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詩的雜記

2023-11-01 16:28黃梵
特區文學·詩 2023年5期
關鍵詞:詩意人性意象

黃梵

好詩人不受時間的影響,

時間只會讓他們深思,尋找不同的途徑去深入詩歌這個文體自身……

藏在詩中的詩意,是看不見的,讀起來卻能感知。老有人做傻事,想一勞永逸,欲借定義的“無所不能”,和盤端出詩意的所有家產。他們剛把過去時代的詩意家產擺進盤子,新時代的家產又在來臨。詩意會隨時代嬗變,無法擁有一個一勞永逸的定義。貢布里希已在早期藝術中發現,藝術會隨時代、地域嬗變。為了避免定義失效,貢布里希索性宣布,沒有藝術,只有藝術家。言外之意,不同時代、地域,藝術家做的作品,就是藝術。讀書人幾乎人手一冊的漢語詞典,為了避免羅列詩意家產的尷尬,換了法子來解釋,它說詩意是“像詩里表達的那樣給人以美感的意境”?!跋裨娎锉磉_的那樣”,類似貢布里希說的言外之意,藝術是藝術家做的作品,但詩意不是“像詩里表達的那樣”的全部,只是其中“給人以美感的意境”這一部分。如是將了解什么是“美感”“意境”的任務,推給了讀者。美感和意境的含義不只隨時代變遷,它們深邃的程度,較詩意也不遑多讓。為了避免把此問題推給彼問題的接力賽,我打算另起爐灶。

迪薩納亞克發現,早期藝術(含詩歌)也是身體需要——身體對陶醉、舒服、觸動的需要?,F代詩在初期為了我行我素,把傳統、大眾、世俗生活視為敵人,一味孤高,無形中將詩只看成語言現象,將詩與身體需要割裂開來。這一流毒,至今隨處可見。我認為,不管現代詩人如何羞愧于談論詩的生活效用,竭力要讓詩丟下生活不顧,竭力把詩只視為一場場語言的大小革命,詩還是不會忘記它與身體需要的早期聯系,誰要以為這一聯系如今已不復存在,那說明還未懂文明。詩既然是文明的一種嗜好,就必是身體需要賦予的,就必有人類學的依據,必會在日常生活中留下種種行蹤的蛛絲馬跡,令我們可以找到諸多的人類學證據。早期詩如此,現代詩也概莫能外。畢竟詩不是為石頭寫的,是為人寫的,藏在詩背后的人性,從古至今沒有變,仍是慫恿創造那些語言現象的“教唆犯”。就像人性創造的文明,會維護人性的發展,詩作為文明的體現,也會與人性的需要保持一致。那些與詩相關的人性需要,必會在生活中的某些時刻,引起身體的一些特殊感受,或陶醉,或舒服,或觸動等。維科在《新科學》中說,“詩人們可以說就是人類的感官”,看來,他已覺察到詩性與身體需要的聯系。

我自己的寫作,經歷過若干風格。一開始,以為找到了個人腔調,可是里面隱著太多公共腔調,寫了四五年,我注定走向了公共腔調的反面,這時又丟失了對客觀特性的尊重,令作品只是個人編造的密碼,并不試圖讓他人解碼。進入新世紀以來,我對歌德說的客觀特性,有了體悟,它就像自由詩里的聲音結構,可以說服任何人,說服任何時代,只要處理得當,你可以像古代格律詩人那樣,同樣找回自己的個性。歌德屢屢談及,受限中的自由,不少中國讀書人將之視為雞湯,殊不知歌德觸到了人性的核心:悖論。不管人既求安全又愛冒險的悖論,是來自心酸的原始生存史,還是來自社會和個人的博弈,人的這一本性,實則“規定”了人類命運、文化、奮斗的風格。比如,它“規定”著人對自由的“合度看法”——自由的可貴就在,有拒絕的自由。拒絕本是讓自己受限的行為,比如拒絕利誘、功名等,可是退后一步的生活里、自我限制的生活里,有更舒展的精神自由。格律詩人因為遵從格律,且格律化入了血脈,不再焦心對聲音結構的搭建,詩人就獲得了表達內心的自由。相反,一些寫自由詩的詩人,因為無視自由詩中的客觀特性,企圖夷平一切,在廢墟上寫作,結果恰恰激發了讀者對不安全的恐慌,造成閱讀排拒。沒有安全背書的自由,或沒有自由的安全,都會成為寫作中的暫時工程,是爭得一時而不是爭得一世的“最后晚餐”。這些都來自對人性的無知,當然,不能完全歸咎于個人,是對個性解放的期待,讓他們產生幻覺,以為只要人解放了,人的共同體就會走向正途。殊不知,確立一種善,也會損害另一種善。比如,你愛子,給他過多的錢,愛之善,會損害自食其力的善。你為情義,提拔友人,重義之善,會損害公平之善。人陷入左右為難的困境,乍看是命運所為,實則是人性所為。追求個性解放,就得接受人性幽暗的解放,任何追求沒有雜質的努力,注定會失敗,因為它違逆人性,這是人跟機器的根本差別。所以,受限中的自由,指出了尊重人性悖論時,調節個性與客觀特性的正途。歌德早年為“狂飆突進”吶喊,開了個性解放的風氣,晚年他用古典藝術中的客觀特性,來約束個性,尋求限制中的解放,可謂成就了《浮士德》。兩個時期的差別,從《少年維特之煩惱》和《浮士德》,可見一斑。當代作家普遍棄《維特》,選《浮士德》,印證了歌德晚期主張的耐久。

我目前詩歌的寫作風貌,應該說起于九十年代中后期,那時我基本結束了探索期,從此前自詡為先鋒派的語言詩,開始轉向所謂“后衛派”的生命之詩。這么做的結果是,我的詩從探索新詩的可能性,轉向完善某些可能性。九十年代初在參與“原樣”期間,我已留意詩歌完成度的問題。一方面,車前子的語言開拓天賦和勇氣,令我震撼,自嘆弗如,另一方面,八十年代就藏在我詩中的經驗意識里,遲遲不肯退場。直到一九九六年,當我分出部分精力寫小說,伴隨生命的經驗之力就突顯出來,也一并改變了我的詩歌。意象大量出現,并非是始料不及的事,八十年代我已著力此道,只是那時,對語言實驗、意象的各自功能,認識不清。我以為,我個人的詩歌轉向,與新世紀新詩的整體轉向,是同步的?!昂笮l派”與“先鋒派”的并存,或說相互容忍,也成了新世紀新詩值得稱道的景觀。這樣我就有機會,把本雅明式的前現代詩歌救贖思想,“詩言志”“天人合一”的中國信念,與悲觀無常悖論的現代經驗,融為一體。我之所以調侃自己為“后衛派”,就是著眼完善之責、之事,把上述“雜念”融入詩歌時,會逼迫自己做到了無痕跡,仿佛那只是主題的本性而已。顯然,我只在少量詩作上做到了,多數詩作并未達到預期。當我回頭審視自己的詩歌,很吃驚意象一直貫穿其中。如果跳入潛意識的大海,大約能看到祖父對宋詩的無盡抱怨影響了我。

知道用議論也能寫詩,與知道用議論寫詩的局限,完全是兩回事,其中的不尋常的道理,我寫詩多年后才了然。前者依據的是文學史,后者依據的是人性,誰會根深久遠,可謂一目了然。祖父認定宋詩不如唐詩,是出于人性的本能,他把宋詩的議論,視同讀者“猜謎語”之前作者就亮出謎底,不像唐詩擅用意象暗示,讓讀者既有感官感受,也有猜的余地和余味。意象可以避免與人性沖突的道理,我已寫入《意象的帝國》一書,不在此累述。但我想略微提及,意象與現代詩的關系。千百年來,一直聽命于舊詩詞的意象,還能成為現代詩的主體嗎?記得十多年前,我寫過《詩與事》一文,認為意象的天地,仍是值得當代詩人搶占的天地,除非像宋人那樣,面對唐詩收割完意象后的低產田,只能轉而求其次,開始朝詩里注入過量議論。我以為,用議論寫出好的當代詩,是天才和勇者的事業,不是我這樣的“后衛派”可以染指的。上天給我的任務,似乎是去完成意象的現代化,以問心無愧的古典式明晰,來接近當代意識的變動不居,甚至即興的瞬間體悟等。思想哪怕再智慧、深刻,如果不能成為意象的助手,而是喧賓奪主,我仍會將之視為自己詩作的缺陷,視為思想向形象的轉化并未徹底完成。就如最近才譯入中文的美國詩人羅特克所說,“在詩中要把思想當成是附加的”(王單單譯)。這一認識的起源在人類早期,詩歌在文明進程中,會落下文化負載太多的毛病,讓詩想起它的初衷,不時回到它的原始審美,是更新文化負載的明智之舉。

面對開墾才百年的新詩意象,我會將之作為寫詩的首選。用意象來更新“詩言志”中的“志”,這事做起來并不簡單,可能需要一種擺脫文學史的思維。比如,按照文學史分類,用意象寫詩,只是意象詩、敘事詩、哲理詩、抒情詩、自白詩、投射詩、即興詩等中的一種,但如果讓視線穿過這些概念,抵達詩句本身,就會看到完全不同的景觀:詩中只有兩種東西,一是直抒胸臆的議論,二是客觀的或主觀的意象。敘事詩也可以看作是由意象和議論合作的詩體,只不過與抒情詩相比,客觀意象會在敘事中占據主導。顯然,這是回到詩歌原點的思維,能讓人看清詩歌的底層邏輯。當然,我習詩四十年也得承認,就算營造意象的技藝已嫻熟自如,我仍需要一些神秘的時刻,來讓意象抵達化境。那時,面對瞬間想出的神奇意象,我會有宿命的感覺。也正因為有宿命之感,思想或情感堆積的時刻,又常常找不到心儀的意象。有時看別人的詩,也能看出那些困難的時刻,有的“別人”等不及最佳意象出現,就拿次好的意象交差。我過去常這樣“優待”自己,令詩句或詩作的完成度打上折扣,現在我對自己嚴苛起來,會花時間摸索或等待那些時刻。寫出次好的意象,只需要技藝嫻熟,寫出最佳意象,還需要因緣際會。困難不只來自有無天賦,還來自心緒的注意力夠不夠、對生活的敏感度夠不夠、生命的體悟到不到位。

總之,按照我祖父的語匯,在該做“唐人”的時候,我不會急著提前做“宋人”。但對那些勇于跳過“唐人”,去做“宋人”的當代詩人,我會懷著敬意,持續關注他們竭力為新詩打開新門的努力。

猜你喜歡
詩意人性意象
詩意地棲居
冬日浪漫
“狗通人性”等十一則
逼近人性
人性的偏見地圖
被耽擱的詩意
功能與人性
“具體而微”的意象——從《廢都》中的“鞋”說起
“玉人”意象蠡測
春日詩意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