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車信昱的詩,能夠鮮明地注意到詩人所構造出的一個“不滿足的自我”。在他的詩作中,無論是作為內在自我的“我”,還是作為外化自我的“你”,都成為詩人凝聚整首詩的凝結核。第三人稱被相當程度地弱化了,詩行的展開以一種“我”生命內部的內在回蕩或是“你”與“我”之間的某種私密傾告的方式得以實現,顯得纏繞、綿密而迂回。詩人的情緒在以具體形象對模糊經驗的對象化中得以一步步搭建起來,并且往往通過一個隨之拋出的問句,或者一個破折號、省略號所代表的延宕,加以節奏性的疏導,從而實現情緒在文字內部的精巧漲落。詩人仿佛反復潤滑著駁雜自我中牙癢一般不斷尋找著咬合處的那些機括,也正是在這樣一種再平衡的過程中,詩人以其詩句中微澀的摩擦聲回應了心中“某個失衡的星宿”。
——主持人 肖 水
我愛上過這世界迷人的棋盤
在每個屬性和元素中,
開拓一種術法易如打開一扇磨損的木門
如今,我卻常常失手在這動蕩的棋場
每一顆棋子的造型,如此迥異
映照我心中某個失衡的星宿
此時此地,恰有鴿子盤旋繞過樓頂
回溯它生發、成長的河邊窠巢。
人生來不必有誓言與執念,
承接父輩的使命恍如信息時代的移山
但,我輕柔而延綿至今的童年
是在怎樣的黃昏中駛離宇宙的軌道?
卡牌、網游、肥皂劇,多少變異的單調
在一代人身上恰如其分的磨損。
我得以在同樣的語境中,聽聞
社會中平凡生命的故事——
“把堅硬的煤礦當作糕點,用假牙擰下
一小塊:這甘甜的滋味我們已嘗了半生?!?/p>
我曾失去過一整個童年,無法
辨認路邊野花、蝴蝶的名姓
只能在生物課本前進行知識的光合作用
塔吊在小鎮的上空重復著施工
我身體的骨骼日益堅硬,日益渴望
生命中,某處野生的希望
拯救鏡片下霧氣混濁的眼眸。
也許,是在這兒,
我失落在這個迷人的棋盤。
每個秋天,梧桐的落葉,
依然會覆蓋在柏油路,等待孩童拾起
從小鎮走到小城,視線里增添的煙囪
遮蔽著我曾夢到的,一抹皎潔的青澀。
做完一道數學題,雨后的彩虹隱現
我漫游在時針錯亂的磁場中。
以一顆棋子的命運喚醒生活的信使
我并非技藝精湛的棋手,
和所有活在憧憬中的人一樣
在一次次不動聽的合唱中,勾連起
對力量與愛的體認
親吻棋盤上那陰暗的影子吧
奔流不息的波濤,行將卷走
我此刻所有喑啞的低語
并再次找到,那確曾發現過的,
古老森林中升騰而起的密語和光柱。
“年復一年,她是真的在愛著?!?/p>
——朱朱《爬墻虎》
窗上的棕櫚葉,掛著雨
你在床上剝一個橘子。
我無意打擾你,
多么昏暗,傍晚沒有一絲夕陽
遠處的高塔上,似乎有晃動的人影
她們手里的探照燈正偏向你
窺入我們床邊的荊棘。
南亞的雨寬宥而堅定,有時
一顆椰子砸到你的腳邊
像一粒沙子,遲緩地墜入海水
你來不及反應,
磅礴的群山就開始蔓延出青綠
一節節車廂駛過電纜。
我們會在小鎮的森林中離開彼此
這青澀、過期的雨季
何以承擔你藍色的憂傷?
所以當我收到你的來信時
一定會有蚊子,在草席旁滋生
你我的一生僅是一場相互贈予嗎?
每寸空氣在肌膚間涌動
誤認為是彼此雨中的彗星
生活之重無限如一粒葡萄籽,
我們篩查著潮濕的夜空,篩查著彼此的
傷疤,篩查一個又一個從
路燈下緩緩走過的故人,
篩查香蕉、棕櫚和屏風間的剪影
你在逃避著生活瑣碎的重量:
一席散落的頭發,在昏沉的雨夜
蟬鳴多么聒噪,兩枚音符之間的空檔
就足以使你的整個世界洪水般陷落。
即便,你已對南亞的風暴習以為常
困囿于內心的鐵房子,柔軟的晚風
吹不進。我經常想起冰涼的九月
路燈下,酒窩旁的果肉在晚風中成熟
窸窣的綠葉是天幕的伴娘,向我走來時,
你的腳步聲竟是鋼琴彈不出的絕響。
告別往往不必在故地
水手們的誓言,在夏季的山谷中
凝成一片片雨林叢下的葉子
我親手撿拾,折疊
信封的生命之旅
窗外是漫長的陰云,我低語。
小鎮的風多么脆弱
祈禱雪的降落,也許本就是有罪的
此刻,雨水漫過我的裙子
床上的你拆開這封信箋
卸下生活的輜重,讓南亞清涼的
季風帶你回返到我們初識的日子:
“多么沉悶、清絕、寬容的夏季?!?/p>
“想象,任何人與你相見時,空中的云
潔凈如一泓清水。那兩枚音符間的空檔
是細水中心的波紋,你眉間的縷縷香氣?!?/p>
“彩云走得好快,誰在細聽虹之湛藍?
請告訴我,霓虹的雪播撒在這夜的巷尾”
“風的向度引來裁布老人,他在空空
的屋子內將柔光注入雪白的紙?!?/p>
多少年踏著橋上的木板飛奔,鐵索顫動
雪人也戴上口罩,這里沒有什么不夜城。
細鱗河在失去波濤之后,你便
以初春的蝴蝶之力指揮一場速凍
此刻,戀人在兩岸絮語。身披花衣的
年長者舉起手機,在快門中捕獲夕陽。
2003年的往事卻迢遙于今日的凜冬,幾滴
琺瑯淚水般滴入你的櫻桃小口。
酸甜、易醉,昏聵的人群在喜宴中
描摹著一種煙霧,瘟神多么溫柔,她常
以同類的蠻力在地表中央曼麗而立。
而你,在連馨橋上
借笑靨抵御嚴寒,抵御你熟諳的家園
所給予你的蜜蜂樣的觸覺。
是的,每當風浪在土地刮過,
我們便被自如沉入漠然的啞聲。
橋是避風港,是祛魅的篝火會場,是
一場原罪與親吻的抵達。
此刻,你悄然昂頭;
橋下,滾滾河水正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