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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莊子·齊物論》中的“似喪其耦”之“耦”

2023-04-20 04:00
樂山師范學院學報 2023年12期
關鍵詞:禮制人偶莊子

杜 懿

(香港理工大學 中文及雙語學系,中國 香港 999077)

《莊子·齊物論》開篇曰:

南郭子綦隱機而坐,仰天而噓,荅焉似喪其耦。

顏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p>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女聞人籟而未聞地籟,女聞地籟而不聞天籟夫![1]43

此處提出了一個奇異詭譎的命題——“吾喪我”,對于這一命題該怎么解讀,南郭子綦在這里“喪”了什么,歷來學者或從文字學出發辨析“吾”與“我”的差別,或直接聯系《莊子》整體思想進行伸發,產生了很多樣的討論。實際上如果關注“吾喪我”所在的敘事情境,會發現先于“吾喪我”的提出,故事主人公之一的南郭子綦有一個值得注意的行為,那就是“似喪其耦”。由于“似喪其耦”與“吾喪我”的相近關系,并且“似喪其耦”是先于“吾喪我”提出的,在本文中,我們將通過解讀“似喪其耦”,尤其是其中的“耦”字,以求能夠對“吾喪我”產生新的理解。

一、“耦”作“偶對”義及莊子對偶對關系的反思

關于“耦”這個字,回溯注疏史,大多注者從不同角度將其釋讀為“匹對”“耦對”。郭象賦予“耦”天與人、外物與自我之間的相對關系的含義:“同天人,均彼我,故外無與為歡,而荅焉解體,若失其匹配?!背尚⑸砼c心的及物與我的相對關系解讀為“耦”:“子綦憑幾坐忘,凝神遐想,仰天而嘆,妙悟自然,離形去智,荅焉墜體,身心俱遣,物我兼忘,故喪其匹偶也?!盵2]郭慶藩從字源入手,以更為常用的“偶”字釋讀“耦”:“《其耦》本亦作偶,五口反。匹也,對也?!盵1]44陳鼓應提出肉體對精神的限制、物和我之間的相對關系為“耦”:“按‘耦’作‘偶’,即匹對;通常解釋為精神與肉體為偶,或物與我為偶?!茊势漶睢?,即意指精神活動超越于匹對的關系而達到獨立自由的境界?!盵3]當“耦”作“偶對”“匹對”之意時,對“似喪其耦”的解釋就略顯抽象,就是說南郭子綦失去了一種匹對的關系,過去的注者常常通過聯系《莊子》文本,尋找與“喪”相關,又能夠構成偶對關系的對應項,以此來填充“耦”的含義。

(一)偶對:作為商周思想界的重要組成部分

葛兆光在探討思想史的研究方法時曾提出過,思想史的書寫不應該只是精英思想列陣或民間思想的探幽,他認為應當關注“一般知識與思想”,既“最普遍的、也能被有一定知識的人所接受、掌握和使用的對宇宙間現象與事物的解釋,這不是天才智慧的萌發,也不是深思熟慮的結果,當然也不是最底層的無知識人的所謂‘集體意識’,而是一種‘日用而不知’的普遍知識和思想,作為一種普遍認可的知識與思想,這些知識與思想通過最基本的教育構成人們的文化底色,它一方面背靠人們不言而喻的終極的依據和假設,建立起一整套有效的理解,一方面在日常生活中起著解釋與操作的作用,作為人們生活的規則和理由?!盵4]14“偶對”并不是莊子獨創的哲學概念,而是他從“一般知識與思想”內容中擷取而來,進而繼續闡發的一個命題,因此,本文擬將眼光延伸至《莊子》文本之外,探查這個概念的一般性含義,以此來拓展對莊文中“喪其耦”理解的限度。同時,“偶對”這個概念在今天的語言當中依舊存在著,那么當我們在研究時,就要考慮這個概念的歷史性,彼時它的含義與今天的理解是否存在著差異;這樣,在不斷地辨析過程中,我們追求的是得到一種更“好”的理解。

實際上,至少在秦漢之前,“偶對”的概念在“一般知識、思想與信仰世界”當中是非常重要的。當我們探查商周時期的先民們是如何認識宇宙與世界時,可以發現他們將其理解為一個規范而有序的物理空間,人在宇宙的中心觀摩萬物,可以看到“天與地相對,而天與地則又都是由對稱和諧的中央與四方構成,中央的地位高于四方,四方要環繞中央。四方各有星象,四方又與四季相連,四季又各有物候”[4]51。上引葛兆光的總結是非常精煉的,它可能不足以囊括商周時期宇宙觀的全貌,但卻扣住了核心。在這段總結中,我們可以看到偶對觀念在商周人的宇宙規律中非常重要,它幾乎充當了每一次宇宙空間延伸時的基礎邏輯:首先是天和地相對;接著空間有四方,兩兩相對;從物理空間延伸出去,則四方又各自與季節相對。

商周人在處理社會生活一般事物時,基于對自然的認識和體驗,又由于對自然的崇拜和理解的局限,會參照自然差序格局的規律進行模仿,從而擬制出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運作的規則?!秲x禮·覲禮第十》中描述的天子會見諸侯時的宮室設置即是一例:“方三百步,四門壇十有二尋,深四尺,加方明于其上,方明者,木也,方四尺,設六色,東方青,南方赤,西方白,北方黑,上玄下黃,設六玉,上圭下璧,南方璋,西方琥,北方璜,東方圭……”[5]這種宮室設計有意地模仿了中央-四方的宇宙,強調四方上下兩兩相對,而天子則會處于中央,這能夠幫助天子獲得來自上天和自然的權威性。除此之外的例子還有很多,總的來說,對宇宙結構的初步認識為先民提供了價值的本原、觀念的樣式以及行為的依據,而從中我們都可以看到偶對的認知邏輯遺留下來的痕跡。

較為重要的是,商周時期的祭祀規則,以及從祭祀規則脫胎而來的周朝禮制①都是在這種思想背景中建構的;我們可以繼續參考葛兆光對周代禮制內容的評述:“周代禮制的核心,是確立血緣與等級之間的同一秩序,由這種同一的秩序來建立社會的秩序,換句話說,就是把父、長子關系為縱軸、夫婦關系為橫軸、兄弟關系為輔線,以劃定遠近親疏遠近次第的‘家’,和君臣關系為主軸、君主與姻親諸侯的關系為橫軸、君主與領屬卿大夫的關系為輔線,以確定身份等級上下的‘國’重疊起來?!盵6]可以看到周禮的內容與先民總結的宇宙規律具備的相似性,它們同樣以我作為中心,宇宙規律以空間遠近、周禮以血緣關系向外延伸,同時,他們也同樣習慣以兩兩相對的關系,作為中央與外界不斷關聯的基礎邏輯。

由此可見,偶對思想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周朝禮制的建成,很鮮明地體現在禮制的內容之中。而與之前不同的是,由于周禮作為政治-倫理制度所具有的權威性,一方面,民眾會較為依賴這種認知方式,以此作為思考路徑,確立自我價值的所在。根據周朝禮制的內容,一個人得以確定他自己,必須要依靠外物和他人,必須要從與他人的相對關系處入手——一個人必然得是父母、子女、夫妻、兄弟、君臣,并承擔相應名分應當負擔的義務,他在外界條條關系網交匯的中心,依靠關系網絡以劃定自我的位置,如果取消其身邊的關系網絡,那么個體反而有可能在中央迷失。

(二)呼喚獨立:反思依賴偶對關系的認知模式

了解了這樣的背景之后,再回到莊文中來,我們會發現,《莊子》對于依靠外界獲得自我認知并不很贊同,自我意識的覺醒,個體的高度獨立,是其思想中的一面大旗。莊文中創造了一系列獨立無所依的形象以表達其觀點,以《逍遙游》為例,《逍遙游》中以一種等次結構,將莊子心目中的理想形象劃分為“圣人”、“神人”和“至人”,他們各有自己的境界,即所謂的“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個體想要達到“無己”“無功”“無名”的境界,則需要經過自我修煉,都要求個體一定程度上的與社會分離。后文幾則寓言,[1]22-42具體釋讀了如何達到及怎樣才是“無名”“無功”“無己”,我們可以對其做一讀解。

堯讓天下于許由一則,解釋怎樣是“無名”。一方面,許由認為自己能力不及堯,因此不接受禪讓,“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難乎!”由此也可知,對于堯的成就,許由并不持排斥態度;另一方面,許由的價值觀更重視自我個性的滿足“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鼴鼠飲河,不過滿腹”,即是說對于不同個體,達到自我滿足有不同的路徑?!懊邔嵵e也”,許由已達到了自己滿足的生活狀態,亦不否定堯的成績,只是不需要為了“名”繼續追索了。

肩吾問于連叔一則解釋“無功”,“無功”并不是說反對、排斥所有的事功,藐姑射山之神人“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不能不說是事功。然而神人并不主動地追求事功,而只是一己修身養德,達到與萬物為一的地步,“之人也,之德也,將旁礡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以天下為事?!鄙袢耸遣粫P心世間的俗事的。這樣,“是其塵垢粃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分分然以物為事?!奔词故裁匆膊蛔?,他都可以達到堯舜的成就。

惠子以為大瓠無用等篇解釋如何“無己”,惠子執著于自己的認知,認為大瓠無用,莊子卻能夠轉換立場,指出它有用的地方;所謂“無己”,不是說要喪失自我,而是要去除偏于一隅的我執,這我執又往往是在世俗標準的規約下形成的。個體追求于天地并生,與萬物為一的境界,就不應該有世俗的立場和執念所在;需要注意的是,與萬物為一的“一”并不是指自我與萬物一致,而是得道之“一”,得道的自我得以從世俗中掙脫,才是真我所在。

《逍遙游》中提到的“功”“名”“己”,是個人實現獨立路途之上充滿迷惑性的阻礙,必須要對其進行揚棄,但這還是不夠的;“功”、“名”說到底是滿足了禮制權威化下的道德、文化標準后得到的社會成果。莊子認為個體直接源自于“道”,也應當以追求“道”為生命的目標,因而不該有政治制度對個體做出規約,他是反對禮制的,但需要注意的是,莊子并不反對在尋求萬物為一的路途中獲得的具有附加性質的功名;許由可以有自我滿足之“名”,姑射山神人可以有年谷熟之“功”,他們是以個體修身以順應“道”為最終目的的,成就的不是世俗的“功”和“名”,沿用“功”“名”兩字是因為無法自造詞、脫離現實語境來更清楚地表達內涵,有所成就更是因為人合于天,天道往復的機巧所在。

(三)懷疑禮制:追問固化偶對制度行使的正當性

對于禮制及其權威化下的道德、文化準則,即“仁義”“禮樂”,《大宗師》直言:

顏回曰:“回益矣?!敝倌嵩唬骸昂沃^也?”曰:“回忘禮樂矣?!痹唬骸翱梢?,猶未也?!彼?,復見,曰:“回益矣?!痹唬骸昂沃^也?”曰:“回忘仁義矣?!痹唬骸翱梢?,猶未也?!彼?,復見,曰:“回益矣?!痹唬骸昂沃^也?”曰:“回坐忘矣?!敝倌狨砣辉唬骸昂沃^坐忘?”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敝倌嵩唬骸巴瑒t無好也,化則無常也。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后也?!盵1]282-284

以顏回之名,要求徹底喪忘仁義和禮樂。

實際上“偶對”只是一種非常普遍的思維模式,其問題如前文所述,是禮制權威之下民眾可能會養成思維固化的習慣;除此之外我們還發現,禮制規定的“偶對”關系的兩個對應項往往是固定并不允許更改的,組成關系的依據是血緣的親疏,而社會成員需要服從這種確定的關系,承擔從關系中延伸出來的責任和義務,才能獲得價值觀的肯定。但是動亂的社會環境讓莊子對隱藏在禮制中“偶對”關系背后的權利作用持非常謹慎的態度,《則陽》篇有一段文字描述了統治階級制定律法時的隨意:“匿為物而愚不識,大為難而醉不敢,重為任而罰不勝,遠其徒而誅不至?!盵1]902隱匿真相卻怪罪人民不知曉,制造困苦卻怪罪百姓無所為,增加事務卻懲罰不能按規定做到的人,延長路途卻要殺掉不能到達的人。如果統治者可以依靠權力隨意地規定禮制的條目、解釋道德的標準,那么這樣的禮制仍然是可用的嗎?其中的偶對關系是必須要服從的嗎?

從前面的引文中我們可以看到,去除“仁義”和“禮樂”是追求“道”必須經歷的一個階段,但是人們陷入困境并不僅僅由于仁義禮樂的存在,莊子從個體出發,指出“肢體”“聰明”與外界的仁義禮樂交互作用也是非常重要的原因,所以要“墮肢體”“黜聰明”。這一階段與上述《逍遙游》中的“無己”是類似的,其實這是依靠正向自我修行解除個體對外界偶對形式的依賴性,以及脫離固化的禮制所產生的社會影響的關鍵所在。徐復觀對“離形去知”做出的闡釋可供我們參考,首先,他認為“離形去知”的“形”是指人的欲望:“達到心齋、坐忘的歷程,主要是通過兩條路。一是消解由生理而來的欲望,使欲望不給心以奴役,于是心便從欲望的要挾中解放出來;這是達到‘無用之用’的釜底抽薪的辦法。因為實用的觀念,實際是來自欲望。欲望消解了,‘用’的觀念便無處安放,精神當下得到自由?!盵7]43實際上,在《莊子》文本中可以看到,莊子確是一直保持著對欲望的警惕,去除心中的過度的欲望才可不使心累,“平易恬淡,則憂患不能入,邪氣不能襲,故其德全而神不虧?!盵1]538他更加倡導平淡簡單的生活模式。但是,莊子的“無欲”并不是完全排除所有欲望,包括符合本性的欲望宣泄,正如崔大華所說:“一種毫無耆欲的不動心,似乎并不是精神的覺醒,而是精神的麻木不仁?!盵8]

對于“去知”,徐復觀認為這是達到心齋坐忘的另一條路,“另一條路是與物相接時,不讓心對物做知識的活動;不讓由知識活動而來的是非判斷給心以煩擾,于是心便從知識無窮的追逐中,得到解放,而增加精神的自由?!辈⑶宜c被解讀為欲望的“形”也相互聯系:“欲望籍知識而伸長,知識也常以欲望為動機;兩者是在互相推長的關系,同時也是在互相消解的關系。離形即含有去知的意味在里面;去知即含有離形的意味在里面?!盵7]43只有這樣,個體才可以說徹底實現了自我的獨立。

二、“耦”作“人偶”義及莊子拋卻形體的追求

在上文引用的注釋內容中,我們注意到很多注者會選用“偶”字與“耦”互訓,“耦”“偶”兩字語源關系非常密切,王力在其《同源字典》中以“共性”②作條目,將兩者歸為同源字:

《廣雅·釋地》:“耦,耕也?!薄队衿罚骸榜?,二耜也?!薄墩f文》:“耦,耒廣五寸為伐,而伐為耦?!薄对姟ぶ茼灐む嫖罚骸笆ЬS耦?!薄墩撜Z·微子》:“長沮桀溺耦而耕?!薄秶Z·吳語》:“譬如農夫作耦?!薄盾髯印ご舐浴罚骸坝硪姼唏盍⒍??!弊ⅲ骸皟扇斯哺获??!?/p>

《廣雅·釋詁四》:“耦,二也?!薄蹲筠D·襄公二十九年》:“射者三耦?!弊ⅲ骸岸藶轳??!薄顿夜拍辍罚骸榜罹銦o猜?!弊ⅲ骸榜?,兩也?!薄肚f子·齊物論》:“嗒然似喪其耦?!弊ⅲ骸榜?,匹也?!贬屛模骸榜?,對也?!弊忠嘧鳌芭肌??!盾髯印ば奚怼罚骸芭家曇蚕雀??!弊ⅲ骸芭家?,對視也?!薄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有敢偶語詩書者棄世?!闭x:“偶,對也?!薄段倪x·孔稚圭〈北山移文〉》:“偶吹草堂?!弊ⅲ骸芭颊咂χ??!盵9]

由此可見,“耦”本指“兩人共耕”的農耕方法,“兩人共耕”可以引申出“匹對”的含義;正是由于同有“匹對”這個含義作為共性,“耦”和“偶”字同源。

需要注意的是,“偶”字“相對”義的產生,同樣經歷了一番演化,羅君愓在《說文解字探源》中對“偶”字曾做過詳細的考察,此處略引幾條:

《儀禮·公食大夫》:“賓入三揖?!弊ⅲ骸懊壳炯爱敱鞠嗳伺??!?/p>

《禮記·中庸》:“仁者,人也?!弊ⅲ骸叭艘?,讀如相人偶之人?!?/p>

《史記·殷本紀》:“帝武乙無道,為偶人?!闭x:“偶,偶對也,以土木為人對象于人形也?!?/p>

《後漢書·袁紹劉表列傳論》:“其猶木禺之於人也?!弊ⅲ骸把云淙缈棠緸槿??!贝思俳枰?。

《管子·海王》“禺笑之商日二百萬?!弊ⅲ骸柏x為偶,偶,對也?!惫首直緟u作禺而后有從禺者,均謂其為人之對象也。禺亦聲。[10]

由此可見,“偶”最初是指用木頭雕刻、或用陶土燒制的擬人俑,因為類似人形,所以人偶和人互為相對,由此引申出“偶”的相對之意。

(一)人偶:作為莊子時代“耦”的另一個含義

“耦”與“偶”是同源字,它們之所以具有同源關系,是由于兩者都有“偶對”含義。作為同源字,在使用的過程中,兩字經常不作區分,“耦”雖然原本沒有“人偶”的含義,也會被假借作“人偶”使用;《說苑·正諫》就有:“見一土耦人,方與木梗人語”、“木梗人謂土耦人曰”[11]之句。那么莊子在這里使用“耦”字,是否也受到了這一意涵的影響呢?由于“耦人”“土耦”的使用具有一定的廣泛性,我們無法否定這一可能性的存在。

同時,回到“似喪其耦”這一事件發生的語境當中,可以發現在南郭子綦的“喪耦”過程中,一直有一個親臨現場的旁觀者,即顏成子游。子綦“喪我”之后,他提出“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1]43的疑問,這意味著他確實以他者的觀看,覺察到在南郭子綦身上發生的變化?!八茊势漶睢弊鳛橐粋€事件發生,使它不僅是一種形而上的哲學概念討論,莊子在奇崛的寓言模式下,賦予了這一命題一定的實踐性,而實踐完成的可能,或許就與《莊子》文本中常常出現的輕“形”重“德”的理念相關;“喪我”和輕視形體確實可以屬于同一邏輯,那么“耦”在這里只有與“人偶”這一意涵聯系起來,“人偶”相對于人有類似的肢體,卻沒有精神和活力,才能與相對于“德”的“形”產生相關性。

另一方面,在描述南郭子綦的“喪我”時,《莊子》在這里使用的一個形容詞引起了我們的注意,即“荅焉”,王先謙引《經典釋文》:“荅,解體貌,本又作嗒?!盵12]郭慶藩引盧文弨:“今本作嗒。案解體,即趙岐孟子注所云解罷枝也?!盵1]44“解體貌”要分解的“體”是什么呢?如果“耦”在這里作“人偶”意,而莊子貴“德”輕“形”,進而喪無精神無活力之“人偶”的“耦”,這樣就能對“解體貌”的形容作出一種回應。

(二)放棄形體:特殊環境中產生的重“德”輕“形”觀

實際上,對于“形”《莊子》曾用大量的篇幅來進行討論,經過統計,在文本中,“形”字共出現了98 次,這些形往往都是變形、殘缺、丑陋的身體?!兜鲁浞芬黄鍎t寓言對“形”的討論最為集中,這些故事里的主人公,一類是因為后天的刑罰使得身體殘缺。人們最初因為刑罰留下的屈辱記號厭惡他們,子產不愿與受刑殘疾的申徒嘉同室學習,質疑他的德行:“子既若是矣,猶與堯爭善,計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1]198子產所謂的“德”是指當時流行于世的道德觀;申徒嘉則反問,刑罰就一定是正義嗎?子產用以衡量他的“德”產生于一個已經趨于崩塌的社會,這一觀念真的還可以繼續使用嗎?

另一類人則生就丑陋,比如衛國的哀駝它“以惡駭天下”,但是人們都很喜歡他,“丈夫與之處者,思而不能去也。婦人見之,請于父母曰:‘與為人妻寧為夫子妾’者,十數而未止也?!边@是因為哀駝它是一個“才全而德不形”之人。所謂“才全”:“死生存亡,窮達夫貴,賢與不肖惠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亱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彼^“德不形”:“內保之而外不蕩也?!薄暗虏恍握?,物不能離也?!盵1]206-215

由此可見,莊子認為,對于一個人來說,“德”是他存在的本質,“形”只是一種容器,有時甚至是累贅,因而人們需要重“德”而輕“形”。莊子對“德”的重視,是因為他基于對于世間的悲觀態度,意識到了外在的“形”是不可靠的,是脆弱和容易損毀的,也因為外界的標準和觀念不同而受到不公正的評價;但是形體容易改變,精神卻能在人自主的控制下保持安定淡然的態度?!洞笞趲煛菲凶虞浬 扒鷥E發背,上有五管,頤隱于齊,肩高于頭,句贅指天”[1]258。他的形體已經被損壞的非常嚴重了,但當子祀問他是否討厭這樣的自己時,子輿的回答是否定的,并且說假使將他的左臂變成雞,他就會用左臂報鳴;若是將他的右臂變成彈弓,他就會用右臂打了斑鳩烤了吃;假使將他的尻骨變成車輪,他還會將精神化為馬,乘著車走。子輿形體損壞幾乎失去了人的樣子,他之后對自己身體變化的想象則更為荒誕,如果身體是人類生存的底線,那么他徹底失去了生存的尊嚴,可是沒有人會為子輿的痛苦負責。但故事中子輿卻始終保持對生活的積極與認真,不管身體變成什么樣子,他都會好好地使用它,他以內心的信念與無情的變化相抗衡著。綜上所述,由于對形體脆弱不可依靠的承認,也由于對現實的反抗和超越,莊子產生了貴“德”輕“形”的觀念,“耦”作“人偶”時,在這里指的就是形體,是需要被“喪”去的。

(三)復歸為“氣”:形體的消亡并不意味存在的終結:

然而,“形”畢竟是人生存必須依托的基礎,失去形體人就會死亡,那么再做怎樣的精神超越還有意義嗎?然而在莊子這里,死亡并不意味著一切結束,人死其實是拋卻形體的終極形式,拋卻形體之后的人化為“氣”存在?!吨翗贰菲?,妻死,莊子“箕踞鼓盆而歌”,惠子問其故,曰:“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概然!察其始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于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盵1]605-606即是說自然界及其萬物皆由“氣”構成,“形”也不過是“氣”的一種存在形式,“形”滅后又復歸為“氣”,死亡是形式的轉化,因而不必過于悲傷。

更進一步,當進行形而上的思辨時,莊子認為所謂生死,不過是“變”的常態?!吨庇巍酚姓Z:“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郤,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生,生物哀之,人類悲之。解其天弢,墮其天袠,紛乎宛乎,魂魄將往,乃身從之,乃大歸乎?!盵1]746不論是什么人,在天地之間,最終必然會走向泯滅不存,所以不如從消亡的困境中超脫出來,這種超脫不該是人具體存在的永不消亡,而是在于對世間萬物“變”的常態的接受和超越。妻死后,還需修墓厚葬么?最好的歸宿應是“寢于巨室”,回歸天地;生者還需為此悲哀不已么?那便是“不通乎命”了。

三、結語

通過類比“似喪其耦”以理解“吾喪我”,“吾喪我”所喪忘的“耦”,就可以是一種“偶對”關系;進入莊子所處時代的“一般知識、思想與信仰世界”,“偶對”首先是商周時期人們認知、理解宇宙規律的基礎邏輯之一,而彼時社會規則的建立又會摹仿、移用自然規律,周朝更具政治性和系統化禮制在此背景下形成,其內容較為明顯地展現出對“偶對”邏輯的運用。禮制具有的權威性質一方面促使民眾依賴以“偶對”關系為基礎邏輯確認自身與認識世界,《莊子》中宣揚的鮮明的自我意識則反對個體對外界社會有過多的依賴,要求個人在社會、物質世界、個人精神等方面都擁有絕對的獨立。另一方面,政府以禮制中固定的以“偶對”關系為基礎的條例來作為規約個體的標準,以此劃定個人的道德價值,這也是莊子反對的。身處亂世的莊子有著政府隨意規約制度、壓榨民眾的生活體驗,因而他對僅以親情為紐帶的禮制條例的合理性非常懷疑。莊子理想的政治模式是取消政府,民眾依據自然達到自我治理,他認為“仁義”“禮樂”應當徹底被舍棄。需要注意的是,莊子提出要徹底喪忘外界的仁義、禮樂,但從個體本身出發,會為欲望和知識奴役的心也應該不斷修煉,這是個體更大程度上的得到獨立的重點所在。

根據資料,“耦”在莊子時也有可能是“人偶”的意思。人偶相對于人本身,是無精神的形體?!肚f子》思想中有貴“德”輕“形”的傳統,莊子因處在戰火四起的混亂時代,對于保全形體持悲觀態度,但卻并不妥協地支持通過精神修養追求“德”的境界;“耦”作“人偶”可以與莊文中的“形”類比。輕“形”的終點,是生命形式的消亡,但莊子認為死亡的人可以化作“氣”在天地間,死亡只是存在形式的變化,并不影響對“德”的追求。

注釋:

①關于周禮產生的基礎,李澤厚通過考察認為:“所謂‘周禮’,其特征確是將以祭神(祖先)為核心的原始禮儀,加以改造制作,予以系統化、擴展化,成為一套早期奴隸制的習慣統治法規(‘儀制’)。以血緣父家長制為基礎(親親)的等級制度是這套法規的骨脊,分封、世襲、井田、宗法等政治經濟體制則是它的延伸擴展?!北疚牟捎眠@一觀點,并在此基礎上進行論述。(參見《中國古代思想史》,李澤厚,生活·讀書·新知 三聯書店,2008 年,第4 頁)

②王力指出,“在同源字中,有許多字并不是同意詞,但是它們的詞意有種種關系,使我們看得出它們是同一源的?!薄肮残浴本褪瞧渲羞@樣的一種關系,指兩個字的含義之間有某一處是一樣的,因而可以同訓互舉。(參見《同源字典》王力全集版,王力,中華書局,2014 年,第26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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