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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推實力與地位:大戰略視角下法國“印太戰略”再定位*

2023-12-14 10:51陳奕蓉邢瑞磊
法國研究 2023年4期
關鍵詞:印太戰略印太法國

陳奕蓉 邢瑞磊

一、問題的提出

在大國競爭和國際秩序轉型疊加的重要時期,“印太地區”在全球大國地緣戰略規劃和未來國際秩序構想中的重要性日益凸顯。①趙青海:《“印太”概念及其對中國的含義》,《現代國際關系》,2013 年第7 期,第14-22 頁;韋宗友:《美國在印太地區的戰略調整及其地緣戰略影響》,《世界經濟與政治》,2013 年第10 期,第140-155 頁;樊吉社:《從亞太到“印太”:美國地區安全戰略的變遷與回歸》,《國際安全研究》,2022 年第5 期,第30-35 頁。法國自2018 年起頻繁活動于“印太地區”,并逐步明確了“印太戰略”的戰略定位:2018 年5 月,法國總統埃馬紐埃爾·馬克龍(Emmanuel Macron)訪問澳大利亞期間提出建設“強大的印太軸心”倡議,隨后落實法版“印太戰略”。②2019 年,法國國防部發布《法國在印太地區的防務報告》。法國2021 年正式推出《法國印太戰略》,并于2022 年根據國際形勢更新戰略文件內容。參見Ministère des armées,?La stratégie de défense fran?aise en Indopacifique? (2019-05), https://www.defense.gouv.fr/dgris/enjeux-regionaux/strategie-francaise-indopacifique, 訪 問 日 期2023 年7 月15 日;Ministère de l’Europe et des affaires étrangères, ?La Stratégie de la France dans l’Indopacifique? (2022-02-22),https://www.diplomatie.gouv.fr/IMG/pdf/fr_a4_indopacifique_022022_dcp_v1-10-web_cle017d22.pdf, 訪問日期2023 年7 月15 日。2022 年11 月,馬克龍在亞太經合組織(APEC)領導人非正式會議上表示,法國“印太戰略”致力于維持地區的“動態平衡”(un équilibre dynamique)。2023 年4 月,馬克龍訪問中國期間強調法國平衡“印太地區”安全與穩定和維護真正多邊主義的愿望,并且中法兩國在安全、經濟、人文與非傳統領域達成多項共識。法國外長卡特琳·科隆納(Catherine Colonna)表示,俄烏沖突的爆發不會削弱法國對“印太地區”的重視。

學界認為法國介入“印太”主要出于以下三點動機:一是理性選擇論,即法國介入印太事務是出于經濟收益率的現實考慮。從潛在收益看,“印太地區”的經濟體量增長較快,政治影響力日益擴大。從介入成本看,法國在“印太”的海外領地和前殖民地擁有相近語言、文化的“資源稟賦”,使得法國在該地區擁有排他性戰略優勢。③葛建華:《歐盟戰略自主與歐版“印太戰略”》,《亞太安全與海洋研究》,2020年第2 期,第38-57 頁;王越:《法、德“印太”戰略:利益訴求、差異及前景》,《區域與全球發展》,2021 年第5 期,第26-46 頁;畢陽:《歐盟“印太戰略”的進程、動因與展望》,《國際研究參考》,2021 年第11 期,第17-24 頁。二是戰略追隨論。由于法國是美國堅實的大西洋盟友,且法國“印太戰略”緊隨美國之后,因此法國“印太戰略”是對美國的戰略追隨,即配合美國制衡中國。④Liselotte Odgaard, “European Engagement in the Indo-Pacific: The Interplay between Institutional and State-Level Naval Diplomacy”, Asia Policy, Vol.14, No.4(2019), pp.129-160;Christophe Penot, ?Le renforcement de l’engagement de la France en Indo-Pacifique se poursuit?,Revue Défense Nationale, 844e année, Vol.844, No.9(2021), pp.15-20; 李穎、陳翔:《法國“印太戰略”:內涵、動力及局限》,《和平與發展》,2021 年第5 期,第52-68 頁;張騰軍:《歐美“印太戰略”之比較及其互動前景分析》,《法國研究》,2022 年第1 期,第69-87 頁。三是“第三條道路”論。法國為避免陷入在中美間“選邊”的戰略困境,并重振大國影響力,因而推出“印太戰略”領導歐盟在全球范圍內實現“戰略自主”。①Nicolas Regaud, ?Enjeux de la coopération de défense et de sécurité dans l’Indo-Pacifique pour l’Europe et la France?, Revue Défense Nationale, 844e année, No.9(2021), pp.45-50;邢瑞利:《歐盟的“印太轉向”:動態與評估》,《印度洋經濟體研究》,2021 年第1 期,第34-53 頁;汪金國、張立輝:《歐盟加速推動“印太戰略”及其影響》,《國際論壇》,2022 年第1 期,第25-43 頁。

既有文獻為研究法國“印太戰略”的動機提供了多元視角,但對以下兩點解釋不足:一是法國介入“印太”的地緣正當性。盡管法國聲稱關注“印太”旨在維護海外領土利益,但法國自2018 年起方才系統性關注“印太地區”,證明保護海外領土利益并非其主要動因。在俄烏沖突威脅法國本土安全的背景下,何種因素驅動法國不惜地緣代價持續參與“印太”事務?二是法國戰略立場的前后矛盾性。法國出臺“印太戰略”通常被理解為戰略性追隨美國及其盟友,但法國自2022 年底以來偏離原有立場軌道,強調發揮平衡性大國的作用。法國對“印太”究竟持有何種戰略立場?

在日本、澳大利亞等美國盟友“印太戰略”旨在同時履行盟友義務和助推本國大戰略②日本配合美國在域內發揮“牽線人”作用的同時,領導搭建“中等國家集群”,追求本國自主性;澳大利亞在防務領域緊跟美國步伐的同時,積極推進“太平洋升級計劃”,嘗試重塑太平洋島國秩序。參見喬亮:《日本“印太”戰略的生成、演變和發展的新趨勢》,《東北亞論壇》,2022 年第4 期,第54-59 頁;歸泳濤:《“灰色地帶”之爭:美日對華博弈的新態勢》,《日本學刊》,2019 年第1 期,第45-70 頁;陳曉晨、常玉迪:《“印太戰略”對太平洋島國地區秩序的影響》,《社會科學》,2022 年第3 期,第22-25 頁。的背景下,本文認為法國“印太戰略”對大戰略的助推價值有待闡釋,否則將難以理解法國“印太戰略”看似矛盾的行為?;诖?,本文將研究問題明確為:法國“印太戰略”如何服務于國家大戰略?法國“印太戰略”通過何種手段助推國家大戰略?為回答上述問題,本文從戰略目標—手段匹配關系、大戰略—次級戰略關系切入,嘗試解讀在法國相對實力衰落背景下推行“印太戰略”對于法國大戰略的助推作用。

二、大戰略的理論演進與內涵特征

本部分在梳理大戰略研究演進的基礎上,分析了戰略目標—手段匹配關系、大戰略—次級戰略關系以及戰略手段的傳導機制,為下文對法國“印太戰略”進行再定位并分析其助推價值提供一個分析框架。

(一)大戰略研究的演進

在世界大戰爆發以前,有關大戰略的古典研究通常以戰爭為中心,聚焦于如何使用軍事工具實現國家目標,將非傳統因素排除在外,在實踐中與當代軍事戰略研究相近。③B.H.Liddell Hart, Strategy: The Indirect Approach, London: Praeger, 1954, p.333; Robert J.Art, A Grand Strategy for America, 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4, p.10.孫子、修昔底德、馬基雅維利和克勞塞維茨都是典型的古典大戰略家。21 世紀以來,仍有部分學者強調古典研究路徑在大戰略研究中的價值。例如,巴里·波森(Barry R.Posen)認為探索大戰略非軍事基礎的研究忽略了“大戰略最重要的目的是幫助國家消除戰爭的潛在風險”這一事實。①Barry R.Posen, Restraint: A New Foundation for U.S.Grand Strategy, 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14, pp.1-3.科林·格雷(Colin S.Gray)則指出,在安全研究表現出去軍事化傾向的背景下,戰略研究需要重拾以軍事問題為主的大戰略概念。②Colin Gray, The Strategy Bridge: Theory for Practice, N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1,pp.44-98.

隨著和平時代的到來,許多學者認為大戰略不應僅與戰爭或軍事相關,而是調用軍事、經濟、外交等工具的全方位規劃。正如威廉·馬特爾(William Martel)所言,“釀成戰爭的大戰略是失敗的大戰略”③William C.Martel, Grand Strategy in Theory and Practice: The Need for an Effective American Foreign Policy, N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5, p.4.。自20 世紀40 年代以來,古典研究中對大戰略的認知通常會被批評過于狹隘。愛德華·米德·厄爾(Edward Mead Earle)1943 年發表《現代戰略的締造者》(Makers of Modern Strategy),辨析大戰略與戰爭時期的軍事指揮藝術(狹義的戰略)間的差異,將大戰略定義為“國家通過整合資源和政策而有效避免戰爭或贏得最大勝算”。④Edward Mead Earle, Makers of Modern Strategy,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1, p.viii.利德爾·哈特(B.H.Liddel Hart)表示,大戰略不僅需要贏得戰爭,還要在和平時期取勝⑤B.H.Liddell Hart, Strategy: The Indirect Approach, p.202.。保羅·肯尼迪(Paul Kennedy)贊成哈特的觀點并指出,“真正的大戰略應當像關注戰爭一樣多(甚至更多)地關注和平”。⑥[美]保羅·肯尼迪:《戰爭與和平中的大戰略:拓展定義》,載保羅·肯尼迪主編《戰爭與和平中的大戰略》,時殷弘等譯,世界知識出版社,2005 年,第3 頁。在長期遠離世界性戰爭沖突的背景下,學界基本達成共識認為,大戰略作為一種組織原則和藍圖構想,⑦Nina Silove, “Beyond the Buzzword: The Three Meanings of ‘Grand Strategy’”, Security Studies, Vol.27, No.1(2018), pp.27-57.通過發揮軍事、外交、經濟、社會、制度、技術等元素的作用⑧John M.Collins, Grand Strategy: Principles and Practices, Annapolis: Naval Institute Press, 1973, p.15; Stephen Brooks and William Wohlforth, America Abroad: The United States’Global Role in the 21st Century, N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 p.75.,保障國家安全并實現利益最大化。⑨Jeffrey W.Taliaferro, Norrin M.Ripsman and Steven E.Lobell, “Introduction: Grand Strategy between the World Wars,”in Jeffrey W.Taliaferro, Norrin M.Ripsman and Steven E.Lobell,eds., The Challenge of Grand Strategy: The Great Powers and the Broken Balance between the Wars,N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3, p.15.

有關大戰略研究的演變體現在時間、空間、議題和目標四個維度:在時間上,不再隨戰爭結束而停止,延伸至和平時期;在空間上,從戰場拓展至目標輻射范圍;在議題上,大戰略不僅是軍事指揮藝術,而是通過調用各議題工具達成戰略目標的過程;在目標上,大戰略的目標不再是取得戰爭勝利,而是保證國家安全,甚至關乎國家發展。由此,本文認為大戰略是國家行動和基本存在中最高層級的戰略,集一國應當實現的理想目標為一體,表現了國家的最高政治目標。大戰略通常覆蓋全球范圍,聚焦長期規劃,通過調用軍事、經濟、科技、外交等多領域工具追求國家安全與繁榮發展等利益。

(二)大戰略的內涵特征

在厘清大戰略基本概念的基礎上,本部分從結構主義和過程主義視角解讀大戰略的內部組成及其與戰略、政策之間的互動關系,歸納出以下三點特征。

首先,從結構主義視角看,戰略手段與戰略目標的匹配(ends-means matching)是成功推進(大)戰略的必要條件。戰略目標(ends)指國家在對戰略環境、資源進行評估的基礎上為追求國家安全等國家利益而設立的目標,而戰略手段(means)指國家為實現戰略目標而對可調配資源的實際使用。①劉豐:《中國周邊戰略的目標、手段及其匹配》,《當代亞太》,2013年第5期,第4-15頁??夏岬虾凸靥岢?,國家需精確評估大戰略的目標和手段,使戰略目標與手段相匹配,方能有效推進國家大戰略。法國戰略家安德烈·博弗爾(André Beaufre)對戰略目標—手段的匹配情況進行類型學劃分②André Beaufre, Introduction à la Stratégie, Malakoff: Armand Colin, 1963, pp.17-23.:一是目標較易達成,手段威懾力強大,則戰略手段足以形成較大的威懾;二是目標不易達成,手段威懾力不足,那么國家需要增加隱蔽手段來增強有限的威懾力;三是目標重要,而手段種類有限,國家需在有限手段中增加行動數量以增強威懾。③約翰·柯林斯(John Colins)認為博弗爾對戰略目標—手段的匹配情況提出了五種類型學劃分,具體解釋為:(1)目標有限,手段充足;(2)目標、手段均有限;(3)目標重要,手段有限;(4)目標多樣,手段匱乏;(5)目標重要,手段無限。但本文認為,柯林斯并未區分大戰略和軍事戰略語境。實際上,柯林斯所討論的(4)、(5)兩種情況被博弗爾限定在軍事語境下,具體表述為“若軍事手段有限,但行動較為自由,國家可采取持久戰的方式拖垮對手”以及“假若軍事戰爭中的手段豐富,國家通常偏好采取短暫、激烈的沖突形式結束戰爭”。See John M.Colins, Grand Strategy: Principles and Practices, pp.6-7.以上對戰略目標—手段匹配情況的類型學討論證實,國家推進大戰略時易發生戰略“目標—手段失調”(ends-means mismatch)問題④Steven Canby, “American Strategy—The Ends—Means Mismatch: A Performance Gap?”,The RUSI Journal, Vol.130, No.3(1985), pp.19-21.,即現有手段對資源的調配不足以達成戰略目標。解決該問題的方法有兩種:一是降低戰略目標以適應手段,二是加大戰略資源投入并加快調配能力提升,以配合實現戰略目標⑤劉豐:《中國周邊戰略的目標、手段及其匹配》,第7 頁。,且兩種方法可以同時推進。

其次,從過程主義視角看,大戰略與次級戰略互動密切,國家在大戰略指導下制定次級戰略,次級戰略服務于國家大戰略。愛德華·盧特瓦克(Edward Luttwak)將層級觀念引入大戰略研究,認為大戰略的醞釀、制定和實行是一個分層過程,大戰略與次級戰略、行動、戰術和技術五個層級之間互動密切,上述層級與層級間互動的集合構成“戰略有機體”(見表1)?!皯鹇杂袡C體”的底層是技術層,即國家能力建設所必需的技術基礎和實踐知識;第二層是戰術層,指服務于國家大戰略目標的小規模行動,強調技能、領導力、機遇等因素;第三層是行動層,區別于戰術層限于本次沖突/競爭直接涉及的領域,行動層囊括對全領域政策倡議的規劃和執行;第四層是次級戰略層,指運用政治、經濟、心理、軍事等手段實現政策效益最大化的科學和藝術,旨在達成大戰略制定的目標;大戰略位處頂層,指國家領導人在最高層制定對外政策的原則和目標以保障國家安全。①Edward Luttwak, Strategy: The Logic of War and Peace, Cambridg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pp.69-108.

表1 “戰略有機體”的分層

最后,結合結構主義和過程主義視角分析,大戰略層的戰略手段可自上而下傳導至次級戰略層?!皯鹇杂袡C體”內部層級之間存在兩種動態影響機制(見表1):一是自上而下。一方面是戰略目標的傳導,大戰略所確立的國家最高政治目標支配了各地區各領域的次級戰略部署。另一方面是戰略手段的傳導,國家大戰略的手段會傳導至次級戰略層,即國家推進地區次級戰略時會沿用大戰略層的手段。二是自下而上,即次級戰略部署需服務于國家大戰略。與此同時,技術層的實踐知識、戰術層和行動層的事件以及戰略本身分別通過特定機制影響著國家的大戰略。②William C.Martel, Grand Strategy in Theory and Practice: The Need for an Effective American Foreign Policy, pp.27-31.

三、法國大戰略:戰略目標與戰略手段

通過大戰略—次級戰略關系可知,法國在大戰略指導下制定“印太戰略”,“印太戰略”服務于國家大戰略。為再定位“印太戰略”并明確其助推價值,本部分須首先討論當前法國大戰略的目標與手段。

(一)法國大戰略目標的調整

基于對國家大戰略的戰略目標相關認知,本文結合法國自“二戰”末期以來的戰略表現提出,法國的大戰略目標根據國際權力分配、國家自主性訴求的變化經歷了“光輝偉大”——“自由接觸”——“平衡大國”三個階段。法國的大戰略目標在三個階段的共同特征是追求全球大國地位,各階段間的區別在于對大國自主性的理解和訴求不同(詳見圖1)。國家自主性指國家在不受外界脅迫的情況下自由決策的能力①李志永:《政策自主性與美國退群外交》,《世界經濟與政治》,2022 年第4 期,第132-135 頁。,在法國外交政策中通常被稱為“戰略自主”(autonomie stratégique)。其對立面是趨同性,即強烈偏好追隨聯盟領導國的決策。

圖1 法國自“二戰”以來的大戰略目標及其特征

圖2 當前法國(大)戰略的戰略手段與推進路徑

一是自“二戰”末期到兩極格局瓦解前,法國以“光輝偉大”(grandeur)為大戰略目標,整體上表現出強烈的大國自主性訴求。正如夏爾·戴高樂(Charles de Gaulle)所說,“法蘭西如果不偉大,那就不成其為法蘭西”②[法]夏爾·戴高樂著:《戰爭回憶錄》(第1 卷,召喚:1940—1942),陳煥章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 年,第1 頁。?!肮廨x偉大”的核心是探求大國地位,以法國民族權益而非追隨美國霸權為核心,優先發展國防實力并有權自主調動武裝部隊。例如,戴高樂執政時期表現出強烈的大國自主性訴求:在防務上退出北約軍事一體化機構和軍事委員會,在經貿上提出建立一個擺脫霸權色彩的國際貨幣體系,外交上在美國盟友體系中率先與中國建立外交關系。

二是兩極格局瓦解到中美競爭加劇前,法國轉而以“自由接觸”(engagement libéral)所謂“自由主義國際秩序”為大戰略目標,國家自主性衰退而趨同性增強。法國在國家實力相對衰落的背景下,主張擁護西方國家(而非美國)領導下的多邊主義,通過在世界政治多邊格局中鞏固大國地位來維持國際關系的和平與穩定,而軍事手段則是在其他手段顯示無效情況下方可謹慎啟動的備選工具。③Thierry Balzacq, “France”, in Thierry Balzacq, Peter Dombrowski and Simon Reich, eds.,Comparative Grand Strategy: A Framework and Cases, N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9, pp.99-100.整體而言,法國在“自由接觸”時期較“光輝偉大”時期呈現出更多追隨聯盟領導國的行為。例如,法國在尼古拉·薩科齊(Nicolas Sarkozy)執政期間重返北約軍事一體化體系,追隨英美介入利比亞戰爭等。

三是在美國領導的所謂“自由主義國際秩序”衰落背景下,法國逐步確立打造基于戰略自主的“平衡大國”(puissance d’équilibre)大戰略目標。在中美競爭背景下,法國雖然身為美國的跨大西洋盟友,但希望在聯盟體系中保留一定國家自主決策權與執行權,在地區安全與穩定過程中發揮平衡作用,維護以國際法和多邊主義為基本準則的國際秩序。在歐盟發生全球轉向并強調“戰略自主”的背景下,法國提出“歐洲主權”概念,并發揮歐盟“戰略自主”關鍵引擎的作用。不過,在歐盟整體實力衰落和中美競爭加劇的背景下,歐盟層面及內部成員國對自主性訴求產生分歧。其中,法國自2022 年底以來反復強調自主決策和執行能力的重要性,呼吁到2030 年將法國塑造為平衡大國①Secrétariat Général de La Défense et de La Sécurité Nationale, ?Revue Nationale Stratégique? (2022-11-28) , https://www.sgdsn.gouv.fr/files/files/Revue%20nationale%20 strat%C3%A9gique%20-%20Fran%C3%A7ais.pdf, p.1, 訪問日期2023 年7 月15 日。,國家自主性訴求上升。

就法國大戰略目標的轉變而言,本文提出需要特別注意以下兩點:首先,法國大戰略目標轉變的核心原因是國際權力分配發生變化,即法國既有的戰略資源無法適應新的戰略環境,因此需要調整戰略目標以避免出現“目標—手段失衡”的困境。其次,鑒于設計與實施大戰略的時間跨度較長,以上劃分大戰略目標的三個階段僅能粗略展現長時段的整體情況,而法國在某一較短歷史時段的自主性訴求會根據國家領導人偏好轉化為差異化政策。例如,盡管法國在“光輝偉大”大戰略目標指導下自主性訴求整體較高,但仍存在短時期內制定趨同性政策的情況,具體而言,喬治·讓·蓬皮杜(Georges Jean Pompidou)作為戴高樂的接任者緩和了法美關系。

(二)“平衡大國”指引下的大戰略手段

法國為實現“平衡大國”大戰略目標,需要具備一定物質性實力和國家威望、良好聲譽等觀念性因素,因此法國主要采取國家實力建設和國際地位伸張兩種戰略手段。②威望(prestige)是其他國家對某國行使權力的潛力、能力和意愿的認可情況,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國家權力在國際結構中的地位。聲譽(reputation)是其他國家對某國持久特征的觀念判斷,通常被其他國家用于預測該國未來的行為。威望、聲譽和地位的共通之處在于均是他國關于某國的集體性主觀認知/觀念(collective subjective perception/beliefs),是國家間互動雙向構建的產物。差別在于,地位更強調在國際社會非正式等級中的排位,是具有相對性的“位置性商品”。參見[美]羅伯特·吉爾平:《世界政治中的戰爭與變革》,武軍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4 年,第29-33 頁;Daniel S.Markey, “Prestige and the Origins of War:Returning to Realism’s Roots”, Security Studies, Vol.8, No.4(1999), pp.157-158;王學東:《外交戰略中的聲譽因素研究——冷戰后中國參與國際制度的解釋》,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 年,第48-58 頁;Deborah Welch Larson, T.V.Paul and William C.Wohlforth, “Status and World Order”,in T.V.Paul, Deborah Welch Larson and William C.Wohlforth, eds., Status in World Politics, N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4, pp.8,16.為證實該假設,本部分將結合法國領導人的公開講話、行為和官方文件解讀法國的大戰略手段。

1.國家實力建設

國家實力建設主要包括資源性實力建設和操作性實力建設。社會科學界通常將實力/權力(power)理解為行為體影響結果的能力,是一種影響關系(a relationship of influence)。例如,羅伯特·達爾(Robert Dahl)將其界定為A 迫使B 做某事能力(反之,B 不具備該能力)。國際關系學界研究者分別對實力展開闡釋。漢斯·摩根索(Hans Morgenthau)將其表述為“控制他人心靈和行動的能力”,肯尼斯·沃爾茲(Kenneth Waltz)將其界定為“各種能力的分布”,約翰·米爾斯海默(John Mearsheimer)稱之為“國家所能獲得的特殊資產和物質資源”等。綜上,國際關系學界對實力/權力的討論通常圍繞資源和能力兩個要素展開:一是資源,即達爾所說的實力/權力基礎(power base),也被閻學通稱為資源性實力,通常包括軍事、經濟、科技信息和文化實力。二是能力,閻學通將其理解為整合、運用資源性實力的能力,即傳統意義上的政治實力。喬爾·S.米格代爾(Joel S.Migdal)討論的國家能力與其相似,即國家通過政府部門對社會力量的動員和影響能力。①[美]喬爾·S.米格代爾:《強社會與弱國家》,張長東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 年,第5 頁;門洪華:《構建中國大戰略的框架:國家實力、戰略觀念與國際制度》,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 年,第70-83 頁;閻學通、何穎:《國際關系分析》,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 年,第122-123 頁。

由此,法國的國家實力建設包括兩個部分:一是積累、夯實資源性實力,主要包括加強軍事實力、經濟實力和信息等非傳統安全實力。其一,軍事實力。法國增加國防預算②法國防部2023 年4 月向議會提交的《2024—2030 軍事規劃法》提出該階段的國防預算為4130 億歐元。,提升核威懾實力,以保障法國在潛在軍事沖突爆發的情況下具備自由行動能力。具體行動包括保持法國威懾的獨立性,保障常規軍事力量發揮支撐作用,并在國家和歐盟層面加強核威懾的理念。③Secrétariat Général de La Défense et de La Sécurité Nationale, ?Revue Nationale Stratégique?,pp.31-32.其二,經濟實力。法國2022 年11 月發布的《國家戰略評估報告》(Revue Nationale Stratégique)稱法國致力于加強經濟韌性,以準備隨時進入戰爭狀態。因此法國在提升貿易投資活力的同時,積極發展保障國防實力的國民經濟。④具體而言,法國(1)組建戰略存儲設備,搬遷敏感的生產鏈,以實現供應來源國多樣化。(2)縮短生產周期,加強國防工業和技術,制訂戰爭經濟準備計劃。(3)放寬關鍵產業的審批要求,如歐委會《關鍵原材料法案》提案建議簡化開采關鍵礦產的審批程序。其三,信息等非傳統安全實力。法國主張增強網絡韌性,并提升混合作戰和高強度作戰能力。一方面,提高網絡安全水平以應對復雜威脅。⑤法國國家網絡安全局2022 年度報告中指出,針對法國的網絡攻擊手段越發多樣化的情形,敦促歐盟盡快細化數字安全法令。參見Agence nationale de la sécurité des systèmes d'information, ?Panorama de la Cybermenace 2022? (2023-01-04) ,https://www.cert.ssi.gouv.fr/uploads/CERTFR-2023-CTI-001.pdf,訪問日期2023 年7 月15 日。另一方面,提升法國在網絡、太空等混合戰場的防御和行動能力。①法國提出加強通信基礎設施保護,以應對惡意阻斷活動;提高對太空領域等公共空間的投入;并與伙伴國家協同合作。參見Secrétariat Général de La Défense et de La Sécurité Nationale, ?Revue Nationale Stratégique?, pp.48-52。

二是調整、優化操作性實力。法國為增強應對傳統安全和非傳統安全復雜威脅的能力,提出要建立一個團結和具有韌性的國家,提升對戰略資源的調配能力和效率。其一,通過國家韌性戰略提升集體和深度的抵御能力,以便與歐盟和北約形成有效銜接。其二,在社會層面弘揚國防精神,以提升國家凝聚力。一方面,在青年中傳播提升社會韌性的價值觀,推進普遍公民役。另一方面,增強軍隊吸引力,提升軍人的福利待遇。其三,協調國家和軍隊之間的關系。具體而言,法國計劃加強軍隊—國家之間的聯系程度,鞏固軍民對話機制,并提高公職人員對國防和國家安全的敏感程度。

2.國際地位伸張

國際地位伸張指地位伸張國通過發出易觀察的行為或話語釋放地位信號(status signaling),從而獲得其他國家對本國國際地位的集體認可。②Charles L.Glaser, “Realists as Optimists: Cooperation as Self-help”, 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19, No.3(1994), p.50;蒲曉宇:《地位觀眾、多重信號與中國外交再定位》,《外交評論》,2014 年第2 期,第22 頁。雖然國家在世界政治中的地位與實力緊密相關,但它無法僅僅依靠強大的物質性實力伸張國際地位。首先,國際地位的概念是“關于國家在財富、凝聚力、文化、人口、社會政治組織、外交影響力等重要屬性排位的集體觀念”。③Deborah Welch Larson, T.V.Paul, and William C.Wohlforth, “Status and World Order”, p.7.黛博拉·韋爾奇·拉森(Deborah Welch Larson)、T.V.保羅(T.V.Paul)等借用亞歷山大·溫特(Alexander Wendt)的經典句式,提出“地位是國家建構出來的”。其次,國家偏好通過釋放地位信號的方式投射預期的國家形象(desired image)。大多數情況下,地位伸張國追求維持/提升全球性大國地位。鑒于地位是一種主觀認知,國家若要改變相對地位,便需要獲得易被觀察到的地位象征(status symbols),從而證明本國享有的優勢和擔負的責任有所提升。④Deborah Welch Larson, T.V.Paul, and William C.Wohlforth, “Status and World Order”,pp.11-13;[美]羅伯特·杰維斯:《信號與欺騙:國際關系中的形象邏輯》,徐進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 年,第1-12 頁。最后,國際地位伸張可推進國家大戰略的原因在于它能夠實現國家利益增長:一方面是象征性利益(symbolic interests)。⑤Iver B.Neumann, “Status Is Cultural: Durkheimian Poles and Weberian Russians Seek Great-Power Status”, in T.V.Paul, Deborah Welch Larson and William C.Wohlforth, eds., Status in World Politics, pp.85-87.在社會心理學中,人們對地位本身的追求無關于其可能附加的物質性結果,有時甚至愿意犧牲物質利益以獲得地位帶來的象征性利益。⑥Bernardo A.Huberman, Christoph H.Loch and Ayse ?N?üler, “Status As a Valued Resource”, Social Psychology Quarterly, Vol.67, No.1(2004), pp.103 -114.保羅進一步明確,國家參與國際機制時便在心理上完成了地位伸張。另一方面是實質性利益(substantive interests),即地位提升會帶來物質性特權,為國家實力建設提供資源性實力。①參與國際機制的國家與機制外國家存在象征性區別,而深度參與國際機制規則制定的國家與普通成員國之間也存在象征性區別。參見T.V.Paul and Mahesh Shankar, “Status Accommodation through Institutional Means: India’s Rise and the Global Order”, in T.V.Paul,Deborah Welch Larson and William C.Wohlforth eds., Status in World Politics, p.173。具體而言,國家深入參與國際機制規則制定時可取得物質性特權。例如,《不擴散核武器條約》賦予聯合國五常擁核的合法性,保證了相應國家的軍事防務實力。

法國通過投射大國形象的方式伸張國際地位,具體路徑如下:一是投射地區安全穩定的平衡性大國形象。法國廣泛參與歐洲大陸、地中?!狈且约啊坝√貐^”的安全維護與秩序建設,以獲得相應國家對本國地位的認可:在歐洲大陸,法國積極在俄烏之間調和沖突,投射歐洲地區負責任大國形象。在地中?!狈?,盡管法國近期從非洲撤軍,但仍在非洲法語國家保持一定實力。由于中美在非洲的實力日益增強,因此法國計劃與非洲形成“安全、防務、外交和發展一體(un continuum)”的合作狀態,維持原有地位。在“印太地區”,法國致力于在中美競爭的背景下維持“印太”處于動態平衡狀態。②Secrétariat Général de La Défense et de La Sécurité Nationale, ?Revue Nationale Stratégique?, pp.43-44.由于歐陸穩定直接關乎法國安全,地中?!狈鞘欠▏膫鹘y勢力范圍,因此法國在相關地區的平衡行為對提升他國對其地位認知的影響力有限。相比之下,法國介入“印太地區”最能作為地位標志彰顯全球大國地位。

二是投射堅實擁護真正多邊主義的大國形象。由于法國希望維護以多邊主義為基礎的國際秩序,因此深入參與國際制度,通過承擔更多國際責任維護國家威望和良好聲譽,從而在實力相對衰落的情況下維持他國對其全球大國的認知,與此同時獲得物質性特權。由于法國作為傳統發達國家是既有國際秩序的主導國之一,且享有的物質性實力不足以啟動新的多邊倡議,因而主要維護其在既已參與多邊組織中的領導角色:就全球性國際組織而言,法國認為“二戰”后建立的多邊機制自冷戰結束以來面臨被削弱的風險,因而作為聯合國五常之一呼吁在國際法框架下解決俄烏沖突等爭端。就地區性國際組織而言,法國仍舊有意領導歐盟“戰略自主”,并提升其在北約框架中的話語權,以此保障“歐洲主權”。上述行為不僅有助于法國維護國際制度制定權,且借此捍衛法國周邊安全等國家利益。此外,由于歐盟在氣候等非傳統治理領域具有領導力基礎,因而法國尤其強調在相關治理領域發揮領導作用。在歐盟于后巴黎時代氣候領導力相對衰退的背景下,③寇靜娜、張銳:《疫情后誰將繼續領導全球氣候治理——歐盟的衰退與反擊》,《中國地質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 年第1 期,第87-104 頁。法國在全球范圍內尋找中國等合作伙伴攜手推進碳中和、海洋治理和生物多樣性保護等問題。

四、法國“印太戰略”:再定位及其助推價值

當前,法國大戰略致力于打造基于戰略自主的“平衡大國”形象。法國“印太戰略”作為次級戰略沿用了大戰略層的戰略手段,通過結合軍事、經濟、外交等工具,充分發揮“印太地區”作為法國海外領土所在地、全球經濟引擎和秩序競爭地區的多重屬性,服務于法國“平衡大國”的大戰略目標:在國家實力建設上,為法國提供戰時經濟的轉型保障;在國際地位伸張上,為法國塑造全球性大國地位提供理想空間。

(一)“印太戰略”再定位

在法國基于戰略自主的“平衡大國”大戰略目標指導下,雖然“印太地區”在法國戰略觀念中屬于“邊緣”地帶,但能夠為法國國際秩序觀中的“中心”和“半邊緣”地帶提供經濟韌性保障和大國形象投射空間。

首先,“印太戰略”是法國“戰略有機體”中的次級戰略。根據上文對戰略構成的闡述,在“平衡大國”大戰略目標的指導下,法國針對各地區設計了系列次級戰略,包括關注跨大西洋地區、歐洲大陸地區、地中海地區、北非—中東地區、“印太地區”和南極北極等?!坝√貐^”是法國戰略焦點之一,“印太戰略”是法國眾多次級戰略中的一項。本文明確這一前提,旨在避免過分抬高“印太戰略”在法國戰略認知中的定位。

其次,“印太地區”是法國的戰略邊緣地帶。鑒于戰略觀念能夠塑造戰略和政策結果,①[美]朱迪斯·戈爾茨坦等:《觀念與外交政策:信念、制度與政治變遷》,劉東國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年,第4-13 頁。本文認為有必要歸納法國的地緣戰略觀念。法國在大戰略目標指引下形成了以“中心—邊緣”為特征的地緣戰略觀念(見圖3)?!爸行沫h”以法國為圓心通過“歐陸”“大西洋”“地中?!比齻€視角向外圍擴散:向西北穿過英吉利海峽聚焦英法雙邊關系,向東通過歐陸視角關切與德國的競爭合作,向南勾連地中海。②Luis Simón, “The Spider in Europe’s Web? French Grand Strategy from Iraq to Libya”,Geopolitics, Vol.18, No.2(2013), pp.405-434.“半邊緣環”沿上述三個視角繼續擴散:在歐盟框架下的跨大西洋關系(歐盟—英美)中追求防務自主,在歐陸視角下的西歐—中東歐國家關系中盡可能減少地緣政治威脅,在歐洲—北非關系中密切經貿關聯?!斑吘壄h”是當前全球戰略重心“印太地區”。位處“邊緣環”的“印太地區”距離法國本土較遠,因而法國能夠分配給印太邊緣地帶的物質因素有限。

圖3 法國以“中心—邊緣”為特征的地緣戰略觀念

最后,“印太地區”對法國大戰略具有雙重助推價值:一是在國家實力建設上,提供向戰時經濟轉型的韌性保障。其一,法國需要分配一定軍事部署維持海外領土安全,且在“印太地區”需要配合美國等盟友的軍事行動。其二,法國經濟活力有待增強,因而需要與作為全球經濟引擎的“印太地區”密切交往。其三,法國需實現供應來源國多元化,而許多關鍵資源的來源國處于“印太地區”。二是在國際地位伸張上,提供全球性大國地位的塑造空間。當前,法國享有的國際制度制定權和話語權與預期存在較大差距:在跨大西洋關系中,法國領導下的歐盟與美國的國際秩序認知存在分歧,且后者較前者占上風。①雙方雖然就價值目標達成共識,但對實踐路徑存在差異化構想:美國奉行霸權穩定論,主張霸權國在“自由主義國際秩序”中發揮主導作用;而歐盟的理念則偏向后霸權合作理論,主張通過基于多邊主義的國際機制展開協商。參見焦莉、嚴驍驍:《理解中美博弈下的歐洲戰略自主:限度、立場與行為邏輯》,《國際關系研究》,2021 年第5 期,第45-69 頁。在歐洲—北非地區,法國踐行的地區主義行動較全球主義治理理念存在一定差距。相比之下,“印太地區”的多邊合作機制多元,且相互之間競爭激烈,呼喚著制度確立與秩序定型,因而成為新一輪多邊主義實踐的元地區(meta-region)②Christian Wirth and Nicole Jenne, “Filling the Void: The Asia-Pacific Problem of Order and Emerging Indo-Pacific Regional Multilateralism”, Contemporary Security Policy, Vol.43, No.2(2022),pp.213-242.,是法國伸張國際地位的理想場所。

簡言之,法國針對“印太邊緣地帶”的獨特優勢為其“中心”“半邊緣”地帶提供物質實力保障和地位伸張價值,由此實現“印太戰略”作為次級戰略對法國大戰略的助推價值。

(二)“印太戰略”的雙重助推價值

本文通過整理法國在軍事防務、經貿聯系和價值觀與文化領域的公開講話和實際行動發現,法國在推進“印太戰略”的過程中模仿了大戰略層的戰略手段,符合分析框架中大戰略層的戰略手段能夠“自上而下”傳導至次級戰略層的論點。具體而言,“印太戰略”對法國追求大戰略目標具有以下兩點助推價值。

1.國家實力建設:為法國轉向戰時經濟提供韌性保障

從國家實力建設的戰略手段看,法國借用“印太地區”的資源稟賦和經濟活力,為法國的戰時經濟轉型提供資源性實力保障。戰時經濟轉型對國防工業和經濟活力有一定訴求,法國“印太戰略”從兩方面提供保障:在軍事防務上,保障主要軍事力量部署在法國本土及其周邊,為法國直接提供國家安全利益;在經貿聯系上,法國借力“印太”賦能法國經濟復蘇的同時,增強供應鏈韌性,以保障國防工業發展。

一方面,法國維持地區內軍事部署,低烈度參與地區安全秩序建構。由于法國需集中力量應對本土周邊的安全威脅,因而推進以低烈度為特征的“灰色地帶化”軍事行動,即投入成本低,且避免熱戰沖突①戴正、洪郵生:《美國學界對“灰色地帶”挑戰的認知》,《國際展望》,2019 年第4 期,第79-97 頁;陳永:《精準修正主義與美國對華海上“灰色地帶”策略》,《世界經濟與政治》,2019 年第9 期,第41-73 頁;趙懿黑:《大國競爭背景下美國對華的“混合戰爭”威脅》,《國際關系研究》,2021 年第5 期,第92-112 頁;韓愛勇:《大國地緣政治競爭的新嬗變——以混合戰爭和灰色地帶為例》,《教學與研究》,2022 年第2 期,第71-82 頁。,從而在履行盟友承諾的同時保護海外領土安全,主要表現有二:一是戰略初期通過“自由航行”履行盟友承諾,俄烏沖突爆發后不再將“印太”視為“自由航行”目標區域?!白杂珊叫小本哂懈叨葢鹇阅:?,是典型的灰色地帶行動。法國在中國南海的“自由航行”興起于對美國的戰略追隨,衰落于本土“防務自主”的安全需求,具體可劃分為三個階段:1)奧巴馬政府“亞太再平衡”后,法國及其他美國盟友將“自由航行”于中國南海視為“印太地區”重要灰色地帶行動。2)馬克龍2018 年5 月提出“印太軸心”后,法國對在中國南海進行“自由航行”的公開強調和實際行動頻次均有所增加②2018年5月,法國“西北風”級兩棲攻擊艦“迪克斯莫德”號與“拉法耶特”級護衛艦“絮庫夫”號在南沙群島附近航行。2021 年2 月9 日,“紅寶石”級核潛艇“翡翠”號和潛艇支援艦“塞納”號在中國南海完成了名為“瑪麗安”任務(Marianne)的巡邏。2019 年4 月6 日,法國“花月”級護衛艦“葡月”號穿越臺灣海峽。同年,以“西北風”級兩棲攻擊艦“雷電”號和“拉法耶特”級護衛艦“絮庫夫”號為主的法國“圣女貞德”(Jeanne d’Arc)艦隊兩次通過南海。其中,該艦隊于4 月與澳大利亞海軍在南海進行聯合巡邏。2022 年2 月20 日,“葡月”號護衛艦在履行“亞洲-22”(Asie-22)任務過程中穿越臺灣海峽,其間短暫停航并派出人員檢查艦體。3 月11 日,“葡月”號再次穿越臺灣海峽。。3)俄烏沖突爆發后,法國罕見強調在“印太地區”進行“自由航行”。自2022 年2 月以來,法國“自由航行”的主要力量轉而集中于紅海和霍爾木茲海峽,可證實法國在“印太地區”并無直接威懾對象,而是旨在低烈度維持軍事存在。二是法國通過前沿部署保護海外領土安全,而無意威脅域內國家。法國在“印太地區”擁有五個高級指揮部,相關部署以防御為主要目標,并未配備攻擊型先進裝備(詳見表2):海軍方面,高噸位的作戰艦艇火力有限,未配備對空/反艦導彈。作戰及支援艦艇未配備現代化偵察及電子對抗作戰設備,無法在“印太”進行有效情報搜集。陸軍方面,駐扎兵力多用于反恐訓練、人道主義救援,缺少輕重型裝甲部隊,難以就地轉化為有效作戰力量??哲姺矫?,3 支海外領土主權部隊并未部署固定翼作戰飛機,現有輕中型直升機和運輸機僅可勝任“自由飛躍”,而部署在“印太”西部的10 架戰斗機旨在穩定法國“半邊緣”地區安全,無意且難以對“印太地區”國家構成威脅。

表2 法國在“印太地區”的武裝力量部署一覽

另一方面,法國利用印太經貿政策為其本土經濟提供韌性保障。一是法國借力“印太”經濟引擎,加速本國經濟復蘇,賦能未來經濟發展。在加速本國經濟復蘇上,法國有計劃地投資“印太地區”。法國政府全資擁有的金融機構法國開發署2020 年向“印太地區”提供了超過90 億歐元的投資額,其中向中國的投資占到了13%,其他投資分攤流向東南亞地區和印度洋地區。①Ministère de l’Europe et des affaires étrangères, ?La Stratégie de la France dans l’Indopacifique?, p.28.與此同時,法國與部分“印太”國家簽署雙邊貿易政策。例如,法國與新加坡就促進人工智能、數字經濟和農產品等產業的進出口貿易上達成系列協議。在賦能未來經濟發展上,法國領導人2023 年4 月的訪華代表團中有50 多位商界領袖(學術界和文化界只有15 位),釋放了促進兩國經貿往來的信號,雙方表示將改善在服務業、農業等領域的市場準入,或優化法企在中國的營商環境。①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中華人民共和國和法蘭西共和國聯合聲明》,《新華社》2023 年4 月7 日,http://www.gov.cn/yaowen/2023-04/07/content_5750444.htm,訪問日期2023 年7 月15 日。尤其,法國大力扶持“未來產業”。法國國會下屬外交事務委員會表示,將扶持在“印太地區”“未來產業”中具有競爭力的法企,幫助法國在印太經濟崛起的背景下獲得實際利益。②Assemblé nationale, ?Rapport d’Information sur ‘L’Espace Indopacifique: Enjeux et Stratégie pour La France’? (2022-02-16), https://www.assemblee-nationale.fr/dyn/15/rapports/cion_afetr/l15b5041_rapport-information,訪問日期2023 年7 月15 日。馬克龍訪華期間,中法企業簽署的能源合作協議中除涵蓋傳統能源外,還延伸至太陽能、氫能等新能源。與此同時,法國經貿官員還為投資印度尼西亞的可再生海洋能源、生物技術產業做好準備。③Le petit journal Jakarta, ?Visite du ministre Franck Riester en Indonésie? (2020-12-16),https://lepetitjournal.com/jakarta/actualites/visite-du-ministre-franck-riester-en-indonesie-294675,訪問日期2023 年7 月15 日。二是法國尋求關鍵物資供應來源國多樣化,增強國防工業等關鍵產業韌性。全球新冠疫情暴發后,法國供應鏈的脆弱性暴露:法國的進口產品中有121 個產品供應源過于集中,其中28 個產品依賴中國供應,12 個產品缺乏供應多元化的潛力。④Ministère de l’économie, des finance et de la relance, ?Vulnérabilité Des Approvisionnements Fran?ais et Européens? (2020-12), https://www.tresor.economie.gouv.fr/Articles/511478e4-5fb3-48a6-afbc-edc5186be04c/files/e1968df8-f94a-4718-bbeb-992db19864e6,訪問日期2023 年7 月15 日。同樣,歐委會指出歐盟超過90%的輕稀土、重稀土、鎵和鎂均來源于中國。⑤European Commssion, “Regulation of the European Parliament and of the Council Establishing a Framework for Ensuring a Secure and Sustainable Supply of Critical Raw Materials and Amending Regulations”(2023-03-16), https://single-market-economy.ec.europa.eu/publications/european-critical-raw-materials-act_en,訪問日期2023 年7 月15 日。在此背景下,法國高級委員會將“關鍵產品和服務”(produits ou services d’importance vitale)重新界定為國防武器(尤其是核武器),網絡安全和航空、太空產業,水,能源,電子通信,農產品,醫療與健康產品⑥Haut-Commisariat au Plan, ?Produits Vitaux et Secteurs Stratégiques: Comment Grantir notre indépendence?? (2020-12-18), https://www.gouvernement.fr/sites/default/files/contenu/piecejointe/2020/12/produits_vitaux_et_secteurs_strategiques_plan_2020.pdf,訪問日期2023 年7 月15 日。?;诖?,法國國會外交事務委員會提出在“印太地區”供應源多樣化的具體方案⑦Assemblé nationale, ?Rapport d’information sur ‘L’Espace Indopacifique: Enjeux et Stratégie pour La France’?.:1)戰略金屬產業:在陸地礦藏枯竭及主要供應國減少出口的背景下,法國為保證稀土、鎳、鈷、鈦、鉑金等軍民兩用金屬的供應,計劃在南太平洋尋找其他供應源。①Ministère de l’économie, des finance et de la relance, ?Rapport sur La Sécurisation de L’Approvisionnement en Matières Premières Minérales? (2022-01-11), https://www.economie.gouv.fr/gouvernement-devoile-strategie-securiser-approvisionnement-metaux-critiques,訪問日期2023 年7 月15 日。2)醫療產業:法國致力于擴大在“印太地區”的制藥能力,試圖扭轉主要從印度進口疫苗的現狀,尋求將印尼發展為重要的疫苗供應商。3)半導體產業:法國正尋找除中國以外的供應商,預防科技“脫鉤”引發的供應鏈斷裂風險。與此同時,由于馬六甲海峽是貿易交通樞紐,因此“印太地區”對保障法國各關鍵產業的供應鏈安全都具有重要的地緣政治價值。

從國家實力建設視角看,法國在“印太地區”的安全防務和經貿投資政策結合構成了“印太戰略”對法國大戰略的第一個助推價值,即為法國向戰時經濟轉型提供軍事部署、經濟收益基礎和關鍵供應鏈安全等多重韌性保障,同時彌補法國在全球大國戰略競爭中的物質實力短板。

2.國際地位伸張:為法國投射大國形象塑造理想空間

從國際地位伸張的戰略手段看,“印太地區”作為當今全球的戰略中心地帶,地區內安全競爭加劇,且地區秩序尚未定型,為法國提供了伸張全球性大國地位的理想空間,構成“印太戰略”對法國的第二個戰略價值。在此背景下,法國跨地區參與“印太”秩序塑造:一是構建全球性平衡大國形象,使得他國對法國形成負責任大國的印象;二是擁護“真正的多邊主義”,在獲得象征性利益的同時爭取實質性利益。

第一,法國積極構建調解沖突的“全球性平衡大國”角色。法國在“印太地區”通過話語和象征性行動維持與美國及其跨太平洋同盟之間的關系,同時以人文交往為切口調和中法、中歐關系,以法國方式維持“印太地區”的相對安全與穩定,獲得伸張全球性大國地位的象征性利益。一方面,法國維持跨大西洋盟友形象,推進與美國跨太平洋同盟的合作。法國在“印太戰略”文件和實際行動中尤其加強與日本和印度的雙邊關系。在法印關系上,法國將印度視為“印太地區”的第一個戰略伙伴:國防方面,法國對印度的軍售額近年來不斷攀升,在2020 年成為印度最大軍售國。兩國自2018 年來在“印太”頻繁舉行聯合軍演。②2018 年5 月于留尼汪附近海域進行海軍演習;2019 年5 月于吉布提附近海域進行海軍演習;2019 年7 月于蒙德馬桑第118 空軍基地進行空軍演習;2020 年3 月于留尼汪專屬經濟區進行聯合巡航;2021 年1 月于印度焦特布爾進行空軍演習;2022 年4 月法、印與孟加拉國在印度果阿邦進行救援演習。民用核能和信息技術方面,法、印簽署了《民用核能聯合宣言》和網絡安全與數字技術合作路線圖。太空方面,雙方建立了太空安全對話機制,并計劃在2025 年對金星進行第一次聯合探測。在法日關系上,雙方擁有“例外伙伴關系”(un ? partenariat d’exception ?)③Assemblé nationale, ?Rapport d’Information sur “L’Espace Indopacifique: Enjeux et Stratégie pour La France”?.,并建立多個高級別對話機制。防務方面,雙方在外長、防長“2+2”合作框架下頻繁開展聯合軍演①2019 年8 月于吉布提附近海域進行海上干預演練;2020 年1 月于亞丁灣進行海上醫療演練;2020 年3 月于索馬里海域進行護航演練;2020 年12 月法、日與美國共同在菲律賓海進行反潛演習;2021 年3 月法、日與美國在阿拉伯海開展聯合演習;2021 年5 月于沖繩附近海域展開雙邊演習;2021 年9 月于新喀里多尼亞海域進行??章摵涎萘?。。海洋治理方面,雙方合作在新喀里多尼亞進行深海探測,并簽訂漁業合作協議。②高文勝、劉洪宇:《“印太”視域下的日法海洋安全合作及其對華影響》,《太平洋學報》,2022 年第2 期,第91-101 頁;程智鑫:《“印太戰略”下的法國與日本關系、動力及局限》,《法國研究》,2022 年第2 期,第34-50 頁。與此同時,雖然法國繼續維持與澳大利亞和美國的雙邊關系,但由于法澳“潛艇危機”的持續影響和法美關系的不對稱性,法國在這兩段雙邊關系中的活躍度有限。另一方面,法國則再次成為“西方世界”中率先與中國“破冰”的國家。法國與中國在政治安全、經貿交往和人文交流上達成合作,在不同程度上表現其對大國自主性的追求。在政治安全上,法國關心臺海穩定,堅持一個中國原則,表現出長久關切“印太”地區安全的態度。與此同時,雙方提出深化中國人民解放軍南部戰區和法國軍隊太平洋海區之間的戰略對話關系,以維護地區安全與穩定。在經貿交往上,法國保留與歐盟層面的分歧,推進中法貿易投資。值得注意的是,在美國主張中美脫鉤以及歐盟倡導降低對中國經濟依賴的背景下,法國在承認中國是競爭對手同時推進雙方經貿往來的態度意味著,中法經貿交往不再僅限于為法國經濟賦能,更重要的是釋放地位信號,即法國追求區別于其他全球大國的自主性表現。在人文交流上,法國尤其強調重啟中法人文交流合作,突出法國在全球文化藝術領域的大國地位。具體而言,規劃舉辦中法文化旅游年,在文物修復、語言教學、職業教育、科技和體育等方面加強雙邊合作。③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中華人民共和國和法蘭西共和國聯合聲明》。

第二,法國堅定擁護真正、有效的多邊主義合作機制,一方面獲得多邊主義擁護者的全球性大國地位象征,另一方面使得法國維持多邊機制中的領導地位從而爭取更多實質性利益。具體而言,法國通過三種方式在“印太地區”積極構建“真正多邊主義”擁護者的形象:其一,法國積極鞏固與“真正的”多邊主義機構、機制的合作,倡導基于規則的共治秩序。具體而言,加強與以下多邊機制合作:1)跨地區的政府間多邊機構,如二十國集團。法國擔任歐盟輪值主席國期間,倡議歐盟遵守二十國集團規則。④2022 年歐盟印太合作部長級會議期間,與會者贊同在基礎設施投資質量上遵循二十國集團的監管框架。法國在該地區參與基礎設施項目時,優先推進符合二十國集團投資原則(包括環境保護、公平競爭、透明度等規則)的項目。⑤Ministère de l’Europe et des affaires étrangères, ?La Stratégie de la France dans l’Indopacifique?, pp.59-61.2)地區內政府間多邊機構,如東南亞聯盟。2020 年9 月,東盟成員國外長批準法國成為東盟的發展伙伴國。第19 屆香格里拉對話會上,法國防長表示希望加入東盟防長會議。3)與海外領土密切相關的多邊機構。例如,法國長期是印度洋委員會(la Commission de l’océan Indien)的第二大成員國,法國開發署2018—2021 年間向其投資超過1 億歐元①Agence fran?aise de développement, ?L’AFD et La Commission de L’Océan Indien Partenaires pour Une Coopération Régionale Efficiente? (2021-11-25), https://www.afd.fr/fr/actualites/afd-commission-ocean-indien-cooperation-regionale-efficiente,訪問日期2023 年7 月15 日。。4)多邊經貿機制。法國擁護世界銀行、亞洲開發銀行、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在“印太”的存在。與此同時,法國認同亞太經濟合作組織等機構和《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RCEP)等協定遵循國際貿易規則,進而為減少貧困和促進繁榮做出巨大貢獻。其二,法國致力于強化歐盟在“印太地區”的存在,輸出歐盟的多邊合作范例。法國擔任歐盟輪值主席國期間行動積極,2022 年2 月舉辦首次歐盟“印太”合作部長級會議,來自歐盟和印太地區的國家代表,以及歐盟、太平洋和印度洋區域組織代表出席。②Ministère de l’Europe et des affaires étrangères, ?Forum pour la coopération dans l’Indopacifique? (2022-02-22), https://www.diplomatie.gouv.fr/fr/dossiers-pays/strategies-regionales/indopacifique/evenements-et-conferences-internationales/article/forum-ministeriel-pour-lacooperation-dans-l-indopacifique-paris-22-02-22,訪問日期2023 年7 月15 日。與此同時,法國積極推動歐盟與東盟、太平洋共同體、太平洋島國論壇等印太地區組織的合作,試圖彰顯歐盟有關可持續發展與繁榮、人道主義安全、促進聯通性等傳統價值觀念。③Ministère de l’Europe et des affaires étrangères, ?La Stratégie de la France dans l’Indopacifique? , pp.69-75.其三,法國強調在氣候變化、生物多樣性、海洋治理等領域開展行動,爭取在非傳統安全治理領域的話語權。首先,法國遵守聯合國框架下的非傳統安全治理原則。法國訪華期間表示,承諾秉持2019 年11 月提出的《北京倡議》,并在“昆明-蒙特利爾全球生物多樣性框架”下繼續做出貢獻。其次,法國積極融入“印太地區”應對非傳統威脅的多邊合作機制。法國2021 年12 月在第17 屆亞洲地區海岸警備機構高官會高級別會議上被批準加入亞高會,從而更好通過多邊合作應對海上威脅。最后,法國在“印太”創立并領導多邊對話機制:在氣候和能源轉型上,法國和歐洲理事會有意復刻在南非的能源轉型合作模式,借助“歐洲綠色團隊”倡議公平促進印太地區的能源轉型,并歡迎印太地區城市繼續遵守由歐盟頒布的《氣候和能源市長公約》;在海洋治理和生物多樣性上,法國在布雷斯特舉辦首屆“一個海洋”峰會,包括中國在內的多個印太國家參與此次峰會,峰會達成各國到2030 年保護30%的海洋區域的目標。

從國際地位伸張視角看,“印太地區”成為法國伸張地區穩定平衡者和“真正的多邊主義”擁護者兩個全球性大國形象的理想場所?;谏鲜鲇懻?,法國在該地區的全球性大國地位伸張可取得象征性利益和物質性利益:一方面是象征性利益。由于國際地位強調他國對法國在重要屬性排位上的集體認知,而法國在財富等物質性屬性上的排位業已衰落,因此法國尤其需要維持或提升在外交影響力方面的排位。就“全球性平衡大國”的地位伸張而言,法國在“印太”安全競爭加劇的背景下既維持與美國及其太平洋同盟的盟友關系,又加強中法戰略對話以區別于其他西方大國,此類對沖行為旨在提升法國作為負責任大國的外交聲譽。無論法國平衡“印太地區”安全穩定的愿景和行動是否奏效,上述地位伸張行動均有助于彰顯大國地位。就“真正多邊主義擁護者”的地位伸張而言,法國積極擁護多邊主義的行為可提升其國際制度制定權和議程設置話語權,使法國在多邊機制中享有領導地位。在法國相對實力衰落的背景下,多邊組織中的領導地位是其維持全球性大國的關鍵“地位象征”。另一方面是物質性利益。由于國際制度具有私利性,因此法國通過參與真正多邊機制所提升的國際制度制定權和議程設置話語權能夠進一步轉化為實質性利益。①李?。骸秶H秩序轉型與現實制度主義理論的生成》,《外交評論》,2016 年第1 期,第40-47 頁;馬榮久:《國際組織中的國家話語權》,第93-95 頁;魏冰:《國際制度競爭、利益分配與國際秩序轉型》,《國際展望》,2022 年第2 期,第43 頁。例如,在參與多邊經貿機制上,法國幫助法企獲得亞洲開發銀行的貸款。2019 年,法國商務投資署幫助法國企業從亞洲開發銀行贏得了5660 萬美元融資,其中包括3720 萬美元的咨詢項目和價值1940 萬美元的貨物和工程供應。②Business France, ?Dispositif d’accompagnment auprès de la Banque Asiatique de Développement? (2021-01-18), https://www.businessfrance.fr/dispositif-d-accompagnement-aupresde-banque-asiatique-de-developpement-basd,訪問日期2023 年7 月15 日。在非傳統議題的議程設置上,法國領導歐盟推進的碳邊境調節機制使得歐元取代美元成為國際碳交易的結算貨幣,助推其獲得碳規則主導權③楊衛東、陳怡宇:《國際碳政治的話語權博弈:基于批評話語的分析視角》,《國際關系研究》,2022 年第5 期,第136-150 頁。。當前,法國有意將歐盟在碳規則上的主導權擴散至“印太地區”,間接提升歐元在全球范圍內的影響力。

五、結語

為準確對法國“印太戰略”進行再定位,并探究“印太戰略”通過何種手段助推國家大戰略,本文構建了有關大戰略的分析框架,主要觀點有三:一是戰略目標和戰略手段的匹配是國家順利推進大戰略的必要條件。二是國家的大戰略、次級戰略、行動、戰術和技術各層級間互動共同構成“戰略有機體”。大戰略指導國家制定次級戰略,次級戰略服務于大戰略。三是大戰略層能夠自上而下影響次級戰略層,國家為實現大戰略目標而采用的戰略手段可能會在次級戰略層沿用。與此同時,本文結合法國自“二戰”以來的戰略動向認為,法國自中美競爭加劇以來逐步確立塑造“平衡大國”的大戰略目標,為此需要堅實的國際實力和全球大國地位作為支撐,因而采取國家實力建設和國際地位伸張兩種戰略手段。

由此可見,法國“印太戰略”是服務于“平衡大國”大戰略目標的次級戰略,“印太地區”雖位處法國地緣戰略觀念的“邊緣地帶”,但能夠為法國大戰略提供雙重助推價值:一是服務于國家實力建設,為法國提供戰時經濟的轉型保障。法國“印太戰略”在軍事上通過低烈度行動保護海外領土安全,保留軍事資源以提高法國本土的核威懾能力和常規軍事裝備;在經貿上利用“印太”經濟引擎賦能法國經濟,推進關鍵資源來源多元化,為建立戰爭經濟提供物質保障,彌補追求“戰略自主”過程中的物質實力短板。二是服務于國際地位伸張,為法國提供強化其全球性大國地位的空間。由于“印太地區”地緣競爭加劇且地區秩序尚未定型,法國因而在“印太地區”構建兩個形象,即地區穩定與安全的平衡者和“真正多邊主義”的擁護者。法國在改善他國對本國集體認知、提高地位承認(象征性利益)的同時,憑借國際地位排位高于國家實力排位的“實力—地位不一致”身份維持其在真正多邊主義機制的領導性作用,從而獲得實質性利益。

不過,在服務于大戰略目標的過程中,本文認為法國“印太戰略”的具體實踐至少存在以下兩點限度:一是從國家實力建設的手段看,法國在“印太”維持低烈度軍事部署是旨在將防務資源集中用于維持“中心地帶”安全與穩定,但法國上述實力建設行為難以達成目標,仍需協調與北約伙伴國的關系。與此同時,法國在“印太地區”與中國的經貿合作仍面臨來自歐盟及其他成員國的阻力。二是從國際地位伸張的手段看,法國在構建真正多邊主義擁護者形象的同時,不愿放棄追隨美國及其盟友推行所謂價值觀外交,兩種行為雖然旨在“平衡”,但二者之間存在矛盾。鑒于打造“平衡大國”形象存在難度,法國可能難以借此成功獲得國際社會認可,甚至有走向“失衡”的風險。

基于對法國“印太戰略”再定位及其價值、限度的理解,本文認為中國對法交往可著重在以下兩方面發力:一方面,持續支持法國在“戰略自主”基礎上獨立自主地開展國家實力建設,并追求中法中歐互利共贏。在安全防務上,鑒于雙方維護以國際法為基礎的國際秩序,中國尊重法國與歐盟追求戰略自主,且支持在聯合國憲章宗旨和原則基礎上恢復烏克蘭和平。①馮仲平:《戰略自主關乎歐洲命運》,《歐洲研究》,2023 年第1 期,第8-17 頁;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中華人民共和國和法蘭西共和國聯合聲明》。在經貿聯系上,歡迎法國及歐盟與華開展經貿投資合作,鼓勵法國通過實踐打破歐盟內部關于“相互依賴武器化”的顧慮。另一方面,理解法國伸張全球性大國地位的訴求,繼續支持法國為促進真正多邊主義合作所作出的努力,并加強中法在真正多邊主義機制內的合作。鑒于中法均反對霸權國主導的多邊合作機制,雙方應繼續堅持通過制度與規則協調各國關系,奉行共享的全球治理觀念,舍棄陣營化和排他性小圈子,構建大多數國家共同認可的“印太”地區多邊主義。②習近平:《讓多邊主義的火炬照亮人類前行之路》,《人民日報》2021 年1 月26 日;習近平:《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 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而團結奮斗——在中國共產黨第二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人民出版社,2022 年,第9-12、60-63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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