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河流向你奔來 [組詩]

黃禮孩

遞角場

——致蘇公東坡先生

風在大陸之南的藍天滾動，這白云磅礴

像歷史的碎片鋪開銀白沙灘

寂寞在這里孕育悲苦荒涼

似乎等待新苦主的到來

用不著自述，也無須對著海水訴說

遞角場的鹽巴，煎熬更多難以下咽的苦味

漢代海上貿易，它的繁華已浮出腳下的土地

徐聞，至今鮮有人談起遞角場這個地址

宋朝的那個春天連想象力也被剝奪

無數個黃昏埋葬在大海里，這深藍的氣象

就像沉舟那里看不見的溺水珍寶

此去外島撲朔迷離，與弟弟蘇轍于此離別

這絕望中的歡聚，這人類永存的悲欣

竟然交集于斯，時間再次解體，就像命運的索取

海浪的刀刃露出了無數的白，以恐怖的眼睛凝視一切

渡海渡海，你的聲名將傳遍整個天涯

星辰寥落之處，就當是終老之地

瘴氣與海氣卻奔涌出生命新的豁達

一身蓑衣已成你自由的元素

它是寒雨，是遮擋，是出發，是安頓，甚至是未知

這太平洋的夜，遞角場月光像古老的狂歡節

如此的慷慨，它甚至是你最后的武器

沒有人看見，也不必誰人贈予

明日是否海不揚波，都永無榮耀之日

作為徐聞后人，我從文字里探究你身臨的遞角場

進入老虎混跡其間的野花茂盛之地

目送蘇公你登上苦難之船，想起波蘭詩人米沃什

你們應是隔世的知交，我以他的詩文為你送別：

想到往日的自己，也不覺得羞愧

我一身輕松，毫無痛苦

昂首遠望，唯見湛藍大海上點點白帆

春天的重量

白色矮墻，弧度飛出樹枝，他似乎要掙脫預定的

教條

花草，塵世中自然的小后裔，竭盡全力提供新的

視覺

倉促的狀態模仿著電腦里的系統，每一次的渲染

都在減少什么

人間倫理無非探求寬廣的天性，為生活盡力的人

渴望揚眉吐氣

四月之后的第二周，我們談論那個什么都裝懂的人

他沒有隨著南風丈量陽光的弧度，他白白浪費掉

了時機

世界的每一次轉折，沒有跟隨新思想的人，總會

被漏掉

這倏忽即逝之間，夢躍入了春色籠罩的天地，力

與力獲得平衡

我們參觀新的藝術創意園，不規則結構里隱現著

探戈的旋律

流水映照白色建筑透亮的窗戶，房間傳出的音樂

也成為臨時的避難所

少女陡然停下抖音，她在召集蝴蝶，之前這里鮮

有人問津

你是如此幸運，生活中每個角落的靈感被你翻譯

出來

在此處，你贏得春天的口令，你想進入，想從頭

開始

在每一天發明一個春天，毫不氣餒，帶著隱而不

露的調性

任憑身體內的光交織，用不了多久，愛掂量出了

春天的重量

石馬桃花

眾多花瓣象形文字一般返回，一萬只燕子

聽命于狂野的春聲，黑火焰一樣加固生態之夢

春天的山谷在進行一場演化，它并不習慣之前的

冬日

在生活與麻煩之間，早春轉身為解脫的事物

看似受苦的人，靈性指點了迷津，光指向

屢被中斷的方向，我們談論過去

冷寂如無火的餐飲，火早已飛逝于它的形狀

當我出發去石馬桃花村，恍惚有白馬抬頭望過來

石馬村沒有冥想之馬，也沒有白馬奔騰進石頭的

傳說

一束桃花興許不完全綻放，石頭羞于在水中展開

翅膀

我思忖著，方言偏離了當地人的嘴唇

時間的口音陷入異己的言辭，我們是自身的局外人

承擔著文化的習氣，樹枝發暗，雨拋棄了天空

人的光景只不過如此，類似白馬的悲劇，眼睛如

恒星垂暮

狂風委托給了海的疆土，你的白透出你的紅

卻阻止不了心的破碎，沒有人問起折回的花瓣如

何消逝

我的地理的光明旅行

抬頭，野獸的亂云飛逝

在廣州葉子青綠的嗓音亮起來時

我忙碌的手指在光中閃爍

路過水蔭路，看見一個女孩

抱著鮮花在疾走

世界好像從我旁邊側身走過

為什么非要弄清方向

假如她讓我選擇奔跑

則堅持一種獨自的藍

道路在翻飛，更多的在忽閃

如果這是異鄉人的旅途

我也愿意把此視為

一生中的來來往往

去增城摘荔枝

夏天，一批金絲雀般的荔枝向西安飛去

馬也因此長出影子，這樣的聯想

并不新奇，生活的寵愛像紅霞升起

在人與馬的喘息之間，時間之翼化為灰燼

但不妨礙一顆荔枝被視為滾燙的落日

愛情的中途，搭訕是天意，花果之神插翅

滑向藍色的夜，解除原欲的魔咒

午后，有陌生人到來，他們不是楊貴妃

卻有著貴妃燃燒的面頰，對荔枝的全情投入

伴隨著一個詞蒙上陰影，貴妃懸垂下了拳頭

之前的子午道已廢棄，留在紙上的回聲細弱

來者用不著折回唐朝，當下也不存在什么新新人類

返身回增城吃上幾斤荔枝，蘇東坡大人有著局外

人的生活

把夏夜的夢攏在手中，送你一枚郊區的月亮

你好，荔枝

命名是自然的身份饋贈，為時間所工作

偏于講究，卻不經審批，發音之際

形影閃現，比如起初的荔枝之名

這個詞逐漸被說出：掛綠，水晶球，糯米糍

桂味，懷枝，三月紅，雪懷子，犀角子

妃子笑，狀元紅，白糖罌，甜巖，尚書懷

仙進奉，北園綠，捺花香——這些名字受到祝福

再笨嘴拙舌的父親，也親切地喊出乖巧女兒的美名

這口頭語言，最初神秘的力量，就像時光投身于生活

在自然沒有提供記憶的地方，勞動者通過動詞展

開一切

雙手放在嘴上，直到心靈的回音壁回應到自身

那形狀、色調與味道在無主空間微微晃動

我們反復小聲叫著荔枝的美名，感受她愛的模樣

與萬物一起婉轉歡唱，隱入陽光照亮的荔園

我的河流向你奔來

趕圩日，買賣聲此起彼伏

沿著蒙江河道形成的市集已綿延數年

蔬菜水果出自同一片塵土的淳樸

山是山，水為水，影子糾纏出綠光的強度

是日，農婦炒一手好菜，人間煙火是不受約束的廚藝

我遙遠的記憶蘇醒，與這里的生活平行地展開

歲月的韻腳走下臺階，融進人群

拉貨，沽酒，裁布，抓藥，理發，手打檸檬，吉他賣唱

自主擺攤，場景不時轉換，你來我往

這個地方親切，像是某年某月某日發生過

我不著急，馬有無奔跑，船是否航行

到哪里都是生活，此處安心，不需要未知的歸途

明天的碼頭，彼此之間還有客套寒暄

事物與人共融，宜人小鎮多出幾個陌生過客

他們登上一艘廢棄的船，吼叫幾句歪詩

四月，江風柔軟，小地方的氣息貫穿而過

丈量著每一寸流水，喂養云一般困倦的獅子

高起來的安城塔，它提供了古城白日的遠眺

一朵他鄉的桂花呼喚我，聲韻進入未曾提及的耳朵

新時光撐出不水船，江水瞬間切換成我的河流

它無牽無掛，只為無盡奔流的奇跡

白水寨

白水寨呼出山晶瑩的氣息，薄霧里

飛出無數的白鷺，仿佛穿白襪子的姑娘

越過空空的鏡子，水汽從白色光帶滲透過來

寂靜如白玫瑰。入夜，在山腳下鄉間民宿的空地上

我們燃起篝火，醉漢一樣跳舞，交替著躍動

朋友們向空中放煙花，高于白水寨

白天向下的瀑布，那垂直的虛幻

在夜晚變成向上永無止境的火焰

天空需要抽象的藝術，去把煙花當作

投向黑暗的一束光，荒謬的生命也要掀動激情

白水寨是上帝涂抹的流動顏色，白月亮一般移動

更深的夜到來，耳邊之聲，一如大海的波浪低語

夜 氣

時候尚早，足夠我們去

凝視每一樣深不可測的事物

直至它在內心變得簡約可感

黃昏之后，夕陽的消失宣告了

我們對逝去的一切心存殘缺的懷念

葉子在潔凈的夜變得越來越冷時

我憶起父母，他們像黝黑的影子

在勞作，直到靜謐的下弦月照亮

夜深，水的流淌真切，黑且藍

它托起一座山莊，身體的牢房

此時被打開，草木散發清香

一個生靈呼喚著另一個生靈

每一個都在相互傾聽，帶著望不見的氣息

古老的夜晚經過教堂

高墻之上，梅影斑駁，無知，無邪

我們交談，面龐變得清晰起來

夜氣帶來群星閃爍的天賦

像未唱出的歌留存到明天

水的一切都是頌歌

年幼的蜻蜓輕輕飛過荔灣湖

薄薄的翅膀輕揚兩滴水拉長的形態

外面的草地積聚更多露珠，風剎那間讓它們敞開

從沙礫中吸水，根部的記憶更深了

交叉的小徑，生活流向雨燕的路徑

那個等候的人有彩虹之心，卻看見自然

收集著淚水。污染之年，水的寒影

在烈日下返祖，時空伴隨的隱蔽巢穴

宛如黑暗之墨潑在不詳的岸上

遠山下壓的側影絞索著植物

上游之泉，它流淌向下的時光已損傷

去清理淤泥，潛入河床，邀請另一股清流

我的伙伴，那個過于安靜的人，多一些好奇之心

恍如未知之湖，潛在之鳥親吻凈潔的雙唇

就連葉隙也涌出香氣，那最合時宜的部分

不減從瑞雪中誕生的巴赫神曲

看不見的潮汐聯結江河湖海，月亮已經遞過來它

的斜光

事物表面的樣子就像時鐘的行走，它內里精密的

運作無人知曉

水的命運就是人的命數，近似鐘表秘密的心臟，

與夢相反

鐘表嘀嗒，一滴水融入雪花，帶著時光的誠意，

那里有無盡的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