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美現代化評析

徐世澄

2023年3月15日,習近平在中國共產黨與世界政黨高層對話會上的主旨講話中指出:“我們要秉持獨立自主原則,探索現代化道路的多樣性?，F代化不是少數國家的 ‘專利品’,也不是非此即彼的 ‘單選題’,不能搞簡單的千篇一律、 ‘復制粘貼’。一個國家走向現代化,既要遵循現代化一般規律,更要立足本國國情,具有本國特色。什么樣的現代化最適合自己,本國人民最有發言權。發展中國家有權利也有能力基于自身國情自主探索各具特色的現代化之路?！雹倭暯?《攜手同行現代化之路——在中國共產黨與世界政黨高層對話會上的主旨講話》, 《人民日報》2023年3月16日。鄧小平同志曾指出:“我們的現代化建設,必須從中國的實際出發。無論是革命還是建設,都要注意學習和借鑒外國經驗?！雹凇多囆∑轿倪x》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頁。近年來,隨著中拉關系的全面迅速發展,巴西、阿根廷、墨西哥等拉美主要經濟大國在現代化進程中的經驗和教訓也引起了學界關注,這些經驗教訓值得我們在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借鑒。

一、拉美現代化進程

研究拉美國家的現代化,就要搞清楚拉美國家現代化進程的起步時間、現代化戰略和經濟發展模式以及現代化指導理論。

(一)拉美現代化進程起步時間

拉美是 “第三世界中最早開始現代化建設的地區”①林被甸、董經勝:《拉丁美洲史》,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前言第4頁。,是后發現代化的 “實驗室”②韓琦主編:《世界現代化歷程·拉美卷》,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作者的話”第1頁。。對拉美國家現代化何時起始,我國學界有三種看法。

一種看法認為,拉美國家 (至少像巴西、阿根廷、墨西哥等國)早在19世紀70年代就已啟動現代化,持這種看法的有北京大學教授羅榮渠③羅榮渠:《現代化新論——世界與中國的現代化進程》,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78頁。、中國社科院拉美所研究員蘇振興、南開大學教授韓琦等。如蘇振興指出:“國內外學術界占主導地位的看法是:拉美國家的現代化或早期工業化起步于19世紀70-80年代,并以1870年作為一個標志性的起始年份?！雹芴K振興主編:《拉美國家現代化進程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版,前言第2-3頁、正文第8頁。他們認為19世紀70年代是拉美現代化啟動階段的主要理由是,當時隨著歐洲和北美第二次工業革命的開展,工業化國家對原材料的需求增加,這帶動了拉美出口經濟的繁榮,而出口經濟繁榮又推動了拉美工業化的起步。拉美國家興辦了現代加工工業,導致以雇傭勞動和中等階層為基礎的國內市場擴大,人口向城市集中,城市化進程加快。19世紀后期,歐洲移民的大量涌入帶來了資金和技術,鐵路和公路等基礎設施的建設密切了城市之間以及城鄉之間的聯系。伴隨著經濟繁榮,拉美國家邁出了通向現代化的第一步,可稱之為 “早期工業化”。

第二種看法認為,拉美現代化起步于20世紀30年代。1929-1933年資本主義世界爆發的經濟危機沉重地打擊了拉美國家的經濟,發達國家對拉美國家初級產品的需求減少,使拉美初級產品的出口陷入困境,對拉美依賴初級產品出口和制成品進口的經濟模式造成巨大沖擊。因此,自那時起,一些拉美國家走上進口替代工業化的道路,開始由本國生產一些日用的工業制成品來替代進口產品,逐漸加快了工業化的步伐。一些學者據此認為,從整個拉美來看,開始實現進口替代工業化模式轉變的起點是1929-1933年的世界經濟危機⑤蘇振興主編:《拉美國家現代化進程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版,第32頁。。中國社科院拉美所研究員張寶宇認為,工業化是現代化最主要的內容和表現形式,許多拉美國家于20世紀30年代開始了替代工業化進程⑥參見張寶宇:《巴西現代化研究》,世界知識出版社2002年版,第46、48頁。。

第三種看法認為,拉美現代化即工業化過程應該從二戰后算起,主要理由是二戰前只有少數拉美國家開始實施進口替代工業化,而在二戰后進口替代工業化已超出拉美一部分國家的范圍,成為一個地區性進程。二戰時期,拉美國家積累了較多資金。戰后初期,外國對拉美的工業品供應不足,促使拉美國家增強了發展自己工業的決心,拉美經委會提出將進口替代工業化作為發展戰略,拉美國家普遍將發展民族工業作為發展國民經濟的主導思想⑦李春輝、蘇振興、徐世澄主編:《拉丁美洲史稿》下卷,商務印書館2001年版,第14-15頁。。

(二)拉美國家的現代化戰略和經濟發展模式

如果從19世紀70年代起算,150多年來,拉美地區先后經歷了古典自由主義、發展主義、新自由主義、后新自由主義四種現代化戰略,以及初級產品出口、進口替代工業化、新型出口導向和再工業化四種經濟發展模式。也有學者把拉美現代化發展模式概括為 “依附發展模式”和 “自主發展模式”。

1870年到1930年,拉美早期現代化時期的經濟發展戰略以古典自由主義為主,初級產品出口模式占經濟發展模式的主導地位。古典自由主義發源于17世紀和18世紀,是隨著工業革命和隨后的資本主義體制發展而產生的一種意識形態。它認為政府干預經常阻礙經濟增長,主張將政府排除出經濟領域,讓經濟生活自行其是。這一時期拉美的現代化奉行的就是這樣的意識形態,而且是上層階級少數人的現代化。1930年至1982年是現代化的快速發展時期,可分為兩個階段:1930年至1950年,受世界經濟危機、二戰的影響,拉美國家開始了進口替代工業化的第一階段;1950年至1982年為進口替代工業化第二階段。這一時期的現代化以發展主義戰略為主,進口替代工業化的發展模式影響到全體民眾,工業化與城市化相伴而行,但貧富兩極分化嚴重。1982年至1999年為現代化的挫折時期。這一時期拉美多數國家的現代化戰略以新自由主義為主,主要是新型出口導向或新的外向型發展模式。從1999年至今為拉美現代化轉型時期。自1999年2月委內瑞拉左翼政治人物查韋斯就任總統開始至2015年,拉美出現了第一次左翼浪潮。2015年至2018年,拉美政局發生 “左退右進”的變化。自2018年至今,拉美出現了第二波左翼浪潮或 “粉紅色”浪潮①徐世澄:《拉美新一輪左翼回歸與第一輪左翼浪潮的異同》,《當代世界社會主義問題》2022年第3期。。隨著拉美政治生態的變化,不少拉美左翼政府奉行后新自由主義的現代化戰略和再工業化的經濟發展模式。

當然,并非所有拉美國家的現代化戰略和發展模式都發生了轉型。由于文化和歷史背景的差異,拉美和加勒比地區33個國家的現代化戰略和發展道路又各具特色。

自2011年古共六大以來,古巴為繼續實現和完善社會主義,正在更新其經濟和社會發展模式,即實施古巴的現代化戰略,其特點是:堅持共產黨領導,堅持馬克思主義、馬蒂主義和菲德爾 (卡斯特羅)思想;堅持 “繁榮、持續的社會主義”,不搞私有化,決不復辟資本主義;強調社會主義計劃繼續是經濟領導的主要方式,同時承認合作、合資、本國和外國所有制,個體戶和私人微、小、中企業起補充作用;堅持全民免費醫療和全民免費教育;反對新自由主義的 “休克療法”②徐世澄:《古巴經濟和社會模式的更新》,當代中國出版社2019年版,第26-29、46-47頁。。而委內瑞拉等一些左翼執政的國家奉行的是后新自由主義和 “新發展主義”的現代化戰略。20世紀末21世紀初,玻利維亞、厄瓜多爾、委內瑞拉等國興起了大規模的反體制運動,斗爭矛頭指向新自由主義。在反體制運動推動下,拉美出現了一系列左派執政的國家,這些國家實施了后新自由主義模式。新發展主義不是一種單純的經濟學理論,而是一種國家發展戰略,是介于國家發展主義和新自由主義之間的 “第三種理論”,它既區別于民眾主義提倡的發展主義,又區別于新自由主義,是為巴西、阿根廷等發展中國家在21世紀趕上發達國家而提出的一整套制度改革和經濟政策的建議③徐世澄:《拉美學者對 “后新自由主義”和 “新發展主義”的探索》, 《毛澤東鄧小平理論研究》2011年第4期。。

在第二波左翼 “粉紅色”浪潮中,墨西哥左翼總統洛佩斯自2018 年執政以來正在進行“第四次變革”(前三次分別為1810-1821年的獨立戰爭、1858-1861年的改革以及1910-1917年的反獨裁革命)。他領導的墨西哥政府正在實施 “墨西哥人文主義”(humanismo mexicano)。2022年11月27日,洛佩斯總統在第四個國情咨文中首次提出, “墨西哥人文主義”將成為其政府應用的政治經濟模式。他強調,“墨西哥人文主義”匯集了主要基于墨西哥文化多樣性和政治歷史的普遍思想,展現了墨西哥偉大的千年文化以及非凡和多產的政治歷史的本質?！澳鞲缛宋闹髁x”強調,光有經濟增長是不夠的,自由和正義也是必不可少的;不應光看數量,還要看質量;要側重于為每個人服務,但最重要的是優先考慮歷史上被邊緣化的人;社會戰略是尊重、關注和傾聽每個人的意見,優先考慮窮人和受辱的人的意見①Fuerza Informativa Azteca, “?Quées el humanismo mexicano,el modelo político-económico de AMLO?”https://www.tvazteca.com/aztecanoticias/humanismo-mexicano-modelo-politico-economico-amlo-eb.。2023年9月1日,他在第五份國情咨文中將 “墨西哥人文主義”概括為 “為了所有人,首先是為窮人謀福利”②Miguel Flores,“Quées el‘Humanismo Mexicano’,la forma de gobierno que AMLO dice haber llevado en estos 5 a?os de Gobierno,”https://www.infobae.com/mexico/2023/09/01/que-es-el-humanismo-mexicano-la-formade-gobierno-que-amlo-dice-haber-llevado-en-estos-5-anos-de-gobierno/.。他談到了任職5 年來的成就:在新冠大流行之后,墨西哥經濟年均增長率超過3%,墨幣比索是世界上相對于美元走勢最強的貨幣,國際儲備為2030億美元;原油日產量從2018年的170萬桶增加到2023年的190萬桶;5年間貧困率從41.9%下降到36.3%,500萬人成功脫貧,貧富差距從18倍減少到15倍,最低日工資從88比索增加到207比索 (北部邊界地區為312比索),平均犯罪率降低了24%③Editorial Medio Tiempo,“Estos son los puntos más importantes del quinto informe de gobierno de AMLO,”https://www.mediotiempo.com/otros-mundos/estos-son-los-puntos-mas-importantes-del-quinto-informe-de-gobierno-de-amlo.。

拉美第二波左翼浪潮涌現的另一位左翼總統路易斯·阿爾塞自2020年就任以來,在玻利維亞實施 “生產型社區社會經濟模式” (Modelo Económico Social Comunitario Productivo,MESCP)。阿爾塞總統與社會組織和企業家共同建立了生產型社區社會經濟模式,以便通過進口替代推進工業化和現代化。這一經濟發展模式的特點是聽取勞動人民提出的建議,同時也聽取社會各階層、各部門、企業家包括私人銀行家的意見,是集體智慧的結晶。它的本質是進口替代工業化,充分利用本國豐富的資源,建立本國工廠,增加產品附加值,進行經濟結構轉型,實現經濟的多樣化和工業化。為實現這一目標,政府投資40多億玻利維亞諾 (本幣),建立了43 個不同產品的工廠,增加了就業機會。同時,通過農業機械化增加農業產量④Prada, “Presidente Arce construyóde forma colectiva el modelo económico,”https://www.eldiario.net/portal/2023/04/24/prada-presidente-arce-construyo-de-forma-colectiva-el-modelo-economico/.。該模式側重實施生產型社群經濟和社會政策,發展民族經濟和保障國家糧食生產,為小生產者和小微企業家提供資金,為貧苦居民特別是印第安居民提供住房和基本服務,為貧苦家庭提供補助金等,使玻利維亞這個原本貧困的國家出現了 “經濟奇跡”⑤Viviana Díaz Frías, “Modelo económico social comunitario productivo:el ‘milagro’boliviano,”https://www.resumenlatinoamericaNo.org/2018/06/28/modelo-economico-social-comunitario-productivo-el-milagro-boliviano/.。

(三)拉美現代化的指導理論

有學者把影響拉美現代化道路的各種意識形態概括為:自由主義、實證主義、職團主義、民眾主義、結構主義、官僚威權主義、經濟民族主義、新自由主義、后新自由主義、新發展主義、21世紀社會主義、社群社會主義等⑥參見江時學:《認識拉丁美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81-95頁;徐世澄主編:《拉丁美洲現代思潮》,當代世界出版社2010年版,第30-33頁。。實際上,拉美現代化的指導理論主要有兩種:一種是拉美本土現代化理論,包括結構主義理論、依附論、經濟民族主義和民眾主義;另一種是西方現代化理論,主要是以 “華盛頓共識”為綱領的新自由主義和全球化理論⑦韓琦主編:《拉丁美洲文化與現代化》,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4頁。。

拉美結構主義是20世紀拉美本土產生的最重要的現代化理論之一,對拉美工業化和現代化進程產生了極其重要的影響。拉美結構主義常被稱作拉美經委會主義、普雷維什主義、發展主義等,是二戰后興起的一種關于發展中國家經濟發展的思想。而拉美新結構主義是在拉美結構主義式微和新自由主義經濟結構調整政策遇到挫折的背景下,于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逐漸形成的一種新的經濟發展思想。它是在總結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拉美經濟發展經驗教訓的基礎上,在世界經濟一體化、全球化加速的國際環境下,繼承傳統結構主義理論內核,吸納新自由主義理論中合理成分,對兩者加以綜合而提出來的,并在20世紀90年代經濟發展的實踐中不斷得到完善,影響逐漸擴大①徐世澄主編:《拉丁美洲現代思潮》,當代世界出版社2010年版,第190-259頁。。

依附論和自主性進口替代工業化 (現代化)戰略在拉美只維持了30年左右。20世紀70年代特別是80年代債務危機爆發后,拉美國家在中心霸權國家發起的空前規模的意識形態攻勢中敗下陣來。對拉美結構主義和進口替代工業化模式,不能采取簡單否定或肯定的態度,而應將其看作拉美國家追求自主性現代化道路的一次重要探索②蘇振興主編:《拉美國家現代化進程及其啟示》,知識產權出版社2012年版,第430頁。。

經濟民族主義在拉美有著深厚的歷史根源。追求經濟發展、鞏固政治上的獨立、減少和擺脫對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大國的依賴,是拉美自獨立以來的長期目標。二戰后,尤其是20世紀六七十年代,拉美的經濟民族主義呈現出十分強勁的發展勢頭,拉美國家首次共同制定對外經濟關系準則,廣泛地掀起了外資國有化運動。20世紀八九十年代,隨著新自由主義的盛行,拉美又出現了一股國有企業私有化的浪潮。然而,在21世紀的今天,拉美一些左派執政的國家,如委內瑞拉、玻利維亞、厄瓜多爾等國,又掀起了一股石油天然氣等部門國有化的浪潮。拉美經濟民族主義重新抬頭,主要表現在以下方面:一是掀起國有化運動,維護經濟主權和獨立,發展民族經濟;二是大力推進地區經濟一體化運動,先后成立了多種形式的經濟一體化組織;三是為爭取建立國際經濟新秩序而斗爭③徐世澄主編:《拉丁美洲現代思潮》,當代世界出版社2010年版,第173-181頁。。

二、對拉美現代化的不同評價

我國學界對拉美現代化成效有不同評價。個別學者認為,拉美現代化是 “零成功率”,拉美是 “現代化的失敗者”④曾昭耀:《拉丁美洲發展問題論綱——拉美民族200年崛起失敗原因之研究》,當代世界出版社2011年版,第28、35-45頁。。多數學者認為,拉美現代化進程的成功方面是主要的,失敗方面是其次的。巴西、阿根廷和墨西哥目前是二十國集團成員,墨西哥、智利、哥倫比亞和哥斯達黎加已經是 “發達國家俱樂部”經合組織 (OECD)的成員國,巴西是金磚國家成員國。烏拉圭和一些加勒比島國如巴哈馬、特立尼達和多巴哥、巴巴多斯等2022年的人均國內生產總值已超過了世界銀行有關高收入國家的標準⑤2022年,世界銀行高收入國家的標準是人均國民總收入高于13205美元。參見世界銀行:《世界銀行集團24財年按收入水平劃分的國別分類》,https://blogs.worldbank.org/zh-hans/opendata/new-world-bank-groupcountry-classifications-income-level-fy24。2022年,烏拉圭人均GDP為20795美元,巴哈馬為31458.3美元,特立尼達和多巴哥為19629.5美元,巴巴多斯為19629.5美元。參見世界銀行: 《人均GDP (現價美元)》,https://data.worldbank.org.cn/indicator/NY.GDP.PCAP.CD?intcid=ecr_hp_BeltC_en_ext&locations=UY-TT-BB-BS。。也有學者認為,拉美現代化進程有成有敗,有喜有悲,因為拉美國家雖然通過現代化使生產力和綜合國力得到了巨大提升,但收入分配問題一直沒有得到很好的解決也是事實①韓琦主編:《世界現代化歷程·拉美卷》,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作者的話”第6頁。。

雖然我國學界對拉美或某一國家 (如巴西)的現代化進程存在不同看法,但學者們普遍認為,拉美現代化的發展是不平衡的,不僅各國之間存在不平衡,各國內部的地區發展不平衡也具有普遍性。與此同時,拉美的現代化進程既積累了豐富的現代化經驗,也有失敗的教訓。研究拉美現代化,就是要 “研究拉美各國如何走向現代化的歷程,找出其中的規律,啟發我們的民智,指導我們自己的現代化實踐”②林被甸、周穎如編:《求索者足跡:羅榮渠的學術人生》,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228頁。。巴西和墨西哥是兩個典型的例證。

巴西現代化進程是國內不少學者的研究重點。中國社科院拉美所張寶宇研究員對巴西現代化進程中的經驗與教訓進行了系統歸納和總結。他認為,巴西工業化進程始于20世紀30年代,源于兩個主要因素:一是1930年瓦加斯領導的革命摧毀了農業寡頭長達四個世紀的統治,使新興資產階級走上巴西的歷史舞臺;二是1929-1933年世界經濟危機導致的前所未有的工業投資機會的出現③參見張寶宇:《巴西現代化研究》,世界知識出版社2002年版,第46、48頁。。他強調,如果按照英格爾斯現代化指標體系④這些指標分別是:人均國民生產總值達到3000美元以上、農業產值占國民生產總值比例低于15%、服務業產值占國民生產總值比例在45%以上、非農業勞動力占總勞動力比例在70%以上 (或農業勞動力占總勞動力比例低于30%)、成人識字率在80%以上、在校大學生占20-24歲人口比例在10%-15%以上、每名醫生服務的人數在1000人以下、嬰兒死亡率在3%以下、人口自然增長率在1%以下、平均預期壽命在70歲以上、城市人口占總人口比例在50%以上。轉引自劉國平:《中國經濟與世界經濟發展的比較》,湖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26頁。,巴西在2002年已基本實現現代化。但如果對其社會狀況作進一步分析,就會發現巴西距全面進入現代化階段尚有相當大的距離。巴西雖然尚未完成現代化的歷史使命,但已建成了完整的工業體系,農業已發展到一個新水平,在世界經濟中居于重要地位,在國際政治中的影響力日益增強⑤張寶宇:《巴西現代化研究》,世界知識出版社2002年版,第307-308、310、312、316-318、320頁。。湖北大學吳洪英教授對巴西現代化進程進行了勾勒和掃描:“不斷進步,逐步富強,時常創新推動巴西現代化列車向前奔馳,終于使巴西從一個落后的傳統的農業社會躍遷到一個初步現代化的工業社會。到70年代末,巴西已崛起成為新興工業化國家,躋身于世界中等發達國家的行列。1999年巴西已是世界第八大經濟大國。巴西在漫長的現代化道路的求索與跋涉中,逐步形成了自己的現代化模式?！雹迏呛橛?《巴西現代化進程透視——歷史與現實》,時事出版社2001年版,第330-331頁。2012年,中國社科院拉美所周志偉研究員認為:“巴西目前尚不具備世界大國的地位,但是其經濟實力、地區和國際地位正呈現上升的態勢?！雹咧苤緜?《巴西崛起與世界格局》,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版,第235頁。

墨西哥的現代化進程同樣是國內學者的關注重點。中國社科院拉美所曾昭耀研究員對墨西哥的政治現代化進程進行了歷史考察,力圖以墨西哥的例子說明:一個國家如果沒有能夠保證政治穩定和社會穩定的政治模式或政治制度,要想實現社會經濟和文化的高速增長是根本辦不到的⑧曾昭耀:《政治穩定與現代化——墨西哥政治模式的歷史考察》,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導論第1頁。。筆者也分析了20世紀初以來墨西哥的現代化進程,尤其是20世紀60年代以來墨西哥政治經濟改革和模式的轉換,認為 “對墨西哥的經濟改革應該一分為二,它既有成效,也有失誤;既有成功的經驗,也有失敗的教訓”⑨徐世澄:《墨西哥政治經濟改革及模式轉換》,世界知識出版社2004年版,第263頁。。北京大學董經勝教授認為,在墨西哥的現代化進程中,農業的發展和農民的抗爭一直是一個不可忽視的重要因素,墨西哥和拉美農業發展的 “雙峰戰略”(即大地產制與村社小農并存的二元結構)是拉美社會的一個突出特點,是造成拉美巨大貧富差距、影響拉美政治穩定、社會發展以及進一步現代化的重大問題①董經勝:《土地與自由:墨西哥現代化進程中農民動員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3、271頁。。中國社科院拉美所高波副研究員認為,農民在現代化進程中具有政治穩定器的作用,“所有的現代社會都是農業社會的 ‘兒子’。在現代化進程中,如何解決農民問題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農民在相當長的時期內都占社會的大多數,農民穩定了,政治穩定就有了保障”②高波:《農民、土地與政治穩定:墨西哥現代村社制度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92、211-212頁。。南開大學韓琦教授探討了墨西哥政治革命、文化革新運動與現代化之間的關系。他認為,文化革新運動與當時革命政府進行的土地改革、鐵路和石油國有化運動遙相呼應,鼓舞了墨西哥人民的精神斗志,確立了墨西哥現代國家的核心價值體系。這場運動不僅開啟了墨西哥文化本身的現代化進程,鞏固了墨西哥大革命的成果,而且促進了20世紀40年代之后墨西哥的政治穩定、經濟發展以及文化的新繁榮,是墨西哥歷史上的一個亮點,其經驗教訓可以給發展中國家的文化建設帶來有益的啟迪③韓琦等:《墨西哥文化革新運動與現代化》,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1年版,前言第5-6頁、正文第512頁。。

三、關于“拉美現象”“拉美化”“拉美病”和“拉美陷阱”

21世紀頭十年,我國政府官員、學術界和企業界對拉美現代化發展進程中出現的 “拉美化”“拉美現象”“拉美病”和 “拉美陷阱”等問題十分關注,并展開了激烈討論。

2004年,有學者認為: “已有的國際經驗顯示,很多國家在人均GDP 超過1000美元之后,可能會出現這樣兩種前途:一種是進入 ‘黃金發展期’,即保持一個較長時間的經濟持續快速增長和實現國民經濟整體素質的明顯提高,順利實現工業化和現代化;另一種是出現所謂的 ‘拉美現象’,即面對各種矛盾凸顯,處理不當,結果走向貧富懸殊、失業激增、分配兩極化、社會矛盾激化,導致經濟社會發展長期徘徊不前,甚至引發社會動蕩和倒退?！雹軈⒁娗η?《中國如何繞開 “拉美化”》,《中華工商時報》2004年3月15日。這番話引發了廣泛討論。學者們認為,“拉美現象”“拉美化”“拉美病”問題的提出,與中國現代化進程進入關鍵階段有關。拉美國家和中國都是發展中國家,因此拉美在發展道路上遇到的各種問題值得我們重視,中國應該提防 “拉美化” “拉美病”或 “拉美現象”。然而有學者認為,用這些概念來預測中國現代化進程和中國經濟社會的發展是不合適的,因為它們是偽命題,缺乏明確的定義,毫無科學性可言⑤江時學:《認識拉丁美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96-110頁。。

2006年后,我國學術界又圍繞 “拉美陷阱”展開了激烈討論。世界銀行發表的 《東亞經濟發展報告 (2006)》首次提出了 “中等收入陷阱”的概念,其基本涵義是:很多發展中國家當發展到中等收入階段的時候,在人均GDP達到3000-5000美元時,會遭遇一個泥沼期,就此止步不前,很難突破瓶頸躋身為高收入發達國家?！爸械仁杖胂葳濉币步?“拉美化陷阱”,這種現象最早在南美國家相當常見。南美洲一些國家通過一段時間的高速經濟增長,已經實現了基本工業化,但向準發達國家行列邁進時,突然相繼出現經濟危機,阿根廷、巴西和委內瑞拉等國就是典型的代表。這些國家看起來擁有經濟發展的一切要素,比如資源、人口以及發展環境,但他們遲遲沒有把潛力化為實力,反而被社會問題裹足,陷入惡性循環的泥沼而不能自拔。這些病癥的根源在于,在現代化過程中,政府、社會和市場三者都沒有發揮正常的功能,從而出現了發展的阻滯困局。但國內學界也有人認為, “拉美陷阱”也是偽命題,不應將拉美國家作為 “中等收入陷阱”的反面教材,理由是經濟增長緩慢、貧困化現象加劇、“三農”問題成堆、城市化速度過快、收入分配不公、兩極分化嚴重、社會凝聚力弱化、腐敗司空見慣、毒品泛濫成災以及治安每況愈下等問題,不僅是拉美國家的 “專利”,也是其他發展中國家難以消除的痼疾,甚至在一些高收入國家也不難找到①江時學:《認識拉丁美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119-120頁。。另外,如前所述,盡管烏拉圭和一些加勒比島國,如巴哈馬、特立尼達和多巴哥、巴巴多斯等,人均國內生產總值已經達到或超過了世界銀行有關高收入國家的標準,但這不等于說這些國家已實現了現代化。

四、拉美現代化的經驗和教訓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來,拉美國家工業化、現代化的歷史進程既推動了經濟發展,也深刻地改變著社會的面貌②李春輝、蘇振興、徐世澄主編:《拉丁美洲史稿》下卷,商務印書館1993年版,第36頁。?？偟膩砜?拉美國家的現代化仍然處在過渡階段,也就是處在沖破傳統的落后狀態但仍未完全實現現代化的過程中,雖然取得了經濟進步、社會變革和政治民主化,但所有這些方面又同時帶有不少缺陷和弱點:現代化的發展不均衡、利益分享不均等③韓琦主編:《世界現代化歷程·拉美卷》,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緒論第29頁。。直到今天,拉美仍沒有擺脫 “邊緣”地位,拉美的現代化在許多方面甚至是失敗的。但拉美的現代化進程是客觀存在的,這一進程跌宕起伏、充滿了艱難曲折。正因如此,它為我們提供了多種多樣的經驗教訓,為其他發展中國家提供了豐富的寶貴鏡鑒,這也正是我們研究拉美現代化進程的意義所在④韓琦主編:《世界現代化歷程·拉美卷》,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作者的話”第7頁。。曾昭耀研究員認為:“拉丁美洲是人類歷史上發展中國家中最大、最豐富的發展實驗室,幾乎所有發展中國家的發展模式都首先在這里試驗。所以,通過拉美的案例研究來探討發展中國家現代化戰略選擇的規律是我們研究工作的最佳途徑?！雹菰岩骶?《現代化戰略選擇與國際關系:拉美經驗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版,第455頁。

拉美國家現代化進程為發展中國家現代化提供了多種多樣的經驗和教訓,歸納起來主要有以下幾點。第一,必須保持政局的穩定。只有政局相對穩定,才能確保經濟發展。比如,秘魯經濟的發展速度一直是比較快的,但近年來由于政局不穩,總統和內閣頻繁更迭,從而影響了經濟發展。第二,必須重視社會發展,制定和實施有效的社會發展政策,改善收入分配,縮小貧富差距,減少現代化進程的社會成本,才能保持經濟穩定和較快發展。在巴西勞工黨盧拉的第一和第二任期 (2003-2011年),政府實施了一系列以扶貧為主的社會政策,使巴西3000多萬人擺脫了貧困,經濟取得了較快發展,2011年巴西國內生產總值一度超過英國成為世界第六大經濟體。第三,必須正確處理發揮比較優勢與優化產業結構之間的關系。拉美地大物博,自然資源豐富,這是拉美的比較優勢。拉美靠初級產品如原油、礦產品、農產品出口獲得了大量外匯收入,但不少拉美國家的外匯收入和財政收入嚴重依賴初級產品出口,影響了本國工業化和現代化進程。自然資源豐富固然是一種 “恩賜”,但有時也會成為一種“詛咒”,甚至會導致 “荷蘭病”。拉美一些國家現代化進程的教訓告訴我們,一個國家在發揮其比較優勢的同時,還必須大力推動工業化。在這方面,墨西哥等國做得較好,工業體系較為完整,門類齊全;而有的國家做得較差,國家外匯收入和財政收入只依賴一兩種初級產品生產和出口,一旦這種產品國際價格下跌,就會嚴重影響本國經濟的發展。第四,必須重視農業發展。盡管在大多數拉美國家的國內生產總值中,農業所占比重僅為6%-7%,但農業畢竟是國民經濟的基礎。一個國家如果農產品和食品大部分都得依靠進口,其經濟發展肯定會受到影響。第五,必須正確處理開放與保護的關系。對外資開放是拉美參與全球化和實現現代化的主要途徑之一,然而在這一過程中,拉美國家的本國民族工業也面臨著跨國公司或進口商品的激烈競爭。拉美一些國家的經驗教訓表明,對本國已具有一定競爭力的部門和技術密集型部門應給予適當保護,對一些外資企業應采取 “市場保留”政策,并利用關稅的調節作用,控制進口商品的流入量。第六,必須重視科技發展。拉美現代化進程中一個較大的問題是,拉美的國際競爭力有待進一步增強。盡管近年來,一些經濟比較發達的拉美國家如巴西、墨西哥、阿根廷等開始重視科學技術,特別是高科技的發展,以提高本國的國際競爭力,但總的來說,拉美國家在研究和開發方面投入的資金依然不多,因此產品在國際市場上的競爭力不強。

拉美一些國家在現代化進程中,在如何由內向型發展模式向外向型發展模式轉變、利用外資、建立特區和自由貿易區、科技自主創新、扶貧、社會保障制度改革、城市化等方面,均為我們提供了不少成功的經驗,值得借鑒。事實上,巴西、墨西哥、智利、巴拿馬等拉美國家改革開放的開始時間比我國早,建立特區和自由貿易區的時間也比我國早,在社保改革、利用外資等方面經驗豐富。自20世紀80年代初以來,我國有關部門不斷派團組到拉美多國取經。與此同時,近年來拉美各國也不斷派團組參加我國和國際組織舉辦的各種培訓班,了解我國在扶貧、醫療、基礎設施、電子商務、人工智能等現代化建設方面的經驗,與我國交流如何處理在現代化進程中遇到的各種問題。

總之,隨著中拉關系迅速發展,拉美現代化進程中的經驗教訓越來越受到關注。雖然相關研究逐步深入,但研究的深度和廣度還不夠,特別是對拉美現代化進程中所取得的某些方面的成功經驗研究得不夠。有學者認為,拉美發展模式研究是當前國內學術界的新熱點,“拉美病”“拉美化”“拉美陷阱”等新概念層出不窮,且論者多拿拉美的事例來佐證他們對中國發展模式的看法,試圖以拉美經驗來指導中國的發展。但細究起來,斷章取義、隔靴搔癢者眾,能切中要害者寥寥無幾。中國的拉美研究仍然處于起步階段,對拉美發展模式還缺乏系統、深入的認知①高波:《農民、土地與政治穩定:墨西哥現代村社制度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版,自序第1頁。。應該用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一分為二”地看待拉美現代化進程中的經驗教訓,同時積極關注拉美各國基于自身國情自主探索各具特色現代化之路的一些最新動態,以共同繪就百花齊放的人類社會現代化新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