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獨秀對日語詞匯的接受
——以《新青年》（1915－1926）為研究文本

張 莉，陳莉莉

（1. 湖北工業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北 武漢 430068；2. 三峽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北 宜昌 443002）

陳獨秀是《新青年》雜志的創辦人和主要編輯，中國新文化運動的主要倡導者之一，也是中國近代歷史上著名的思想家、政治家?！缎虑嗄辍冯s志的創辦是他一生中備受關注的大事之一，而陳獨秀作為一名留日學生對中日語言文化交流帶來的影響，受到的關注度并不高。19 世紀末20 世紀初大量日語借詞的涌入，與當時大量留日學生對這些新詞的認可和積極使用密不可分，因此陳獨秀文章的用詞特點和對日語詞匯的態度應是一個值得研究的課題。

一、先行研究

對陳獨秀的研究，相關成果可謂是汗牛充棟，但大家關注的焦點主要集中在他的政治思想和人生經歷上。筆者從中日詞匯交流研究的視角出發，重點關注陳獨秀的留日經歷與他對日語詞匯的接受情況。

對陳獨秀留學日本的歷史研究，除了對他赴日時間和次數已經基本查明外，他在日本的詳細留學經過，尚不明晰。綜合張家康（2002）[1]、張旭東（2007）[2]、林瑤（2013）[3]等的研究總結出陳獨秀六次赴日時間及事由：

1）1901 年10 月－1902 年3 月，東京高等師范學校學日語，后轉入東京專門學校；

2）1902 年9 月－1903 年3 月，入東京成城學校陸軍科；

3）1906 年夏，赴日旅游；

4）1907 年春－1909 年9 月，東京正則英語學校學習；

5）1908 年秋－1908 年底，回國度假，返日后仍在東京正則英語學校學習；

6）1914 年春－1915 年6 月，協助章士釗辦《甲寅》雜志，同時在日本雅典娜法語學院學習法語。

此外，還有徐光壽（2006）[4]、唐寶林（2007）[5]、林瑤（2013）[3]對陳獨秀在政治、經濟等方面的日本觀也進行了探討，但無人涉及陳獨秀對日本文化，尤其對日語的態度。

雖然圍繞“陳獨秀與日語”的研究還極其少見，但從現有的對陳獨秀人生經歷的研究中，也可以推測出他接觸日語時期之早以及接受日語詞匯的積極態度。早期陳獨秀認真閱讀過梁啟超等維新派主辦的報紙《時務報》（1896－1898）[6]，而無論是梁啟超還是《時務報》都已經被證明是日語詞匯傳入漢語的早期傳播者和媒介。之后陳獨秀把目光轉向西學，留學日本前非常關注《勵學譯編》雜志。該雜志是20世紀初最早的啟蒙雜志，登載大量譯自日語的文章，其創刊宗旨是：“日本之盛業，其書足以資我，其學足以師我?！笨梢娺@份雜志也是充滿日本元素。陳獨秀早期通過這些報紙雜志，學習先進思想，也必然會積極地接受作為這些先進思想載體的語言文字。

再來看中日近代詞匯交流的研究現狀。近代中日詞匯交流的主要趨勢是漢語對日語詞匯的引進，也就是學界常用的概念“日語借詞”。對日語借詞的研究從20 世紀初期到現在已經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是以歷史人物為線索進行的日語借詞研究，目前只有李運博（2006）[7]對梁啟超、常曉宏（2010）[8]對魯迅的作品做了較全面系統的考察。不同歷史人物代表了不同時期和不同領域，梁啟超的用詞反映了日語借詞進入漢語的初期情況，魯迅作品中的日語借詞則代表了文學作家的用詞取向?？v觀19 世紀末20 世紀初，有較長留日經歷和極強社會影響力又留下大量文字著述可供我們考證的歷史人物，陳獨秀是其中之一。陳獨秀有跨度14 年的日本留學經歷，是偉大的革命家、改革家、民主主義者、啟蒙思想家，并且一生筆耕不輟，在《新青年》等報刊中留下了大量論著。因此，可把陳獨秀作品作為日語借詞研究的重要文本。

二、研究文本的確定

陳獨秀一生論著頗多，時間跨度也較大。1897 年的《揚子江形勢論略》是現今能見到的陳獨秀的第一篇作品，他從18 歲開始一直到1942 年生命結束，都在不停地寫作。陳獨秀的作品主要登載在各類報紙雜志上，與其一生有關的主要報紙雜志整理如表1。

表1 與陳獨秀相關的主要報紙雜志

除上述列出的主要報紙雜志外，陳獨秀還在《蘇報》（1896－1903）、《廣東群報》（1920－1922）、《中國青年》（1923－1927）等多種報紙雜志上發表過文章，但登載其作品最多、密度最大的還是以上列出的陳獨秀作為創刊人、主編的《安徽俗話報》《新青年》《每周評論》等三份報紙雜志。

結合學界對日語借詞發展的階段劃分，1920 年以后創辦的刊物《向導》等對日語借詞研究來說價值偏小，可以不予關注?！睹恐茉u論》的刊行時間包含在《新青年》刊行時間之內，規模也遠小于《新青年》，因此也可以不納入考察范圍。

日語借詞一般是自然、社會科學中的新概念、新術語。陳獨秀發表的文章體裁多樣，有記敘文、議論文、散文、詩歌等多種體裁。從日語借詞出現的概率來看，議論性文章一般是對現實熱點問題的探討，日語借詞使用的可能性較大，而記錄日常生活的記敘文、用于抒情的散文詩歌等含有科學新概念、新術語的比率則很低。因此本研究主要在陳獨秀的議論性文章中調查日語借詞使用情況，其議論性文章在三份報紙雜志中的分布情況是：《安徽俗話報》，35 篇；《甲寅雜志》，4 篇；《新青年》，116 篇。

從陳獨秀的議論性文章在三份報紙雜志中的分布數量來看，《新青年》占近75%。因此，可以認為《新青年》中陳獨秀的文章能足夠反映出他使用日語借詞的特點。在確保研究的科學性的前提下，為提高研究效率，本文以《新青年》中陳獨秀的議論性文章為研究文本。

三、詞語的抽取和分類整理

在確定研究文本的范圍后，需要從文本中抽出有可能是日語借詞的詞語。本研究先以“中日同形詞”為標準，最大限度地抽取可能是日語借詞的詞語。本研究把表記相同的漢字（忽略繁簡差異）且2字以上的詞都視為中日同形詞。按此原則，筆者從確定的調查文本中共抽出中日同形詞2470 個，按詞語字數整理，包括二字詞1211 個（49%）、三字詞537 個（21.7%）、四字詞619 個（25.1%）以及四字以上的多字詞103 個（4.2%）。再利用各類辭典、語料庫對于每個詞進行詞源判定。經調查，陳獨秀使用的二字詞中有397 個詞可初步判定為日語借詞；三字詞中有405 個的用例出現時間是日本早于中國，本研究將其初步判定日語借詞，自造詞有132 個；四字詞中日語借詞有387 個詞，還有232 個詞的中方報紙雜志用例早于日方，應該是漢語模仿日語自造的四字新詞。

四、《新青年》中唯陳獨秀使用的詞

《新青年》的主要作者大部分都曾在日本留學，為了進一步明確陳獨秀在中日近代詞匯交流中發揮的作用，有必要找出陳獨秀在《新青年》中單獨使用的日語借詞。本研究把前面已經判定為日語借詞的詞在陳獨秀文章和《新青年》全部文章中進行檢索，分別統計出每個詞的使用總次數，再算出每個詞在陳獨秀文章中的使用次數占《新青年》使用次數的比例，數值為1 的則是唯陳獨秀使用過的日語借詞或新造詞。三字詞和四字詞代表一種新的構詞法，即使不是日造詞，但也極可能受到日語造詞法的影響，全部納入考察范圍更能看出陳獨秀用詞的特點。經統計，《新青年》中只有陳獨秀使用過的詞有244個，其中二字詞5 個、三字詞67 個、四字詞138 個。

（一）唯陳獨秀使用的二字詞

《新青年》時期二字日語借詞已經基本穩定，也就是說由陳獨秀引進某個新的二字日語借詞的可能性非常小，以下是《新青年》中唯陳獨秀使用過的二字日語借詞：

退治 橫領 色素 防腐 遠足

5 個二字詞中，我們可以發現，“色素、防腐、遠足”都是現代漢語中的常用詞，即從日語中引進，最后完全融入漢語的詞。而“退治”和“橫領”，是我們不太常見的詞?！稘h語大詞典》《現代漢語詞典》（第6 版）中都沒有收錄，在《人民日報》數據庫中也沒有這兩個詞的用例，那就說明在古代漢語和現代漢語中都沒有“退治”“橫領”二詞?！度毡緡Z大辭典》對二詞的解釋分別如下：

「退治」：①仏語。仏道修行に専心するために煩悩の悪魔を降伏（ごうぶく）し、さまざまな障優（しようげ）を斷ち切ること。＊守護國界章（818）上之下「此三摩地所対治法、有二二十種白法対治一」。②病気をなおすこと。治療すること。＊権記―長保二年（1000）五月一一日「匡衡朝臣所占殊重、対治之事、従令申旨、可為宗倹約、殿上事先々可止之由、仰下重畳」。③討ち平らげること。攻めほろぼすこと。こらしめること。＊愚管抄（1220）一?綬靖「兄をころすは悪に似たれども、わが位につかんれうに射ころし給ふにはあらす、大方の悪を対治せらるる心也」

「橫領」：人の物を不法に自分のものとすること。橫取りすること。橫奪。押領（おうりょう）。＊內地雑居未來之夢（1886）〈坪內遁遙〉一一「お店をあの侭に橫領（ワウリャウ）して、自己（うぬ）が物にして踏張らうといふ了見」

再來看陳獨秀文章中二詞的具體用法：

“退治”的例句均出自陳獨秀于1916 年發表于《新青年》第二卷的《當代二大科學家之思想》一文；

1）一八八四年，更造論發明白血球退治微生物之作用，大為法國巴士特氏（Pasteur）所贊賞。

2）白血球退治病菌，亦人身生理自然之作用。梅氏字之曰“食菌細胞”（Phagocyte），取希臘語食（Phagein）、器（kytos)二字以成之也。

3）白血球退治有毒之微生物其效如此，此梅氏初期研究之所得也。

4）今已有義膜性咽喉炎退治血清之發明，即無前此犧牲之必要矣。

“橫領”則出自陳獨秀于1916 年發表于《新青年》第九卷第二號的《下品的無政府黨》一文：

1）分明不是生產的勞動者，卻把生產勞動者該說的話該做的事也橫領了來，掠奪的手段，幾乎駕在資本家之上。

分析用例含義可知，陳獨秀文中二詞的意義和日語一致。為了掌握它們在《新青年》時期漢語中的整體使用情況，筆者調查了《申報》數據庫，發現“退治”在《申報》中僅出現了7 次，最早的用例是1892 年。陳獨秀使用該詞的1916 年之前共出現了3 次?！皺M領”從1913 年到1938 年之間出現了28次，之后就再也未被使用過，如：

貴族院議員田中芳男水產會干事悵澤明清眾議院議員渡邊洪基依次各抒所見凡一切水產之事無不懇切言之先是松原新之助以漁家風景制就幻燈色色形形并皆隹妙演說既竣命 傳習所次第燃之又令眾伶工排演為高島波鼓音河童退治惠比須釣周等劇。（佚名《水產 陽歷》（1892 年5 月12 日《申報》））

總之上流社會無真道德中下社會無真迷信雖有教育雖有法律亦是具文如日本近數年中自日糖公司發生積弊數百萬禍首祗有永禁錮之罪故作弊者反得聞輕罪而膽大漸效至去年明治大喪恩典赦出日糖犯人以致一年中橫領事件發生已有數百起矣。（馮守之《讀組織債務專律有感（三）》（1913 年7 月13 日《申報》））

通過以上調查可知，“退治”和“橫領”的確是借自日語，而且陳獨秀對該詞表現出積極的接受態度，但由于二詞沒有得到多數中國人的認可，在漢語中的使用也僅是曇花一現。

（二）唯陳獨秀使用的三字詞

《新青年》中唯陳獨秀用過的三字詞有67 個，其中通過詞典、語料庫查證，判定為日語借詞的有46個詞，漢語新造詞21 個。僅從日語借詞和自造詞的數量上就可以看出陳獨秀對日語借詞使用的積極態度。

日語借詞（46 個）

財政廳 出產地 答辯書 大政變 地域內 地震學 發電機 隔離法 工場化 古典語 集中地 教材上

結核性 經驗論 礦物質 歷時性 利他心 美術化 民主化 腦神經 偶發的 配電盤 膨脹力 乳酸菌

神學者 實力派 實利的 實現力 實用品 事業家 數學式 水蒸汽 鎖國的 調和策 文人派 效率論

新民族 血清法 演劇家 藥劑法 議會派 增殖率 真青年 直觀的 植物質 自然觀

新造詞（21 個）

參與權 工學生 集合力 教訓式 精力說 舊青年 均產說 利害上 模仿力 農學生 啟發式 水平性

私有心 天體說 退隱的 偽青年 協約者 真現象 政權上 自殺期 總壽命

首先看46 個日語借詞，利用《申報》數據庫，比較這些詞在《新青年》和《申報》中的出現時間，發現“民主化、美術化、工場化”三個“化”構成的詞在《新青年》的出現時間都早于《申報》。陳獨秀使用的“民主化、美術化、工場化”三個詞都出現在1920 年，而這三個詞在《申報》中的出現時間則分別為1921 年和1922 年，《申報》中沒有出現“工場化”一詞。

在陳獨秀使用的21 個漢語新造詞中，通過對比陳獨秀使用該詞的時間和《申報》中出現的時間，有13 個詞陳獨秀的使用時間都早于《申報》，那也表示這13 個詞極有可能是陳獨秀所造。其中有些詞從現代視角來看非常有《新青年》特色，例如“舊青年”“偽青年”“精力說”，都僅在《新青年》中出現過。如：

青年何為而云新青年乎？以別夫舊青年也。同一青年也，而新舊之別安在？自年齡言之，新舊青年固元以異；然生理上，心理上，新青年與舊青年，固有絕對之鴻溝，是不可不指陳其大別，以促吾青年之警覺。慎勿以年齡在青年時代，遂妄自以為取得青年之資格也。（1916 年9 月1 日《新青年》第二卷第一號）

吾可愛可敬之青年諸君乎！倘自認為二十世紀之新青年，首應于生理上完成真青年之資格，慎勿以年齡上之偽青年自滿也?。?916 年9 月1 日《新青年》第二卷第一號）

精力說之唱導者阿斯特瓦爾特氏，顏其居曰“精力別墅”（Landhaus Energie）。彼誠精力絕人，名稱其實；非若東洋流之名士，戲以雅號佳名自飾也。（1916 年11 月1 日《新青年》第二卷第三號）

“舊青年”“偽青年”都出自《新青年》更名后陳獨秀發表的第一篇文章《新青年》，和該文章中使用的“新青年”“真青年”屬于同一系列的詞，而“新青年”和“真青年”都在1916 年之前已經存在于漢語中，因此“舊青年”“偽青年”應該是模仿前面兩個詞的構詞方法所造。

除以上三個僅在《新青年》中出現的詞外，還有一些詞在現代漢語中的使用頻率也相當低。例如：“均產說”在檢索《人民日報》中僅出現了2 次，且用例都是對《新青年》內容的引用。這也從另一側面證明這個詞是極具《新青年》特色的陳獨秀的自造詞。

還有“私有心”“天體說”“真現象”在《人民日報》中都只出現過1 次，而且出現的時間都較早，近幾十年都未再出現過?？梢娺@些詞都極具時代特征，是知識分子根據當時社會一時之需而造，隨著社會的發展，也就逐漸失去了當時的效用。

（三）唯陳獨秀使用的四字詞

四字詞由多個詞素組成，詞義范圍相應變窄，也因此《新青年》中唯陳獨秀用過的四字詞有138個，遠遠多于三字詞。其中經過詞典、語料庫查證，判定為日語借詞的有44 個詞，漢語新造詞有94個，具體如下：

日語借詞（44）

產業狀況 道德革新 分權制度 個人獨立 共和民國 貴族文學 國家實力 國民政治 國內產業

海軍預算 行政會議 行政問題 呼吸器病 交通制度 教育精神 金力政治 君主主義 歷史問題

立憲共和 隆盛時代 滿期退任 民本主義 民權自由 民選議院 民治政治 民族自治 腦神經系

平均速度 強力主義 世界地圖 市場價格 水產學校 文化普及 西洋民族 西洋藥品 相互救濟

消化機能 修學時代 血清注射 研究調查 議員運動 運動神經 自殺事件 自治區域

自造詞（94）

愛國行為 被動主義 不婚主義 超理性的 陳腐朽敗 抽象價值 傳播主義 代表作家 動物哲學

獨立平等 惡發電機 法律文明 法治家庭 非國際性 非生活品 封建政治 改革制度 感覺神經

革命對象 革命維新 個別勞動 個體生命 個體現象 根本惡因 根本爭點 公共觀念 共和立憲

共和憲法 共同原則 管狀水母 灌輸主義 貴族道德 國際人格 國家時代 黃金崇拜 機械資本

解放歷史 解放時代 金錢罪惡 進步黨人 近代政治 精力法則 競爭人權 居住自由 具體價值

軍備限制 科學法則 科學領土 勞力資本 歷史觀察 靈魂世界 掠奪機關 民權共和 平等人權

器官組織 全體生命 人間意志 人口不足 山林文學 社會金融 神秘宗教 生存進化 生滅現象

獸性主義 鎖國閉關 特殊方法 團體思想 退隱主義 唯實主義 唯一機會 無限擴大 武力政治

物質現象 現實擴大 現世主義 協約團體 新人類學 新生物學 新鮮活潑 幸福公式 學術應用

一般科學 贊同意見 哲學見解 政治人才 直接參與 資本集合 資本生活 自動能力 自然破滅

自我擴大 自治聯合 最初狀態 尊疑主義

從數量比上來看，日語借詞四字詞對漢語的影響不是局限于某個具體詞，而是一種構詞法。例如陳獨秀用的日語借詞有“民本主義、君主主義、強力主義”三個詞，漢語新造詞則有更多的“～主義”：尊疑主義、現世主義、被動主義、灌輸主義、傳播主義、退隱主義、獸性主義、不婚主義、唯實主義。

為了進一步鎖定有可能是被陳獨秀引入或制造的詞，利用《申報》全文數據庫進行檢索，找出每個詞在《申報》中第一次出現的時間，和此詞在《新青年》中出現的時間進行對比，調查結果顯示：138 個四字詞中，有69 個是陳獨秀使用的時間早于在《申報》出現的時間，也就是說有一半的詞都極有可能是被陳獨秀引入或新造。那么這些當時由陳獨秀引進或新造的詞是否在現代漢語中還在使用，筆者用《人民日報》數據庫進行了確認，發現《人民日報》中無用例的詞有26 個：

強力主義 滿期退任 西洋民族 金力政治 產業進化 尊疑主義 自然破滅 被動主義 灌輸主義

傳播主義 貴族道德 退隱主義 科學領土 團體思想 獸性主義 管狀水母 精力法則 人間意志

惡發電機 根本惡因 生滅現象 不婚主義 唯實主義 非生活品 掠奪機關 資本生活

還有一些只出現了幾次的詞，查看其用例，發現其中的“陳腐朽敗、競爭人權、機械資本、生存進化”所在的文脈依然是對《新青年》文章的引用，也可以歸為在現代漢語中無用例的一類。

在《人民日報》中沒有發現這些詞的用例，也可以說他們在現代漢語中已經相當于“死語”。再仔細觀察這30 個詞，發現“～主義”有9 個?！爸髁x”最初借自日語，19 世紀末20 世紀初從日語引進了大量“～主義”。隨著漢語對“主義”的完全吸收，“‘主義’作為時代的旗幟，不斷被政黨、知識精英所高舉。從新文化運動到國共分裂，中國語境里層出不窮的新的主義，成了政黨或個人把握話語權的象征，同時也反映出強烈的時代特征”。但在現代漢語中，“主義”則已經從“精英”階層走向了“草根”，比如“番茄主義”“婚禮主義”“半糖主義”，這些冠上日常生活詞語的主義遠遠脫離了意識形態，代表了反倒是一種生活態度[9]。也就是說陳獨秀使用的這些與思想政治相關的“主義”在現代漢語中失去了使用環境。

還有一些四字詞沒有留存下來，是由于構成四字詞的日語詞素不符合漢語習慣，而最終被淘汰。例如：“惡發電機”中的“惡”，在日語中作為接頭詞，有表示“不好”“令人不愉快”的意思，可以接在具體事物前，例如“悪天候、悪條件、悪趣味、悪感情”。在漢語中，雖然“惡”也有表示“不好”的意思，但一般接在抽象名詞前，例如“惡果”“惡名”等，不會接在“發電機”這類具體事物前?！敖鹆φ巍敝械摹敖鹆Α币彩侨绱??！敖鹆Α痹谌照Z中是常用詞，表示“金錢的力量”，但漢語中不用“金力”表示金錢，漢語中“金力政治”的同義詞是“金錢政治”。

還有的四字詞的詞素雖然是從日語引進，并且被漢語接受的，但是其結合規則進入漢語后卻發生了變化，已經不符合現代漢語的習慣。例如：“掠奪機關”中的“機關”，在前人研究中已經被證明為日語借詞[10]?！皺C關”在日語辭典《大辭林》（第三版）中有四種釋義：①種々のエネルギーを，機械的力または運動に変換することによって仕事をする機械?裝置。蒸気?電気?水圧?油圧?熱?圧縮空気?原子力などの諸機関がある。原動機。発動機。エンジン。②國家?法人?政黨その他の団體において，意思決定やその執行のために設けられた者または組織體。その行為は団體の行為とみなされる?！缸h決－」「執行－」。③特定の目的を達成するために作られた組織や施設?！笀蟮溃埂附鹑冢埂附煌ǎ?。④動くための仕掛けをもっている作り物。からくり。しかけ。很明顯漢語是借用了日語的第二條詞義，“掠奪機關”所屬的第三條詞義并沒有被漢語接受。日語中的“報道機関”“金融機関”“交通機関”在漢語中用“新聞機構、金融機構、交通運輸機構”來表達，漢語的“掠奪”這類有負面意義的詞更不會和“機關”結合。因此當時被陳獨秀引進漢語或自造的這30 個詞，僅僅是滿足了當時一時之需，隨著社會以及漢語的發展，最終退出漢語舞臺，這也是四字漢語不穩定性、臨時性的一種反映。

五、結語

對于日語借詞，從19 世紀末黃遵憲在《日本國志》等刊物中開始使用，到梁啟超有意識地引進，再到20 世紀初期由留日學生的大量導入，一直到五四運動前后的大力推廣和普及，逐漸在漢語中站穩腳跟，推進漢語詞匯進入了一個新時代。和黃遵憲、梁啟超等早期人物相比，陳獨秀又代表了日語借詞發展的另一個階段。通過本研究，對其日語借詞使用的特點可以做以下總結：

本研究對陳獨秀作品中日語借詞的統計結果為：二字日語借詞397 個，占總日語借詞數的33.4%；三字日語借詞405 個，占總數的34.1%；四字日語借詞387 個，占總數的32.5%。陳獨秀使用的二字日語借詞比例和同時期的魯迅相比有大幅度下降，但三字詞和四字詞卻有大幅度提高。

再進一步看陳獨秀使用的三字詞和四字詞的詞素：他使用的構詞數在2 個以上的前1 字詞素有16個，構詞數在10 個以上的2 字詞素有10 個。和同時期的魯迅相比，陳獨秀所用三字詞和四字詞更加豐富。魯迅用詞中有代表性的三字詞前綴僅有“不—、大—、反—、非—、副—、新—”，使用的四字詞的2 字語素比較有代表性的僅舉出了“主義、社會、民主、階級”，雖然用詞類型、數量和文本特點有很大關系，但通過對比，我們可以了解到陳獨秀對漢語新三字詞、四字詞的創造和使用表現出的積極態度。

《新青年》時期已經不是日語借詞進入漢語的高峰時期，而是轉為日語借詞普及推廣的時期，但仍不排除此階段仍有新的日語借詞進入漢語。本研究利用多種中日詞典和近代語料庫查證，發現約有30 個三字和四字日語詞是由陳獨秀第一次借用到漢語，同時還有70 個三字和四字詞是由陳獨秀模仿日語詞自創的新詞，雖然有些詞的生命比較短暫，具有較強的時代特征，都表現出陳獨秀對日語借詞積極接受的態度，以及他在近代漢語詞匯發展史上發揮的不容忽視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