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的江流兒故事及其神話闡釋

陳淑慧

內容摘要：作為一種英雄誕生故事的獨特類型，江流兒故事具有世界性和古老性。通過梳理中國古代的江流兒故事類型，可以發現它們與傳統神話之間存在著明顯的承繼關系：在形式上，遵循被棄于水上——得到救助——成就偉業的基本范式；在內涵上，傳承了古代先民的集體意識，表露出對水和英雄的崇拜與信仰。

關鍵詞：江流兒故事 棄子 神話闡釋

所謂江流兒故事，特指新生嬰兒被棄于水上，得到救助，長大后成為英雄的故事。作為一種英雄誕生故事的獨特類型，江流兒故事具有世界性和古老性，因而在世界文學中多有討論。但以目前所見資料來看，中國古代本土的江流兒故事并沒有受到關注，研究者們多將目光投置于西游故事群落中的唐僧出身故事，以此作為江流兒故事研究的個案，或是《西游記》研究的一個切入點。事實上，江流兒故事來源甚古，早在上古神話中就可覓其蹤跡，后來才逐漸演變成一種故事類型，在小說、戲曲、乃至民間說唱文學中多有呈現。本文將通過對中國古代江流兒故事類型加以梳理和考察，明晰江流兒故事形成和演化的過程，從而挖掘出江流兒故事對神話敘事傳統的承繼，這亦是探究文學與神話互動關系的一次有益嘗試。

一.中國早期的江流兒故事——以神話為載體

諾斯洛譜·弗萊說：“探求原型實際上就是一種文學上的人類學，我們從文學產生以前的東西一一如宗教儀式、神話和民間傳說等，可以了解到文學的情況”。江流兒的故事在世界范圍內都有廣泛的敘述，若追尋其源，在各國較早的史詩、神話和民間傳說中都可覓其蹤跡。古希臘神話中的英雄珀耳修斯、《舊約·出埃及記》中最廣為人知的希伯來王和先知摩西，都是典型的江流兒。他們出身被棄于水邊或水上，在成長中均得到不同程度的救助，后無一例外地成長為民族英雄、氏族祖先或者王侯貴族。在中國的文獻典籍中，殊途同歸地出現了相似的敘述。

（一）拋棄型江流兒

《詩經·大雅·生民》關于后稷“三棄三收”的記載，可視為中國最早涉及到“江流兒”的傳說：“誕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誕寘之平林，會伐平林。誕寘之寒冰，鳥覆翼之。鳥乃去矣，后稷呱矣。實覃實訏，厥聲載路?！蔽鳚h司馬遷《史記·周本紀》繼承了《生民》中后稷誕生的原始記載，詳細轉述道：

周后稷，名棄。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為帝嚳元妃。姜原出野，見巨人跡，心忻然說，欲踐之，踐之而身動如孕者。居期而生子，以為不祥，棄之隘巷，馬牛過者皆辟不踐；徙置之林中，適會山林多人，遷之；而棄渠中冰上，飛鳥以其翼覆薦之。①

從早期記載來看，后稷似乎有意識地被設置為“無父而生”，姜嫄踐神跡而受孕，血緣上的父親身份是缺失的。而他三次被棄皆有動物生靈護佑，且一次比一次神異，第三次置于寒冰之上時，竟出現鳥翼相護的靈異景象，使得整則敘述逐漸脫出于歷史真實而無限靠近神話傳說。無獨有偶，晉《博物志》卷四引《徐偃王志》云：

徐君宮人娠而生卵，以為不祥，棄之水濱。獨孤母有犬名鵠蒼，獵于水濱，得所棄卵，銜以東歸。獨孤母以為異，覆暖之，遂成兒，生時正偃，故以為名。徐君宮中聞之，乃更録取。長而仁智，襲君徐國，后鵠蒼臨死生角而九尾，實黃龍也。偃王又葬之徐界中，今見云狗襲。偃王既主其國，仁義著聞。欲舟行上國，乃通溝陳、蔡之間，得朱弓矢，以己得天瑞，遂因名為號，自稱徐偃王。②

這則記載同樣集神話傳說與史料記錄為為一體，周全詳備地展現了徐偃王初生之時的怪異之狀，而后《搜神記》、《水經注·濟水》也有類似的記載。似乎是為了呼應神異的“江流兒”經歷，不少文本中還著重提到了徐偃王異于常人的身形?！短接[》卷375引《尸子》曰：“徐偃王有筋無骨”，可見徐偃王身狀奇特；《荀子·非相》更是將徐偃王之貌與孔子、周公、伊尹、禹湯堯舜類比③，可見在戰國時人眼里，徐偃王雖體態異于常人，卻足以與古圣先賢相提并論，更使其人覆蓋上一層奇異偉大的色彩。

若將后稷和徐偃王歸入早期“江流兒”中進行整體觀照，就會發現早期的這一類江流兒故事存在高度的共性，其情節更是構成了一個嚴密的邏輯閉環：無父卵生，因被視為不祥之兆而為母所棄；被棄于江中，卻得到自然的救助，得以成長；成就一番偉業。這三個環節存在著前因后果的邏輯關系，環環相扣。嬰兒被棄于水上是先決條件，得到自然神異的救助是必要經過，憑一己之力創下豐功偉績是必然結果。由于環節的完整性和靈異性，這一“拋棄型”江流兒也成為中國早期最典型的江流兒故事類型。

（二）異生型江流兒

《楚辭·天問》有載：“成湯東巡，有莘爰極。何乞彼小臣，而吉妃是得？水濱之木，得彼小子。夫何惡之，媵有莘之婦？”據此，東漢王逸考辨：

小臣，謂伊尹也。言湯東巡狩，至有莘國，以為婚姻也。小子，謂伊尹也。媵，送也。言伊尹母妊娠，夢神女告之曰：“臼灶生蛙，及去無顧?！本訜o幾何，臼灶中生蛙，母去東走，顧視其邑，盡為大水，母因溺死，化為空桑之木。水干之后，有小兒啼水涯，人取養之。既長大，有殊才。有莘惡伊尹從木中出，因以送女也。④

與拋棄型江流兒不同，伊尹在水上的漂流是被動的結果，母親不再是拋棄這一行為的實行者，反而因為保護兒子化身桑木，讓伊尹獲得了一線生機。雖然缺失“嬰兒被棄”這一起始環節，但伊尹的這一則異生神話仍符合江流兒故事的基本范式，即作為嬰兒漂流于水上，后成為商湯一代賢臣，受殷人敬仰崇拜，故可視為早期江流兒傳說中的另一類型。伊尹“漂流異生”的設置在后世得到繼承與發展。東晉常璩《華陽國志》卷四《南中志》記載：

有竹王者，興于遁水。有一女子，浣于水濱，有三節大竹流入女子足間，推之不肯去。聞有兒聲，取持歸，破之，得一男兒，長養，有才武，遂雄夷濮。

竹王誕生于竹，漂流于水上，與伊尹的漂流異生神話相契，同屬于江流兒故事的范式。值得注意的是，在竹王誕生的過程中，并沒有出現父和母的任何影像，竹筒及水成為了竹王誕生的母體，浣女轉變成施救者?？梢?，這一類異生型江流兒在發展過程中越來越脫離血緣紐帶的聯結而被賦予了獨立生存的資格，因而更具有古老的神話屬性。

二.江流兒故事的多類型演繹

（一）唐僧出身故事

在西游故事群落中，唐僧出身故事一向為人所關注，也是中國古代江流兒故事中最為人所知的，以此為文學基點，衍生出的說唱、戲劇、小說、寶卷等演繹形式更是多如繁星。實際上，史傳文學和早期傳說中關于唐僧本事即玄奘法師的經歷并無江流兒的情節，更不摻雜任何神異色彩。那么唐僧出身故事的淵源何在？錢南揚《宋元戲文輯佚》言濫觴于《齊東野語》卷八所錄“吳季謙改秩”，⑤世多沿襲。細考其文情節，父攜妻赴任，妻子為盜賊強虜，子被拋于江中，為僧人所救，后知原委，為父報仇，與唐僧出身故事并無二致，只是多了幾分平鋪直敘的史傳風格，少了幾分小說的神異化色彩，應所言不虛。后據劉蔭柏、朱恒父考證，《太平廣記》所引《原化記》中“崔尉子”和《乾巽子》“陳義郎”中子報父仇的情節也與之相類。除此之外，王振星在《唐僧“江流兒”身世的原型與流變》中提出唐僧的原型應來自于伊尹的漂流異生神話。他認為，由于古代的“棄嬰”現象，“漂流嬰兒”在南宋前的文獻中就有所記載，若將其簡單地與情節相似的筆記小說直接掛鉤不免失于草率。但如前文所述，伊尹這類異生型江流兒，強調的是“感應而生”，追根究底并不屬于被拋棄的江流兒；唐僧的出身故事倒是更多地與后稷、徐偃王這類拋棄型江流兒遙相呼應，且目前并無明確文獻支撐起兩者的直接關系，因此這種說法難免有枘鑿不合之嫌。

回歸到文本本身。作為最經典的江流兒故事類型，唐僧出身故事歷經創造與發展，在多元的文學形式中產生了分化，具體包括牽強附會型、鋪衍型、變異型四大類型。

（1）所謂牽強附會型，嚴格意義上并不能把這類唐僧出身故事歸入到江流兒故事中，以明朱鼎臣所編《唐三藏西游釋厄傳》卷四為代表。講述海州寒窗士子陳光蕊一朝得功名，與殷相千金滿堂嬌繡球結良緣，后受命往江州赴任。途中回因母張氏病阻客棧，機緣巧合下放生一金鯉魚。渡江船夫劉洪見殷氏貌美，殺死仆人，將陳光蕊推入江中，強占殷氏，并假冒狀元上任。陳光蕊沉江為金鯉魚真身龍王所救，得以存活。而殷氏懷胎十月，產下一子。劉洪欲殺害其子，殷氏為報其性命，偷偷將子托付給金山寺長老法明并寫下血書，咬下子一腳趾為憑，帶回金山寺撫養長大。長老為其取名曰“江流”，后因削發修行得名三藏。十八年后，長老告知其身世，江流痛心疾首，欲報殺父奪母之仇。法明指點其往江州暗訪，陳江流于江州府衙母子相認。而后江流往相府搬兵，劉洪伏法，光蕊現身，一家團圓。由此觀之，所謂“江流兒”，皆出于其名“陳江流”，而并不具備江流兒故事的敘事要征。盡管這個故事類型流于表面，但出于對江流兒故事類型完整性和全面性的考量，仍在此列舉。

（2）鋪衍型的唐僧江流兒故事最為人所知，以清初汪象旭《西游證道書》第九回“陳光蕊赴任逢災，江流僧復仇報本”為代表，后被補錄于通行本附錄中。這個版本的情節主干與《唐三藏西游釋厄傳》高度相似，應當是沿襲而來，唯有收養江流一節尤為殊異。言殷氏產子后，劉洪逼殷氏將孩兒拋棄江中，殷氏無奈，將孩兒放置于木板上漂流。木板順流而下，被金山寺長老法明和尚拾得收養，取名“江流”，后得法名玄奘，江流兒故事之名也由此而來。

（3）神異型的江流兒故事在鋪衍型的基礎上添入了更多的神話因素，包括楊景賢《西游記》雜劇和清乾隆內府抄本《江流記》傳奇等。這類文本首先著力渲染盛著江流兒的木漆匣之奇特性，“兀的那沙灘上火起，向前去看咱……見沙灘焰起，去看時，卻是個漆匣兒……寒光閃爍，異香馥人”，如此引人注目，明顯是創造性想象的產物；其次，兩者都將唐僧的身份提升成西天毗廬伽尊者的轉世，頗有深意。此外，更加特殊的一類唐僧出身故事出現于一些西游寶卷中，如《長生寶卷》（又名《陳光蕊寶卷》，清光緒吳介人抄本），設計了陳光蕊、殷溫嬌、劉洪的前世冤孽，陳光蕊原為南極仙翁身邊鶴童，殷溫嬌原為仙界看守蟠桃園的彩鳳仙子，鶴童隨仙翁赴蟠桃會，入蟠桃園盜桃與彩鳳起沖突，怒拔桃樹打敗仙娥，王母娘娘貶謫鶴童、彩鳳下凡了宿緣等諸多情節。此類文本不再滿足于對江流兒個人神異性的創造，而將這種神異型輻射到江流兒周圍，即父母，促使江流兒故事擁有了更豐贍的神話色彩和更宏大的敘事空間。如此，唐僧得取西經的成就也就順理成章地得到了合理化的解釋。

（二）岳飛出身故事

岳飛出身故事最早在宋朝時就有史料記載，其孫岳珂在傳記《鄂國金佗稡編》提到“未滿月，黃河內決，大水暴至，飛母抱飛坐在甕中，隨水沖激，及至岸邊，子母無事，人皆異之”⑥，是較早對岳飛出身進行詳細描述的文本記錄。盡管有研究者指出這段文字神話色彩過于濃厚，不足為信，但卻被一些文學文本巧妙吸收并潤色，尤以明熊大木《大宋中興通俗演義》與清錢彩《說岳全傳》為代表?！洞笏沃信d通俗演義》第七回“岳鵬舉辭家應募”記載：

卻說相州湯陰人姓岳名飛，表字鵬舉，世以農為業。其父岳和能勤儉節食，以濟饑者。耕田有侵其地界，和即割與之，亦不與辯。人借錢谷有負其債者，再不索齲由是鄉人皆感德之。其妻姚氏尤賢，生岳飛時，有大禽若鵬，飛鳴室上，因以為名。未滿月，黃河內決，大水暴至，飛母抱飛坐在甕中，隨水沖激及岸邊，子母無事，人皆異之。⑦

這段文字平實簡潔，將岳家的基本情況交代得一清二楚：父母務農，皆為良善之輩，勤勞簡樸；岳飛出生遇洪水，母抱甕中才得以存活，頗有幾分史傳文學的意味，但未曾提及救助者這一角色?！墩f岳全傳》雖繼承了這一大體框架，卻衍生出不少細枝末節。小說開頭創造性地插入神話敘事，寫岳飛前世大鵬鳥與鐵背虬王結怨，引得岳飛出生三日即遭黃河大水之厄；陳摶老祖化為道人前往岳家賜名，并畫符于花缸之上，傳授脫困之法；后母親姚氏抱子坐于花缸之內，順水漂流，途中鷹鳥相互，呈現異相，至黃縣麒麟村受王員外收養長大。

“被棄”——漂流——成長為英雄，兩則岳飛出身故事完全與江流兒故事的基本范式相契合。但從根源上看，《說岳全傳》中岳飛“被棄”的這個先決條件與此前提及的江流兒傳說及故事截然不同。從一個如珠如寶的岳家寵兒到漂泊無依的江流兒，岳飛這一身份的轉變并非出于父母的主觀因素，亦非自然惡劣環境中的無奈選擇，而是自身前世結怨的必然結果。作者巧妙寓神異色彩于其中，將“黃河泛濫”這個誘因歸結到江流兒本身，促使這一拋棄行為成為主人公求得生存的唯一途徑，顯露出微妙的個人英雄主義。除了先決條件的變化，岳飛漂流水上、得到救助的過程也將這種個人英雄主義進一步擴大。且看《說岳全傳》第二回對岳飛漂流水上的描繪：

王安遠遠望見一件東西淌來，上面有許多鷹鳥搭著翎翅，好像涼棚一般的蓋在半空。王安指道：“員外請看那邊這些鷹鳥，好不奇怪么？”員外抬頭觀看，果然奇異。不一時，看看流到岸邊來，卻是一只花缸，花缸內一個婦人抱著一個小廝。那眾人只顧搶那箱籠物件，那里還肯來救人。只王安走上前趕散了鷹鳥，叫道：“員外，這不是貴人？”員外走近一看，便叫王安：“一個半老婦人，怎么說是貴人？”王安道：“他懷中抱著個孩子，漂流不死。古人云：‘大難不死，必有厚祿。況兼這些鷹鳥護佑著他，長大來必定做官。豈不是個貴人？”⑧

“許多鷹鳥搭著翎翅，好像涼棚一般的蓋在半空”，與后稷為翼鳥所護的情節如出一轍，借鑒可能性極大。與此同時，作者還精心安排了相助者王貴于前夜夢遇火光、得見貴人的異兆。事實上，這種異兆敘述一直為歷史敘事和文學敘事所喜聞樂見，如上文提到唐僧漂流水上時所發異香；再如司馬睿生時“有神光之異，一室盡明，所藉藁如始刈”；《楊家府演義》中趙匡胤出生時“赤光滿室，異香經久不散，人號‘香孩兒”；《說唐前傳》第四回言李世民出生時“只見半空中簫韶疊奏，劍佩鏗鏘，紫霧盤旋，祥云繚繞。卻是中天紫薇臨凡，滿天香霧氤氳，一寺瑞煙籠罩”等等，為這些人物的命運奠定了不同尋常的基調。由此可見，與《大宋中興通俗演義》相比，《說岳全傳》在保留基本框架的基礎上增添了大鵬轉世、出生異兆的神化情節，使得個人英雄主義凸顯，小說也由此向著更通俗、更民間的方向發展。

三.江流兒故事與神話淵源

正如魯迅先生所說“神話不特為宗教之萌芽，美術所由起，且實為文章之淵源?！钡捎谑艿缴裨挌v史化的影響，中國的神話并沒有形成一個獨立的體系，而是“被歷史意識掩埋，變成了史汲取營養傳巨大建筑中的磚石瓦片?！雹崛绻f文學的敘事結構和方式繼承于史傳，那么其意識形態就起源于神話。江流兒故事的文本呈現雖然趨向多元，但其內核卻始終與神話相串聯，顯露出古老的文化內涵。

（一）江流與水崇拜

在古代先民的認知里，水給人類帶來的禍福遠遠超過了其他自然物，因而始終對水秉持著依賴又敬畏的態度。作為現實的投射與反映，神話將水的特性進一步放大，反映了原始先民對水的崇拜。具體體現為兩個方面，對水潔凈力量的崇拜與對水再生力量的崇拜，而這也恰如其分地解釋了江流兒故事為何將“水”作為事件發生的重要場域。

我國許多神話中都有生下怪胎的情節，有的是卵生，有的是肉球，一些少數民族神話中還出現了葫蘆、果實等。在早期的江流兒故事中，后稷履跡而生，徐偃王娠而生卵，皆因怪異不祥而為母所棄。他們的母親認為，這是一種超出現實、違背常態的“污穢”，因而對此充滿恐懼。為了消除這種異常所帶來的恐懼感，必須采取特定的措施使之回歸原本的秩序。而水所擁有的的清潔力正好與之相合，它能在洗去污穢、摧毀過去的同時，重建原始秩序，消解異常。因此，當這些初生嬰兒漂流水上，流經巍巍大地時，他們便去除了儀式上怪異的“不祥”，更獲得了靈魂的蕩滌。

伊尹和竹王的誕生故事又恰恰映照原始先民對水的另一種崇拜——再生力量的崇拜。水是生命之源，象征著大地之母哺育眾生的乳汁。在一些典籍中還記載著觸水生人的神話，如《梁書·東夷傳》：“扶桑東千余里有女國，容貌端正，色甚潔白，身體有毛，長發委地。至二三月，競入水則妊娠，六七月產子?！彼蔀槭茉械臎Q定性因素，表現了原始的水生殖意識。在早期異生型江流兒故事中，也能窺見這種意識的生動體現。伊尹與竹王以個體的姿態生于水中，脫離了血緣的聯結，水在本質上已然成為他們的母體。江流之水在賦予他們生命的同時，為他們提供了新生的一切可能。從這個角度上說，他們成為英雄是命運的必然，因為他們是自然哺育的孩子，生來就得到天地的眷顧與愛護。唐僧與岳飛的出身故事雖然受到史傳影響較大，但其文化內核實際上仍借鑒了水異生神話的精髓，隱含著對水再生力量的崇敬。初生被棄，照理隔絕了一切生存條件，但兩者的出發點反而是求生：唐僧逃脫劉洪的迫害，岳飛躲避洪水的侵襲。棄置江流、重獲生機，這個過程是以水為媒介完成的，由此實現了死亡與再生的過渡?？梢?，后世的江流兒故事雖然脫去了神話的外衣，但始終具有暗喻水生命力信仰與崇拜的作用。

（二）“棄子不死”的神話母題

在江流兒故事范式中，最具有神話色彩的當屬“棄子不死”的情節?！皸壸硬凰馈逼鋵嵤且粋€經典的神話母題，在世界文學中也很常見?？v觀中西方的英雄誕生神話就會發現，兩者存在著高度的共性，都不約而同地賦予英雄神奇的來歷和不同尋常的成長經歷，并逐漸形成了模式化的敘述方式。得益于這些英雄神話的啟發，后世的江流兒故事在塑造人物時，為了突出人物的使命感與宿命感，充分借鑒了“棄子不死”這一神話母題。

棄子之所以不死，多得益于救助者。在早期的江流兒故事中，這些救助者一般是動物，甚少有人的身影出現。萬物有靈，更何況與人類相比，動物與自然的聯系更為緊密，也就更能表現出自然天神的意志。受到史傳的影響，唐僧、岳飛的出身故事摒棄了神話的超自然性，但仍保留了救助者的形象。天降厄運而又得助大難不死，恰從正反兩個方面突出降生者的天賦神奇、與眾不同，使之具備“天授神權”天然屬性。因此從本質上說，他們的精神內核與神話是相通的，體現了“棄子不死”母題對中國古代江流兒故事的深遠影響。

綜上所述，江流兒故事的流傳與發展是一個不斷發展演變的過程。它的基本范式脫胎于神話，經民間的改造與搬演，故事內容漸趨豐富，情節也產生了多種分化形式。但無論是表層敘述范式，還是深層文化內涵，江流兒故事都從原始神話上汲取營養，使得其文本呈現殊途同歸地展露出古老的神話價值；而神話經由后世文學化的藝術加工，也在“祛魅”的過程中獲得了更為強大的文學創生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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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釋

①（漢）司馬遷：《史記》卷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第111-112頁。

②（晉）張華撰、范寧校：《博物志校證》，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84頁。

③（清）王先謙撰，沈嘯寰等校：《荀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74-75頁。

④（宋）洪興祖：《楚辭補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36頁。

⑤錢南揚：《宋元戲文輯佚》，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65頁。

⑥（宋）岳珂編，王增瑜注：《鄂國金陀稡編續編》，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版。

⑦（明）熊大木：《大宋中興通俗演義》，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57頁。

⑧（清）錢彩：《說岳全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2頁。

⑨石昌渝：《中國小說源流論》，三聯書店出版社1995年版，第5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