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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融與趨同:宋詩中的椰子書寫及其文化譜系

2023-05-10 23:37陳文芝
關鍵詞:椰子嶺南蘇軾

陳文芝

(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5)

椰子雖非中國本土所產,但在我國南方已有兩千多年的引種史[1]?!度龂尽酚涊d士燮進貢果品中的“邪”[2]1193,即椰子,也稱“胥邪”。椰子在大賦中被作為夸耀宮苑都城之繁復巨麗的名物代表。比如,司馬相如《上林賦》:“留落胥邪,仁頻并閶?!盵3]64左思《三都賦》:“檳榔無柯,椰葉無陰?!盵4]346唐宋時期,由于交通條件改善,南北之間人員與經貿往來趨于頻繁?!度泵藭帯酚涊d“海南椰實”作為奇花異果在宋徽宗的艮岳中出現[5]392;《西湖老人繁盛錄》提到,“椰子酒”名列“諸般水品”[6]104;《武林舊事》也提到,“新椰子”“獨裝新椰子”“新椰子象牙板”是進奉高宗皇帝的貢品[7]140-142。椰子作為嶺南的代表植物也被寫入詩中。沈佺期在《題椰子樹》中首次提到椰樹:“不及涂林果,移根隨漢臣?!盵8]121他感嘆椰子不像被張騫帶回中原的安石榴能寄托被貶謫的感慨。在其他唐詩中出現了“椰葉”,多與嶺南之地的蠻荒相勾連,如“嶺水爭分路轉迷,桄榔椰葉暗蠻溪”[9]5397“椰葉瘴云濕,桂叢蠻鳥聲”[10]179等。而宋詩對于椰子的書寫呈現出了不同的風貌。本研究聚焦于宋詩中兩種典型椰子意象的生成,分析宋人對此種嶺南植物的接受歷程并生成椰子書寫的文化譜系,同時通過與宋詩中其他嶺南植物的比較,凸顯椰子書寫的一般性與特殊性,由此呈現宋人接受異方風物的方式與心態。

1 椰子冠:嶺南貶地風物的人文化成

紹圣四年(1097),時年六十二歲的蘇軾被貶昌化軍(今海南儋州),此行幼子蘇過隨侍。在士大夫眼里,海南路途遙遠,與中原地區語言不通。椰子作為海南特產,當地人常以椰子殼為冠,蘇氏父子效之。蘇過有詩名為《椰子冠》,在詩中,他強調此地的蠻荒,抱怨生活條件的艱苦。

玉珮犀簪暗網絲,黃冠今習野人儀。著書豈獨窮周叟,說偈還應見祖師。椶子偶從遺物得,竹皮同使后人知。平生冠冕非吾意,不為飛鳶踮墮時[11]68。

蘇過將平凡無奇的土產椰冠與金貴的“玉珮犀簪”相提并論,暗指昔日學士,一朝蒙塵,只得入鄉隨俗,戴起當地“野人”所佩之物。詩中的“遺物”指涉了一個有關椰子的血腥故事,西晉嵇含《南方草木狀》記載:“俗謂之越王頭,云昔林邑王與越王有故怨,遣俠客刺,得其首,懸之于樹,俄化為椰子。林邑王憤之,命剖以為飲器,南人至今效之,當刺時,越王大醉,故其漿猶如酒?!盵12]39-40椰子成了被殺的越王頭顱所化的“遺物”。末句“飛鳶踮墮”化用《后漢書》中馬援南征時想起從弟少游勸其安分知足之語“當吾在浪泊、西里間,虜未滅之時,下潦上霧,毒氣重蒸,仰視飛鳶跕跕墮水中,臥念少游平生時語,何可得也”[13]838,來感嘆環境艱難惡劣。

蘇過將這首詩寄給身在雷州的蘇轍。蘇轍和詩《過侄寄椰冠》。

衰發秋來半是絲,幅巾緇撮強為儀。垂空旋取海棕子(蜀中海棕,即嶺南椰木,但不結子耳),束發裝成老法師。變化密移人不悟,壞成相續我心知。茅檐竹屋南溟上,亦似當年廊廟時[14]1130-1131。

蘇轍感嘆自身衰老,鬢發斑白,既有椰冠,便可強打精神,整理儀容,束發裝扮成老法師?!独銍澜洝氛f:“變化密移,我誠不覺,寒暑遷流,漸至于此?!盵15]24在流放生涯中,蘇轍借釋道的力量自釋憂患。在生老病死的無情大化面前,空間、地位、榮辱的改易變幻都無關緊要,因而喜懼不入、頹然自放。心中有佛,看到椰子冠,便也能激起佛理的體悟。佛法平等,或許在蘇轍眼中,椰子冠和其他束發之物無甚區別。

蘇軾看了蘇轍的詩后,和詩《次韻子由三首》,其三為《椰子冠》。

天教日飲欲全絲,美酒生林不待儀。自漉疏巾邀醉客,更將空殼付冠師。(公自注:《前漢·高祖紀注》云:薛有作冠師)規模簡古人爭看,簪導輕安發不知。更著短檐高屋帽,東坡何事不違時[16]2268-2269。

蘇過和蘇轍的詩多從“冠”的角度切入,而蘇軾的詩歌則是從“酒”的角度寫起?!斗s編》載:“椰子中有汁二三升許,蕃人好飲,謂之椰子酒?!盵16]2269《神異經》也提到了椰漿能醉人:“不可過三升,令人醉,半日乃醒?!盵17]739“美酒生林不待儀”說的就是椰子腹中本有自然之酒,用不著司掌造酒的官員——儀狄。首句引“爰盎日飲”之典,指無事飲酒,以免迫害。椰子酒也引發了蘇軾對于陶潛“葛巾漉酒”的追憶。熙豐、元祐黨爭之后,陶詩成為蘇軾心靈療傷和排遣苦痛的途徑,他對陶潛的認同是為了克服其自身的絕望與困窘,但他并沒有沉溺于這種感傷中,旋即筆鋒一轉,由“酒”轉入“冠”,將倒空了汁液的空殼交付冠師。由自注可知,此處用漢高祖“竹皮冠”之典,呼應蘇過詩中“竹皮同使后人知”之句。但是,蘇過詩中的越王頭“遺物”,在蘇軾看來卻是“規模簡古”?!昂喒拧币辉~多用于對文辭的形容,如韓愈《太原王公神道碑銘》“翔于郎署,騫于禁密,發帝之令,簡古而蔚”[18]501,劉敞《觀永叔五代史》“是非原正直,簡古斥辭費”[19]5680,蘇軾也以此評《楞伽經》“義趣幽眇,文字簡古”[20]2085。以“簡古”一詞形容嶺南之物,顯然頗有深意。

蘇過詩中“黃冠今習野人儀”是指來到遙遠陌生之地后的驚愕之感的外化;蘇轍“束發裝成老法師”則指杜門幽居,躲進內心的世界,在對佛理的參悟中排解流落天涯的窮愁苦恨,充分體現出北宋后期文人士大夫悲觀的入世意愿[21];蘇軾說“卻將空殼付冠師”,“冠師”既是用典,也指向儋州本地善于制作椰冠的工匠。在這里,鄉人得以在詩中現身,詩人主動與他人交接。從“冠”很容易聯想到“頭”,但蘇過詩中有關椰子殘暴血腥的“越王頭”故事在蘇軾詩中并無回應,取而代之的是“簡古”這一本應用于文辭或藝術作品之上的形容。歷經爰盎、儀狄、陶潛、劉邦四個歷史典故與文化記憶的中介,椰冠不再是新奇可愛,而是簡樸古拙?!肮拧?顯然不只是儋州黎人的悠久歷史,更是中原文化的深厚傳統,詩人也在人生無意義的苦悶中重建自身存在。

衣冠服食是辨識、區隔自我與他者最為直觀的外在形式特征,冠帽在古代更是與禮制、身份、等級緊密相連[22]。蘇軾在《和陶勸農六首》中說“投之生黎,俾勿冠履”(其六)[16]2257,雖然他抱持著“咨爾漢黎,均是一民”(其一)[16]2255的觀念,但他也將“冠履”作為在地與外來的區別。正如《和陶擬古九首·其九》中所說:“黎山有幽子,形槁神獨完。負薪入城市,笑我儒衣冠?!盵16]2266“儒衣冠”在此地顯得格格不入。不過,“魚鱉之民,化為衣冠”[20]40,所謂“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23]67,這是儒家知識分子的情懷與擔當。當蘇軾在海南見到椰子冠,并未顯示出獵奇的目光,也沒有利用與他者的差異完成自我的定義與建構,而是以“簡古”形容之,并為它附著上儒家的典故和記憶,使嶺南風物與中原文化產生交流、實現認同。

從蘇過、蘇轍到蘇軾,詩人對椰子冠的態度從排斥、不置可否到接受。經過蘇軾的書寫與闡釋,椰子冠也成了蘇軾的代表符碼。南宋洪咨夔《題李杜蘇黃像》中寫道,“椰冠野服雙鬢星,抱書自隨妙娉婷,眼寒海南蜑家丁”[19]34558,可見當時曾有頭戴椰冠的蘇軾形象入畫,并以椰冠作為蘇軾在海南的標識。蘇軾在當時有著引領時尚的魅力,但椰子冠卻不像“子瞻帽”和“東坡巾”一樣引起士大夫的追捧和效法,這是因為椰冠具有很強的嶺南地域色彩,很難為生活在中原地區的人們所接受,加之中原地區已有很多冠服。除了三蘇的三首詩作之外,值得注意的是李綱《南渡次瓊管,江山風物與海北不殊,民居皆在檳榔木間,黎人出市交易,蠻民椎髻,語音兜離不可曉也。因詢萬安相去猶五百里,僻陋尤甚……》(其二):“黎戶花縵服,儒生椰子冠?!盵19]17738李綱的主張不容于時,一貶再貶,最終和蘇軾一樣來到海南。從這首詩的長題中可以看出,李綱在此地的艱難與不適。事實上,蘇軾對于宋高宗朝的貶謫詩人產生了重要影響,李綱繼承了蘇軾對于貶謫的生活態度和價值認同[24]。感慨于蘇軾在貶謫經歷中展現出的豁達,被迫居于嶺南的李綱,也逐漸在這片瘴癘之地獲得心靈上的安定。在他筆下,蘇軾佩戴的“椰子冠”與土著黎人的花縵服相對,“椰子冠”不再是海南本地風物的標識,而是中原儒生情懷的象征。時光流轉和人事更迭中,蘇軾將椰冠的“化成人文”,在后輩文人那里得到了回應與繼承。

2 椰腹中書:釋道修養與書卷氣質對椰子的同化

除了用作覆蓋頭部的冠帽之外,椰子還是一種盛放物品的器皿,“橫破之,可作碗;或微長如栝蔞子,從破之,可為爵”[17]738。唐代劉恂所撰《嶺表錄異》中記載了對于這種容器的制作與裝飾:“有圓如卵者,即截開一頭,沙石磨之,去其皴皮,其斕斑錦文,以白金裝之,以為水罐子,珍奇可愛?!盵25]20宋代詩人以“割”“剖”等動詞寫出了椰子從水果變成器皿的過程,“割鮮為飲器,津漿若美酒”[26]786“炎丘椰木實,入用隨茗椀”[27]705。既然椰子作為一種“器”,本質便是“能容”,這一點也被宋人寫進詩中,如“似椰肉貯杯中物”[28]1958“大者能容五升器”[19]27232。

宋人在書寫椰子的容器特性時,通常將之與“匏”與“瓠”聯系起來,如“碩果霣林梢,可以代懸匏”[27]705“勿嗤磈礧老瓠壺,中含瓊漿碧琳腴”[29]1542等?!稗恕迸c“瓠”都是葫蘆的別稱,這種植物在中國有著悠久的種植歷史?!肚f子》中經常出現“壺”“瓠”等字眼,《逍遙游》中載有“大瓠之種”的故事,用于探討“有用”與“無用”的辯證關系。到了東漢,它還與道教發生關聯?!逗鬂h書·費長房傳》和葛洪《神仙傳》中都提到葫蘆不僅是盛藥的器皿,也是神人出入的洞天福地。此后葫蘆被當作天地宇宙的象征,它可伸可縮、可小可大,既是置于手中的一個小小容器,又是一個無邊無際的混沌空間,由此帶來關于“小”與“大”的辯證思考,“壺中天地”也成為理想境界與自足天地的代稱。在宋人有關椰子的書寫中,他們也提到了這種有限與無窮的關系,如“此間地步窄,椰子包山丘”[19]22258“椰大能容千古,壺中別有洞天”[19]42924。

“能容”的特性與空間有關,這一特性在宋代的禪僧那里得以與人的身體相聯系。椰子在宋代以前已在佛經中出現,《五分律》“時諸比丘尼……或得種種果菴羅椰子等,皆不敢受,以是白佛”[30]148,椰子是進獻佛陀的佳果。唐代《華嚴經》“如海島中生椰子樹,根莖枝葉及以華果,一切眾生,恒取受用無時暫歇。菩薩摩訶薩菩提心樹亦復如是,始從發起悲愿之心,乃至成佛,正法住世,常時利益一切世間,無有間歇”[31]431。佛經中椰子樹渾身都是寶,給世間帶來無數利益。宋代以前的佛教著作關注的只是椰子的實用特性,宋代的禪宗著作卻注意到了椰子的體量大小?!毒暗聜鳠翡洝肪砥摺皬]山歸宗寺智常禪師”條載:

江州刺史李渤問師曰:“教中所言‘須彌納芥子’,渤即不疑?!孀蛹{須彌’,莫是妄譚否?”師曰:“人傳使君讀萬卷書籍,還是否?”李曰:“然?!睅熢?“摩頂至踵如椰子大,萬卷書向何處著?”李俯首而已[32]479。

《碧巖錄》卷二也有云門斥責洞山“身如椰子大,開得許大口”[33]94的記載。這些公案、話頭被禪僧的詩歌化用,如:

洞山身如椰子大,不畜粒米與莖菜[19]20611。(釋慧空《送化士》)

身如椰子膽如天,喝道來參栗棘禪[19]21747。(釋慧遠《示化士》)

身如椰子口宏開,看盡諸方鬼戲來[19]40816。(釋紹曇《矮道者》)

此類表述是受到華嚴法界觀的影響——客觀事物的大小界限消失,產生“小中見大”的觀照方式[34]176-177。影響所及,南宋詩人在歌詠風景時也寫道:“誰云滄溟深,一吸了無在。試問何樣人,身如椰子大?!盵19]28799援引禪宗之典,寫出海潮的吐納萬方、包藏無限。

《景德傳燈錄》和《碧巖錄》中“身如椰子大”的公案是將人的身體比作椰子。其中,智常禪師所言“摩頂至踵如椰子大,萬卷書向何處著”,更是暗示了細微之處包涵無限,從頭到腳如椰子般大小的身體卻能安放萬卷書。宋代文人有極深的佛學修養,與僧人交游往來,對佛經禪籍十分熟悉。兩宋之交的王庭珪有“王郎身如椰子大,胸蟠萬卷猶能載”[19]16739之句,化用《景德傳燈錄》之語。但“腹有詩書”的表述其實淵源于《后漢書·文苑傳》中的“腹便便,五經笥”之語[13]2623,將“腹”比作裝滿五經的“竹箱”,指文人熟讀五經?!妒勒f新語·排調》中記載郝龍七月七日袒腹臥于庭中,自稱曬書,暗示自己滿腹詩書[35]886。韓愈的詩歌中有“人之能為人,由腹有詩書。詩書勤乃有,不勤腹空虛”[36]1011等句。宋人愛讀書,此類表述更是層出不窮,表達了以圣賢書充實自身的期待與贊許,如:

邪說遠去耳,圣言飽充腹[19]6057。(司馬光《獨樂園七題·讀書堂》)

讀書猶記少年狂,萬卷縱橫曬腹囊[14]329。(蘇轍《初聞得校書郎示同官三絕》其一)

家藏三萬軸,不怕腹空虛[19]22642。(王十朋《書院雜詠·書架》)

“椰腹能容”的容器特性與“腹有詩書”的書寫傳統在宋人的筆下得以結合,形成了“椰中書”的表述方式。這首先在陸游的詩歌中大量出現,陸游從不同的角度吟詠自己的讀書生涯,剪裁讀書生活中的種種情趣[37]。他在詩中寫道:“身如椰子腹瓠壺,三畝荒園常荷鋤。著書萬卷雖不足,容數百人還有余?!盵38]4025“一身只付雞棲上,萬卷真藏椰子中?!盵38]4541他說自己身如椰子,有容人之量或能容納知識。又有“蓮花池上容投社,椰子身中悔著書”[38]626“記書身大似椰子,忍事癭生如瓠壺”[38]3795等句,感嘆自己雖腹有詩書,卻傷于平生遭際與老病衰朽。退居山陰的時光里,他為書齋如“書巢”“老學庵”等創作了大量的詩歌,“椰子微軀有百窮,平生風際轉枯蓬?!e書充棟元無用,聊復吟哦答候蟲”[38]2573,書齋空間的有限與藏書的繁多、知識的無窮形成了鮮明對比。

陸游以椰子自比,流露出或自得或憂傷的情調。此后,“椰中書”頻頻出現在交際或交游的詩歌中,成為恭維他人學問廣博的套語。如:

彼腹椰子大,千卷貯亦曾[19]22536。(員興宗《李巽巖四望樓》)

一腹如椰貯夜光,揮毫落紙爛成章[19]35734。(王邁《和毗陵傳知錄送其侄得俊廣童科》)

菩提身外更無物,椰子腹中唯有書[28]1205。(劉克莊《靈石曰長老拂衣退院連帥陸尚書比之石霜小詩贊嘆》)

由此可見,宋人將椰子“肚大能容”的特性融進本土化的佛禪語境、腹有詩書的表達傳統以及當時文士的價值期待,從而形成了“椰腹中書”的表述傳統,以此表達對自我或他人的期許與贊美。

3 共性與殊相:與其他嶺南植物詩歌的比較與省思

將視野從椰子擴大至其他嶺南植物,讀者可以發現,宋代文人對于嶺南植物的接受與書寫存在一些模式。作為“歷史意象”的嶺南植物,典型代表是荔枝。楊貴妃嗜荔及隨后唐朝由盛轉衰之變局,使得對于荔枝的吟詠出現了“諷荔”模式,荔枝成為抒發興亡之感的媒介,政事與后宮的“瓜葛”也成為文人津津樂道的談資[39]。與之類似,檳榔、蒲葵、甘蔗等植物也在這段時間完成了從嶺南風物到“歷史意象”的轉變。李白率先將晉宋之際“劉穆之求食檳榔”寫入詩中,宋詩更從人生窮達、功名懷抱、親情和睦等多個角度進行吟詠[40]。由于“蒲葵競市”一事,蒲葵因謝安的“帶貨”身價倍增,宋人以此感嘆得遇知音,如“可待蒲葵直,思從謝傅游”[19]2591。顧愷之食用甘蔗時從尾到頭“漸入佳境”式吃法,宋人以此祝愿他人境況轉好,如“倒餐甘蔗入佳境,晝著錦衣歸故鄉”[41]174。宋詩中的龍眼通常需要借助荔枝的名氣,如“蠻荒非汝辱,幸免妃子污”[16]2368。

其實,荔枝、檳榔、蒲葵、甘蔗在宋代以前就與名人發生關聯,從而作為事典進入詩歌中。對于那些缺乏此種歷史文化淵源的嶺南植物,當時的文士慣以世俗眼光觀照之、區隔之,最明顯的表現是茉莉詩與素馨詩。茉莉與素馨本來是熱帶花卉,最初在嶺南種植,北宋后期在洛陽、開封一代種植,南渡之后更為人所熟知[42]。宋詩中寫道“近說根苗移上苑,體慚系本說南荒”[19]18613“移根若向清都植,應憶當年瘴雨鄉”[19]34064“承平時節移新主,離亂風塵見故人”[19]40989,在“上苑”與“南荒”、“清都”與“瘴鄉”等二元地理架構中書寫茉莉與素馨的移植,甚至被賦予了由“離亂”入“承平”的政治含義。若是植物的特性符合文人既有的審美期待與價值標準,它們同樣可以在詩中被賦予獨特的精神意蘊,從而成為一種“價值意象”。依舊是茉莉和素馨,它們香氣芬芳,因此進入宋人的“聞香”書寫,如“鼻觀拜嘉況,名香如前聞”[19]23423“茉莉素馨方用事,鼻參眼入細平章”[19]41304。這些詩句提到“鼻觀”或“鼻參”,是因為《楞嚴經》“六根互用”觀念在北宋后期逐漸向日常與審美生活中滲透,感官世界升華為心靈境界,賞花也成為參禪悟道的一種方式[43]。在這些詩中,素馨和其他本土植物一樣,成為宋人聞香悟道的媒介。又如榕樹,李綱《榕木賦》的序文中寫道:“閩廣之間多榕木,其干大而無用。然枝葉扶疏,庇蔭數畝,清陰人實賴之,故得不為斧斤之所翦伐,蓋所謂無用之用也?!盵44]19宋詩中有關榕樹的書寫也凸顯其“無用之用”,如“道邊千尺榕,午蔭清且美。極知非世用,我愛不能已”[45]438。

不論是作為歷史意象,還是價值意象,植物的人文傳統或詩人的審美期待都主宰詩歌的呈現。宋代“椰中書”的表述慣性正是作為“價值意象”接續融合了文人的“好讀書”的思想觀念和預設期待。與荔枝、檳榔等相比,椰子并不是一種缺乏歷史故事的植物,唐宋類書如《藝文類聚》卷八七“椰”條[46]1491,《全芳備祖》后集卷十九引《嵇氏錄》也有“越王頭”的記載[47]1062,《水經注》卷三十六“溫水”條引用《林邑記》中奴隸“置毒椰子中”殺害主人自立為王的故事[48]837。大概因為這些傳說故事過于血腥殘暴,不符合儒家溫柔敦厚的詩教傳統,絕大多數詩人在寫到椰器或椰酒時從不征引“越王頭”和“置毒椰子中”的典故,因此它們也就無法成為反復書寫的“歷史意象”。此外,椰子在唐宋以前便沒有像荔枝、檳榔、蒲葵、甘蔗一樣北上與中原人士發生連結的記載,那么被貶南下的蘇軾便填補了這一空缺。對儒家知識分子這一群體來說,“人文化成”是他們的使命與信念。椰子冠是一個有著具體時空指向的當地本土物象。蘇軾將其與中原的文化相聯結,淡化了嶺南地區有關椰子的殘暴色彩。這與其他作為歷史意象的嶺南植物略有不同,后人對椰子冠的接受帶上了蘇軾的文化記憶與價值判斷,或以“椰冠”作為蘇軾在嶺南的標志,或接受了“儒生椰子冠”的設定。我們可以認為,蘇軾開創了接受椰子的另一路徑,顯示出了“物乃因人彰”的特色,達到了“化成人文”的目的。蘇軾的椰子冠詩也影響了宋代以后文人對于椰子冠的接受。如張岱的《椰子冠銘》:“蘇子椰杯,即以覆首。學彼陶潛,葛巾漉酒?!盵49]171

林庚先生說:“新的詩風最直接的,莫過于新的事物上新的感情?!盵50]260不論是椰子還是其他嶺南植物,它們在宋代以前就已經為人所知并進入詩文的書寫中。而宋代的文化體系具有鮮明的時代特點,宋代士大夫以儒家學說為本位,又整合、吸收佛道學說,呈現出多元兼容的面貌。有關荔枝、檳榔、蒲葵、甘蔗的接受是以強大的歷史傳統為背景,對茉莉、素馨的書寫沾染禪宗的痕跡,對榕樹的闡釋則蘊含了道家的色彩。它們雖不是詩歌中新鮮事物,但在詩中因沾染了作者的價值判斷和情感思考,于是從單純的物象轉變為意象。在“椰子冠”的書寫中,被貶嶺南的蘇軾賦予其新的文化意涵,實現了嶺南風物與儒家思想的融合。在一顆小小的椰子身上,宋型文化的特征得以淋漓盡致地展現,突出體現了當時文人對于嶺南風物的接受歷程,也展現了以蘇軾為代表的宋人對中華文明抱持的信心與理想。

4 結語

宋代嶺南地區文教相對落后,當地人士沒有足夠的意識與能力為本土植物的書寫增添鄉土意涵。椰子樹是一種需要生長在高溫多雨、陽光充足的熱帶地區植物,北方無法種植。正因為北方無椰子樹,所以它也就無法被更多的中原人所熟識。雖然它無法在本地詩人筆下呈現出更具地域特色的意涵,也無法在中原詩人筆下展現更多自身屬性,但它與儒釋道文化傳統融合,作為意象在詩中出現,又投射出了詩人的思想標準和價值期待。在嶺南人士更具鄉邦意識的明清時期,詩歌中對于椰子深層意蘊的挖掘大抵不出宋人開創的范式。但值得注意的是,“嶺南三大家”之一的屈大均在詩中寫椰心“片片勞包裹,椰心奈若何”[51]1183,重重疊疊的椰心仿佛有了無可奈何的“心事”,這是此前沒有的寫法,可惜只停留在詠物的范疇上,其他詩人對此也沒有多加發揮。由此可見,對椰子這種嶺南植物文化層面上的書寫與闡釋在宋代已達巔峰,這為后來的詩歌書寫奠定了基礎。椰子詩中折射出宋型文化的特質,反映了以蘇軾為代表的士大夫廣闊的精神境界與崇高的人文理想,從中能看到中華民族內部凝聚力和共同體意識在詩篇文辭的傳誦交流中形成與定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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