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洼村紀事

溫古

山洼村紀事

與一座山相處，就是與它的巖石相處

與它沉默的樹根相處

接受它遞過來的溪流

允許它攜帶著花信和風，推開柵欄

進入你不設防的院落

與一座山相處，你可以分享它的月光、黑夜

將風雨雷霆，視作我們共同的壞脾氣的老人

容忍洪水的莽撞，容忍霸道的灌木

擠扁越來越瘦的農田，允許麻雀分享成熟的谷粒

且挑肥揀瘦，并要山默認，我也是

滾進山里的一塊大石頭

質樸的身份，具備足夠的尊嚴和重量

丁家山的中午

吹過你的風，吹了我

坐過我的石頭，你坐著

我們共同占有的一個時辰

被一片灌木確定成綠色

天空里盡是些白云和蒼狗

都是從我心里掏出來的，現在

騰空的地方，裝了一個你，就滿了

流水和石頭，成了多余的

像那些野花一樣成了擺設

和你一比，世界也輕飄飄的了

有必要用一座丁家山將它壓住

植物在雨季中

總是濕淋淋的，耷拉著大耳朵

遲疑地站在夢的出口

好像要堵住，就要涌出的動物

但只有霧，像剝離不開的疲倦

事物陷得很深，那雜沓凌亂的蹄子

已在泥土里生根，被迫辨認為植物

靜穆中，接受了南風的撫愛和教育

但內心，不能抹去暴雨的鞭傷

仿佛是禁忌，花朵正要說出

閃電在一亮中，生銹了

秘密，卡進了鳥的喉嚨里

寶貝河邊

它一部分 、一部分地將自己運來

又一部分、一部分地帶走

像饋贈我的光陰、日子

如從我生命中取走的銀兩、積蓄

匆忙、倉皇、不管不顧

驚喜、失落、無可奈何

哪來這么多的淚花，源源不斷？

哪里需要這么多的感動，一直在運送

但一直不能滿足？

你將憂傷忙碌成一條河

用一條河，終生搬運著我眼睛里的痛苦

即使沉默的我，坐成一座山

也一樣被時光掏空了

茶坊溝日暮

雄鷹從篝火里拽出滴血的翅膀

它試著一步一步地走向懸崖，將受傷的自己

扔進峽谷里的黑暗

夜在它的眼睛里堆積

它知道，山岳在天空隆起

那里埋下的風暴，紛亂的云朵

讓山巒克制著飛翔的沖動

黑暗在堆積升高，鷹感覺到死亡在逼近

并稱出了身體里巖石的重量

二道溝之夜

風穿越爽爽響的草叢

像魚犁開水波

像光經過黑夜的一條街道

點燃了一排燈籠

就像你朗誦我的詩

每個詞句被點亮，并顫抖不已

眺望黃河

上路了，石頭走在浪的前面

喘息聲、膝蓋的磕碰聲

持續著，像一幕合唱渾厚的低音

有必要積聚一種勢能

積蓄一股力量，有必要俯下身體

再沖上浪尖，準備一次崩雷的塌陷

高原鼓起了胸肌，山巒攥緊了拳頭

從野牛群的滯緩凝重

到野馬群的奔騰勃發

水趕著石頭，浪趕著雷陣

心跳踩著鼉皮鼓點，請將長號揚起

請將太陽那支青銅長號高高揚起

請張開你的耳朵

一曲泣天慟地的奏鳴就要開始了

我將撕裂自己，扔掉自己

我將脫胎換骨，揚鬃嘯傲而去

大青山里

今夜，石頭屋子的外面，野獸睡著了

今夜，星光睡著的時候

野花已經醒來

風在樹林外喧囂，一條河

穿過了夜，追上了黎明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