羨余否定結構“怕不是”的研究

【摘要】 “怕不是”作為羨余否定結構經常出現在我們的日常交際中，該詞是在主客觀因素的綜合作用下產生的，其最主要的特征是具有主觀性。從表達效果來說，“怕不是”比常規形式更能表達說話人強烈的主觀情感和態度；從認知上來說，“怕不是”體現了說話人的思維和心理活動過程；在言語交際中，“怕不是”相較于其肯定形式而言，具有較強的主觀性和交互主觀性，比較契合漢語使用者的文化背景，能夠關注言語交際中聽話者的面子，可以促進言語交際順利且高效進行。

【關鍵詞】羨余否定；怕不是；主觀性；交互主觀性

【中圖分類號】H146?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13-012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3.040

在日常交際中，我們通常會選擇肯定形式來表達對某一信息的確認，反之則用否定形式來表達，肯定形式和否定形式在語言表達中是兩個相互對立的形式。但也會出現用否定形式來表達肯定語義的情況。例如：好（不）狼狽；（沒）畢業之前；小心（別）摔倒了。以上這些表述加不加“不”“沒”“別”等否定詞都不會影響句子的語義和真值。對于這種情況學者們將其認定為羨余否定現象。張誼生（2004）認為，“所謂羨余否定，就是指那些雖然在形式上含有‘不、沒、別、未等否定成分，但實際上并不表示否定的語言現象。即指某些含有否定成分的結構形式，其真實條件和語義內容并不具有真正的否定性質?！备鶕@一解釋，我們發現日常生活中經常使用的“怕不是”也具有這樣的性質。例如：

（1）a.“啊呀呀 ，那么你這位小姐怕不是迷路了吧？”（陳廷一《蔣氏家族全傳》）

b.“啊呀呀 ，那么你這位小姐怕是迷路了吧？”

例（1）a和b中的“怕不是”“怕是”雖然形式不同但在句中表達的都是說話者對“這位小姐迷路了”的揣測，二者可以互換使用?！芭虏皇恰毕噍^于其肯定形式“怕是”來說，多了一個否定標記“不”，但是“不”的出現并沒有影響句子的語義。因此，我們認為“怕不是”也具有羨余否定特點。

一、羨余否定結構“怕不是”

通過考察所收集的語料，可以發現“怕不是”有兩種用法，如下所示：

（2）陳村：12億人如果有10億人看球怕不是好事，總得干點別得。（1997年作家文摘）

（3）這怕不是又被哪位妹妹絆住了，竟如此不理人了。（曹雪芹《紅樓夢》）

在例（2）中，“怕不是”表示“恐怕不是”，意思是“有10億人都看球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從這個釋義中可以看出這里的“怕不是”是“怕”和“不是”這兩個詞語語義的加單組合，語義中心在否定判斷詞“不是”上。例（3）中的“怕不是”卻不是字面意義的簡單相加，而是表示一種揣測和估計。是林黛玉對賈寶玉不理人這一狀態的假設和揣測，認為他不理人的原因應該是被別的妹妹迷住了。

由此可知“怕不是”的第二種用法已經不是其組成成分意義的簡單加和，而是演變成為一個表揣測義的語氣副詞，和“怕是”的語義基本相同，表示一種猜測和估計。這種用法的“怕不是”屬于羨余否定結構，也是本文的研究對象。那么羨余否定結構“怕不是”出現的原因是什么呢？

二、羨余否定“怕不是”的形成機制

（一）主觀原因

人們在言語表達時總會或多或少地帶有主觀意愿成分，用來表示自己對某些事件的看法、態度和情感，并且會傾向于選擇否定形式以引起聽話者的注意?！芭虏皇恰敝械摹安弧鼻『每梢詽M足人們的交際需求，因此它出現并廣泛運用于人們的日常交際中。

另外，“怕不是”的使用符合人們的正常思維邏輯。即，當某件事呈現出消極語義，表示不好的結果時，人們在主觀情感選擇上便會對其進行否定，當說話者為了進一步突出自己主觀上的不期望意愿時，便會多添加一個否定成分來表述，這樣就會形成羨余否定結構。如，當我們用“怕是……”來表述某事時，已經表明了我們認為不好的事情，不期望發生的事情將要發生，這時我們的潛意識里就會存在著“這件事千萬別發生”的祈愿。于是我們會不自覺地用“怕是”和“不是”來疊加表述這件事，將其說成“怕不是”。例如：

（4）我見人多了，那個孩子，不給它叫“爹”，叫“叔”，怕不是一個人販子，要賣這孩子，在這等買主吧？（劉震云《一句頂一萬句》）

例（4）中說話人根據孩子的狀態猜測這個人是個人販子，但是主觀上又不愿意這個孩子真的是遇到了人販子，于是用“怕不是”來表達自己的主觀猜測，通過否定詞“不是”表達自己不愿孩子遭遇這樣危險的事的強烈愿望。如果單純用“怕是”來表達的話只能簡單表現出說話人對這個人是人販子的猜測，表現不出強烈的不期望義和對孩子處境的同情。

（二）客觀原因

隨著語言文化的不斷發展，三音節詞不斷壯大成為漢語詞匯重要的組成部分。江藍生（2008）利用概念整合對漢語構詞層面的三音節詞語的生成機制進行探討，對我們的研究啟發很大。概念疊加和構式整合主要是指在線性序列上的兩個位置相鄰的獨立成分，由于意義相近在發生概念疊加后，通過刪減掉意義相同或相近的部分，從而形成一個新的表達的過程。

“怕不是”初步連用時，是“怕”和“不是”這兩個語言單位在線性序列上的自然排列?！芭隆焙汀安皇恰睂儆诳鐚咏Y構，這時候的“不是”是動詞，表示否定判斷，擔任謂語的功能。而“怕”作為副詞來修飾“不是”，加強否定的語氣或者否定的程度。例如：

（5）啟元帥得知，那僧家兩扇飛鈸好不利害，這些官軍只怕不是他的對手，反受其災。（明代《三寶太監西洋記》）

（6）或問：“伊川以‘矢字訓‘陳，如何？” 曰：“怕不是如此。若說陳，須是煞鋪陳教 分明，今卻只恁地直指數句而已?！保ㄋ未吨熳诱Z類》）

例（5）和例（6）中的“怕不是”，讀作“怕+不是”，意為“恐怕不是”，“不是”作為否定判斷詞，否定了后接成分。例（5）中“怕不是他的對手”，意思為“恐怕不是他的對手。例（6）中的“怕不是如此”也是這樣，是對提問者做出的否定性回答“恐怕不是這樣的?！?/p>

后隨著“怕”和“不是”的高頻連用，二者之間的關系逐漸加深，界限開始不明晰。后隨著“不是”的否定功能逐漸弱化，變成和“怕”語氣相近的揣測和反問的語氣，這樣二者在長期連用的情況下關系變得越來越緊密，從而凝固成詞。最后隨著語法化詞匯化的進一步加深，“是”的判斷動詞功能完全弱化，和其后成分的直接關系越來越疏遠，最終成為表示揣測和估計的語氣副詞，并且其中的“不”語義弱化脫落成為羨余成分。例如：

（7）“方才小弟好像聽到有人以輕功在瓦面上走過?！薄笆菃?？”金石立時緊張起來。姚峰卻笑道：“怕不是一只貓兒?！保S鷹《天蠶變》）

（8）我開口道：“這個，你搞的？”“不，自行消失。你怕不是也消失了？”（村上春樹《舞！舞！舞！》）

在例（7）和（8）中，如果去掉 “怕不是”，句子的主謂成分完整，句義通順，不影響句義的表達，所以這里的“怕不是”只是作為狀語成分來修飾后接內容，這里的“不是”已經不具有否定判斷的功能了，而是和“怕”緊密結合，成為表示測度和懷疑的語氣副詞，其中的“不”也逐漸弱化脫落。

三、羨余否定結構“怕不是”的特點

（一）語用上

1.主觀性

在沈家煊（2001）看來，語言的主觀性是“指說話人在說出一段話的同時表明自己對這段話的立場、態度和感情，從而在話語中留下自我的印記”。羨余否定結構“怕不是”用其獨特的否定形式可以很好地引起他人注意的作用，帶有很強的主觀性，在敘述時可以表現出說話人的情感傾向，在表達觀點時也可以帶有比較明晰的態度和看法。

說話者在表達揣測性語義的同時又采用了問句的形式時一般可以對揣測對象進行委婉的主觀評注。

（9）鄧小龍心中喝一聲彩，忖道：“若地蓄回青絲，改換衣裝，怕不是一位清麗出色的美人么？”（司馬翎《劍氣千幻錄》）

例（9）中說話人用反問句的形式推測“女尼是一位清麗出色的美人?！睂嶋H上是對女尼容貌的評價。

“怕不是”雖然在語義上表達了說話人在主觀上的揣測、估計意義，但是說話人在向聽話者表達某種觀點時一般是想向聽話者傳達自己的某種態度的，因此，可以體現說話人的說話意圖，具有一定的目的性。

（10）大旋風白孤一聞到這佳釀醇酒的香味，不由咂嘴巴大贊道：“好酒，好酒！怕不是十年以上的佳釀……”（柳殘陽《邪神門徒》）

例（10）中的“怕不是”是對這個就得年份進行的揣測，說話者借著對酒年份久的肯定性出揣測表現出說話人對這個酒的喜愛和贊賞，達到了夸贊此酒目的。

2.交互主觀性

人們在日常交流中都是有言者、聽者兩個主體的。因此大家在進行言語交際時不僅要明確、高效的表達自己的觀點同時也需要和聽話者進行良好的互動，這要求人們在進行交流時多關注聽話者的反應，顧及聽話者的立場和心情。羨余否定結構“怕不是”在表達揣測、推斷義時，具有語氣委婉的語用效果，在交流中可以達到禮貌社交的需求。同時，在表達時也會顧及說話者的立場和感受，從而可以讓人們的交流可以比較愉快且順利地進行下去。例如：

（11）這次院級評優沒評上，怕不是讓您去參加校級評優吧？（轉引自陳紅梅，2022）

（12）“你以為很輕易就可以把兩者分開嗎？你怕不是愛上了羅珍吧？”（詹姆斯《消失的地平線》）

例（11）中，言者為了關照聽話人的心理感受，特意用“怕不是”揣測出一種比較好的情況讓聽者寬心。雖然這種揣測確信度低，但是可以起到很好的安慰鼓勵作用，表現了言語交際中的藝術。在例（12）中對于聽話者的個人感情問題是采取了否定加問句的形式進行揣測，對于揣測的結論留有余地，在一定程度上顧及了聽話者的面子。

（二）表達上

1.緩和語氣

在日常交流中，人們為了達到某些交流的目的，往往會運用一些不確定的詞，使聽話人更容易接受說話者傳達的內容?！芭虏皇恰鼻『每梢酝ㄟ^揣測、估計的方式委婉地表達說話人的想法，語氣緩和，可以促進日常交際順利且高效地進行下去。

（13）舊事重提，又說到走上，老汪喝多了，趴到桌角上哭著說：“總想一個人。半個月積得憋得慌，走走散散，也就好了?！边@下老范明白了，問：“活人還是死人？怕不是你爹吧，當年供你上學不容易?！保▌⒄鹪啤兑痪漤斠蝗f句》）

如果將例（13）中的“怕不是”刪掉，句子的語義就變成肯定的了，且語氣生硬。如果說話人表達的意義有誤則容易導致對話難以進行下去。說話人對“老汪思念的人是誰”的猜測，由于自己也不清楚這個人是死是活，所以選擇用“怕不是”來揣測說話人心里最認可的那個人。這樣既可以緩和語氣也可以照顧到老汪的情緒。

2.突出焦點

齊滬揚（2003）語氣副詞可以表示說話人對說話內容的一種情感態度。這種情感態度，實際上就是一種“語氣焦點”。在可能語氣中，不管是或然語氣還是必然語氣中，語氣副詞都起著很明顯的焦點表述功能?！芭虏皇恰北磉_的是說話人對命題的一種揣測的態度，這種揣測的態度旨在引起聽話者對焦點部分的關注。

（14）但看到她那么光亮，他心里倒有些醋意了，她那么快就同意離婚，“怕不是真有外遇了吧？（百度語料）

（15）“他還有個怪事，每天一清早，天還沒大亮，就往河沿上跑，也不知他干啥去?！薄芭虏皇窍肱馨?？”他想起了賀立德的囑咐。（張賢亮《河的子孫》）

“怕不是”后面引入新信息，引起聽話者的注意。同時也是揣測語氣的重要標志。例（14）中有外遇是說話人有醋意的表現。例（15）中怕不是后接的話語是對提問者的回答，同時也和賀立德的囑咐對應起來，凸出焦點。

（三）語體具有選擇性

羨余否定是指句子中的“不、別、否”這些否定詞不表示具體的意義，只起到加深主觀性的作用。這一現象必然導致語義歧義情況的出現，這一點不利于人們準確的傳達觀點。但它的存在一定有其自身的獨特性，羨余否定形式在特定的語體中可以發揮積極作用。

羨余否定形式“怕不是”具有強烈主觀性、增強語氣和情感色彩等特點，而這些特點恰好與文學體裁的表現力相吻合，因此它可以運用其中，并憑借其突出的表達效果成為一種具有藝術性和超越性的語言形式。但是，它很少運用于科技文和政治理論文章中，這是因為科技類和政論類文章在陳述時要求語言簡潔明了，語氣客觀冷靜，這些要求與羨余否定的特點相違背。因此，羨余否定的使用在語體上具有選擇性的特點。

四、結語

羨余否定結構的出現雖然不符合語言的經濟性原則，且容易出現歧義的情況。但是它能夠在語言演變過程中生存下來一定有其獨特性。因此，我們應該更多的關注其存在的價值和意義。本文主要對羨余否定“怕不是”的形成機制、特點及語用效果進行了詳細分析。羨余否定結構“怕不是”雖然在我們日常使用中會出現大量的歧義情況，但是它的存在具有獨特性和積極的語用效果。首先，主觀性作為其最主要特征，可以讓人們在表達自己的觀點時更傾向于選擇這種形式進行敘述。其次，從情感上來說“怕不是”比常規形式更能表達說話人強烈的主觀情感和態度，也能夠起到很好的緩和語氣的作用，符合我們在交際中應該遵循的禮貌原則。因此，羨余否定“怕不是”出現并為人們高頻使用一定有其特定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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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邵小妹，漢族，安徽合肥人，浙江工業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