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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山淡影》中“空白”的現象學解讀

2024-01-09 09:07復旦大學閔瑞琪
外文研究 2023年3期
關鍵詞:黑一雄小說文本

復旦大學 閔瑞琪

一、引言

對于充滿“空白”的作品來說,閱讀具有很強的挑戰性,但這也正是閱讀的樂趣所在。日裔英國小說家、2017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的處女作《遠山淡影》(APaleViewofHills)便是能夠將讀者帶入到這種境界的一部作品。石黑一雄曾在一次訪談中提到,他寫作該小說的主要策略就是“留下大的空白”(Mason &Ishiguro 1989: 337)。因此,閱讀該書的過程也是填補空白的過程,而填補空白的方式也直接影響讀者對于這本小說的意義的闡釋。國內學者關于《遠山淡影》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從敘事學、戰爭創傷書寫、身份、精神分析以及后殖民主義等角度對其進行解讀,很少有研究著重探討其中的空白。

沃爾夫岡·伊瑟爾(Wolfgang Iser)的現象學閱讀模型中的核心概念之一就是文本中的空白以及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所涉及到的對空白的填補,以使讀者形成作品意義的完型。伊瑟爾在出版代表作《閱讀活動:審美反應理論》(TheActofReading:ATheoryofAestheticResponse)和《隱含讀者》(TheImpliedReader)之前,于1972年發表了題為“閱讀過程:一個現象學方法”的論文,詳細闡述了現象學視域下的閱讀活動。他深受胡塞爾(Edmund Husserl)現象學和羅曼·英伽登(Roman Ingarden)的“閱讀現象學”影響(孟慶樞、楊守森 2007: 350)。他的理論主要探討“個別文本與讀者的關系”,注重閱讀中讀者能動作用的細致考察,研究微觀層面上的接受(馬新國 2008: 604)。伊瑟爾的意向性客體是閱讀過程,對主要環節的文本、讀者、閱讀活動進行現象學觀照,“還原”文學閱讀的現象學“本質”,即讀者、文本、閱讀行為的互動關系(朱剛 2009: 50)。伊瑟爾認為讀者一定要與文本聯系在一起(曾繁仁 2015: 369)。在伊瑟爾的現象學閱讀理論模型中,閱讀的過程就是對文本的“具體化”,并且“文本和讀者的結合才能使文學作品存在”(Iser 1972: 279)。

閱讀過程的動機和目標就是在一系列的復雜的閱讀活動后所得到的意義一致或形成完型(即格式塔)。讀者在閱讀過程中需要填補文本中的空白,對下文產生期待,同時對已讀的內容進行回溯,最后便可知文本的“不可窮盡性”,但同時又要極力地形成一個文本意義上的完型。讀者有時也會遇到“幻象”,也要打破“幻象”,也可能需要去面對與已形成的完型不一致的“陌生聯系”。而這一系列微觀過程的本質在伊瑟爾后來的著述中則被轉化概括為“召喚結構”和“未定性”等概念?!罢賳窘Y構”召喚讀者介入,并對讀者的閱讀活動加以引導、控制,進而影響文本意義的形成(朱剛 1999: 28)。伊瑟爾的閱讀理論中,文本的召喚結構包括兩個方面,即文本的“內容存儲”和“策略”?!皟热荽鎯Α庇戎肝谋救∽袁F實社會的文化現象以及社會中占主導地位的意識形態,進而使之“召喚”讀者對此提出質疑或予以否定;而“文本策略”是作品對其內容存儲進行藝術加工以吸引讀者的手段(朱剛 1998: 109)??梢?其后來的概念“內容存儲”則是對期待視野運行機制的一種升華總結。

文本的未定性包括空白和否定??瞻资刮谋疚x者,而否定使文本對讀者產生阻礙,促使讀者發現與文本的距離,即讀者進入文本時遇到與期待視域不一致的藝術規則后形成的一種沖突,反而能夠激發讀者的閱讀興趣,并主動調節自己的期待視域來適應文本,形成與文本的主動交流關系;這樣的過程在讀者閱讀中循環往復地進行,豐富讀者對文本的理解直至最終完成文本意義的構建,而文本也成為一個完整的文本(曾繁仁 2015: 371)。實際上這也是伊瑟爾對其最初的現象學閱讀模型中提到的在幻象形成破滅之間達到平衡的這一過程的再構建。在經歷這些過程之后,讀者所讀便被融進自身意識當中。正如特里·伊格爾頓(Terry Eagleton)所說,伊瑟爾的讀者反應理論似乎在向我們表明“我們在書中奮力前行時,我們所讀的正是我們自己”(Eagleton 1996: 68)。

由上,伊瑟爾的閱讀理論后期發展迅速,并且理論逐漸成熟精簡,同時術語也經歷幾次更新,但是實際的理論核心相比較于這一理論提出時,并沒有很大的差異。盡管他的理論也招致一些批評,而且后來又出現了其他重視讀者閱讀活動的文學批評理論和方法,如修辭敘事理論和認知詩學等,但由于伊瑟爾的現象學閱讀模型中涉及了閱讀過程中讀者對于作品中“空白”的處理,特別是其早期的理論描述更貼近實際的閱讀理論實踐和分析,更便于展現閱讀中意義構建的微觀過程,對《遠山淡影》這部小說中“空白”的闡釋來說頗為有效。

二、閱讀過程中期待視野的偏移與修正

伊瑟爾認為,閱讀過程就是“期待與回溯的相互交織”(Iser 1972: 287)。他借用了胡塞爾“意向性句間關聯”的概念,認為每一個意向性句子關聯都“開啟特定的期待視野”,期待視野可被修飾或被后面的句子完全改變,這一機制也會激發讀者對后續語句的閱讀興趣;若期待視野被修飾或改變,那么它將會對讀者已經讀到的內容有一定的“回溯性”效應(Iser 1972: 283),讀者會因此重新審視之前讀到的內容。因此可以說,對期待視野的摧毀才是“審美實踐的核心”(Habib 2005: 726)。伊瑟爾又用了另外一種概念“游動視點”來說明類似的閱讀過程: 作品的語句組成了一個個關聯指涉,讀者猶如移動的視點,在文本內部的指涉網中游移,游移的方式是“保留”(retention)和“延伸”(protension)。延伸指的是由文本-讀者互動造成的讀者對下文的期待,保留則是上文一系列期待對讀者造成的影響、變化(朱剛 1998: 110)。而這里的保留則更貼近所謂的“回溯性”,與讀者之前讀過的部分密切相關。形成期待和回溯的過程本身并不是十分順利的(Iser 1972: 284),因為在閱讀過程中會遇到很多的阻礙,這些阻礙會導致讀者的期待視野發生偏移或被修正。英伽登認為閱讀過程中的“阻礙”是一種缺陷,而伊瑟爾認為這種阻礙可以是“不可避免的省略”,反而可使整個故事“充滿活力”(Iser 1972: 285)。這種阻礙被伊瑟爾稱為“空白”(“gaps”或“blanks”,德語“Leerstellen”)。

在閱讀《遠山淡影》的過程中,讀者會經歷多次期待視野的偏移和修正,并且需不時地回溯前文的情節,而這些偏移和修正大多都與小說中的空白有關。在小說的開篇,小說的敘事者——住在英格蘭的日本女人悅子敘述了她和她的丈夫給出生在英格蘭的二女兒妮基起名的過程。至此,讀者會期待這部小說接下來敘述關于妮基或者是敘事者悅子的故事。但后來,敘事者又提到景子——悅子在日本時和前夫所生的女兒,不久前自殺的事情,并且他們一家都有意地回避這一話題。至此,讀者可能會意識到,也許景子是這個故事的主人公,讀者的期待視野便從妮基轉向了景子以及她的自殺之謎。出乎意料的是,在小說的主體部分,敘事者的敘述再次偏離讀者的期待視野,進而轉向了她在日本長崎的生活,主要涉及她懷著景子的那段時光以及與曾經的好友佐知子和她的女兒萬里子相處的一些記憶片段,而悅子本人離開日本的動機、與英國丈夫的婚后生活、女兒景子自殺的原因等等,在小說中一直都是空白。因此,讀者的期待視野再次被轉向佐知子和萬里子。在多次的對期待視野的轉換和修飾后,讀者對于故事主人公的期待也被改變,至此,讀者會回溯性地想到與景子和悅子相關的情節,并且會思考采用這種敘事方式的原因。

小說中萬里子經常提到的愿意帶走貓的“另一個女人”(石黑一雄 2011: 15)也會引起讀者期待視野的變化。每次萬里子提起那個女人,悅子都會從小女孩的母親佐知子那里聽到不同的解釋,例如說那個女人只是她想象出來的(石黑一雄 2011: 20),后來佐知子又承認那個女人是萬里子還很小的時候見過的(石黑一雄 2011: 48);再到后來,當佐知子第一次沒能離開日本,她告訴悅子,萬里子曾經見過那個女人溺死了自己尚在襁褓的孩子,而在幾天之后那個女人就自殺了(石黑一雄 2011: 91-92)。每當萬里子提到“那個女人”,經由佐知子的欺騙或是坦白,讀者的期待視野也在不斷地改變。

對于讀者來說,“那個女人”的身份和背后的意義遠不只滿足對真相的渴求,它也會影響讀者對于整個小說的理解。隨著故事情節的發展,讀者會發現佐知子違背了照顧女兒的小貓的承諾,更有甚者,她在知道萬里子看著她的情況下執意溺死小貓。至此,讀者可能會回溯到前文有關萬里子看到的“那個女人”溺死自己的孩子的情景,會覺得兩者之間構成一種平行關系或前者是后者的伏筆。而對于一些更加敏感的讀者來說,在回溯之中,他們甚至會覺得“那個女人”與敘事者悅子有類似之處,因為她們都直接或間接導致了自己孩子的死,并且有很強的負罪感。

總的來說,在這部小說中,讀者對于敘事者悅子所講的故事中的主人公以及萬里子口中的“那個女人”的真實身份的期待不斷地轉移和修正,同時這也激發讀者對已讀到的內容的回溯,并且幫助讀者形成關于這部小說意義解讀的完型。

三、空白的填補與完型的形成

閱讀過程中遇到的空白不僅會造成期待視野的改變,而且也需要讀者在闡釋時對其進行填補或者“實體化”(Cuddon 2013: 589),而對空白的填補又會影響閱讀過程中期待視野的形成以及回溯,并最終影響讀者所形成的文本意義的完型。

在閱讀《遠山淡影》的過程中,讀者會遇到很多的空白。第一個較大的空白就是景子自殺的原因。如上文所述,在小說的開始,敘事者并未滿足讀者對于景子作為主人公的故事的期待,而是關于敘事者自己在日本時的生活,對于景子,僅插敘其來到英國后的一些生活片段。妮基說,“她從來就不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既不在我的生活里,也不在爸爸的生活里”(石黑一雄 2011: 61-62);悅子也簡短地敘述過景子離開家之前的生活方式。讀者因此知道景子總是把自己關在自己的房間里,把她的生活與其他人隔絕開來,沒有朋友(石黑一雄 2011: 63),而且與妮基和繼父之間的關系總是十分緊張,偶爾來到客廳,“無一例外地都是以爭吵收場,不是和妮基吵架,就是和我丈夫吵架,最后她又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去”(石黑一雄 2011: 64)。后來,讀者可以了解到景子在自殺前已經離家長達六年,并與母親悅子斷了聯系,因此悅子也不知景子為何自殺??偠灾?讀者僅知道景子將自己與家人和外界分隔,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經受孤獨,拒絕且無法融入新環境。由敘事者提供的關于景子的一些片段,讀者需要自己生成對景子的印象。讀者可能會將景子想象成一個充滿反抗特質,但又怯懦、孤獨、無法與他人相處的青少年,而且她可能患有嚴重的心理疾病。此外,讀者也可能會進一步將佐知子和萬里子母女之間的相處模式與悅子對景子的撫養方式聯系起來,想到景子自殺的根源在于她童年時期與母親的那種近乎病態的關系。

另一個較大的空白是悅子離開前夫二郎繼而離開日本的動機。讀者只能通過敘事者的回憶知道悅子與前夫和公公緒方先生一起相處的片段,但也不妨礙讀者從這些碎片式的細節中看出悅子的婚姻狀況。比如二郎有一次以一種近乎無禮的語氣命令悅子“不要亂動”他的領帶(石黑一雄 2011: 169)。在所有關于她與二郎生活的回憶中,兩人之間極少交談,更無愛意可言。讀者能夠想到的是悅子的第一段婚姻也許并不幸福,而且二郎的性格也有缺陷。盡管悅子后來認為二郎對景子來說“是個好父親”,她也“從不假裝景子不會想念他”,而他也確實是一個負責的丈夫,“努力為家庭盡到他的本分”,但是她“并非在深情地懷念二郎”(石黑一雄 2011: 114)。綜合這些細節,盡管讀者不知道他們分手的具體原因,但是讀者在填補空白的過程中便能夠理解悅子所做的選擇。

對于悅子離開日本的原因,她只是說她離開日本的理由是“正當的”,而且她總是把景子的利益放在第一位(石黑一雄 2011: 115)。小說中還提到妮基的朋友們很欣賞悅子做出了離開日本的正確選擇(石黑一雄 2011: 114)。不過,顯而易見,她的女兒景子并不開心。讀者也許傾向于認同悅子作為母親的一片苦心,離開日本一定是為了給景子更好的生活。小說中提到當時日本國內的情況并不樂觀,整個國家尤其是長崎地區仍處在原子彈的陰影之下,尚在重建。當然讀者也可以認為悅子離開日本完全是她的私心,比如像佐知子一樣愛上了異國的男人,或是對金錢的渴望,或是急于走出戰爭的創傷和陰霾去追尋自由,或是想要實現她一直以來走出國門的愿望。

小說中還有很多空白,比如在悅子的回憶中為何她總是不高興,還有佐知子的美國男友弗蘭克以及悅子的英國丈夫的情況等。對這些空白的填補能夠幫助讀者形成關于這個故事的邏輯并且挖掘深層的含義,而讀者如何填補這些空白則取決于他們的思維模式和個人經歷,也促使最終對于小說的理解各不相同。經過不同的填補空白的方法,讀者最終會意識到文本意義的不可窮盡性,同時會迫使自己做出對于文本意義的決策(Iser 1972: 285)。文本中的空白也是一種“未定點”或“不定性”的最基本的組成,是一種“潛在的聯結”,不僅召喚讀者介入文本,引發閱讀行為,而且引導閱讀活動,保證閱讀的有序性和有效性(朱剛 1998: 111),它也使得讀者無法從外界現實來確認自己的理解是否正確(Iser 1971: 8)。讀者閱讀過程中對空白的填補僅僅是形成完型的一部分。除此之外,讀者還要經歷將文本的各個方面“組合”起來的過程,才能夠達成“一致”(Iser 1972: 288),而這種連貫化構建,是讀者閱讀的動力和內在的一種欲望,即要在互不關聯的文本片段間建立“一致性”,這在一定程度上與格式塔(完型)理論相近,因為這種理論的一個主要依據就是“人們傾向于把不完全的體驗完全” (朱剛 1998: 111)。完型的形成受讀者自身的“過去的特定經歷,意識以及遠見”的影響,因此,完型只是“構型上的意義”而非文本的“真實意義”(Iser 1972: 289)。

《遠山淡影》中有很多的空白以及散布各處的線索,而讀者在閱讀時以不同的方式填補空白,將不同的線索以不同的方式連接起來,會對該小說形成不同的完型。若將佐知子和悅子的經歷做平行對比,讀者可能認為悅子實際上在通過她虛構的朋友的故事來敘述她和景子的故事,而這也是人們在敘述有關自身敏感經歷的慣用手段。對于了解心理學或教育學的讀者來說,他們會把這部小說的核心理解為母女關系,并認為小說旨在呼吁父母更加注重孩子的精神狀態和需求。對于有移民背景的讀者,他們可能從景子和萬里子的角度看到作為移民的焦慮,以及面對異域文化沖擊后的無所適從??紤]到長崎的歷史背景的讀者會將該小說理解為戰爭創傷導致的悲劇。對于作為母親的讀者而言,會偏向于認為該小說是關于一個意志堅強、勇敢的單身母親為了孩子所做的艱難而正確的選擇,然而她的孩子卻不理解并毫無感激之情。而另一種完型則可能認為悅子離開日本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顧女兒的感受,最終導致其自殺,因此悅子感到十分自責并試圖通過敘述佐知子的故事為自己辯護,以擺脫自己的負罪感。進一步來看,如果讀者重點關注的是悅子在佐知子和萬里子的母女關系之間的作用,以及她對萬里子過多的關注,讀者會認為佐知子和萬里子就是悅子和景子的復制品,而現在的悅子通過敘述往事,將自身抽離出來成為旁觀者,借此反思自己過去與景子的關系以及自己的選擇,并試圖在回憶中重做一個好母親,彌補過錯。

不同的讀者采用不同的角度,會對該小說形成不同的完型,即有不同的闡釋,因此,讀者自身對這部小說的意義的闡釋是無法窮盡的。

四、形成幻象與打破幻象

讀者在形成《遠山淡影》這部小說的完型的過程中,總會發現一些與已形成的完型相沖突的細節,進而對已形成的完型的合理性產生懷疑。至此,讀者正處于伊瑟爾所說的幻象形成以及打破幻象的過程中,被迫在兩者之間達到平衡。有時,讀者在形成關于作品的一致的完型時,會經常被困在幻象當中(Habib 2005: 726)。伊瑟爾認為一致性是虛幻的,因為讀者將“文本可能的多重意義縮減到單一的闡釋,以使其與之前的期待保持一致”,因此,在這一過程中形成的意義是“個體性的”“構式的”(Habib 2005: 726)?;孟蟮男纬梢彩亲x者將文本中的陌生經歷熟悉化的過程,這樣文本對于讀者來說才具有可讀性。然而,幻象也有可能破滅,因為讀者會遇到相互矛盾的細節,使得讀者的完型“解體”(Iser 1972: 290)。這些細節與讀者已經形成的幻象構成一種“陌生聯系”。相應地,讀者也會在一致的幻象與這種聯系之間搖擺不定,以期達到“平衡”,而這也是閱讀過程中審美經驗的重要組成部分。而這也正體現了伊瑟爾后期理論中的另一個核心概念——“否定”,以及其引發的推動文本意義構建的循環往復的閱讀過程?!胺穸ā边B接的是文本和現實,可以作為伊瑟爾現象學文本的基礎結構(朱剛 1998: 112)。

伊瑟爾還提到,在文學作品中一些“敘事技巧會讓很多看似很難連接起來的事物建立聯系”(Iser 1972: 294)。在《遠山淡影》中也有很多類似的敘事技巧,構成前文提到的陌生聯系,打破讀者已形成的幻象。在小說的開始,讀者會傾向于相信悅子以及她所講述的故事是她的真實經歷。然而隨著敘事的推進,有四個不連貫的細節會讓讀者在佐知子和悅子的身份之間陷入“否定”過程的混亂當中,從而使整個故事顯得撲朔迷離,影響讀者對小說意義完型的形成。

第一個細節出現在悅子記憶中第一次見到佐知子時的情景。她偶然聽到兩個女人談論佐知子的內斂、不近人情,并且認為佐知子這樣是傲氣使然。但是突然筆鋒一轉,敘事者突然插入,“我從來不想顯得不友好,可是大概我也從來沒有刻意努力顯得友好。因為那時我還是想獨自一人、不被打擾”(石黑一雄 2011: 8)。讀者原本看到的是他人對佐知子的負面評價,但是這時悅子卻轉而說起自己的感受來了。讀者可強行將其理解為是悅子本人對人際交往的想法,但是在敘述他人評判佐知子之后直接談論自己卻稍顯不合理。實際上,這里悅子的說法更像是她在為佐知子辯護,很難分清這是誰的感受,進而模糊了悅子和佐知子之間的身份界限。

第二個細節出現在萬里子與佐知子因為美國人弗蘭克而吵架,并憤怒逃跑后的敘事。悅子請求佐知子出去找回萬里子,而佐知子拒絕了,“她很快就會回來了。她想呆在外面就讓她呆在外面吧”(石黑一雄 2011: 111)。 緊接著,作為敘事者的悅子突然說,“如今的我無限追悔以前對景子的態度。畢竟在這個國家啊,像她那個年紀的年輕女孩想離開家不是想不到的。我做成的事似乎就是讓她在最后真的離開家時——事情已經過去快六年了——切斷了和我的所有關系??墒俏以趺匆蚕氩坏剿@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所能預見的是呆在家里不開心的女兒會發現承受不了外面的世界。我是為了她好才一直強烈反對她的”(石黑一雄 2011: 111)。敘事者直接從過去關于佐知子與其女兒之間沖突的敘事切換到悅子對自己的女兒景子最后的離家出走的回憶和評論,兩者表面上是無關聯的,但是實際上讀者能夠從這樣的敘事方式中建立悅子與佐知子之間的對應關系,兩者對于女兒出走的不以為然的態度,以及景子和萬里子共有的離家出走的經歷。

第三個細節出現在有關佐知子的回憶的結尾部分。萬里子看著佐知子溺死小貓后直到天黑都沒有回家,悅子出去尋找,在河邊小木橋上發現了蜷縮在欄桿底下的“小女孩”,這個“小女孩”表示她極不愿意離開這里去和她繼父生活。悅子說“你會喜歡的,每個人對新事物總是有點害怕,可你會喜歡那里的”(石黑一雄 2011: 223)。悅子在這種情況下本應以一種溫柔的方式勸服一個別人家的孩子,但是當女孩說她的繼父“是個豬”的時候,悅子立刻就生氣地說“你不能這么說話”,接下來她又向女孩承諾道,“他很喜歡你,他會像個新爸爸。一切都會變好的,我向你保證”,“你要是不喜歡那里,我們就馬上回來??晌覀兊迷囋嚳?看看我們喜不喜歡那里。我相信我們會喜歡的”(石黑一雄 2011: 224)。這段對話中的不一致之處在于悅子對女孩勸說的語氣和方式儼然像這個女孩的母親,尤其是代詞“我們”的使用不符合她在此前連貫的敘事進程中的身份。另一反常之處是,悅子此前在敘事中提及佐知子的女兒時一直用其名字,而此處卻一直用“小女孩”,直到結尾才說“我想我在昏暗中看到萬里子沿著河岸朝小屋的方向跑去”(石黑一雄 2011: 225)。因此,在這里讀者可以認為這是敘事者對萬里子和景子身份的故意混淆,意在暗示佐知子和萬里子不過是敘事者在敘事中所創造的幻象,實際上佐知子就是悅子,而萬里子就是景子。此外,在最后一章中,還有另外一個細節可以佐證讀者的這種猜測。悅子提到她們到長崎的港口游玩的經歷,她說“港口周圍的那些山非常漂亮,”“那天景子很開心。我們坐了纜車”(石黑一雄 2011: 237),而在前文悅子詳細敘述了她與佐知子和萬里子一同去稻佐山游玩的經歷,并強調“我經常想起那天晚上回家的電車上萬里子的臉”(石黑一雄 2011: 159)。

在這里讀者又將再次陷入幻象間的矛盾之中?;叵肫饜傋拥哪嵌位貞?讀者會覺得她與佐知子和萬里子母女之間發生的一切都是那么地真切和細致,會讓讀者無法認定那一切都是假的。正如伊瑟爾所提到的,“在一些現代的文本中,正是那些細節的準確性會增加未定性的分量”(Iser 1972: 290),悅子之前的回憶中有很多的細節描寫,如回憶中稻佐山山下海灣的風景,與前夫和公公相處的細節,甚至還有她懷著景子時的感受等,都增加了敘事者敘事的可信度。這些與后文不一致的細節,會令讀者很難最終形成一個一致的結論,進而無法形成一個確定的關于小說意義的完型,使讀者在不確定的完型之間搖擺猶豫:是悅子在敘述她的舊友佐知子的真實故事,還是她只是編造了佐知子和萬里子的故事以試圖掩蓋自己懺悔和告解負罪感的意圖?

五、結語

雖然伊瑟爾發表以現象學研究閱讀過程的論文已是四十幾年前,且伊瑟爾的理論本身仍有局限性,飽受爭議,如伊格爾頓曾指出該理論中的闡釋循環以及讀者與作品之間構成的封閉性(伊格爾頓 2006: 78),但是對于《遠山淡影》這部小說來說,現象學閱讀模式能夠描述或引導讀者處理作者在該小說中采用的核心寫作手法——空白,在一系列后續閱讀過程之后,最終獲得屬于自己的對于這部作品的完型與解讀,收獲一次奇特的審美體驗。伊瑟爾的現象學閱讀理論能夠凸顯這一寫作技巧在作者的閱讀和理解過程中的重要作用,以及不同闡釋形成的機制,最終體現作者別出心裁的寫作技巧及其美學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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