但礙于新聞簡明經濟的文體特性和報紙的篇幅限制,不能盡覽其貌,那么細節化、趣味化的要求就落到副刊上。

主持過《京報》《大公報》副刊的老報人徐凌霄也說,“總覺得新聞紙上的文藝,以不離‘報的立場為原則?!侣勎乃?,文藝新聞互為呼應,使報上的血脈靈通,而讀者的興味亦可得濃重些”⑧。副刊文藝要以“不離報”為立場,與新聞血脈相通、同氣連枝,套用黃遵憲的話,副刊文藝乃“報館之文”,非“文集之文”。①作為“報館之文”,副刊文藝既是“新聞文藝”,也是“文藝新聞”:作為“新聞文藝”,要考慮讀者與報紙新聞日日見面,他們擁有共同的閱讀視野,生活在同一共時性空間,從而組建著“想象的共同體”,副刊文藝也應參與這一“共同體”的構建,以最新發生的新聞事件為創作背景,從時間面向考量,與讀者互聯共通;作為“文藝新聞”,強調文藝要像新聞一樣具有高度真實性,文藝要有意識地及時記錄當下,自覺已站在歷史轉折的關口,關心重大事件與重要人物,關聯起過去、現在與未來,且用文藝化的方式表現,真實但不失趣味,通俗易懂,這也是“史傳”傳統影響下的審美趣味。

二 “有好思想,然后有好文章”

如上所述,“時務文章”消失,而副刊文藝蔚起。在胡適看來,包括“時務文章”在內的古文學,失敗之根本處在于“不能與一般的人生出交涉”,除少數者外,大部分古文學“既沒有我,又沒有人”。② 而老報人黃遠生早在章士釗辦《甲寅》時已有先見之明,對于《甲寅》所刊的那一類政論文,他看到徒托空言的弊端:“至于根本救濟,遠意當從新文學入手??傊斒刮彷吽汲?,如何能與現代思潮相接觸,而促其猛省,而其要義,當與一般之人,生出交涉,法須以淺近文藝,普遍四周,史家以文藝復興,為中世紀改革之根,足下當能語其消息盈虛之理也?!雹邸芭c現代思潮相接觸”,“從新文學入手”,這體現了追新、趨時的時間意識,是一種認識世界的現代性的認識方式,明顯受進化論影響。正如李歐梵所說,從晚清到“五四”逐漸醞釀出“厚今薄古”的時間觀念,“這種觀念認為現在是對于將來的一種開創,歷史因為可以展示將來而具有了新的意義”④。而用“淺近文藝”來“普遍四周”,也就是用更加通俗易懂的文藝,影響更多的人,這與胡適的“與一般人生出交涉”主張,又相差無幾。不久,“文學革命”遂蔚然成風,新思潮、新文藝堂而皇之鋪滿了各大報刊的版面。這場被譽為中國的“文藝復興”運動,當然陳獨秀、胡適等新文化人功莫大焉。而黃遠生提倡新思潮、用“淺近文藝”取而代政論文的主張,帶著史家的口吻,預言了歷史的必然,比胡適、陳獨秀等人還要早上幾年。

1918年1月5日,適逢新年,《晨報》發表祝新感言:“由此而新思想、新潮流、新團體、新事業風起云涌,氣象萬千,世界開一新紀元,在吾國辟一新紀元,在吾國辟一新生命,果能順應時變,力圖自新,則起死回生之機,又未必不在今日?!雹?中國無世紀觀,只以百年論,所謂“開一新紀元”,是西方式的時間觀念,也是非常有意義的時間點,當順應時代,自新求變,遂發表改良預告:“本報從二月七日起(即舊歷正月初七日起),將第二張大加改良:(一)增設自由論壇一門,歡迎社外投稿,凡有以新修養、新智識、新思想之著作惠寄者,無論論文言或白話,皆所歡迎。(二)譯叢一門擬多采東西學者名人之新著,且擇其有趣味者迻譯之。(三)劇評一門擬專擇與文藝關系比較的有高尚精神者登載之,如承投稿亦所歡迎謹啟?!雹奁渲?,思潮引介、雜感時評是《晨報》第7版除文學創作外最亮眼的成績,沈從文說:“民八以后,梁任公胡適之的學術論著,羅素杜威的演講詞,以及男女解放,社會改造各問題,魯迅冰心新文學作品與讀者見面,都是由副刊來負責任的。

縱觀《晨報》第7版,有不少欄目圍繞最新思想潮流而設置,其中李大釗專門開設“自由論壇”欄目,集中介紹蘇俄的思想文化,此外,一戰后流行的社會革命潮流、無政府主義、民主主義、馬克思唯物史觀等悉數登場。② 其間,力求追趕最新世界潮流,如羅家倫翻譯《俄國革命史》,該書于1918年冬出版,1919年4月19日已登陸《晨報》第7版。演講是思想傳播的另一手段,相比書面翻譯,口語表達更為直接,且具有現場感。適逢“五四”運動爆發前幾日,杜威夫婦來到中國上海,《晨報》對此追蹤報道,并于第7版首開“演說會錄”欄目,第一時間刊登了杜威夫婦的演講實錄。③

對于新思潮的引進,《晨報》態度是明確的,在世界思潮越發洶涌的時刻,報刊的作用就是“修溝待水,水到渠成”④。不可逆流而上,不要用堵、溺的心態,而是事先動作,順水行舟,做時代的適應者與推動者。若執意反其道而行之,“凡與時代潮流向背馳的思想,便認他作危險思想”⑤??粗厮汲庇绕湮乃囁汲?,“因為文藝思潮,是各種思潮的急先鋒。所以有許多思潮,在文藝上,已經成了陳跡,然而在學問上、倫理上、經濟上,方才漸次發生”⑥?!冻繄蟆返?版重視新思潮的引進,以致其數量上遠超文學創作,不少思潮翻譯呈長篇累牘式,連載以月記?!白孕挛幕\動以來,北京之《晨報副刊》,《京報副刊》,上海之《時事新報·學燈》,《民國日報·覺悟》,及各種周刊新文藝思潮,亦多所貢獻。然此種于學術為近也?!雹哂行┳x者不喜歡這種“于學術為近”的取向,認為“不能深入一般的讀者層里去”,而“副刊既是這樣的產生而在給讀者趣味的紀事,那么內容和取材方面,自然要趨重于興趣化”⑧。思潮譯介偏向學術理論,固然抽象、枯燥與寡趣,《晨報》卻不以為意,“思想與文章,有血肉的關系,有好思想,然后有好文章”⑨。在富有經驗的編輯看來,思潮的引進,乃是好文章的源頭活水,也是現實革新的有效路徑——胡適之所謂“在思想文藝上替中國政治建筑一個革新的基礎”⑩,一語中的。

順時則昌,逆時則亡。正是線性進化時間觀念下,追不上潮流的焦慮感日益增加,民眾對發生的國家大事也更加關注。與新聞版日益緊張的局勢相呼應,《晨報》第7版一邊翻譯,一邊發表合時即景的議論雜文。1919年1月,巴黎和會上,日本提出德國在山東的權益轉讓日本,中國代表團毫無準備,消息傳回國內,舉國嘩然。從4月24日起,第7版連載美國總統威爾遜的演講《人何時覺醒乎》。因威爾遜在巴黎和會之前,提出《十四條宣言》,中國以梁啟超為代表的研究系對威爾遜抱有很大希望,故刊登演講,以造勢呼應。然而現實殘酷,各國為了各自利益,決定將德國在山東的一切權益轉讓日本,中國在巴黎和會外交失敗,成為“五四”運動的導火索。5月28日,淵泉特地節譯了德國匿名外交家所寫的《日本的野心》,并連載多日,以此警醒世人看清日本對中國的野心。5月4日之后,學生持續運動,通過罷課、演講、抵制外貨等實際行動表達愛國熱情,相應地第7版刊登文章,就如何抵制日貨、發展民族實業進行了討論,如陳獨秀評論道:“對外我們現在只有一個抵制日貨底方法,我覺得我們要有有組織的運動,而且應當乘此時機振興工商業?!雹俑笨瘍热菖c時政密切相關,配合了新聞輿論,呼應民眾情感,引發“民氣”凝聚,思想與時代同頻共振動。所刊文章具有時評性、針對性和應用性,也許來不及形成高屋建瓴的理論,但卻因為合時即景而深入人心?!拔逅摹边\動期間,《晨報》銷量激增,為了應對供不應求的局面,報社從讀者手中回購舊報以再次出售。②

1919年3月15日,蔡元培發表演講《貧兒院與貧兒教育的關系》,提出實行男女同校以此促進教育,當時全國除小學外,均不能男女同校。4月,女子高等師范成立,女性能夠進入高等學校學習,5月19日,聽到蔡演講的女學生鄧春蘭,上書蔡元培,提出“國立大學增設女生”“實行男女同班”的建議③。大學開女禁,實行男女同校的呼聲越來越高。對此,《晨報》第7版特增設“婦女問題”欄目,討論相關問題。晚清民初時,也曾經有一股倡導女學的浪潮,夏曉虹認為,“誕生于中華大地的‘女子世界理想,昭示著中國婦女的自由與獨立,卻只能從屬于救國事業”④。而此時的《晨報》立意新世紀,放眼世界:“婦女問題為今日世界上之一大問題”⑤,是“二十世紀”的問題,“二十世紀,就是‘人的時代的初業,這時代的女子,不比從前了。從前的女子,被男子尊為‘神,被男子視為‘物,現在的女子,要老實做起‘人來了”。⑥ 在“人”的解放范疇內,談女子解放;在世界潮流趨勢下,看到中國女性解放的“暗潮”已來。因此呼應蔡元培所提倡的大學要首開女禁,“因勢利導”⑦,基于促進人性健康發展、提倡人格平等、促進自由婚姻等方面考慮,主張男女應有正常交際關系,支持女性受教育的權利,并從男女同校做起。⑧不久,名家冰心登場。值得注意的是,冰心不是以小說家亮相《晨報》,而是以女學生的身份關注社會熱點、女性問題,以議論雜文登場,難怪其后來的小說創作,帶著強烈的社會問題意識。女性開口談解放,才是自我意識的真正覺醒。不只有男性啟蒙一種聲音,而是女性自主發聲,以促進兩性平等。⑨相比于理念啟蒙,冰心的建議更具操作性,從男女交際、閱讀書籍、培養趣味等修身方式,到結交朋友、女性著裝等生活技能,涵蓋了方方面面,可謂時代“新女性養成指南”。①

然而,“五四”運動后,青年陷入了低潮的“回旋時代”,不斷有人意外死亡,有因消極悲觀而厭世自殺的學生林德揚,有被舊家庭壓迫郁郁而死的女學生李超,引發學界關注。羅家倫、蔣夢麟、瞿秋白、蔡元培、陳獨秀、梁漱溟等紛紛在第7版討論青年死亡的原因,以及如何避免悲劇再度發生。②在宏大的歷史敘述中,也許無法書寫兩位青年,而在時間意識的促使下,副刊及時捕捉到這一社會現象,它折射出社會心理的一個側面,也是轟轟烈烈新文化運動的一個側影。對于兩位青年而言,頭腦已沖破舊的思想,而新的社會并未在眼前如約而至,在思想構建與現實生活之間的極大落差使他們無法招架,他們是曾經時代的弄潮兒,也是時代的不適者。

雖然經常將報紙與雜志并稱,而在發表形式上,報紙以反應迅速、發揮自由、運用靈巧著稱。議論雜文這一文體是副刊這特定土壤所培育的產物,它適應了時代需要,茅盾稱之為:“中國新文學中的突擊隊”,“或謂這一種體裁之發展,乃因社會現象變動太快太多,為求立即反應,故不及訴諸形象,然亦未必盡然。這是在尷尬的時代,從夾縫中突現的突擊隊。如神鷹一博,既剽疾而準確,這以少許勝多許”。③ 與雜志相比,報紙副刊出版周期短,等不及在雜志回應的,可以選擇在報紙回應,《晨報》第7版就提供了這一便利。④ 在《新青年》倡導“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之時,《晨報》第7版展開了關于“的”字如何正確使用的討論,與《新青年》具有全局觀的頂層設計比,第7版的討論更為細小具體,卻實實在在地落實了文學的國語實踐?!暗摹弊诌@一話題雖小,討論者卻互動頻繁,各自主張不同,你來我往,討論充分,果真“以少許勝多許”⑤ 。

一本雜志往往有共同的宣言主張,在主題內容、成員組織、運作機制等方面更容易呈同人傾向,副刊與雜志既不相同,又密切關聯,“副刊是接近雜志的,一切新聞所不能包含的問題,它都有解答的任務,尤其是對于時事問題,各方面都要顧到,新聞是占在‘新,‘確,‘速上,副刊新聞化,也就是把新發生的問題,很迅速而正確的報告給大眾,而以含有趣味的文筆描繪出來”⑥。相較于雜志不以新聞報道為主、出版周期固定,報紙副刊貼近時事,“迅速而正確”,即實錄精神與趨時、逐新。尤其在國家危急時刻,“報紙負有辨別真偽之責任,無論世之報紙種類不一,有長有短之分,大小之別,雜志日刊之異,然發抒言論研究真理其致用則一,是以當國事紛擾之秋,群民集于報館之門,爭以先觀為快,又豈足異哉?故報紙者,先戰爭之新利器所以盡獻議論指導國人者也,使其言論而真確也,則其價值之高貴殆莫可比倫焉”①。報紙形式之豐富,速度之迅捷,消息真實可靠,是雜志所不能比擬的“新利器”。

不過,報紙副刊也有獨立發行的趨勢,1919年9月12日《晨報》刊登啟事:“啟者,本報等后幅所載關于思潮學藝之件,屢承愛讀者來函要求擇尤發刊單行本?!雹趹x者需求,或者出于營銷策略,副刊文藝雜志化,有了被反復閱讀的可能,這樣,副刊文藝在趨時逐新的同時,也步入歷史化的道路。

三 文學生產:在紀實與虛構之間

報紙副刊、文學雜志、單行本是現代文學出版的三種主要傳媒平臺,有研究者認為它們的地位并不均等,存在三級跳的差序格局,其中副刊的門檻最低,其次是文學雜志,最后是書籍——出版書籍是檢驗作者成名與否的試金石。③ 這樣一種文學秩序與權力,在《晨報》第7版尚未形成?!案笨拇_是文人發表著作的最好地方,因為它天天和社會見面,有什么優秀的作品,很容易便傳播出去?!m然,文人發表作品,可以在書籍上,或在雜志上,但發表之快,傳播之廣,則不及報紙,而且小小的意見,小小的創作,登載在副刊上很恰當的?!雹?對于作者而言,報紙副刊恐更有吸引力,日刊決定傳播速度快、范圍廣,且篇幅容量只需“小小的創作”即可,寫起來省勁,收益高。

就知識者而言,壟斷與特權也正在瓦解,與過去文人對知識的獨占不同,寫作不再為知識者所獨有,人人皆有可能?!俺斯谡f過:‘新聞紙的制作者,你若說是新聞記者,那是錯的;應該從根本上認清,我們大家都是制作者?!雹?伴隨著報紙這一新興媒介的出現,知識者與一般大眾之間的身份界限正在消弭,正如本雅明所說,報紙作為文學生產工具與傳播工具,也是一個“文學的混亂場所”,改造了舊的藝術生產方式,使“我們現在處于一個文學形式的巨大的重新融合的過程中”。⑥在此過程中,文學生產也發生著變化,“對文學體裁之間,作家和詩人之間,學者與通俗讀物作者之間的區分,而且甚至對作者與讀者的劃分也進行了修正”⑦ 。

報紙主編也不再裁奪一切,必須考慮市場需求,在迎合讀者趣味與追求理想之間平衡調節?!冻繄蟆分骶幵凇段釄笾姑分姓劦溃骸皥蠹垎渭冏兂蓤蟮罊C關,是二十世紀資本發達以后的新事實,資本制度發達的結果,社會上一切勞力的收獲,都變成商品?!緛聿皇巧唐返膱蠹?,也卷入了漩渦之中,變了以營利為專業,采集材料,不管其與社會道德上,發生如何影響,只要能迎合群眾心理,便無事不可登?!覀兿嘈艌蠹埼ㄒ坏拇嬖诘囊饬x,在實行社會教育。報紙要想盡這個使命,非先有一個大理想,排在前面不可?!雹?報紙“本來不是商品”,這恐怕是一廂情愿,按照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家伊格爾頓所言,每一種文學生產方式都由生產、分配、交換和消費的結構構成,且統一在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人意志為轉移的文學生產的社會關系中。報紙副刊作為其中一種文學生產方式,不可避免地只能適應與遵從社會關系。

不僅如此,伊格爾頓進一步指出:“形式是思想知覺方式的具體化;但它也體現了藝術家與群眾之間的某些生產關系。一個社會采用什么樣的藝術生產方式——是成千印刷,還是在風雅圈子里流傳手稿——對于‘生產者與‘消費者之間的社會關系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決定性的因素,也決定了作品文學形式本身?!雹?由此觀之,《晨報》第7版的文學形式,原創新文學作品數量少,遠不及文藝思潮、翻譯、議論雜文,且以小說體裁為主,其中短篇小說數量最多,長篇小說數量少。正如胡適所言:“長篇小說不但沒有做,幾乎連譯本都沒有了!這也是很自然的現象,現在試作新文學的人,或是等著稿費買米下鍋,或是天天和粉筆黑板做朋友;他們的時間只夠做幾件零碎的小品文,如詩,如短篇小說。他們的時間不許他們做長篇的創作。這是一個原因,況且我們近來覺悟從前那種沒有結構沒有組織的小說體——或是儒林外史式,或是水滸式,已不能使人滿意了,所以不知不覺格外慎重起來?!雹?/p>

《儒林外史》與《水滸傳》怎樣結構、組織小說呢?胡適沒有正面談,而同列四大名著的《紅樓夢》,給了我們一些啟示?!都t樓夢》用夢、幻的方式開篇,也自道了其不同于傳統小說之處:“第一件,無朝代年紀可考;第二件,并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其中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亦無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縱然抄去,恐世人不愛看呢?!雹?即傳統小說開篇要從時代、人物、來歷原原本本寫起,所寫之人是要么立功、要么立德的不朽之人,且對世人有政治教化和治理風俗的作用。曹雪芹擔心寫只有小才小德小女子們的故事,不符合讀者閱讀習慣。這背后體現出史傳傳統對文學創作的影響,小說寫人記事,要寫歷史大人物、重要人物,故事要從頭開始寫起,一路到底,最終從中汲取啟示和教訓。

突破小說傳統是“五四”時期新文學的重要成績,尤其在文體上先行自覺。不過,文體意識的覺醒并不是一蹴而就的,陳平原曾說:“‘五四作家的小說概念并不嚴格,周氏兄弟把西洋的寓言、擬曲、散文當做小說介紹給中國讀者,胡適則把中國古代的敘事詩當短篇小說論述?!雹堋冻繄蟆返?版的小說文體也同樣如此,不過,它的不嚴格體現在,“小說”欄目下,“新小說”與現代小說并存,翻譯、評論與創作不分。⑤“新小說”使用文言,其敘事模式不外揭黑幕、擬寓言、錄游記見聞,在歷史的慣性下延續,以趣味性吸引普通讀者。值得注意的是,在翻譯當中,以周瘦鵑譯作為代表的翻譯小說,本以單行本的形式已發表,而今重新“回鍋”。周瘦鵑所譯《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刻》⑥被彼時教育部任社會教育司科長的魯迅嘉獎為“近來譯事之光”,不同于一般從報刊到單行本的出版規律,在1917年本已結集出版的單行本,而今反倒再度回歸報紙副刊。當時并未有版權意識,周瘦鵑從單行本中選取部分篇目,換了筆名“冷風”“鐵”,一稿再投。相似的還有惲鐵樵,以“鐵崖”的筆名把舊作另投,再登《晨報》第7版。惲鐵樵當時為《小說月報》主編,周瘦鵑則是《申報》副刊《自由談》的特約撰述,二人為何將舊作改投他處?出于再掙一筆稿費的經濟目的?還是為了應對《晨報》的人情約稿?個中原委未知其詳,但從正文前“記者按”中,可見端倪。

先看周瘦鵑之《一吻之代價》,為塞爾維亞作家崛古立克的作品,收錄至《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刻》,且有作家小傳于正文前,而《晨報》第7版刊登之時,編輯刪掉小傳,代之“記者按”,錄兩者于下,以供對比。

1917年,《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刻》:

崛古立克氏小傳

崛古立克氏(T.Drakulitch)為塞爾維亞(Servia)近世最著名之小說家。彼邦文士,無一足與頡頏者。今其人尚存,方在培爾格來特(Belgrade,按即塞爾維亞首都)大學校中,為教授。平昔著述絕富,多激勵國人之作。①

1919年5月4日,《晨報》第7版:

記者按:崛古立克氏為塞爾維亞最著名之小說家,其父今尚存,為塞國大學校教授,平日著作絕富,多激勵國人之作,是篇意在狀奧國軍人之橫暴,讀之便知今歐洲大戰所由來矣。

除“父”字疑為“人”字之訛,兩段大同小異,最大差別在于后者最后兩句?!坝浾甙础苯梃b了1917年版中的作者小傳,顯然知道譯作出版過的事實。所刊之日恰為“五四”運動當天,中國陷入外交困局,故揭露“奧國軍人之橫暴”,以助國人更深入了解一戰,進而了解今日之中國,這大概是編輯認為作品可以重出江湖的原因。再看惲鐵樵翻譯的《沙場歸夢》,最早刊登于其主編的《小說月報》②,標明原作者為俄國Nemirovich-Danchenks著,且參照了英國Alderson的譯本。1917年收錄進翻譯集《說薈》③,1919年7月再次刊登在《晨報》第7版,編者將原著作者、譯本作者信息都刪掉了,只留“鐵崖譯”。此外,多了一個“記者識”:

此篇敘歐洲戰事之際,有一土耳基軍官,二次為俄軍所捕獲,歸于俄軍某少將某大佐所監視,三人者皆痛惡戰爭,而各有家庭之系戀,俄少將聞土軍官語,尤為同情,終有縱囚之舉。讀是篇可知戰爭之反于人道,因軍國主義實為人類之大敵也。記者識。④

正如本雅明在《機械復制時代中的藝術作品》所說:“復制技術使得復制物可以在任何情況下都成為視與聽的對象,因而賦予了復制品一種現時性?!雹萦∷⒓夹g使作品更容易被復制,且跨越時間、不斷被復制,因為它能夠滿足讀者“現時性”需求,具體至以上兩例,這一“現時性”需求即一戰后對自身國際處境的關注以及對日本侵略野心的警惕。這一“現時性”需求與其說是翻譯者預見的,不如說是編輯因“時”制宜、投“讀者”所好而翻新出來的,使作品有了再次刊行的必要。這樣,譯作穿梭于報、刊、單行本不同媒介之間,在生產環節結束后,通過反復復制與再三傳播,被更多的讀者消費,出版商與作者也更贏利。

至于現代小說方面,時事新聞融入作品主題,呈現出強烈的時間意識。當新聞版報道“五四”運動余波時,小說創作相繼而來?!冻抢锏墓埠汀肪褪且焕?,城里頭像辦活動一樣在“辦共和”,鄉下卻沒受影響,故吸引鄉下人進城看熱鬧,“五四運動”也是要看的“熱鬧”之一,借鄉下老人龍長興之眼,看到“滿街的軍警,瞪著眼看人,怪難受的”,“聽見滿街的學生直嚷,說‘日本又欺負我們。我簡直疑心美國的共和好,是謠言,要不然,那香廠的洋樓,街上的汽車,戲園理看戲不給錢的兵,窯子館子,進出的‘洋裝大人老爺,這不都是學外國‘辦共和才有的嗎?為什么越辦得熱鬧,百姓越苦,外國越欺負哦?”①龍長興的疑惑也是社會心理的映射,外國人富國強兵的靈藥,在中國本土失了靈,內外壓迫令人困惑與失望,歷史仿佛在重演,前途依舊黯淡。

冰心的名篇《斯人獨憔悴》也是這一時期的代表作。父親化卿有一段時評,脫離文本看,就是賣國求榮派的言論實錄:“要論到青島的事情,日本從德國手里奪過的時候,我們中國還是中立國的地位,論理應該歸與他們。況且他們還說和我們共同管理,總算是仁至義盡的了?,F在我們政府里一切的用款,那一項不是和他們借來的,像這樣緩急相通的朋友,難道便可以隨隨便便的得罪他?”② 正如研究者所說,冰心的小說與現實之間有“互文性”,以至于編輯為其后發表的《秋風秋雨愁煞人》《去國》加上了“實事小說”的名頭。盡管沿用“新小說”的分類,有點不倫不類,但確實反映出了新聞時事與小說創作的互動共生。③

報紙作為文學場域,的確提供了一種不同于雜志、單行本的獨特空間:新聞、議論雜文、小說三者交織成立體網絡,這提醒我們不可只就作品而論,應在三者互動中,對作品進行解讀,這樣才能發現有意味的內容?!兑患∈隆肥囚斞该鑼懭肆嚪虻男≌f,以往關注作品人道主義、勞工神圣、平民主義等主題,如果將其置于原報紙版面,則呈現出作品的生產過程。小說為紀念《晨報》復刊一周年,應編輯部約稿而做,魯迅從收到邀約,到創作出《一件小事》,大概用了五天時間。④在同一天的紀念特刊上,還刊登了陳獨秀的《告北京勞動界》和冰心的《〈晨報〉……學生……勞動者》。選題上的不謀而合,使人猜想,是否應編輯部特定主題邀約而作。對此,陳獨秀的《告北京勞動界》⑤或可見一二。他注意到兩件新聞,一是梅蘭芳集結舊劇演員,為人力車夫建休息所而義演⑥;一是《民治日報》對赤貧戶數的統計,讓他深感勞動界有三件“特別痛苦的事”,其中兩件與人力車夫直接相關。由此推想,關于人力車夫及其他底層勞動者的新聞報道,即使不能直接斷定為魯迅創作的動機,至少也是這一時段知識分子所共同關注的社會問題,或可視為《一件小事》創作的潛背景。既然魯迅為邀約而作,《晨報》的整體形態、風格性質、版面特點、讀者群體都是作者的考慮要素,進而影響作品的生產過程。以此觀之,《一件小事》首先是一篇為《晨報》量身定做、應時對景的命題作文,而小說講述自己經歷的凡人小事、娓娓道來的散文化風格,又切合了報紙真實性、通俗化的要求。

就讀者而言,并不愿把作品只當小說來讀,以至寄來讀后感,打破紀實與虛構的邊界。在冰心的作品《斯人獨憔悴》發表后,有讀者寄信到《國民公報》寸鐵欄中,反映作品引人“痛恨舊家庭習慣的不良”,并感慨只痛恨無用,“請大家努力改良,就從今日起”。① 而冰心也收到同學私信,指出小說《秋風秋雨愁煞人》“多作悲觀語,令人讀之,覺滿紙秋聲也”,就連父母也擔心冰心“思想不免漸漸的趨到消極一方面去”。② 對此,冰心不無辯解意味地回應,自己并無悲觀思想,小說寫作目的也不是引人悲觀,而是著意改良現實。冰心另一篇小說《去國》,寫留學歸國的人才無用武之地,最后選擇再度“去國”,引發讀者當作社會問題來討論?!皩τ谶@篇《去國》,我決不敢當他是一篇小說,我以為他簡直是研究人材問題的一個引子,我所說的,并不是藉此發發自己的牢騷,吐吐個人的酸氣,不過是把我所曾經見過的事實,合那現在社會的狀況,大聲急呼、痛哭流涕的寫出來,與大家作為研究這個國家人材根本問題的材料罷了!我想這位冰心女士,作那篇《去國》的時候,一定也有無限的懷抱,所以才做得那樣沉痛,那樣的懇切,也是具有醒世的苦心!所以我狠希望閱讀諸君,萬勿當做普通小說看過就算了,還要請大家起來研究研究才好!”③ 把文與人、小說與現實混為一談,將小說人物與作者本人對號入座,這種做法不外乎是對小說文體的誤解。不承認小說虛構的合法性,讓小說作為生活的影子,牢牢抓著現實的大地,這在某種程度上削弱了小說的文體性,模糊了虛構與現實的界線。

寫真實,是史傳傳統介入小說創作的表現之一,史傳傳統的影響并不在于談古事還是談今事,“關鍵在于要實有其人其事而又不囿于其人其事”④。受此影響,讀者把小說當真事,把虛構之事作為現實問題來討論,所謂冰心“問題小說”之得名,或許正源于此。另一方面,作者也與讀者在“真實性”上達成默契,默認所寫之事的真實可靠,也難怪這一時期的作者,往往在小說結尾處,仿佛心虛般點明所寫為真人真事,以增強故事的真實感⑤,又或對照新聞報道進行創作,使讀者在閱讀新聞后閱讀小說,不知不覺地從真實世界步入虛構世界,落入亦真亦幻的藝境之中。

總體上看,這一時期的文學實踐,乃受史傳傳統與時間意識二者的合力作用。從《晨報》第7版到之后的《晨報副刊》,文藝副刊漸漸擺脫過渡形態,邁入充滿自覺意識的成熟形態,無論是孫伏園主編期內的副刊雜志化趨勢,還是徐志摩主編期內的副刊同人化特征,都促進了新文學文體的成熟,即脫離“新聞的注疏”以及擺脫“文以補史”的焦慮,不與新聞密切相關的、無時間性作品創作增多,真實性也不再是首要的衡量標準,文學生產與形式走向多元探索之路。

(張童,浙江音樂學院人文社科部副教授)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中國文藝副刊(1898—1949)文獻的整理、研究及數據庫建設”(項目號:20&ZD285)的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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