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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對制度韌性:新興大國差異化崛起的內在邏輯

2023-10-09 03:38涂明輝
世界經濟與政治論壇 2023年5期
關鍵詞:興國霸權韌性

涂明輝

一、問題的提出

2010年以來,特別是在美國總統奧巴馬第一任期中期選舉之后,秉持“傳統現實主義”的軍方和保守派、以羅伯特·卡根(Robert Kagan)為代表的新保守主義者聯合“承認對中國和平演變失敗”的自由主義者共同推動美國對華“遏制政策”,(1)劉建飛.美國對華政策何以“逆轉”[J].探索與爭鳴,2010(12):4-8.中美關系開始惡化。2017—2020年,美國相繼在《美國國家安全戰略報告》《美國國防戰略》《印太戰略報告》《美國對中國戰略方針》等報告中,分別從對手、目標、策略、行為四個方面重構中美關系發展基調——以大國競爭為戰略目標,視中國為戰略對手,在印太地區就經濟、價值觀、安全等領域與中國進行戰略競爭。至此,美國放棄對華遏制加接觸政策,轉向對抗。首先,在特朗普政府執政中期開始的美國與中國的貿易摩擦和科技競爭被視為美國對華“新冷戰”的開端,中美關系降至冰點。其次,拜登政府上臺后,中美關系依舊如履薄冰,“安克雷奇會晤”并未就雙方關切達成共識。再者,拜登在其百日執政演講中繼續指責中國的人權問題、不公平競爭,以及中國在生物、能源、高端制造產業中的競爭態勢,并美化印太戰略預防沖突的正當性。(2)The White House.Remarks by President Biden in Address to a Joint Session of Congress[Z/OL].(2021-04-29)[2022-09-14].http://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peeches-remarks/2021/04/29/remarks-by-president-biden-in-address-to-a-joint-session-of-congress/.最后,從美國第117屆國會通過反華色彩濃重的《2021年戰略競爭法案》(3)The Congress.117th Congress of S.110-Strategic Competition Act of 2021[Z/OL].(2021-04-21)[2022-09-14].https://www.congress.gov/bill/117th-congress/senate-bill/1169/text#toc-id2f80dc415e2e41388bd7bebb9f5b34ef.到G7峰會組建反華聯盟,再到臺灣問題國際化,中美關系脫鉤進程明顯加快。

回顧中美關系發展歷程可知,當前急轉直下的中美關系意味著中國無法再以新興大國自居,須明確自己的崛起國定位。在這一點上,有關解釋與認知并不充分。(4)此前學界普遍認為2010年中美已步入權力轉移進程。然而數據顯示,2021年中國GDP約為美國的77%,軍事支出比例約為美國的35%,上述指標在2010年分別為40%和15%,在2017年分別為63%和32.5%。如果將相對實力60%和80%視為遏制線與對抗線,那么中國在過去的10年中并非處于崛起國與霸權國的競爭范式,而是對新興大國的再定位和新興大國向崛起國的身份轉變。相關數據來自:Stockholm International Peace Research Institute.SIPRI Military Expenditure Database[DB/OL].[2022-09-14].https://milex.sipri.org/sipri;World Bank.World Bank Open Data[DB/OL].[2022-10-25].https://data.worldbank.org/indicator/NY.GDP.MKTP.CD.對此,本文認為,值得重點探討的議題并非中國何時成為崛起國,而是中國如何從新興大國過渡為崛起國,以及不同新興大國崛起路徑差異化的原因為何。針對上述困惑,本文試圖尋求構建理論分析框架加以解釋。

二、新興大國崛起路徑:文獻評述

眾所周知,后發國家的迅速崛起沖擊著由發達國家主導的既有國際權力格局。當前學界對崛起國與霸權國的研究已汗牛充棟,但鮮有文獻系統地對新興大國與霸權國的互動加以詳論,特別是新興大國如何崛起。(5)針對新興大國如何崛起這一困惑,楊原和孫學峰認為在新興大國與霸權國互動過程中,新興大國可以采取以國際規范與規則合法化自身的崛起策略從而延遲或規避霸權國遏制。史黛西·戈達德(Stacie Goddard)認為新興大國為其擴張主義辯護的方式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守成國的反應,關鍵在于合法化新興大國的擴張并消除其意圖的不確定性。參見:楊原,孫學峰.大國崛起進程中的合法化策略與制衡規避[J].國際政治科學,2010(3):1-31;Stacie E Goddard.When Right Makes Might:Rising Powers and World Order[M].Ithaca and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18:4.造成這一現象的原因在于學界混淆了新興大國與崛起國的定義。(6)當前學界通常把新興大國與霸權國的互動錯誤地歸為崛起國與霸權國之間的互動。其根本原因在于學界對崛起國定義的混亂。具言之,崛起國既可泛指新興大國,也可是特指,例如結構現實主義當中的“極”(polar)以及權力轉移論中的“崛起國”(rising power)。若對崛起國嚴格進行劃分,那么自20世紀以來,只有一戰時期的德國、二戰時期的日本與德國、冷戰初期的蘇聯以及2017年以后的中國才能被視作崛起國。正是由于這種混亂,有相當一部分研究中的崛起國實際泛指新興大國,例如中國、印度等金磚國家。參見:Pinar Tank.The Concept of Rising Powers[Z/OL].(2012-06-19)[2022-09-28].https://www.files.ethz.ch/isn/146521/aa7c23bf5887ab060f1af737a39a000a.pdf;Vikash Chandra.Rising Powers and the Future International Order[J].World Affairs:Th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Issues,2018,22(1):10-23.事實上,新興大國與崛起國在崛起路徑選擇上存在根本性不同:后者較前者面臨更為嚴峻的生存環境及更為宏觀的戰略目標。對此,本文在研究對象上聚焦前者。

欲探究新興大國崛起路徑差異化的原因,首先需要對新興大國進行類型學劃分。蘭德爾·施韋勒(Randall Schweller)指出,新興大國是否尋求全球統治和意識形態霸權是區分新興大國類型的關鍵,即新興大國保護和推廣其基本價值觀是否與現存體系存在不可調和的矛盾,并據此將新興大國區分為滿意國、有限修正國與革命國。(7)Randell L Schweller.Unanswered Threats:Political Constraints on the Balance of Power[M].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0:29.國內學者則根據新興大國對國際秩序中規則與規范結構的態度,將新興大國劃分為滿意國、改革國和不滿國三種類型。(8)游啟明.崛起國的類型與中國的國際秩序角色[J].戰略決策研究,2020(5):3-27;宋偉.國際關系中的修正主義國家:理論研究述評[J].武漢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1):33-38.總而言之,盡管以動機或意圖區分的滿意國、改革國與革命國在崛起路徑的選擇上差異明顯,但大體可根據威脅、利益與實力等條件將新興大國崛起策略分為依附式崛起、軟制衡崛起以及硬制衡崛起。近年來,圍繞新興大國崛起路徑這一重大現實問題,國內外學術共同體分別從新興大國與霸權國的實力差距、威脅來源、利益訴求、風險對沖與地位追求五個方面進行了探討。

(一)實力導向:權力轉移論(power transition theory)

權力轉移論者認為,當崛起國與霸權國實力差距較小時,實力增長的崛起國對現行秩序的不滿會促使其挑戰體系主導者,進而試圖改變體系秩序以滿足自身的偏好,這種挑戰(overtaking)在崛起國達到霸權國實力的80%—120%時最容易出現,常表現為大規模體系戰爭。(9)Abramo K Organski,Jacek Kugler.The War Ledger[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1:39-49.但“權力轉移”邏輯具有強烈的現狀偏好,“權力轉移論”常??浯罅酸绕饑钠茐淖饔?卻并未深究崛起國如此行事的原因,只是將其歸于對體系的不滿??扇绻斍艾F狀是按照上一次大戰后的權力分布被固定下來,那么崛起國無論如何小心翼翼,哪怕是漸進地調整體系并促進其變革,都將被貼上修正主義標簽。由于上述不滿在權力差距過大時更難被察覺與觀測,因此,從不滿變量出發的“權力轉移論”不僅無法消除崛起國不滿的單向動機,更無法被應用于權力轉移之前(崛起國實力小于霸權國的80%)的崛起進程研究。在此之前,崛起國只能被視作新興大國,此時的新興大國與霸權體系處于某種耦合狀態,并隨著實力差距縮小而趨于解耦。顯然,無論在相對實力變量還是在不滿變量上,將新興大國置于崛起國與霸權國權力轉移范式中的分析都不充分。

(二)威脅導向:大國追隨論(bandwagoning)

崛起中的大國并不總是試圖制衡霸權國,這與它們自身的動機、對霸權國的認知印象(image)(10)Richard K Herrmann,Michael P Fisherkeller.Beyond the Enemy Image and Spiral Model:Cognitive-Strategic Research after the Cold War[J].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1995,49(3):415-450.以及該國的示善在多大程度被霸權國感知(11)Ron Gurantz,Alexander V Hirsch.Fear,Appeasement, and Effectiveness of Deterrence[J].The Journal of Politics,2018,79(3):1041-1056.有關。斯蒂芬·沃爾特(Stephen Walt)認為:“制衡(balancing)與追隨是實現安全這一相同目標的相反行為,追隨還是制衡應被更準確地視為是對威脅的回應?!?12)一般而言,制衡表現為與弱勢一方結盟制衡最強者,追隨強者表現為與強勢方結盟防范次強者,這是兩個相對的概念。參見:Stephen M Walt.The Origins of Alliances[M].Ithaca and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7:21-22.但大國的競爭目標并不只有安全。施韋勒指出,追隨策略不僅可為威脅所驅動,也可為利益所驅動,制衡與追隨并非對立面。(13)Randall L Schweller.Bandwagoning for Profit:Bringing the Revisionist State back in[J].International Security,1994,19(1):72-107.事實上,行為體通常采取追隨策略以獲得利益,并采取制衡策略以獲得安全。若非直面霸權國威脅,行為體更傾向于前者,因為后者總是需要成本。因此,大國追隨策略與其自身的動機有關。根據施韋勒對新興大國的劃分,那些滿足現狀的新興大國在安全得到保證的情況下大都為利益所驅動并采取追隨策略,同時伴隨著明顯的推諉(buck-passing)行為。在某種意義上,此類大國更像是霸權國的附庸國,制衡霸權國的意愿較弱。而那些面臨霸權國威脅且普遍致力于尋求安全的修正主義國家則更有可能制衡霸權國。

(三)利益導向:嵌入論與軟制衡(soft-balancing)

當新興大國與霸權國實力差距較大,但新興大國不容被忽視時,霸權國將競爭大國視為合法的利益攸關者,承認其區域或全球性地位并默許其享有一定特權,這種做法被稱為容納或適應(accommodation)。(14)Thazha Varkey Paul.The Accommodation of Rising Powers in World Politics[C]//Thazha Varkey Paul,ed.Accommodating Rising Powers:Past,Present,and Future,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6:5.這種容納首先關乎新興大國是否試圖融入霸權體系,其次則是霸權國決定是否承認其特權。例如,在20世紀90年代,中國與俄羅斯都曾試圖融入霸權體系,但只有中國被允許加入。因此,這種容納具體表征為新興大國與霸權體系的嵌入關系。

在該條件下,新興大國制衡行為的缺失與弱化常被冠以軟制衡(15)Thazha Varkey Paul.Restraining Great Powers:Soft Balancing from Empires to the Global Era[M].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2018.或制度制衡(16)軟制衡指新興大國尋求通過國際制度、外交協調與經濟依賴等手段來制衡霸權國的行為,其中制度制衡是軟制衡的重要組成內容。參見:Robert A Pape.Soft Balancing against the United States[J].International Security,2005,30(1):7-45;賀凱,馮惠云,魏冰.領導權轉移與全球治理:角色定位、制度制衡與亞投行[J].國際政治科學,2019(3):31-59;賀凱.亞太地區的制度制衡與競爭性多邊主義[J].世界經濟與政治,2018(12):60-83.的邏輯。簡言之,“新興大國對現有秩序修正路徑取決于霸權國的制度否決能力、既有國際制度的彈性空間”(17)朱杰進.崛起國改革國際制度的路徑選擇[J].世界經濟與政治,2020(6):78-81.。但長期以來,新興大國支持或反對霸權國的行為卻無法與霸權體系研究相結合。(18)Gilford J Ikenberry,Daniel H Nexon.Hegemony Studies 3.0:The Dynamics of Hegemonic Orders[J].Security Studies,2019,28(3):395-396.事實上,新興大國嵌入霸權體系的現象十分普遍。霸權國往往默許新興大國嵌入霸權體系以使之發揮其有限的影響力(即容納)。以中國為例,此類嵌入關系的具化,表現為“中國在非中心議題上表現出的高度靈活性,在高異質性的中心議題上努力作出一系列國際承諾,在低異質性的中心議題上表現為組建類似的國家聯合促使該類議題轉變規范”(19)Jessica Chen Weiss,Jeremy Wallace.Domestic Politics,China’s Rise,and the Future of the Liberal International Order[J].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2021,75(1):659.。然而,容納策略本就是霸權國的權宜之計,隨著相對實力變化,新興大國與霸權體系的嵌入關系將產生劇變。

(四)風險導向:對沖策略(hedging strategy)

在定義上,對沖策略是指行為體在高度不確定性或高風險的情況下,尋求多種產生相互抵消效應的政策以期抵消風險的行為。(20)Cheng-Chwee Kuik. How Do Weaker States Hedge? Unpacking ASEAN States’ Alignment Behavior towards China[J].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2016,25(100):504;?ystein Tunsj?.U.S.-China Relations:From Unipolar Hedging to Bipolar Balancing[C]//Robert S Ross,?ystein Tunsj?,eds.Strategic Adjustment and the Rise of China:Power and Politics in East Asia[M].Ithaca and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17:41-68.其本質是對未來潛在風險的對沖或消除未來不確定性所帶來的影響。除此之外,對沖戰略也體現在聯盟政治中,例如行為體在面對一個或多個大國威脅進而追求有限或模糊聯盟時,也會采取風險對沖的方式以降低自身所面臨的風險。(21)Darren J Lim,Zack Cooper. Reassessing Hedging:The Logic of Alignment in East Asia[J].Security Studies,2015,24(4):696-727.在劃分上,對沖處于制衡與追隨兩者構成的連續性光譜之間。對沖不僅被用來描述小國對權力優勢的反應,也被用來描述大國戰略。(22)Cheng-Chwee Kuik.The Essence of Hedging:Malaysia and Singapore’s Response to a Rising China[J].Contemporary Southeast Asia,2008,30(2):161-166.例如,對霸權國而言,互惠對沖(reciprocal hedging)策略也被用以消除未來不確定性。(23)Evan S Medeiros.Strategic Hedging and the Future of Asia-Pacific Stability[J].The Washington Quarterly,2005,29(1):147.在擁有日益衰落領導者的分散單極系統中,對沖戰略是二流國家(second-tier states)的核心戰略;(24)Brock T Tessman.System Structure and State Strategy:Adding Hedging to the Menu[J].Security Studies,2012,21(2):202.在日益集權的兩極系統中,系統持續的不確定性將推動大國采取收益最大化與風險應急的對沖策略,直到兩極競爭結果趨于明顯。(25)Van Jackson.Power,Trust,and Network Complexity:Three Logics of Hedging in Asian Security[J].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f the Asia-Pacific,2014,14(3):348.從風險角度而言,由于國家體量與其抗風險能力成正比,因此對沖通常被視為小國或中等大國采用的一種安全策略,即“兩頭下注”行為,明顯的對沖策略于新興大國而言并不常見??偠灾?對沖策略關于風險應急的深刻思考為新興國制衡行為差異化的歸因提供了有益洞見。

(五)等級導向:地位追求(status competition)與霸權合法性

理查德·內德·勒博(Richard Ned Lebow)將等級制定義為對地位的排列順序。他將地位與榮譽相互關聯,并指出“地位反映了行為體在等級制度中所處的位置,即便是在理想化的精神世界中,榮譽與地位幾乎總是存在矛盾”(26)Richard Ned Lebow.Why Nations Fight:Past and Future Motives for War[M].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0:71.。這意味著拋開利益(欲望)、實力與威脅(恐懼),地位是新興大國與霸權國另一關切,主要包括新興國對地位的尋求以及霸權國對其合法性的維護。

1. 新興大國的地位追求

霸權國對新興大國地位的關注早在權力變遷之初便已存在。(27)從行為體政治心理出發,大國時常產生地位焦慮的心理,霸權國出于上述動機,不可避免地對其他國家采取維護自身地位的行為。參見:Tudor A Oneal.Between Dominance and Decline:Status Anxiety and Great Power Rivalry[J].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2014,40(1):125-152.霸權國對新興大國地位追求的回應表現為對這些新興大國的打壓程度,而打壓能否有效遏制新興大國則影響霸權國鷹鴿策略的取舍。(28)楊原.對抗還是讓步?——大國崛起進程中的鷹鴿策略取舍邏輯[J].當代亞太,2020(5):4-23.在此,新興大國對地位的追求被霸權國視為信號,霸權國通過對新興大國施加壓力進而促使其調整政策。這種觀點與“動態差異論”(dynamic differential theory) 趨同。(29)科普蘭認為,正是霸權國的這種預防性傾向推行強硬政策與新興大國對此的反饋,造就了通往大戰的五條路徑。參見:Dale C Copeland.The Origins of Major Wars[M].Ithaca and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01:39-46.霸權國預防性政策不僅受限于新興大國的地位追求策略,還備受雙方當前實力差距與趨勢優劣影響。那些實力占優但存在強烈趨勢焦慮的霸權國具有強烈動機對新興大國發起防御性進攻。(30)姜鵬.趨勢焦慮與沖突意愿:區域主導權競爭中的防御性進攻主義[J].國際安全研究,2020(4):91.

然而,上述觀點過于強調霸權國的單向能動性,可能忽視了新興大國的類型及其對國際體系的嵌入程度等相關因素。針對后者,高程和王震認為崛起大國對霸權經濟體系的依賴程度將影響這種沖突壓力。(31)高程,王震.大國崛起模式與中國的策略選擇——基于大國崛起歷史進程的比較分析[J].世界經濟與政治,2020(12):4-11.新興大國對霸權經濟體系的依賴程度越高,其在經濟等低政治領域遭受的崛起壓力越大;反之,依賴程度越小,非經濟議題領域引發的沖突則越難調和,引起全面對抗的可能性越大。在此,新興大國在國際體系,特別是經濟體系中的地位被視為自變量以衡量霸權國與新興大國之間的張力,但這種張力并非僅僅取決于經濟依賴。經濟在很大程度上是政治的結果,而非原因。除此之外,崛起大國的地位訴求與霸權國承認與否也影響著權力轉移的結果。(32)王梓元.權力轉移中的地位承認[J].國際政治科學,2021(4):41-76.

2. 霸權合法性與新興大國合法化擴張

霸權體系的穩定與否有賴于霸權合法性的強弱。這與新興大國擴張合法化是同一個硬幣的正反面。(33)Stacie E Goddard.When Right Makes Might:Rising Powers and World Order[M].Ithaca and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18:29.戴維·萊克(David Lake)認為,國際等級制體系有賴于等級制權威,后者是霸權合法性的基礎。那么“占主導地位的國家無論其規模大小,都存在重要的激勵因素通過提供秩序以獲得權威,進而獲得合法性”(34)David A Lake.Hierarchy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M].Ithaca and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09:176-177.。劉豐指出正是這種合法性(霸權正當性),即霸權國行為及其主導下秩序的可接受性與合理性,深刻地影響著新興大國的制衡行為。(35)劉豐.制衡的邏輯[M].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10:31.這種制衡既可以是硬制衡,也可能表現為軟制衡。例如蘇聯解體使得以美國為代表的自由主義意識形態失去假想敵,這種合法性的喪失直接導致了伊拉克入侵科威特并招致美國的打擊。(36)Immanuel Wallerstein.The Decline of American Power:The U.S. in a Chaotic World[M].New York and London:The New Press,2003:21.有觀點認為,由于國家權力來源多元化,大國可以通過遵循制度邏輯、維護制度信譽實現權力的可持續發展。(37)任琳,孫振民.大國戰爭之后:權力生產方式的歷史演變[J].當代亞太,2020(1):133-157.然而,新興大國能夠在不影響霸權合法性的情況下獲取權力,但卻可能意外侵蝕等級制權威。盡管這種侵蝕不會立刻影響霸權合法性,但假以時日會導致霸權合法性空心化。在此,以權威為紐帶的關系式網絡表現為程度各異的縱深化雙邊或多邊伙伴關系。(38)更多關于國際關系網絡分析的研究,參見:Emilie M Hafner-Burton, Miles Kahler, Alexander H Montgomery.Network Analysis for International Relations[J].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2009,63:559-592.董柞壯認為這種關系式權力網絡所衍生的影響力是霸權國與新興大國競爭的焦點。(39)董柞壯.影響力制衡:主導國應對崛起國的關系性邏輯[J].世界經濟與政治,2021(8):133-158.

(六)既有解釋不足

首先,“權力轉移論”片面地強調崛起國不滿的單向動機,但其重要性對新興大國而言卻并非如此。既然實力是不滿的函數,那么實力遠不及崛起國的新興大國應該維持較低水平的不滿,這無疑弱化了新興國與霸權國可能的競爭烈度。其次,新興大國面臨的緊迫的非霸權國威脅,以及新興大國的非安全動機,都可能導致新興大國采取追隨策略,然而追隨策略不僅存在被拋棄的風險,而且還以新興國的政策獨立性為代價,使其無法突破崛起困境。再次,新興大國嵌入論對新興大國有限修正主義的假定是有條件的,即所有國家都應是防御現實主義者,而忽略了新興國未來意圖的不確定性。(40)由于新興大國關于未來的承諾無法得到自證,霸權國針對新興國的戒備隨其實力的變化與日俱增,新興國與霸權體系的嵌入關系將難以持續。更多有關可信承諾問題的研究,參見:James D Fearon.Rationalist Explanations for War[J].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1995,49(3):379-414;Robert Powell.War as a Commitment Problem[J].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2006,60(1):169-203.不僅如此,這種嵌入論隱含地假設新興大國與霸權國的實力對比既不能過于懸殊,亦不能過于接近。但隨著新興大國實力的增長,我們無法得知國家生存所需的最低限度安全是否能夠得到保障,也無法得知這種限度的安全是否將隨實力的增長被重新定義致使新興大國尋求更大限度的安全。換言之,容納策略在雙方實力差距不斷縮小的狀態下無法持續。從次,風險對沖常見于小國或中等強國,新興國常習慣于將戰略對沖隱匿于諸如嵌入論、追隨政策與軟制衡中,因此,對沖戰略的模糊性實際上阻礙了有關新興國風險平衡的類似觀察。最后,在尋求地位過程中,新興大國不可避免地將遭受霸權國打壓,此類打壓不僅可能無法消除系統中的不確定性,還可能招致消極的后果,最終驅使新興國采取隱蔽手段獲取權力并侵蝕霸權合法性或進行硬制衡。簡言之,新興大國修正意圖、相對實力、是否直面霸權國威脅、利益訴求、對風險的對沖以及地位訴求構成了新興大國崛起路徑差異化的關鍵因素。上述理論分別從動機和過程解構了新興大國崛起策略與崛起進程,但對新興國崛起路徑差異化原因的探究始終缺乏統攝性框架以涵蓋之(詳見表1)。

表1 對既有研究理論的總結

本文認為,在霸權存在的體系中,擁有修正意圖的新興大國在尋求地位的過程中會受到霸權國的打壓,這種打壓源自實力差距引起的趨勢焦慮。(41)劉雨辰認為,實力衰弱的守成國在面對崛起的新興大國時,通常會采取超競爭制衡的策略以壓制競爭對手,對此,他將守成國的超競爭制衡策略作為分析對象。與之相反,本文將上述壓制作為常量以分析崛起新興大國對此產生的差異化政策。參見:劉雨辰.超競爭制衡:美國對華戰略的一個分析框架[J].世界經濟與政治論壇,2023(1):1-36.受到系統不確定性引起的信息問題影響,雙方錨定相對制度韌性變量,并最終引起新興大國制衡行為的差異化(詳見圖1)。

圖1 本文理論框架資料來源:筆者自制。

三、相對制度韌性:理解新興大國差異化崛起的一個理論框架

(一)分析框架的提出

首先,筆者認為新興大國崛起的首要目標并非總是修正或重建國際體系,有時更多是為無政府狀態所驅動,進而尋求安全。若崛起大國競爭的首要目標是安全,這意味著該類競爭首先應該遵從結構現實主義制衡邏輯。(42)在單極世界中,強國的通病在于過度擴張(overextension),它們不僅傾向于減少自身緩和的動機,而且還不愿自我約束。與此同時,在非對稱權力關系中,弱國過度反應,往往過于敏感并采取某些自我防衛的措施,這些措施卻被霸權國視為敵意行為。參見:[美]肯尼斯·沃爾茲.冷戰后的結構現實主義[C]//[美]約翰·伊肯伯里,主編.美國無敵:均勢的未來.韓召穎,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38;Andrew Kydd.Trust and Mistrust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M].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5:39-40.其次,崛起大國對霸權的制衡是應激而非自發的。有鑒于霸權國在現狀與相對實力的優勢地位,筆者認為,崛起大國實力的增長將導致霸權國既擔心現狀有被破壞的風險,又擔心彼此實力的接近會導致其在未來面對崛起大國時有心無力,從而霸權國將產生緊迫的權力貼現心理。此外,若將相對實力誘發的霸權國預防性邏輯視為結構性的,那么崛起大國針對霸權國的制衡行為則是觸發性的(triggered),即被迫而非自發產生。

傳統意義上,制衡意味著一國通過內部動員或結盟來創造或聚集軍事力量,以防止或阻止外國勢力或聯盟對該國的領土占領或政治和軍事統治。(43)Randall L Schweller.Unanswered Threats[M].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0:9.一言以蔽之,內部制衡旨在通過軍備建設提高一國制衡能力,外部制衡則將結盟作為短期提升該國軍事能力的重要手段。(44)軟制衡與傳統內部制衡一樣,都是通過增強自身力量以平衡其他國家權力或威脅的一種抵消式策略,其區別在于軟制衡更強調外交、經濟相互依賴與國際制度的作用。本文認為,軟制衡是內部制衡的外在表征,旨在為內部制衡贏得時間與合法性。參見:Christopher Layne. The War on Terrorism and the Balance of Power: The Paradoxes of American Hegemony[C]//Thazha Varkey Paul, Jarnes J Wirtz, Michael Fortmann, eds.Balance of Power:Theory and Practice in the 21st Century.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4:105-106.盡管霸權國的絕對優勢(45)William C Wohlforth.The Stability of a Unipolar World[J].International Security,1999,24(1):5-41;Stephen G Brooks,William C Wohlforth.Hard Times for Soft Balancing[J].International Security,2005,30(1):72-108.、霸權國與其他大國捆綁性制度安排(46)Gilford J Ikenberry.Institutions,Strategic Restraint,and the Persistence of American Postwar Order[J]. International Security,1998,23(3):78;Gilford J Ikenberry.After Victory:Institutions,Strategic Restraint,and the Building of Order after Major Wars[M].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0.以及大國對霸權國承諾的依賴(47)John J Mearsheimer.The Tragedy of Great Power Politics[M].New York:W.W. Norton,2001:392-396.可能導致崛起大國制衡行為的明顯缺失或者產生所謂的“軟制衡”,(48)內部制衡與外部制衡的簡單二分只能區分有無明顯制衡行為,但無法衡量制衡的程度。軟制衡的隱蔽性與非直接對抗性是對新興大國制衡行為程度劃分的有效補充。參見:Robert A Pape. Soft Balancing against the United States[J].International Security,2005,30(1):7-45;Stephen M Walt.Taming American Power:The Global Response to U.S. Primacy[M].New York:W.W. Norton,2005:126-132.但這并不意味著那些采取追隨策略或嵌入霸權體系的新興大國不再制衡。相反,所有國家都存在內部制衡,只不過一國經常根據威脅緊迫程度權衡內部制衡與外部制衡哪個更可取。

根據結構現實主義的經典論述,內部制衡與外部制衡的側重點并不相同,但其最終目的都是提高自身的既有制衡能力。簡言之,內部制衡的核心在于一國的政治能力(制衡能力轉變速率)。(49)克里斯托佛·萊恩(Christopher Layne)指出,上述模仿效應不僅包括新興大國學習成功國家的軍事戰略、戰術、武器和技術,同時還有管理和組織能力。因此,模仿效應集中作用在兩個維度:一是調節物質能力增長方式;二是提升一國資源利用效率與轉化速率。參見:Christopher Layne.The Unipolar Illusion:Why New Great Powers Will Rise[J].International Security,1993,17(4):15.而外部制衡的核心在于威脅來源。對于新興大國而言,其制衡路徑應是組建反霸權聯盟。但考慮到威脅緊迫性,一種更普遍的情況是:一國既是新興大國,又是霸權國的盟國。(50)Stephen M Walt.The Origins of Alliances[M].Ithaca and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7:21.對于新興大國而言,受援國自主性的削弱(犧牲主權換安全)并非總是劃算。隨著新興大國實力的增長,聯盟內部不對稱程度逐漸減小,霸權國在聯盟內部針對該新興大國的打壓以及新興大國愈發明顯的制衡行為是可預見的。當新興大國與霸權國互為盟友關系時,聯盟內部存在類似“聯盟管理”的霸權國脅迫行為,聯盟內部霸權國與新興大國的關系實際上是等級制聯盟下的非對稱性依附關系,而制衡的邏輯客觀要求大國應置于無政府狀態下的對稱性競爭關系。因此,要將這種非對稱關系重新轉變為無政府狀態下的對稱性競爭關系,可行的辦法是將這種非對稱關系體現為新興大國針對霸權國的制衡意愿。在研究周邊國家應對中國崛起所做出的戰略選擇時,陳小鼎等認為周邊國家的制衡能力與制衡意愿在其中發揮了決定性作用。(51)陳小鼎,王翠梅.周邊國家應對中國崛起的戰略選擇:一種基于制衡能力和制衡意愿的解釋[J].當代亞太,2019(1):56-78.類似地,新興大國與霸權國也遵循這種邏輯。

可以試想,當新興大國受到霸權國庇護時,新興大國很難具有強烈意愿加強內部制衡。因此,無論是從非對稱性角度理解制衡意愿,還是從體系約束理解內部制衡必要性,都客觀要求筆者將新興大國的制衡能力與制衡意愿統合在一起。正是基于這種思考,筆者認為這種包含復雜動態選擇的統合過程可以被定義為崛起大國的制度韌性。

國際關系學界關于韌性(resilience)的定義并沒有統一定論。相比之下,心理學將韌性視為“個體在經歷創傷事件后積極適應的能力”;社會學將韌性定義為“個體在面對重大逆境時積極適應的‘動態過程’(dynamic process)”;生態學用韌性來描述“生態系統如何適應狀態變化并恢復到先前狀態,或在面臨干擾時保持其功能的能力”。(52)Philippe Bourbeau.Resilience and International Politics:Premises,Debates,Agenda[J].International Studies Review,2015,17(3):374.面對不同研究對象,上述定義強調的本體有層次上的區分,在引入國際關系研究時亦是如此。以國家為單位的議題研究傾向于采取心理學的“復原力”(resilience)和社會學的“動態適應”定義。(53)菲利普·布爾博(Philippe Bourbeau)認為心理學乃至社會學中的韌性概念具有先驗性的規范偏差,即韌性是個體在面對干擾或沖擊時總是表現為積極適應,但韌性并不總是政治、社會、經濟生活中的可取特征,因此在運用該概念時應辯證看待。參見:Philippe Bourbeau.Resilience and International Politics:Premises,Debates,Agenda[J].International Studies Review,2015,17(3):377-378.在以自由主義秩序為議題的研究中,生態學的韌性定義更為契合。(54)自由主義秩序的適應更新能力更符合生態學的系統論。參見:Emanuel Adler.Resilient Liberal International Practices[C]//Tim Dunne, Trine Flockhart, eds.Liberal World Order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53-68;David Chandler.Resilience and the “Everyday”:Beyond the Paradox of Liberal Peace[J].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2015,41(1):27-48.簡言之,“韌性是指持續應對和適應變化以克服逆境并保持與目的適配的能力”(55)Trine Flockhart.Is This the End? Resilience,Ontological Security,and the Crisis of the Liberal International Order[J].Contemporary Security Policy,2020,41(2):217-218.。本文對制度韌性的定義與社會學類似,強調新興大國在面對霸權國壓制(重大逆境)時積極適應的“動態過程”。需要強調的是,與生態系統類似,霸權國在面對多個新興國時首要關注對其威脅最甚的行為體,但這并不意味著霸權國與其他的新興國在客觀上不存在競爭。在此,制度韌性可被認為是等級制權威的具化,一定程度上解釋了制衡的原因,多個新興國與霸權國間的多方博弈作為制衡結果并非本文探討的重點。(56)相對制度韌性越弱,二元關系行為體等級強度越強,霸權國權威及其強制能力越強,新興國制衡動機越弱。關于等級制權威的相關論述,參見:David A Lake.Hierarchy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M].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11:60-63.此外,盡管霸權國偏好排序會影響霸權國當前戰略目標,但這并不影響系統中客觀且長期的生態位競爭關系,只要新興國與霸權國結構性矛盾依舊存在,制衡與反制衡始終是新興國與霸權國的首要關切。

綜上,筆者認為新興國相對于霸權國的政治能力可被視為新興國自身的適應力,其本質亦是一種制衡能力(調用國家機器的能力)。新興國對霸權國的依賴程度可被視為新興國制衡意愿的表現。據此,本文將制度韌性概念定義為“新興國在面臨霸權國壓制的情況下強化制衡意愿,并能動地積極適應環境的能力”。變量設置詳見圖2。

圖2 本文自變量和因變量設置資料來源:筆者自制。

(二)變量設置與衡量

本文認為,新興大國制衡行為與其自身制度韌性相關,關鍵在于如何衡量制度韌性。

鑒于制度韌性由制衡能力與制衡意愿組成,因此本文對制度韌性的衡量分為兩部分。其一是參照霸權國衡量出新興國的制衡能力(相對政治能力);其二是衡量新興國的制衡意愿(新興國對霸權國的依賴程度)。

1. 新興國制衡能力:相對政治能力

借鑒權力轉移論中對國家能力的劃分,(61)權力轉移論者認為,當崛起國(rising power)實力達到主導國(dominant power)實力的80%—120%(通常以GDP為實力指標)時,崛起國與主導國可被視為處于權力轉移進程之中。參見:Abramo K Organski, Jacek Kugler.The War Ledger[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1:49.筆者劃定新興大國相對政治能力處于0.8以下時,新興大國自適力為低;處于0.8以上時,為高。

2. 新興國制衡意愿:對霸權國的依賴程度

正如前文所述,新興國對霸權國的依賴程度直接反映了其在面對霸權壓制時可能產生的制衡意愿。因此,本文將霸權國進行固定,通過觀察新興國與霸權國相互依賴程度以及是否存在聯盟關系,便能粗略判定新興國對霸權體系的嵌入程度,并據此大致衡量新興國自主性程度以估算其制衡意愿。對此,本文將新興國對霸權國的依賴程度的衡量劃分為五個條件,依次為領土接壤、經濟高度依賴、軍事互信與軍售、同盟或部分安全讓渡、軍事占領。本文設定,新興國對霸權國依賴分別滿足兩個或以上條件時,其依賴程度為高,新興國制衡意愿為弱;滿足一個或以下條件時,依賴程度為低,制衡意愿為強(判定依據詳見表2)。

表2 新興大國對霸權國依賴程度與衡量標準

(三)研究假設

根據新興國對霸權國依賴程度引申的制衡意愿與新興國自適力水平,可以得到四種程度的制度韌性水平,依次為極強制度韌性、強制度韌性、弱制度韌性和極弱制度韌性(詳見表3)。研究假設如下:

假設1:當新興大國制衡能力高,制衡意愿強時,其相對制度韌性水平為極強,新興國將試圖降低霸權合法性。霸權國傾向于視該國為戰略競爭對手,對其實行全面遏制或對抗的政策。

假設2:當新興大國制衡能力低,制衡意愿強時,其相對制度韌性水平為強,新興國試圖合法化自身崛起并尋求守成國對其地位的承認。霸權國傾向于視該國為潛在戰略對手,根據自身偏好變化對新興國“既接觸又遏制”,進而產生容納與遏制兩種政策導向。

假設3:當新興大國制衡能力高,制衡意愿弱時,其相對制度韌性水平為弱,新興國將采取嵌入式崛起戰略或對沖戰略。霸權國傾向于拉攏培植該國,將其視為戰略支點以防止地區霸權。

假設4:當新興大國制衡能力低,制衡意愿弱時,其相對制度韌性水平為極弱,新興國將采取全面追隨策略。霸權國傾向于深入捆綁該國以實現戰略協同。

表3 新興國相對制度韌性水平

四、案例檢驗:亞太地區新興大國崛起路徑對比分析

(一)審慎路徑與反霸主義:地緣性求存與冷戰后俄美關系的收縮

俄羅斯(蘇聯)安全焦慮與領土面積呈正相關,即領土越廣,安全焦慮越強烈。為了維護領土安全,俄羅斯對霸權國采取了一種審慎的態度并試圖降低霸權合法性。從蘇聯到俄羅斯,其對應的國家目標經歷了從絕對安全到有限安全,再到最低限度安全的轉變。從兩次車臣戰爭到格魯吉亞戰爭,再到俄烏沖突,俄羅斯對霸權愈加強硬的控訴不僅展示了其不斷增強的制衡能力,也彰顯了其強烈的制衡意愿。

首先,俄羅斯在相對政治能力上的調整十分明顯,這與蘇聯解體有關。有證據顯示,除了冷戰初期、赫魯曉夫的導彈外交時期和勃列日涅夫在發展中國家的過度擴張階段,蘇聯的大戰略一直是現實且溫和的。(62)Jack Snyder.Myths of Empire:Domestic Politics and International Ambition[M].Ithaca and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3:252.這種溫和的戰略不僅主導后冷戰時期美蘇競爭,更是覆蓋了冷戰結束后的美俄地緣競爭??偟膩碚f,溫和戰略在后冷戰時期的蘇聯主要體現在政治結構失衡導致的較弱的政治能力,即政治卡特爾化。政治卡特爾化與經濟寡頭化始終貫穿于后蘇聯時期與俄羅斯。早在赫魯曉夫時期,蘇聯便奉行一種進攻性緩和的政策,意在通過戰略意識形態聚合政治聯盟,然而這種意識形態對每個聯盟成員都有所承諾。赫魯曉夫試圖實現這一承諾,卻釀成空前的“膽小鬼博弈”(chicken game)。赫魯曉夫的失敗促使勃列日涅夫另辟蹊徑,試圖通過構建溫和的左翼聯盟,聯合發展中國家,推動與西方的緩和,達成軍備控制并接受西方技術轉讓,進而解決經濟問題。(63)Jack Snyder.Myths of Empire[M].Ithaca and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3:246-249.在該過程中,進攻性緩和政策與意識形態鞏固組成的長期聯盟逐漸瓦解,但政治卡特爾化卻愈發明顯,勃列日涅夫的逝世進一步造成蘇聯內部的混亂。不僅如此,政治卡特爾化還導致軍工復合體與能源寡頭在蘇聯乃至俄羅斯的產業結構中占據主導地位,軍事與經濟能力的嚴重不對稱致使蘇聯在國內面臨嚴峻處境。

為應對政治卡特爾化,戈爾巴喬夫將手中的權力結合民主元素,希望通過“自下而上的方式”削弱黨、重工業、軍隊等官僚卡特爾的權力。他認為,只有在國內實行民主化,同時在國外更加和平及與他國相互依賴程度增加的條件下,蘇聯才能停止衰落,繼續維持超級大國地位。(64)[美]戴爾·科普蘭.經濟相互依賴與戰爭[M].金寶,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357.但這種思維轉向卻造成了政治上的混亂,此次改革流于失敗,最終導致蘇聯的解體。盡管繼承蘇聯衣缽的俄羅斯對政治結構進行了調整并重塑政治能力,卻未能完全肅清政治卡特爾化的流毒:能源和軍工寡頭。由能源和軍工寡頭構成的單一的國家物質能力結構助推了俄羅斯的外交政策取向,使其以軍火與能源為營生,輔之以戰爭。政治卡特爾化與經濟寡頭造成了蘇聯乃至俄羅斯制度與組織效率僵化。圖3展示了俄羅斯相對政治能力的變化趨勢,蘇聯解體后,俄羅斯不僅面臨經濟改革與寡頭清算的陣痛,還面臨分裂勢力的困擾。盡管俄羅斯新生政權在國家實力與政治能力上處于倒掛狀態,但兩者變動趨勢與幅度保持著相同的步調。第二次車臣戰爭結束(2000年)后,俄羅斯政治能力趨于平穩。

圖3 俄羅斯相對國家實力與相對政治能力(以美國為參照)資料來源:Relative Political Capacity Dataset(Version 2.4)[DB/OL].(2020-09-25)[2022-11-15].https://dataverse.harvard.edu/dataset.xhtml?persistentId=doi:10.7910/DVN/NRR7MB;Correlates of War Project[DB/OL].(2023-04-19).https://correlatesofwar.org/.

其次,鑒于雙方脆弱的相互依賴關系,俄羅斯制衡意愿較強,因此對霸權國一直采取審慎的反霸主義態度?!霸谡嬲睦鋺鹬?蘇聯是直接的軍事和意識形態威脅,兩國關系中幾乎沒有經濟或社會相互依存關系,因此遏制是一個可行的目標?!?65)Joseph S Nye,Jr.How Not to Deal with a Rising China:A US Perspective[J].International Affairs,2022,98(5):1640.俄羅斯作為蘇聯的繼承者,始終承受著上述遏制態勢。盡管俄羅斯曾經短暫尋求西方承認并試圖融入其中,但上述愿景卻未能實現。究其根本,在于“俄羅斯對美國的歐洲霸權秩序管理而言既不重要,也沒有能力顛覆它。因此,盡管美國想對俄羅斯進行整合,但在追求更高的地區優先事項時,其只愿本著‘接受或離開’(take it or leave it)的原則進行討價還價”(66)Michael Mastanduno.Partner Politics:Russia, China,and the Challenge of Extending US Hegemony after the Cold War[J].Security Studies,2019,28(3):480.。

總而言之,俄羅斯逐漸走強的政治能力,加之與霸權國較弱的依賴關系,導致俄羅斯在面對霸權國遏制時不僅表現出極高的環境適應能力,而且凸顯了強烈的制衡意愿。極強的制度韌性是俄羅斯崛起路徑中敢于反對霸權的重要依據。

(二)經濟嵌入與軍事安全深化:冷戰期間日美關系的再定位及其捆綁

日本崛起困境在于其對西方市場的依賴與防務非正?;?。美日在安全領域的高度捆綁以及日本對西方市場的依賴消除了日本脫嵌霸權體系的可能。一言以蔽之,戰后日本作為“亞洲四小龍”之一,其新興崛起依托于美國的安全保護與西方自由經濟體系。

一方面,戰后日本的相對政治能力迅猛發展,并于20世紀60年代末達到較高水平,這與其強悍的經濟發展密不可分。1952年,日本結束了美軍占領時代,生產恢復到戰前水平,但當時的國民生產總值僅為英國或法國的1/3。到20世紀70年代后半期,日本的國民生產總值迅速增加至英、法兩國的總和,約為美國國民生產總值的一半。(67)[日]傅高義.日本第一:對美國的啟示[M].谷英,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6:9.簡言之,日本深刻改變了國際經濟體系結構與國際力量格局,并對深陷越南戰爭與石油危機的美國構成嚴重的威脅。日本對美國霸權的挑戰源自1965年。內需和出口的雙向刺激極大地促進了日本經濟的發展,使其迅速成為西方資本主義第二大經濟體。

另一方面,由于日本的強勢崛起,日美貿易收支出現逆轉。長期逆差使美國處于貿易收支平衡危機中,結果日本不僅被美國視為搭便車者,還逐漸被視為一種威脅。(68)[日]五百旗頭真.日美關系史[M].周永生,等,譯.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12:234-235.出口導向型經濟使日本經常性收支盈余逐漸擴大,美國作為日本最大出口國收支持續惡化,美日產生嚴重的貿易摩擦問題。在此背景下,美國利用經濟杠桿,借調控匯率之名,行遏制日本之實。盡管有觀點認為,“廣場協議”是各國協調操縱匯率的一次成功的嘗試,(69)Jeffrey Frankel.The Plaza Accord,30 Years Later[Z/OL].(2016-01-18)[2022-10-24].https://www.nber.org/system/files/working_papers/w21813/w21813.pdf.但毋庸置疑,該協議的根本目的是調整美元比價,并消除美國經常性收支不平衡。為此,日本無奈地選擇了自我犧牲。被迫升值的日元抑制了日本出口的增長,大量資金涌入日本土地與股市,最終形成泡沫經濟并導致日本陷入長期的經濟萎靡。(70)不僅如此,美國還通過控制本國與西歐市場對日本出口商品加以限制。參見:黃琪軒,李晨陽.大國市場開拓的國際政治經濟學——模式比較及對“一帶一路”的啟示[J].世界經濟與政治,2016(5):112-115.

國家實力的快速增長帶動了日本政治能力的長足發展(詳見圖4),然而日本較強的制衡能力并未使其趁機掙脫美國的安全枷鎖,反而不斷強化與美國的安全合作與盟友關系。美國僅運用經濟權力杠桿便成功遏制日本的崛起,其背后是日本的外交和防務與美國的高度捆綁。從相對政治能力來看,20世紀70年代以后日本政治能力便已經達到穩健的高水平,特別是70年代后半期。得益于成功的出口政策與資本積累,日本獲得了經濟大國的地位,但與此同時,日本并未借機扭轉其安全戰略,而是強化了其嵌入式戰略,將經濟層面的嵌入關系進行全方位擴展。

圖4 日本相對國家實力與相對政治能力(以美國為參照)資料來源:Relative Political Capacity Dataset(Version 2.4)[DB/OL].(2020-09-25)[2022-11-15].https://dataverse.harvard.edu/dataset.xhtml?persistentId=doi:10.7910/DVN/NRR7MB;Correlates of War Project[DB/OL].(2023-04-19).https://correlatesofwar.org/.

從對霸權國依賴程度來看,日本不僅在經濟上高度依賴美國,而且雙方在軍事互信、軍事同盟與領土駐軍等領域合作緊密。例如,1951年美日簽訂的《美日安全保障條約》規定日本從屬于美國,且美國可以不受限地設立、使用、擴大在日本的軍事基地;1960年簽訂的《日美安全保障條約》雖然凸顯日本的獨立自主,強調日本和美國同為平等的國家,但并未改變日本與美國在軍事與安全層面高度捆綁的事實。長期以來,日本通過西歐與北美的超大市場實現了經濟上的騰飛,但在政治與戰略層面不斷面臨來自美國更高的協作要求。緊密的依賴關系導致日本對美國較弱的制衡意愿(詳見表4)。

表4 日本對霸權國依賴程度判定

盡管日本擁有較高的制衡能力,但與美國緊密的依賴關系制約了其制衡意愿的表達,由此導致了日本較弱的制度韌性,而這反過來又加深了日本的崛起困境,那么霸權庇護下的美日關系應當何去何從?有智庫認為美英特殊伙伴關系可能是指導美日聯盟發展的最好模式。(71)Institute for National Strategic Studies.The United States and Japan:Advancing toward a Mature Partnership[Z/OL].(2000-10-11)[2022-11-20].http://armitageint.wpengine.com/wp-content/uploads/2018/06/ArmNye-Oct-2000-Report.pdf.另一種觀點認為美德關系是一個更好的模式:“德國正在擺脫二戰的束縛,在歐洲發揮更積極的作用,并愿意在區域多邊框架內開展工作,從而為鄰國提供穩定的保證,這是美國和日本在確定變革方向時應該參考的模式?!?72)Gilford J Ikenberry, Takashi Inoguchi,eds.Reinventing the Alliance:US-Japan Security Partnership in an Era of Change[M].New York:Springer,2003:3.種種跡象表明日本比德國走得更遠,如嘗試修改憲法第九條解禁自衛權,試圖恢復日本為正常國家,力求在亞洲地區發揮主導性作用。(73)囿于文章篇幅與控制變量,本文選取了被視為新興大國的四個亞洲國家案例,但事實上,德國亦符合本文的案例對象要求。相關數據顯示,德國統一時,其相對國家實力為美國的1/5,近20年持續下跌近1/10水平,但其相對政治能力一直保持在較強水平(介于0.9到1.0之間),鑒于德國對美國的依賴程度類似于日本,其制衡意愿較低,由此呈現弱制度韌性。與日本不同的是,德國所處的地緣環境更為復雜,盡管德日雙方都采取了嵌入式崛起戰略,但德國政策中的戰略對沖傾向明顯高于日本。最后需要指出的是,與德國不同,未來日本可能缺乏能力支撐,這使得美國在考慮美日關系時將弱化日本的自主性定位,最終使美日關系的主從屬性變得更為徹底。美日關系愈發明顯的主從特征在當前的日本外交政策中隨處可見也印證了這一點。

(三)安全協作與機會主義追隨:冷戰后印美關系的重塑與戰略求同

印度抱有強烈的擴張主義與機會主義心態,試圖尋求南亞地區的絕對安全,這種貪婪動機往往驅使印度聯合域外霸權國以實現其目標。因此,印度在崛起過程中選擇了與霸權國形成協作的特殊關系并采取了全面追隨的策略。

圖5 印度相對國家實力與相對政治能力(以美國為參照)資料來源:Relative Political Capacity Dataset(Version 2.4)[DB/OL].(2020-09-25)[2022-11-15].https://dataverse.harvard.edu/dataset.xhtml?persistentId=doi:10.7910/DVN/NRR7MB;Correlates of War Project[DB/OL].(2023-04-19).https://correlatesofwar.org/.

一方面,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印度在政治能力上發展迅速但一直尚未達到強勁水平,直到近年才有所改觀(詳見圖5)。印度制衡能力與其外交政策互為因果:對中立主義的拋棄意味著過早卷入國際斗爭而忽略了內部發展。早在1947年印巴分治前,時任印度副總理兼外交部長的尼赫魯在關于國際問題的諸多演講和著作中已經闡明了印度外交政策大綱:希望印度有一個獨立于當時正在形成的兩個權力集團外的外交政策——中立主義。(74)Dennis Kux.India and the United States:Estranged Democracies,1941-1991[M].Collingdale:Diane Publishing,1992:55.但“中立主義”很快便被印巴沖突證明是不切實際的。盡管美印是世界最大的兩個所謂西式“民主”實體,但美巴關系深刻影響美印關系。對于印度來說,正是美巴的聯盟關系促成英迪拉·甘地(Indira Gandhi)尋求蘇印結盟(20世紀60年代末,中蘇關系惡化推動蘇印關系進一步深化),并促使該結盟關系一直維持到后冷戰時期。印度的區域霸權主義使其忙于擴張并深陷地區沖突,包括但不限于印巴沖突、中印邊境沖突等,因此疲于發展經濟的印度政治能力較為薄弱。

另一方面,在對霸權國依賴程度上,印度在蘇聯與美國兩個超級大國間左右逢源,并在冷戰結束前與美國實現了緩和,而且在近年來形成了較為緊密的準盟友關系。首先,冷戰后,美印實現了所謂從 “疏遠的民主”到“參與式民主”的緩和。1982年,英吉拉·甘地在對美國事訪問期間表達了尋求在共同領域合作的期望,隨后雙方有效解決了由核電燃料運輸所引發的爭端,并促成時任副總統的老布什在1984年對印度的回訪。至此,美印關系實際上已經開始回暖。1984年美國更是簽署147號國家安全指令,向印度出售高技術,促成美印簽署技術轉讓諒解備忘錄。(75)胡志勇.冷戰時期美國的南亞戰略與美印關系[J].南亞研究季刊,2009(4):19-26.然而,斯德哥爾摩和平研究所(SIPRI)武器轉讓數據庫顯示,印度卻在1986年末才開始從美國進口軍事裝備,且美印軍售一直維持在較低水平。(76)相關數據來自斯德哥爾摩和平研究所:SIPRI. Database of Stockholm International Peace Research Institute [DB/OL].[2022-11-10].http://www.sipri.org/databases.armstransfers.這既可視為印度在蘇印同盟框架下的試探行為,也可看作美國正在為冷戰結束后的單極格局做準備。從1995年到2001年,美印在相關框架協議下開始推進防務合作關系制度化。2005年,兩國簽訂《美印防務關系新框架》,雙方軍事合作程度進一步加深。2013年,印度前防務部長薩爾曼·庫爾西德(Salman Khurshid)宣稱美印關系實則從“疏遠的民主”(estranged democracies)走向“參與式民主”(engaged democracies)。(77)Salman Khurshid.India-U.S. Relations:The Search for a Transformative Moment[EB/OL].(2013-06-25)[2022-10-19].https://www.mea.gov.in/press-releases.htm?dtl/21868/.2014年,納倫德拉·莫迪(Narendra Modi)任內的印度政府與奧巴馬政府的高頻率互訪進一步強化了美印關系。2015年《美印防務關系框架》得以續簽更是為美印準軍事聯盟奠定了基礎。

其次,近年來美印協作更是實現了從“參與式民主”到“協作式民主”的轉變。2016年奧巴馬政府高調宣布美國將印度提升為主要的國防伙伴,并指出這一地位是其他任何國家都沒有的。不僅如此,盡管該聯盟不是正式的,但作為 2015年續簽的十年國防協議的擴展,美印簽署的深化軍事合作協議意味著印度將在2018年享受成為美國條約盟友的一些好處,例如獲得國防技術。(78)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U.S.-India Relations:1947-2020[EB/OL].(2021-12-21)[2022-10-19].https://www.cfr.org/timeline/us-india-relations.通過該聲明,筆者認為自2016年起,美印已邁入準盟友關系建設的實質階段。此后,美印簽訂了多個基礎軍事協議。最甚的是,2020年10月27日,美印簽訂《基礎交流與合作協定》(The Basic Exchange and Cooperation Agreement, BECA),該協定將允許印度共享美國的地理空間數據以提高印度無人機和巡航導彈的精確性。至此,BECA作為美印兩國過去二十年軍事合作四個基礎協議中的最后一環已經完成閉合,向準聯盟跨出實質性的一步。(79)其余三個分別是2002年簽訂的《保護共享軍事信息協議》、2016年簽訂的《后勤交換協議備忘錄》、2018年規定印度成為美國安全軍事網絡通信的一部分。參見:Abhijnan Rej.India and US Likely to Sign Geospatial Intelligence Pact[EB/OL].(2020-08-24)[2022-10-20].https://thediplomat.com/2020/08/india-and-us-likely-to-sign-geospatial-intelligence-pact/.2021年9月21日,在美印領導人聯合聲明中,雙方領導人一致同意推動建立全面的全球戰略伙伴關系(Comprehensive Global Strategic Partnership)。(80)The White House.U.S.-India Joint Leaders’ Statement:A Partnership for Global Good[EB/OL].(2021-09-24)[2022-10-29].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tatements-releases/2021/09/24/u-s-india-joint-leaders-statement-a-partnership-for-global-good/.這一聲明可被近似認為美印準軍事同盟已大致形成。關于印度對美依賴程度的判定,詳見表5。

表5 印度對霸權國依賴程度判定

總而言之,盡管冷戰后印度相對政治能力得到了顯著提升,但總體仍處于低位水平,其制衡能力水平較低。不僅如此,隨著印美關系進一步強化,軍事與經濟上對美國的高度依賴導致印度降低了針對美國的制衡意愿。因此,印度制度韌性水平為極弱,并奉行全面追隨霸權國的相關策略。與此同時,霸權國傾向于與印度進行深度捆綁以實現戰略協同。(81)王文佳,汪偉民.“戰略利他主義”還是“選擇性合作”?——美國對印政策爭論及其中國因素[J].世界經濟與政治論壇,2022(2):104.

(四)從“戰略伙伴”到競爭對手:冷戰后中美關系的轉圜與遇冷

首先,冷戰結束后,中美關系呈現“經熱政冷”的態勢。隨著更多的經濟因素介入且迅速擴大,中美的經貿聯系進一步加深,但中美在政治與軍事上的沖突風險卻在不斷加大。(82)Aaron L Friedberg.Competing with China[J].Survival,2018,60(3):7-64.一方面,改革開放以后中國有針對性地實行了“價格雙軌制”的漸進式改革,重點實現工業部門改革(競爭性市場結構的形成)與非國有部門的成長(農村改革與鄉鎮企業興起)。(83)張軍.“雙軌制”經濟學:中國的經濟改革(1978—1992)[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11-25.從1979年到1995年,中國對不合理的經濟結構(計劃經濟體制尚未退場)的調整大幅提高了其稅收水平,過低的經濟活躍人口(農村勞動力過剩(84)聯產承包制推行后,全國農村剩余勞動力約占農村總勞動力的30%—40%,約1.3億人。參見:蕭冬連.探路之役——1978—1992年的中國經濟改革[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116.與城市化人口過低(85)從1979年到1992年,中國城市人口占總人口比重基本保持在13%—15%之間,自1992年以后平均每年以4個百分點增加,直至2001年。參見:Correlates of War.Database of Correlates of War Project[DB/OL].[2022-10-31].https://correlatesofwar.org/.)無法支撐城市化進程的局面得到了巨大改善。在該階段,中國的政治能力不斷提升但并未達到強勁水平(詳見圖6)。不僅如此,改革開放后的前二十年,中國將重心聚焦于經濟建設,相對忽視對軍事現代化進行重大投資的呼聲。西方“顏色革命”、蘇聯解體與伊拉克戰爭加快了中國有關軍事建設與改革的認知轉變?;诖?美國憚于中國對亞太霸權體系的沖擊力及其對中國政治能力急劇變化的夸大與敏銳感知,使其在1994—2001年間對中國采取了較為嚴格的遏制政策。

圖6 中國相對國家實力與相對政治能力(以美國為參照)資料來源:Relative Political Capacity Dataset(Version 2.4)[DB/OL].(2020-09-25)[2022-11-15].https://dataverse.harvard.edu/dataset.xhtml?persistentId=doi:10.7910/DVN/NRR7MB;Correlates of War Project[DB/OL].(2023-04-19).https://correlatesofwar.org/.

另一方面,西方對中國有關人權的批評及其相關制裁阻礙了中美相互依賴關系的進一步發展并停滯于經濟層面(詳見表5)。盡管較弱的相互依賴關系強化了中國在面臨霸權國打壓時的制衡意愿,但考慮到中國在面對美國打壓時缺乏足夠的制衡能力,中國在彼時采取了與俄羅斯類似的崛起路徑:在斗爭中尋求緩和。因此,在面對第三次臺海危機、南聯盟使館被炸、南海撞擊事件時,中國防止了事態的擴大。

表6 中國對霸權國依賴程度判定

其次,“9·11”事件之后,美國戰略重心開始轉移,中美關系呈現“政經皆熱”的態勢。出于反恐的需要,美國對中國采取了一種溫和的“容納”戰略。這種戰略表現為兩個方面:在歐洲,美國希望整合俄羅斯;在亞洲,美國尋求與中國保持接觸與合作?;诖?美國提出與中國形成互惠互利的“伙伴關系”(mutually beneficial partnership)。(86)為了將中國納入其霸權秩序,美國提出了跨越經濟、安全和政治的通融條款,其中關鍵的經濟舉措是允許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馬斯坦多諾認為,這一合作關系成為其自身成功的犧牲品,并在2010年之后逐漸走向崩潰。參見:Michael Mastanduno.Partner Politics:Russia,China,and the Challenge of Extending US Hegemony after the Cold War[J].Security Studies,2019,28(3):497.簡言之,美國對亞太的戰略布局與中東反恐戰略目標的客觀要求迫切需要亞太地區保持穩定,由此形成了中國的戰略機遇期。(87)2001年入世之后,中國進入了一個GDP年均增長率10%以上、為期至少10年的經濟高速增長期。參見:楊潔勉.美國的全球戰略和中國的戰略機遇期[J].國際問題研究,2003(2):11-16;劉旻瑋.復合窗口期與體系性沖突的時機[J].國際政治科學,2020(4):68.

最后,自2010年以來,美國開始轉變對華政策,嘗試破壞“戰略伙伴關系”。(88)美國對“戰略伙伴關系”的質疑始自2010年,“中國威脅論”甚囂塵上,但當時民主黨并未采取實質性舉措。2014年,中國GDP(以購買力平價計算)首超美國,這引起美國右翼保守勢力巨大的不安,中美關系開始加速滑坡。在此背景下,美國利用其盟友頻繁策劃地緣沖突,如2012年中菲“黃巖島爭端”、2013年中日“釣魚島事件”、2016年“‘薩德’入韓”等,直至2017年中美關系跌至冰點,呈現“政經皆冷”態勢。

總而言之,自2001年以來,中國相對政治能力穩定在強勁水平。與此同時,中國與美國相互依賴關系僅停留于經濟層面,相互依賴程度始終較低,在面對美國打壓時中國制衡意愿明顯,具備極強的制度韌性。這導致中國要求美國須“從實力出發處理中美關系”并審慎對待中美關系。在此背景下,美國既缺乏有效脅迫手段,又擔心相關政策觸碰雙方核心利益。因此,美國對華政策呈現出兩面性。一方面,美國通過“小院高墻”的方式窮盡各種脅迫手段加速與中國脫鉤,迫使中國讓步,例如科技競爭、貿易摩擦等;(89)秦剛.大變局、大格局、大胸懷——中美必須找到新時期正確相處之道[J].國際問題研究,2022(4):14.另一方面,雙方期冀通過談判建立包括核心利益的一攬子清單并針對不同議題進行篩選式談判,這體現在雙方一致同意為競爭建立“共識性圍欄”(common-sense guardrails for competition),(90)The White House. Background Press Call by Senior Administration Officials on President Biden’s Virtual Meeting with President Xi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DB/OL].(2021-11-16)[2022-12-19].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press-briefings/2021/11/16/background-press-call-by-senior-administration-officials-on-president-bidens-virtual-meeting-with-president-xi-of-the-peoples-republic-of-china-2/.希望通過坦誠對話加強合作,有效管控好競爭和分歧,推動中美關系穩定發展。(91)習近平同美國總統拜登視頻通話[EB/OL].(2022-03-28)[2022-11-03].http://www.news.cn/politics/leaders/2022-03/18/c_1128483866.htm.

(五)小結

總體而言,針對極弱制度韌性的新興大國,霸權國傾向于采取拉攏培植策略,依托其經濟網絡與軍事聯盟對其進行俘獲,發展更為緊密的經濟依附型伙伴關系或準盟友關系。針對較弱制度韌性的新興大國,其對霸權國較高的依賴程度使其無法擺脫霸權國的單向壓制。俘獲與追隨、依附性要求與自主性嵌入看似霸權國與新興國互動的一體兩面,實則不然。極弱制度韌性常根植于新興大國孱弱的政治能力;相比之下,較弱制度韌性則是霸權國激勵性政策選擇的結果??傮w而言,上述新興大國多屬于同質性崛起,呈現俘獲性(美印)、依附性(美日)特征。

針對極強制度韌性的新興大國,霸權國經常作敵我區分,實施既遏制又對抗的打壓政策。此類新興大國對霸權國具有較強的制衡意愿,不愿被霸權整合;針對較強制度韌性的新興大國,霸權國既容納又遏制,同時新興國尋求霸權國對其崛起的認可。鑒于復雜的意識形態與差異化的地緣政治環境,冷戰結束后,針對中國與俄羅斯,美國分別貫徹了容納與遏制戰略,這使得中俄雙方在幾乎同時擁有極強制度韌性的情況下制衡行為分化明顯??偠灾?此類新興大國多為異質性崛起,呈現敵我性(美俄)特征與分化性(中美)特征。

從崛起結果來看,較強和極強的制度韌性維持了新興國的安全自主,但與此同時也加強了其面臨的安全困境;較弱與極弱制度韌性保證了新興國短期的利益需求與地緣安全,但與此同時也強化了被牽連與被拋棄的聯盟困境。(92)Glenn H Snyder.The Security Dilemma in Alliance Politics[J].World Politics,1984,36(4):461-495.

五、結語

新興大國崛起是崛起國與霸權國間權力轉移進程的前置性議題,其主要關切在于新興國如何處理與霸權國之間的關系。本文認為,新興國家制衡能力與其對霸權國的制衡意愿共同組成的制度韌性決定了其崛起路徑。首先,冷戰結束后,由于存在一個由霸權國主導的單極體系,因此新興大國需優先處理與霸權國的關系,這意味著制度韌性需錨定霸權國。其次,相對制度韌性決定性地賦予了新興大國崛起路徑的內涵。具言之,制衡能力是國家實力內生性發展的結果,制衡意愿則是國家間互動的結果。再次,以霸權國為參照,根據制衡能力與其制衡意愿的組合,新興大國大致存在四種程度的制度韌性水平,依次為極強制度韌性、強制度韌性、弱制度韌性與極弱制度韌性。最后,本文選取了冷戰期間日本(冷戰期間日美關系的互動環境可近似為單極體系)以及冷戰后俄羅斯、印度、中國的崛起案例對相關研究假設進行了驗證。驗證結果顯示,強制度韌性保證了新興國的安全自主并促使其致力于合法化自身的擴張,但與此同時強化了自身的安全困境并備受威脅,導致其崛起壓力過大;弱制度韌性保證了新興國的利益訴求并降低了其自身面臨的地緣威脅,但在地位尋求與合法化擴張方面備受壓制,崛起前景受限。德國與日本案例的差異性特征表明,不同的地緣環境將導致嵌入式戰略分化,其中,對沖戰略符合更為復雜的地緣環境。此外,極弱制度韌性與極強制度韌性分別賦予了對應大國極弱與極強的抗風險能力,從而驅使前者傾向于全面追隨,賦予后者對外政策以較強的靈活性。

在設計上,本文提出的相對制度韌性分析框架在變量上替換了以往的國家實力變量,通過構建以國家政治能力為關鍵變量的“能力—意愿”框架突出新興大國的成功崛起不僅是國家實力內生性增長的自然結果,更是新興國政治能力不斷提升的體現。在操作上,本文對政治能力這一衡量指標進行了優化,通過計算新興國與霸權國彼此間政治能力的比值關系以突出相對性;在制衡意愿的衡量上,本文通過簡單粗略的條件賦值就新興國對霸權國依賴程度進行了判定,這亦是本文的局限之處。在未來前景上,有關崛起國與霸權國的分析依舊可以沿用本文框架,在國家實力水平較為固定的權力轉移進程中,通過關注政治能力與制衡意愿(不滿變量)組成的制度韌性變量,可以有效判定崛起國在與霸權國競爭過程中的戰略導向與崛起策略,這是后續研究的主要方向。關于相對制度韌性的思考,本文認為,從新冠疫情暴發到俄烏沖突,政治能力在國際抗疫合作與推動全球治理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蘇聯的解體源于國家政治能力的缺位而非國家實力的下降,當前美國的衰敗原因亦在于政治能力而非國家實力?;厥字袊鴱男屡d國到崛起國的蛻變,通過關注政治能力而非物質實力更有利于我們理解大國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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