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史塔克的“變形記”

方 棠

繪本是獻給低齡兒童的讀物，然而許多作者在創作時卻早已踏上人生的后半程。

1959年，在美國的一趟列車上，49歲的李歐·李奧尼隨手撕下雜志的廣告頁，為孫子孫女講述了“小藍”和“小黃”的故事。就這樣，一本舉世聞名的繪本誕生了。從此，身為藝術家的他又多了一重身份——童書作家。而美國“漫畫之王”威廉·史塔克推開童書的大門時，比李歐·李奧尼更加“高齡”。61歲的他初涉新領域便出手不凡，第一部兒童小說《多米尼克的冒險》獲克里斯多佛獎，第二年，繪本《驢小弟變石頭》一舉拿下凱迪克金獎。在95歲與世長辭之前，他一共創作了30多本童書，多次獲得重量級獎項。

在為這些精彩的作品深深沉醉的同時，我總是滿懷好奇：他們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將豐厚的人生凝結成簡潔的筆墨，從歲月的滄桑中提煉出充滿童真的故事？我迷戀這種閱盡千帆、世事洞明后的返璞歸真，那是他們幾十年來閱歷與才華的厚積薄發、水到渠成。他們從童年出發，暮年后又回歸童年，這本身就像是一種神奇的“魔法”。

史塔克有著大師的筆觸和孩子的眼睛。他很喜歡描繪動物，那些動物無論生活在鄉村還是城市，總是衣冠齊楚，擁有一種平和從容的尊嚴感，這種感覺尤以老鼠牙醫生為甚（牙醫夫婦的專業、勤勉和敬業精神簡直令人感佩）。而鄉村的風景、城市的面貌乃至室內的布置，幾乎與人類世界無異。這是他有意為之的設計，他說：“我想運用動物可以強調故事的象征性，它們象征著人類的行為。孩子們立刻就知道，這并不僅僅是一個故事，而且是生活中某種實實在在的東西?！?/p>

史塔克的作品中，《兔子變釘子》和《驢小弟變石頭》可謂姊妹篇，都有變形的情節，都講述了失蹤和重聚的故事，都用了清新、明快的水彩作畫，令人賞心悅目。

《兔子變釘子》：有一天，兔子所羅門偶然發現，自己只要抓抓鼻子、扭扭腳趾，就能馬上變成一枚銹釘子。于是，他開始和家人、朋友玩神秘失蹤的把戲。在大家四處尋覓、迷惑不解的時候，再突然冒出來，一臉洋洋得意。沒過多久，所羅門被一只獨眼貓抓走了，哪怕變成釘子也沒能逃脫。三個星期后，期待中的“五香兔肉”還是釘子的模樣，獨眼貓終于失去了耐心，怒氣沖沖地把所羅門釘在了房子外墻上。直到有一天，發生了火災，房子化作一堆灰燼，所羅門才偷偷變回來，和家人重聚。

這樣一個驚心動魄的“綁架”故事，在史塔克筆下卻顯得波瀾不驚，甚至帶點幽默。所羅門是一個頑童般的形象，他的種種行為正如一個處于童年期的孩子——

能夠變形是多么神奇的本領，他卻只是用來搞搞惡作劇，很快便厭倦了；

被當作晚餐是多么可怖，他卻從未悲傷絕望過；

當他被釘在墻上，被獨眼貓惡狠狠地盯著的時候，反倒感覺不那么孤單了；

看到貓太太“一臉同情”的眼神，他感動得都快哭了，其實她只是在可惜這頓美味晚餐；

等到能變回原形逃脫時，他“快樂地翻了一個跟斗”，就“邁著輕快的腳步”回家去了……

從所羅門身上我們不難發現這些特征：兒童特有的淘氣和善變，身陷險境卻依然天真無畏的心態，害怕孤單，依戀家人，用純善的目光看待他人……即使經歷了生死攸關的危險，也自有一種輕松自在、若無其事的游戲精神和愉悅感，以上種種，無疑是對“童年本質”的某種反映，可見史塔克對孩童的心理把握得十分到位。

書中一幅跨頁的夜景圖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輪圓月倒映在池塘中，小舟隨波輕輕搖蕩，草地上擺放著休閑的桌椅，盛開著紫色的花朵……這正是所羅門被釘在墻上動彈不得的時候，他懷疑自己要在“監獄”里被關一百年。然而，史塔克卻閑閑一筆宕開，描繪了這幅靜謐美好的夜景，并寫道：

有時候，這世界看上去真是漂亮，即使自己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且還是被釘在木頭里，他也感到滿足。

這既是所羅門孩童性情的展現，亦是作者心靈的投射——肉體的枷鎖永遠無法約束靈魂的自由；哪怕身為囚徒，也不妨用審美的眼光打量世界。

故事末尾，“火焰燒到了所羅門，他先是覺得興奮，接著，盡管他不能動彈，卻覺得活力十足、歡欣鼓舞，心中明亮得像太陽一樣?！?/p>

讀到此處，不禁為這種童年特有的活潑潑的生機而打動。劉緒源在評論《彼得·潘》時曾寫道:“這種留戀童年的情緒，無時無刻不從字里行間流露出來，美美地感染著還正處于童年中或早已告別了童年的讀者們?！薄锻米幼冡斪印返墓适掠趾螄L不是如此呢？

與之情節相近的《驢小弟變石頭》則包含了不一樣的意蘊——

某天，喜歡收集石頭的驢小弟撿到一塊神奇的紅色魔法石，只要拿在手上許愿，就能實現愿望?？墒腔丶业穆飞?，他突然遇到了一只饑餓的獅子。驚惶之下，驢小弟讓自己變成了一塊巖石?？膳碌氖?，紅石子掉在了一邊，他沒法變回去了，孤獨而痛苦地在山上度過了近一年的時光……驢爸爸和驢媽媽苦苦尋覓，傷心欲絕。到了來年春天，他們打起精神去野餐，剛好坐在驢小弟變成的那塊巖石上。驢爸爸發現了紅石子，想起驢小弟，就把它放在了巖石上。于是，驢小弟變回來了。一家人又是抱又是親，終于團聚了。

這同樣是一個“變形—失蹤—重聚”的故事。同時，它也是對成長和親子關系的隱喻。變形意味著陌生化，和父母分離，脫離他們的視線范圍和認知。而紅色小石子是驢小弟愛好和個性的象征，當父母珍視紅色小石子，就意味著對孩子的愛、理解和接納。正因如此，驢小弟才能變回熟悉的模樣，回到父母的身旁，恢復親密的關系。正如史塔克所言：“在那塊巖石里頭的驢小弟是一個披上了甲胄的怪物，可是當他意識到別人是多么愛他的時候，他就能夠回來?！睍?，變回原形的驢小弟一躍而起，背上的杯盤碗碟通通掉落一地，他們卻顧不上這些，只是盡情地擁抱。重聚的場景令人欣喜動容。

雖然女兒才9歲，偶爾我卻忍不住想象青春期的她會是什么模樣，內心深處有種隱隱的擔憂。我知道，到了一定的年齡，原本那個天真可愛、對自己充滿依賴的、無話不談的小孩會“消失”。如果親子之間出現裂痕，有些孩子會悄悄化作一個謎團，一個黑箱，一扇關閉的門，難以觸碰，無法解讀；他們沉默而冷硬，一如驢小弟變成的那塊巖石。不知不覺中，孩子和父母之間已經豎起了一堵厚厚的高墻……愛孩子，理解孩子，維護良好的親子關系，我想，這是每個父母終其一生都要勤于修煉、不可懈怠的課題。

讀完驢小弟的故事，我不禁想起電影《瞬息全宇宙》中的片段：在一片蒼茫的荒野中，伊芙琳和女兒變成了兩塊石頭。當她努力向女兒靠近的時候，女兒卻頭也不回地滾下了山崖。那是對母親最徹底的否定和拒絕。這是電影的高光時刻，也是何等決絕的一幕……

在書中，史塔克以仁愛、平靜和富有洞察力的筆墨描述了驢小弟父母內心的傷痛和悔悟：

“往后，我再也不說他了，”驢媽媽說，“不管他做了什么事兒?！?/p>

——在孩子失蹤后，驢媽媽的悔悟是如此真實，如此痛徹。好在他們還有紅色魔法石。

然而現實世界是復雜而殘酷的，當親子問題積重難返的時候，不可能有神奇的魔法石來幫助我們“一鍵清零”，恢復如常。此時，唯有愛和理解方可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