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中摸索 [組詩]

黃梵

退休時光

老人無所事事的空虛，如此強烈

讓他忘了懸掛的綠蘿也無所事事

他想知道，綠蘿是靠什么度過一天

它看得見塵埃一天的舞蹈？

看得見來窗口告別的雨？

聽得見樹上鳥兒的脫口秀？

他揪著白天的尾巴，仿佛要和落日

來一場討價還價的交易——

他能把什么押給黑夜呢？

押上在心里涌動的舊事？

他伸出雙手，真想抱住什么

他感到了空虛那不空虛的重量

實實在在壓在心上

他還感到了窗外風的幸運——

它從不守著什么

如果退休只是一劑藥方

專治嫌時間不夠的病

時光

我的鐘總比別人快

我剛戀愛，她已成了新娘

我剛沉思，胡子已經發白

我剛坐下休息，古鎮已拆成廢墟

旭日剛染紅天際

我的四周已一片漆黑

我剛安慰自己這是夢

一排星星的白牙，便咬傷了我的時代

凌晨醒來

凌晨醒來，我聽出風也有方言

它把自己的故事，安頓在窗簾上

風一吹，窗簾皺褶勾勒的側影

有了風給予的命運

側影，距離床頭有兩米

距離我涌出的淚，有四十年

那時，她帶著這樣的側影

在校園走動，每一步

都踩瞎單身漢的一個思想

窗簾晃動，側影變成了背影

該分手了，她背對校園去了國外

用兩種語言丈量的傷痛，會有云泥之別

單身漢不會歡慶，他自由了

又一陣風，卷走了背影

我看出風的意圖

它要把窗簾鋪成一張白紙

寫下讓我牢記的什么箴言

游客

八月，當遠方變成你眼前的街道

遠方就不負責兌現諾言

一頓飯的價格，是為了讓你愛上自己的廚藝

一張漂亮的臉，是為了讓你難忘自己的青春

那么多舌頭，卷進食物，吐出往事

只為了讓人生慢些，最好能停在某一刻

不要說“美啊”，而要說“行啊”

人生不過是一個“行”字

我躲進書房，與街上那么多的游客錯過

知道我的遠方也不過如此

起床，上路，觀景，疲憊

就這樣時快時慢，跟上我的時代

霧

霧在山間比我泰然

不像我，過河要小心

穿過樹林會惴惴不安

遇見雨，要低頭

我知道，登上山頂要兩小時

弄懂狗叫的含義要兩天

面對鳥聲吐露的友誼

我愿意用離去的腳步聲來報答

霧讓我知道

朦朧比沉默更適合我

它讓我在大路上的行走

突然，變成霧中摸索

生者如斯

看不見的塵埃，早已裝滿我的房間

裝滿仰頭看天的花盆

我不知，窗外

鳥兒唱歌的喜悅來自哪里？

我喝著紅茶，這春寒中的一絲溫暖

像被窗簾放進的一束陽光

像從漁網中逃走的一尾小魚

我不知，這一直降著的塵埃

是否也懂春寒？

中國人騎馬逍遙的日子，已那么遠

我不知，后人坐在地球上

是否聽得見風中布滿我們的哀聲？

那時，我們已是塵埃

竭力裝滿后人狂飲后的空酒杯

春色如斯

應約前往琵琶湖，行人臉上已無冬色

眼見蜿蜒彎曲的小路，已把人堆扎成禮物

人人都做著相同的事，都用目光掂量著春的含量

都從繁花的臉，再次學習微笑

到湖邊走一走，才明了與春的約會已經遲到

哪朵花，哪片葉子，不是早已對人開屏？

哪片湖面，不是等待拍攝人的鏡頭？

哪塊石頭，不是已靜下來聆聽蟲鳴的禪師？

我怎么可以閉上眼，懷疑春還有別的意圖

怎么可以不點破，城墻上斑駁的歷史也是春的養分

就連樹影，也想給春穿上開幕的黑禮服

但有一只灰雁，只身默默飛向遠方

我久久望著它——這是替春挽留它么？

當暮色降臨，我是否懂了把春比作冬的春寒？

當燈火成了星空的白內障，這是在提醒——

我們可以占領春天，卻在失去遠方？

單身司機

雨后，留在路上的水

準確理解了行駛的車輪

水讓它們慢些，停住

人生不需要那么多的匆忙

你等來的綠燈，未讓你露出最淺的微笑

你還是不懂，車上的旅客

為何要喝四十二度的熱水

為何要去更遠的地方

你把車開到一百四十碼

讓人覺得，那是遠方的安排

你用最快的速度，幫旅客推遲

回到孑然一身的時刻

你自己不需要什么來陪伴？

到了白天，連星星也需要回家

冬日，在將申鎮郊外漫步

這些樹像等你的情人

要你停下。它們的葉子像一面面旗幟

想告訴你，刺骨的寒風

也可以用來享受

你被寒風的臟話，罵紅了臉

它的無禮，比美味還叫你高興

寒風是好心的野獸，陪你走遍叢林深處

你雪中的腳印，是一串鐵鏈

悄然鎖住你的孤單

路邊結冰的瀑布，也開始冬眠

但你不想做林中的隱士

注定不能像河水那樣

等冰的白內障，帶給它變瞎的溫良

你只是把腳印像山路一樣

拋進曠野，讓它像一場冬日的流感

懷著雜念，悄然潛回浮沉的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