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論《云中記》對地震題材小說的突破及其局限

2023-04-18 15:49謝文興
阿壩師范學院學報 2023年4期
關鍵詞:安魂阿巴阿來

謝文興

2008年汶川大地震后,文學界掀起了一股汶川大地震題材文學創作熱潮,一時間,與汶川大地震有關的詩歌、散文、小說、報告文學、紀實文學等大量涌現。汶川大地震題材文學熱的出現展現了當代作家的良知、責任和擔當,其價值和意義是毋庸置疑的,但不可否認的是,絕大多數的汶川大地震題材文學作品急就章性質較濃。整體來看,汶川大地震題材文學創作呈現出數量多而精品少,“平原”遼闊而“高峰”稀缺的狀態。阿來的《云中記》在歷史重述、敘事所展現出的悲憫等多個方面對地震題材小說有所突破,展現出地震題材小說創作的新氣象。但是,整體來看,《云中記》并未完成對阿來既往之作的超越,存在一定的局限?!对浦杏洝穼Φ卣痤}材小說有何突破,《云中記》又有何局限,本文試著就這兩個問題展開論述。

一、歷史、地震與創傷

重述歷史向來是阿來的強項。在《塵埃落定》中,他圍繞麥其土司家族重述土司制度的浪漫、神秘;在杰米·拜恩面向全球發起的“重述神話”項目中,阿來對藏民族史詩《格薩爾王傳》進行選擇重組,創作出《格薩爾王》,重述了藏族史詩英雄格薩爾王的英雄傳說;在《瞻對:終于融化的鐵疙瘩——一個兩百年的康巴傳奇》中,他從“故紙堆”中打撈歷史舊聞,重述瞻對這塊“鐵疙瘩”一般的康藏部落近兩百年的歷史風云。在《云中記》中,阿來也是以重述歷史的方式來訴說汶川大地震這次事件。

《云中記》是以祭師阿巴為主人公,以云中村為切入口,在歷史與當下,回憶與現實的雙線交織中對汶川大地震進行敘述;在寫法上,它對《格薩爾王》《瞻對:終于融化的鐵疙瘩——一個兩百年的康巴傳奇》等著作多有延續和發展。云中村來歷的故事與《格薩爾王》中晉美傳唱格薩爾王征服妖魔的故事有著異曲同工之妙,而《云中記》中吟唱山神阿吾塔毗事跡的祭師阿巴與傳唱格薩爾王神跡的流浪詩人晉美在人物設定上也有著某種相似性。阿來在《云中記》中傳達出來的對藏民族歷史,對邊地的思考等也是與他的《塵埃落定》《格薩爾王》《瞻對:終于融化的鐵疙瘩——一個兩百年的康巴傳奇》等著作一脈相承的,但不同的是,《云中記》敘述的重點不是神話,也不是“故紙堆”中的歷史往事,而是距今只有十余年的汶川大地震這一備受關注的事件。

對于汶川大地震的書寫,很多作家動輒想對其進行全景式的展示。但實際上,汶川大地震帶來的死傷和苦痛,汶川大地震中被破壞的城鎮與村莊,汶川大地震對自然、歷史、人類文明,以及人的身體和內心的傷害,等等,即使“百科全書”“大河小說”也只能書寫其一端。對于汶川大地震,阿來沒有采用正面“強攻”的方式來進行書寫,他以阿巴為見證,以云中村為視點,在云中村的歷史與現在、阿巴的記憶和當下的對話中,用以小見大的方式來書寫汶川大地震這場浩劫。在小說中,阿來立足于云中村這個小山村,書寫了地震對其帶來的種種影響。云中村歷史悠久,神話傳說豐富。地震前,云中村仿若世外桃源,千年來,云中村人在其間勞作、生活、繁衍,吟唱英雄傳說,祭祀山神阿吾塔毗,在社會變遷中云中村人雖然幾經風雨卻也自得其樂。地震后,云中村面目全非,自然生態和千年歷史文明毀于一旦。當阿巴重返云中村后,他在云中村的廢墟中竟然沒有找到一只完整的桶,因為云中村每戶人家的水桶在地震時都被砸壞了,汶川大地震的破壞竟至于斯!汶川大地震對于偏遠山村云中村的傷害都如此的大,對于震中縣鎮的傷害和破壞更是可以想見。汶川大地震的破壞和影響是持久的,在汶川大地震四年多以后,阿巴重返云中村看到的景象依然令人驚心:

離開四年的云中村出現在眼前。殘墻連著殘墻。石墻,土墻,參差錯落,連接成片。原先,墻的兩面是不同的顏色。向外的一面淺,風吹日曬成淺灰色。向里的一面深,煙熏火燎的深褐色。如今都變成了一個顏色。雪和雨,風和時間改變了殘墻顏色。不但是殘墻,連每戶人家的柴垛都變成了和墻一樣的顏色。一種泛著微光的灰色。很多時候,夢就是這個顏色。石碉站在這片廢墟側面,沉默無聲。村子的廢墟沉默無聲。

阿巴眼望著云中村的廢墟,一松開馬尾就跌坐在地上。①阿來.云中記[J].十月,2019,(1).文中所引該作品原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汶川大地震不僅摧毀了云中村的自然生態和千年歷史文明,改變了樂天知命的云中村人的“夢的顏色”,還給云中村人帶來了難以磨滅的身體和心靈重創,帶給云中村人無盡的創傷記憶。阿來是一個節制的作家,在《云中記》中,他沒有像大多數汶川大地震題材小說那樣鋪陳地震對人的身體的傷害,也沒有聲嘶力竭地陳說創傷記憶,但在他節制的筆觸中,我們處處可以看到汶川大地震對人的身體和心靈的傷害。云中村三百七十口人,汶川大地震發生后,村中人死傷過半,地震不僅讓無數人失去生命,同時也給央金姑娘等人的身體留下了永久性的創傷。小說中,云中村村長仁欽說:“要是真有鬼魂,肯定不會比他們從廢墟下挖出來時更難看吧?!痹谥袊说膫鹘y觀念中,鬼魂面目可憎,極其可怕,仁欽短短的一句話就道出了地震對云中村人身體的極端傷害。汶川大地震給云中村人帶來的比身體傷害更可怕的是心理創傷?!暗卣鹨院?,云中村的情感底色就是哀傷,平靜的深不見底的哀傷”。對于阿巴、仁欽和云中村其他村民而言,汶川大地震成了他們心中不愿觸碰的痛,成了他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阿來說,“不是說所有的感天動地都是藝術品,也不是所有的藝術品都一定要感天動地”②鐘正林.不是說所有的感天動地都是藝術品——地震小說創作談[C]/ /四川省作家協會.“抗震文藝與中國精神”研討會論文集.成都:當代文壇編輯部.2009:67.,但他就在不動聲色間用節制而充滿詩性的語言寫出了汶川大地震對人的傷害及其給人帶來的心靈“余震”和創傷記憶。

汶川大地震不僅損毀了云中村的自然生態、歷史文明,摧殘了云中村人的身心,給云中村人留下了難以抹去的創傷記憶,還一度使云中村人的民間信仰坍塌。地震前,云中村村民信奉山神阿吾塔毗。祭祀山神是云中村的盛大節日,千年以來,云中村村民每年為山神念禱文,歌頌山神,供奉豐厚的祭品,敬重山神猶如敬重祖先。但汶川大地震后,包括祭師阿巴在內的云中村村民紛紛對此信仰產生了懷疑,他們甚至還指責山神“非但沒有阻止地下的魔鬼搖晃身體”,“居然還一連幾天遮住臉,不肯看見云中村在如何遭受前所未有的苦難”。一般來說,摧殘人的身體相對容易,但想改變或者摧毀一個人的信仰卻是極其困難的??梢?,汶川大地震對云中村的破壞無疑是毀滅性的。汶川大地震題材小說中涉及地震對人的身體和精神摧殘的作品不少,但涉及地震對信仰的摧毀的卻非常罕見,在此層面,《云中記》已經和其他大多數汶川大地震題材小說有區分了。

阿來的高明之處還在于,他不僅寫出了汶川大地震對云中村由自然到歷史,由身體到民間信仰的傷害,寫出了一群人的創傷記憶,還寫出了汶川大地震中云中村的愛和溫暖,教育和轉變。小說中,解放軍戰士不眠不休奮力施救;阿介身受重壓及苦痛,仍然對施救者微笑,讓施救者先救孩子、年輕人和老者;志愿者被失去家屬的災民責難仍然任勞任怨地對災民進行心理疏導;云中村村干部舍身忘家奮戰在抗震救災第一線;幼兒園老師以身體作掩護保護孩子等,這些都是極端災難下的非常溫暖的畫面。汶川大地震帶來災難,云中村人卻生發出了情感教育和觀念轉變。在汶川大地震前,“云中村人只會把愛埋在心底”,“地震后,人們學會要直接把對親人的愛意表達出來”。地震前,祭師阿巴不會拉著身為云中村村長的外甥仁欽的手表達愛意,地震后,阿巴學會了直白地給外甥表達愛意而不把愛意留在心里。與大多數作家一味地揭露地震的傷害不同,阿來還書寫了地震給人帶來的科學技術教育。地震前,云中村人自給自足,對地震科學等并不十分關心。地震后,“云中村人都掌握了一整套地質術語”,云中村村民甚至還懂得了大地應力等高難度的地質專用術語。汶川大地震的影響是極其復雜的,寫汶川大地震的作家不少,但寫出汶川大地震對人心、人情、人的觀念以及人的愛和情感的改變的作者不多,寫出地震對人的“教育”的作家則更少,阿來的汶川大地震書寫無疑具有獨特之處。

對于整個汶川大地震,阿來主要是通過志愿者之口來敘述的:

和顏悅色的志愿者告訴他們,這次地震很強烈,波及的范圍很大。幾個地級市,一個自治州,幾十個縣。但這次地震需要一個名字。地震是最先從汶川爆發的,所以,國家就把這次地震命名為汶川地震。

志愿者還在仁欽家院門做成的黑板上畫了圖。地震從這里開始,汶川縣映秀鎮。幾千人死亡,那么多工廠和房子啊,還有水電站,一分多鐘時間就沒有了。地震從這里,波浪一樣擴展,向著四面八方,連北川縣城整個都沒有了。還有一些村子,整個都被塌下來的山埋掉了,一個人,一座房子,都沒有剩下。有一個被埋掉的村子,只剩下一個在山上割草的人。

這是《云中記》關于整個汶川大地震最全面的敘述。應當說,阿來對于汶川大地震的敘述是非常節制的,但其不動聲色的敘述卻字字泣血;在阿來極其儉省的文字中我們處處可以窺見汶川大地震帶來的破壞及傷害,而云中村則是他透視整個汶川大地震的窗口和樣本。通過云中村這個窗口,阿來展示了汶川大地震對自然,對個體,對人的身體、心靈和民間信仰的影響,其中時時折射出阿來對歷史文化、民族文化、民間信仰、災害、親情等的反思。

謝有順說:“大地震不僅是國殤,也是每一個受難者的個體悲??;大地震不僅是自然災難,也是一種人類存在論意義上的苦難?;蛟S今后我們無法避免此類悲劇的重復,但通過留存一種創傷記憶,使這種創傷記憶參與到所有活著之人的人生之中,文學的意義就真正顯現出來了?!雹僦x有順.苦難的書寫如何才能不失重?——我看汶川大地震后的詩歌寫作熱潮[J].南方文壇,2008,(5):34.《云中記》不僅寫出了個體悲劇及汶川大地震帶來的創傷和創傷記憶,還涉及了大部分地震題材小說鮮有在人心、人性和民間信仰方面的開掘,寫出了地震帶來的心靈余震以及人的民間信仰的坍塌與重建,它既有歷史的厚重感,又展現出極強的現實感??梢哉f,《云中記》的深度、力度,對存在的探究,對人心、人性、民間信仰等的觀照,均抵達了其他汶川大地震題材小說從未抵達的深度,開辟了地震題材小說的新范式。

二、安魂、祛魅與悲憫

《云中記》對于汶川大地震的敘述主要是通過祭師阿巴來完成的。小說中的阿巴出身祭師世家,他熟知山神阿吾塔毗的故事,旁觀過父親的安魂儀式,更親身經歷了云中村數十年的風云變化;他既是云中村的傳說和云中村既往歷史的講述者,又是云中村變革發展的見證者,更是汶川大地震的親身經歷者。因為身份的特殊性,阿巴對汶川大地震的敘述既能入乎其內又能超乎其外,具有了某種超越性,這種超越性讓《云中記》達到了大多數其他汶川地震題材小說難以達到的高度、深度和廣度。

汶川大地震后,關于汶川大地震的小說層出不窮,而每逢汶川大地震周年紀念時也大多有相關題材小說推出。但令人遺憾的是,汶川大地震題材小說大多止步于災難陳述、痛苦展示,止步于對未亡人的關懷,卻缺乏對亡靈的關注。整體來看,關于汶川大地震的作品中涉及亡靈書寫的并不多?!对浦杏洝穮s并非如此?!对浦杏洝穼κ耪叩臅鴮懪c回顧,祭師阿巴的安魂占據了全書很大的篇幅。阿來自謂寫作《云中記》時“心中總回響著《安魂曲》莊重而悲鳴的吟唱”②行超.阿來《云中記》:災難的安魂曲——訪作家阿來[N].文藝報,2019 -11 -15.??v觀全書,安魂既是阿來敘述的重點,也是《云中記》書寫的主體。在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說《云中記》就是一部關于汶川大地震的“安魂曲”。

阿巴生于云中村,長于云中村,對云中村一往情深。云中村是阿巴心中的圣地,容不得輕視,更容不得損害。阿巴對云中村的愛甚至到了苛刻的程度,當作為云中村的外甥稱呼云中村為“這個村子”時,他都會嚴厲地指出:“你不要這個村子這個村子的。這是云中村!”阿巴甚至非常直白地說:“云中村就是我的世界”。當心中的“世界”和“圣地”遭遇汶川大地震這場百年難遇的災難后,阿巴心中的痛苦與撕裂可以想見。汶川大地震前,阿巴對“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這個稱號并不特別在意,許多時候他甚至連這個稱號都說不完全。汶川大地震后,阿巴以祭師的職責就是供奉神靈和撫慰鬼魂為信條,將祭祀神靈和安撫鬼魂視為是“職業信仰”,并以此為志業。他甚至為到移民村后沒有履行祭師職責而深感不安:

祭師的工作就是敬神,就是照顧亡魂。我在移民村的時候,就常常想,要是有鬼,那云中村活人都走光了,留下那些亡魂,沒人安慰,沒有施食怎么辦?沒有人作法,他們被惡鬼欺負怎么辦?孩子,我不能天天問自己這個問題,天天問自己這個問題,而不行動,一個人會瘋掉的。

應當說,阿來以阿巴為敘事者關注了一個絕大部分地震小說沒有涉及的內容:亡靈觀照。他以阿巴為視點書寫了一個容易為大多數作者所忽視的暗角,其視角不可謂不獨特。作為云中村祭師和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阿巴敬天愛人,身上展現出一種深深的悲憫情懷,這種悲憫情懷讓阿巴對地震的審視具有了超越性。阿巴在安魂的過程中,走到每一棟房子前時,房屋主人的善惡長短都會在他的腦中浮現,但他卻并不對房屋主人的所作所為作價值評判,甚至對平日好勇斗狠、橫行鄉里、帶有黑社會性質、威脅過仁欽、在地震中死去的祥巴兄弟,也充滿寬恕和悲憫。他認為“人一死,以前的好與不好,都一筆勾銷了”。對于祥巴一家因地震而全部被埋葬,阿巴也覺得,“他是祭師,他現在要做的就是超越恩怨替他們招魂”,“如果世間有鬼魂。他就要使他們感到心安,讓他們感到自己還在云中村,還在自己的村莊”。他認為:“那么大的地震,在制造死亡和傷殘時,似乎也沒有依據善惡的標準進行挑選。又過了這么些年,時間自己進行了評判?!痹诎脱壑?,遭遇汶川大地震的人都是災民,“在地震面前,大家都是可憐人,都是無助的人”。阿巴的悲憫超越了善惡恩怨,其展現出來的深邃和包容超越了絕大多數的同類題材小說。

阿巴的愛和悲憫甚至還超越了物種。阿巴敬畏自然,滿心慈悲,在他的觀念中萬物有靈,他對待自然界的馬、鹿、花草樹木等動植物都充滿愛意和善意。這種善意和愛意讓他對深受地震之害的自然萬物都充滿悲憫。他對地震中死去的動物也給予與人同等的關懷和愛意?!暗卣鸬臅r候,不止是死了人,還有山里的野獸:野豬、狼、狐貍、熊。如果這些動物也有鬼魂,他們可以享用這些東西”。阿巴甚至對產生汶川大地震的大地也充滿理解、包容與悲憫:

不要怪罪人,不要怪罪神。不要怪罪命。不要怪罪大地。大地上壓了那么多東西,久了也想動下腿,伸個腳。哎,我們人天天在大地上鼓搗,從沒想過大地受不受得了,大地稍微動一下,我們就受不了了。大地沒想害我們,只是想動動身子罷了。

在對汶川大地震的書寫中控訴地震,將地震視為惡魔,視為洪水猛獸的多,但正視自然災害,對大地也充滿同情、理解和悲憫的則不多。阿來通過《云中記》展示出來的悲憫和愛,包容和理解,對于汶川大地震的敘述方式在汶川大地震題材小說中具有獨特意義?!对浦杏洝窙]有把安魂、祭師、亡靈、悲憫等神秘化,相反,帶有祛除神秘甚至反神秘的味道。大多數涉及亡靈、祭師、法師等元素的小說總容易寫得神神秘秘,陰氣橫生,這種情況甚至連魯爾福的《佩德羅·巴那莫》和賈平凹的《老生》等著作也不例外?!对浦杏洝凡皇沁@樣?!对浦杏洝分?,即便是祭師阿巴安魂祭神,阿來也沒有將其神秘化。相反,阿來還常常通過阿巴的言行祛魅。小說中,阿巴實際上是并不相信鬼魂或者說他對鬼魂是否存在是存疑的,阿巴重返云中村,“因為自己是這個村子的祭師。他是為了那些鬼魂回來的?;貋淼臅r候,他對有沒有鬼魂還半信半疑?;貋砗?,他認為自己已經相信世界上是有鬼魂存在的。但他漸漸明白,自己內心深處還是不相信的”。他回到云中村安魂更多的是出于一種責任和使命?!暗卣鸢l生前,云中村已經很多年沒有人談論鬼魂了。人在現世的需要變得越來越重要,縹緲的鬼魂就變得不重要了。對鬼魂的談論是地震后才出現的”。阿巴祭祀鬼魂的真正目的在于撫慰汶川大地震帶來的心理創傷,他安撫靈魂的目的在于“安撫云中村,不讓悲聲再起”。他甚至是在通過安魂的方式表達自己內心的一種愿景。在最后一次他讓云丹傳的話中表明了這種愿景:“他要我告訴鄉親們,家家戶戶的鬼魂他都安慰到了。阿吾塔毗山神他也按照老規矩好好祭祀了。他說,由他去照顧云中村的鬼魂,就是要活下來的人好好活著”。阿巴安魂的目的在于希望地震不再發生,希望幸存者撫平創傷,好好生活,與其說他是在“安魂”,不如說他是在“安人”。無論是安魂還是寄予愿景,人始終是阿巴關注的核心。他的安魂是在禮祭死者,告慰死者,更是在安撫生者,勸慰生者。

在《云中記》中,安魂是阿來書寫的重頭戲。但透過文本可以看到,阿來雖然書寫了云中村的眾多亡靈和他們的前世今生,但在小說中,真正的鬼魂一次都沒有出現過,而想見云中村逝去鄉親的心態促使阿巴多次尋找所謂的鬼魂,但尋而不得,有幾次錯把進村的人當作鬼魂,嚇得跳了起來。整體來看,《云中記》是對傳統的亡靈敘事的一種逆反。小說中阿巴對亡靈的生前身后的回顧,展現的是人的痛苦與歡樂,人的希望與絕望,人的民間信仰和此信仰的傾塌,人的創傷與自救。概而言之,《云中記》通過安魂與亡靈書寫展示的始終是人的生存圖景。阿來在安魂與祛魅中真正凸顯的是人的創傷、價值、尊嚴,字里行間顯示著悲憫。汶川大地震題材的小說不少,但對人、人性、亡靈以及悲憫等的書寫和挖掘鮮有如《云中記》這樣的。在此意義上,阿來為汶川大地震的書寫樹立了典范。

三、主體、意圖與遺憾

如前所述,《云中記》在歷史敘事、創傷記憶書寫,人心、人性展現,自然關注,悲憫情懷等諸多方面無疑都是出色的,甚至說它是眾多汶川大地震題材小說“平原”上凸起的一座“高峰”也并不為過。但《云中記》也存在一些遺憾和缺陷。

汶川大地震后,以汶川大地震為題材的小說層出不窮,整體來看,汶川大地震題材小說的創作并不盡如人意,甚至還存在諸多局限和缺陷。不少汶川大地震題材小說存在語言粗糙,人物形象單薄,注重群體而忽略個體書寫,缺乏反思,缺乏批判,缺少精神向度等弊病。支宇說:“汶川大地震之后的災難寫作在速度與數量兩個方面都呈現出令人吃驚的面貌。災難寫作在取得巨大成就的同時出現了相當程度的‘危機’。這種危機不僅體現為現有災難文學文本文學性與審美性上的諸多不足,而且還體現為災難寫作意義空間的局促及其所可能導致的災難寫作難以為繼的風險?!雹僦в睿疄碾y寫作的危機與災難文學意義空間的拓展[J].中華文化論壇,2009,(1):58.汶川大地震文學所呈現出來的弊病和“危機”在汶川大地震題材小說中大多有體現。多年過去,這種弊病和危機未見稍微消減,反而有愈演愈烈的傾向。在某種程度上,汶川大地震題材小說已經到了“奄奄一息”,難以為繼的危急關頭。

《云中記》的問世在很大程度上“拯救”了汶川大地震題材小說?!对浦杏洝吩谖膶W性、審美性、創傷記憶書寫、精神向度、深度、力度、批判性、反思性等方面都抵達了既往汶川大地震題材小說難以抵達的高度,它展現出來的品格很大程度上實現了對已有的汶川大地震題材小說的超越。在此意義上,《云中記》是成功的。它不僅完成了對汶川大地震小說的突破和超越,在某種程度上,它甚至還完成了對地震題材小說和災害題材小說的突破和超越。

但《云中記》也存在一些缺陷及遺憾。自《塵埃落定》后,阿來長篇小說創作幾經探索,幾經變化。在《空山》中他采用“花瓣式”結構展現當代一個藏區村莊秘史;在《格薩爾王》中,他于雙線交織中重述藏民族史詩傳奇;在《瞻對:終于融化的鐵疙瘩——一個兩百年的康巴傳奇》中他于歷史文獻中打撈康巴藏區一個部落的歷史傳奇。從阿來的創作中我們不難看到他的創作熱情和探索激情及其求新求變的努力。整體來看,阿來在《塵埃落定》后的長篇小說創作中有的探索是比較成功的,而有的探索卻并不盡如人意。比如,在《瞻對:終于融化的鐵疙瘩——一個兩百年的康巴傳奇》出版后,就有學者一針見血地指出:“《瞻對》作為一種新的小說形式探索是有益的,但這種探索不具有普遍意義,它是一種突破,但這種突破的文學意義并不大,它不能發展成為一種小說模式,不能廣泛地推廣和應用?!雹诟哂瘢墩皩Α罚阂粋€歷史學體式的小說文本[J].文學評論,2014,(4):210.對于《云中記》而言,它對汶川大地震題材小說的探索也是有益的,但整體來看,它還存在著以下局限和缺陷:

首先,《云中記》的主體意圖太強。在小說卷首題詞中阿來寫道:

獻給“5·12”地震中的死難者。

獻給“5·12”地震中消失的城鎮與村莊。

向莫扎特致敬!寫作這本書時,我心中總回響著《安魂曲》莊重而悲憫的吟唱。

大地震動,

只是構造地理,

并非與人為敵。

題詞是這樣寫的,而《云中記》全書也基本是在題詞的“籠罩”下展開的??v觀《云中記》全書,不難發現禮祭死難者,安魂,懷念消失的“鄉愁”,展示悲憫,訴說大地震動的無辜等,幾乎是全書的主體,或者說是《云中記》書寫的關鍵詞。從某種程度上來看,透過題詞,《云中記》的主體內容就基本“一覽無余”。而在具體內容上,阿來也反復對卷首出現的主體內容進行強化。比如說,在文中,阿來就常借阿巴強調安魂,強調對死者的尊崇,強調對逝去的云中村的懷念。應該說,阿來的主體意圖很好地展現了他對汶川大地震的思考,但相較于他的《塵埃落定》《空山》《蘑菇圈》《三只蟲草》等作品,《云中記》卻顯得主體意識過剩而余味不足,蘊藉性不夠。

其次,《云中記》書寫的文化與文明相對“小眾”,小說中展現的“博學”與“博物”對文學性、可讀性有損害。阿來的“博物”與“博學”向來為人稱贊。莫言說:“邊地書、博物志與史詩就是阿來的大半生?!雹倌裕叺貢?、博物志與史詩就是阿來的大半生[N].華西都市報,2018 -11 -18.多年來,阿來立足邊地、博物和史詩的創作,成果十足可觀。與《塵埃落定》《格薩爾王》等相比,他的《瞻對:終于融化的鐵疙瘩—一個兩百年的康巴傳奇》《云中記》書寫的村落、族群、文化、宗教等內容都非?!靶”姟?,對大多數人來說都是非常陌生的。對于他近于歷史學體式的小說《瞻對:終于融化的鐵疙瘩—一個兩百年的康巴傳奇》,高玉先生就曾指出:“《瞻對》的可讀性也很差,故事如流水賬,事件缺乏因果關聯,因而缺乏基本的小說情節的連貫性。引用中很多是古文,很多表達屬于清代的官場用語,一般讀者很難理解,很多奏折用語很個人化,夾雜土語、方言、口語等”,“對于一般讀者來說讀起來就需要耐心了”,“我相信除了對藏族歷史有特殊興趣的人,文學上對這種跨文體寫作有特殊興趣的人或者康區阿壩本地人以外,一般讀者很難有興致把這部小說讀完”。②高玉.《瞻對》:一個歷史學體式的小說文本:210 -211.相對于《瞻對》可讀性差,古文、方言、土語的繁難等問題而言,《云中記》在語言上、情節上有所改觀,但對于普通讀者而言,小說中涉及到的苯教、祭師、安魂等內容都非?!靶”姟?,而小說中的地震術語、佛教術語、咒語、祭祀用語等內容不僅難于理解,而且對于普通讀者來說將小說中的咒語、偈語等字認全都有一定難度,加之《云中記》在情節上存在著跳躍閃回幅度大,連貫性不足等問題,在一定程度上對它的可讀性造成了損害。

此外,《云中記》還存在人物形象單一,一些句子不夠精練,句式纏繞等問題。整體來看,《云中記》更多完成的是對地震題材小說的突破和超越,但它并沒有完成對《塵埃落定》《空山》等作品的超越,而它與《鼠疫》《霍亂時期的愛情》等涉及災疫書寫的世界經典文學相比也尚存距離??傮w來看,它是阿來創作中一部有突破的局限之作。

猜你喜歡
安魂阿巴阿來
Chapter 5 New lamps for the old
安魂曲
阿來對外國文學的擇取與接受
阿巴扎拜師(下)
阿巴扎拜師(上)
安魂與抒情
攀爬在生與死之間——論阿來的長篇小說《云中記》
周大新小說《安魂》改編成同名電影
論《云中記》中的阿巴形象及其意義
從殘缺到完美:論阿來小說人物形象塑造的轉變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