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在孤獨的時候可以去貝加爾湖畔看書

2024-01-11 04:22???/span>
詩林 2024年1期
關鍵詞:貝加爾湖西爾

???/p>

人在孤獨的時候可以看看西爾萬·泰松的書《在西伯利亞森林中》。這本書的中文版是周佩瓊翻譯的,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按照我個人的“固執己見”,我向來是反對這種梭羅式隱居生活的——有道理,也可能是強詞奪理——但是西爾萬·泰松是歐洲探險行會會長,探險算是他的正當追求。這么看來,情形就不一樣了。眾所周知,常人選擇和異人選擇從來就是不同的,關鍵在于你是把自己當做常人還是異人。如果你是異人,我的反對便沒有意義。所以你應該早已明白我的反對究竟是什么意思。核心并非隱居窮鄉僻壤大漠荒林,而是構建一個遠離塵囂的沉思之地或者讀書之地。這么看來,地理空間也就不是問題。

我對西爾萬·泰松2010年隱居的貝加爾湖畔并不陌生,因為我和我太太2017年曾經去那里進行過短期旅行。那時我就已經知道西爾萬·泰松和他的這本書。當時這本書還沒有中文版,我看的只是英文版的片段。西爾萬·泰松描繪樹木以及環境的文字對我的短期旅行是有參考價值的。我們本來也想去他住過的木屋看看,但是雪松北岬確實太遠了,不太可能囊括在當時的計劃之中。我們去的最遠的地方是奧利洪島北面的阿果伊島,雖然時值盛夏卻有初秋甚至仲秋的荒蕪之感,無論草木還是氣溫。西爾萬·泰松是冬天抵達雪松北岬的,他在當天的日記里寫道:“這天早晨的森林就像一支被湮沒的軍隊,只有刺刀林立在外面?!?/p>

作為東北人,我對冬天泰加林的形態也不陌生。在我的詩里,我常把披掛冰雪的泰加林比喻為豆秧,尤其是成熟之后的染霜豆秧,它們與冬天的泰加林相向而立猶如鏡像一般,只是泰加林的體量為染霜豆秧遠遠不及。你從我的這一比喻之中或許也能感受到我對泰加林的某種認識,這與西爾萬·泰松大不相同。我把這種差異暫且稱之為定居者和訪問者的差異,在貝加爾湖畔,我分明是一個訪問者,但是對這個星球來說呢?我們既是定居者又是過客。當然,爭論的“盡頭是不存在的”,我在《合波角的午后風景》里是這么寫的——

盡頭是不存在的,

仿佛環斑海豹隱身在

冒泡的蜃氣之中,

但是偏偏有人把它視為盡頭——

合波角的某塊巖石或者

某棵伸向湖面的松樹。

我并不喜歡與人討論

歷史常識或者地理常識,

卻忍不住糾正

向東北傾斜的風險,

甚至故意將薩胡爾塔渡口

稱為番茄,將奧利洪島

稱為香蕉。而合波角

僅僅是某物的觀察哨,

觀看游輪的水痕或者水下

茂密的云杉樹林。

驚訝總是針對

無知者產生的,而不講邏輯

往往適于同鄉交談。

傾聽海風或者湖風遠甚于此,

遠甚于在地圖或者旅行手本中

圈圈點點。讓自己

變成一個空洞的人

反而是難的,而這值得

與艾略特商榷,仿佛驟然打開的

扇形湖面,不是為了東西

古拉格里面的抒情詩,

而是詳詳細細闡釋

你為什么必須這么小心。

“驚訝總是針對/無知者產生的……”我自己常在無知之中,無知也便成為我驅車前往有知之地的發動機。我詩中提到的合波角是貝加爾湖畔的眾多岬角之一,并不特殊。西爾萬·泰松在書中似乎沒有提起過,但是他的目光肯定掃視過它。在同名電影里,當西爾萬·泰松乘坐的汽車穿越奧利洪島的時候,他所經過的曠野和村莊也是我的目光掃視過的。相同空間和不同時間的這種疊合正是我們旅行和讀書之時常常遇到的小奇跡。將疊合稱為小奇跡也許讓你笑話,但是并不要緊,因為我們的生活太需要奇跡了,甚至需要由某種騙術構成的魔術——在沒有奇跡的地方往往把魔術當作奇跡的替身,詩算不算其中一種替身?

在一個秋夜里,我的朋友、詩人楊勇向我推薦了《在西伯利亞森林中》,我立即下單。楊勇還為此書寫了一首詩,標題是《復述同名電影〈在西伯利亞森林中〉》,其中寫道:“影片中,法國人已準備了心理的浪漫主義,/還準備了盧梭,梭羅,陶淵明,/但現實主義的隱居與詩意是另一回事?!睏钣聦ξ鳡柸f·泰松的生活方式洞若觀火。詩的結尾非常動人:“‘我感到湖泊的景色在心中展開?!?‘我喚醒了身體里的那個古老的中國人?!币姆稚⒃谖鳡柸f·泰松的書中,楊勇把它們挑選出來重新組合,形成了一種出色的復述表達。

西爾萬·泰松的書里記錄了兩份物品清單。一份是物資清單,其中包括食品、電子設備、筆記本、筆、雪茄、咖啡、伏特加、雪鞋、釘鞋、油燈、藥品、登山背包、水手背包、“為七月十四日準備的法國國旗”——泰松后來還真的把這面旗子升了起來,在俄羅斯的土地上插上法國國旗合法嗎?這是否是一種挑釁行為?我覺得,這得請教一位劃皮筏艇經過的立憲主義者。呵呵,夠幽默的。還有一份是書單,我掰著手指頭數了數,里面記錄了67本書。又查兩遍還是67本。這對迷信數字的我來說具有命運的象征性,比如說,我讀愛爾蘭詩人帕特里克·卡文納的詩的初始動因僅僅是因為他死于1967年。1967這個數字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因為我是1967年出生的。這事兒想想也荒唐,我讀某本書往往是由于這樣一些無稽的小原因,和教育體系的鋪排設計非常不同。我沒有冒犯教育體系的意思?;蛟S從這個角度也可以說明,我讀書并非完全隨機,而是有著某種神秘主義的傾向。

西爾萬·泰松的書單我真的想在這里全文復制一下,但是眼珠子一轉,你不妨到書里去找吧。西爾萬·泰松的書單包括榮格爾5本,莎士比亞3本,尼采3本,加繆2本,其他作者的書54本。莎士比亞、尼采和加繆就不必介紹了,榮格爾有必要說兩句。恩斯特·榮格爾(又譯為容格爾)是德國作家,1998年離世,102歲,終生非議纏身,主要還是因為他和納粹的關系——這事兒關乎底線,絕對馬虎不得??上У氖俏鳡柸f·泰松帶的5本榮格爾沒有中文版,而他的名著《鋼鐵風暴》倒是有中文版。一戰后,榮格爾的戰友雷馬克寫了《西線無戰事》,他寫了《鋼鐵風暴》。這本書是戰場日記,充斥著各種冰冷的細節。

西爾萬·泰松的書單里還有不少我喜歡的書,比如波德萊爾的《惡之花》,叔本華的《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海明威的《短篇小說全集》,惠特曼的《草葉集》,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書單里還有一本中國書,老子的《道德經》。還有一本邁克爾·康奈利的推理小說《詩人》。這本書我早就注意到了,一直沒想買。在西爾萬·泰松的書單里再次見到它,立刻下單買了?,F在同時在讀。這本書關乎詩人什么事兒開始并不清楚,看著看著才明白,原來是警探們把兇手稱為詩人,因為這個兇手喜歡“把愛倫·坡的詩歌設置成解密線索來奚落我們”。好吧,喜歡引述詩句的人居然也算是詩人。那就算是吧,沒必要和大名鼎鼎的邁克爾·康奈利較勁。

很少有人注意愛倫·坡的詩。在三聯版的一本外國詩選里,我推介并且簡略解讀了李文俊先生譯的愛倫·坡的一首詩《孤獨》:“童年時起,我便異于/別的孩子——他們的視域/與我不同——我難以隨同/眾人為些許小事激動——”在《詩人》這部推理小說里,還談到了愛倫·坡的另外一首詩《鬧鬼的宮殿》,并且提到了這首詩的出處——短篇小說《厄舍古屋的倒塌》。巧的是我正在讀曹明倫譯的《愛倫·坡短篇小說集》,其中恰好就有這一篇,譯名是《厄舍府之倒塌》。而我之所以重讀愛倫·坡的小說,卻是由于正在播放的美劇《厄舍府的崩塌》——其中不僅包括這篇小說,還包括《紅死病的假面具》《莫格街兇殺案》等小說。這套美劇改編異?,F代,奇思妙想,光怪陸離?!遏[鬼的宮殿》一共6節,每節8行,其中4句是這么寫的:“過去御園的融融春色,/昔日王家的萬千氣象,/現在不過是依稀的傳說,/早已被悠悠歲月淡忘?!狈判陌?,多強悍的東西也會過去的,也會被淡忘的。但是我不會淡忘《從利斯特維揚卡鎮咖啡館看見的貝加爾湖風景》——

誰還在乎高爾基大街是否又正又直呢?

幾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叫貝加爾湖莫名其妙地

奪去,且不論契爾斯基山頂的纜車扮演著

當仁不讓的助手的角色。我的存在不過是茫然地

望著貝加爾湖面亂七八糟的水痕,它們是不是

冬天凍成裂縫的哲學依據?我系緊安全帶,

不過是在證明我的隨和而不能明確顯示我對

哲學的深刻把握。那些曬成紅黑色的白皮膚

又在顯示著什么?難道是演員面對暫時的困惑

而忍不住對科澤爾啤酒或者鳳仙花發出

午夜宴會的邀請?涅斯梅洛夫是否從冰面上

走過?他是怎么走到赤塔、海參崴和哈爾濱的?

逃了一大圈又怎會想到烏蘇里斯克

對骸骨的特殊癖好?那些郵輪或者游艇

正在掂量秋白鮭的申訴,上品無寒門以及

可樂,無論可口還是百事,皆不必對異國的水質

負責或者說點兒云遮霧罩的什么。

西爾萬·泰松對“冬天凍成裂縫”的描繪非常精細。引用一小段吧——“裂口和縫隙在冰凍的軀體上編織出無數電子層,其中的電流神經質地向外蔓延。線條收縮、匯合、分離。冰吸收了沖擊帶來的能量,沿神經束將其發散出去。聲聲巨響打破寧靜?!睕]有朝夕相處的觀察與體驗是寫不出這些句子的。當然“電子層”和“神經束”這些詞匯又顯示出西爾萬·泰松的科學修養。多一個維度的訓練總會出其不意地給寫東西帶來奇妙之處。

在冰雪初融的時候,貝加爾湖又是水又是冰的,西爾萬·泰松不能再像從前一樣如意地滑冰或者步行。這時候出現的“滑行艇是俄羅斯冶金工業的一朵奇葩”,如果沒有西爾萬·泰松的描述,我還真的不知道怎么稱呼這種又像車又像船的水冰兩用交通工具。同名電影具體展示了滑行艇的本領,讓我嘆為觀止。忘了說,在同名電影里西爾萬·泰松的名字叫泰迪——對不起,這總是讓我想起泰迪犬。沒有不敬的意思,忍不住聯想而已。泰迪或者西爾萬·泰松望著正在融化的貝加爾湖面,感受著西伯利亞的料峭早春。即便是盛夏,貝加爾湖畔也是荒涼的,猶如我在《面臨巴茨尼灣凝望荒涼的泰特海岬》里描述的——

我光腳坐在白色的巖石上,

凝望寧靜而清澈的巴茨尼灣。

右面沙灘,幾個俄國人正在曬太陽,游泳,

或者鉆進桑拿車享受更加熾熱的夏天。

再右面是我剛才閑坐的水邊,

那里的水更加清澈,完全是因為淺灘面積龐大而且

全都鋪著長相均勻的鵝卵石。岸邊,

長著一株淡黃的野罌粟,仿佛貧民窟的美人,

正為自己的美色而惶恐不安。

她的后面是土耳其薄餅般鋒利的懸崖,紅色的和淡青色的苔蘚

相互訴說生死之間的情感與界限。昨天早晨,

還有今天早晨,冷風開始吹拂,

我穿上厚厚的抓絨衣,游蕩在懸崖的坡面。

低矮的黃草拍打著我的雙腿,而且偶爾會有蒺藜拜訪,

仿佛提醒我危險的東西就在附近。

成群的海鷗或像家鴿停在客棧彎曲的屋脊,

或像滑翔機在我的眼前頭頂肆意盤旋。周圍的

黃草之中的綠色數量極為稀少,仿佛泰特海岬直接指控的

奧利洪島,一眼望去仿佛荒涼的秋天。

黃草無辜地望著苔蘚和問荊控制的地面,

紫花地丁和麻花頭幾乎就是惹眼的

晚會明星,蒙古山蘿卜憑什么譏笑衰老的水飛薊和蒲公英?

沒人為答復這種問題而沉思,甚至翻書。

陽光兇悍,但是涼風讓人獲得舒服的錯覺。

四個老少混合的俄國女性推著橡皮筏從我腳下的巖石經過,

其中一個用中文問好。她怎么知道我不是布里亞特人?

服裝風格還是大眼睛?或者全身赤裸的只是腳部?

我用俄文回應,然后望著泰特海岬荒涼的石頭

一聲不吭。海岬對面的奧利洪島幾乎看不出是島,

前天在去阿果伊島的輪船上還以為它是

另外一片大陸。一艘雙人快艇劃出白色的水線,

而香蕉船那邊傳來類似海鷗笑聲的驚呼。

我光腳坐在白色的巖石上,

凝望寧靜而澄澈的貝加爾湖面,根本不想離開,

卻不得不離開。

“一眼望去仿佛荒涼的秋天”,但是在西爾萬·泰松的眼里,貝加爾湖的“春天,從水中釋放出來”。即便是從心理角度,寒地的春天也是不可遏止地到來了。這種欣喜只有經歷過長冬的人才能察覺,這時候,我們是否還能想起冬天的種種磨難?

冬天,當暴風雪襲擊的時候,西爾萬·泰松滯留在木屋之中煩躁難耐。這種時刻我是經歷過的,我相信你也可能經歷過。你是誰?就是此刻閱讀這篇文章的人。這種煩躁難耐的滋味年輕的時候我是靠意志熬過去的?,F在不是——我不想就此多說什么。西爾萬·泰松則是因為讀了《魯濱遜漂流記》中的一句話才“平息下來”。這句話絕對是登山繩,絕對是救命稻草?!埃ㄊ拢┒娜?,滂沱大雨下了一夜,整個白天我都沒有出門?!濒敒I遜當天的表面困難是滂沱大雨,與西爾萬·泰松遭遇的暴風雪相比確實不算什么。也許西爾萬·泰松“平息下來”就是因為這個?他雖然面臨著更大的困難,但是他周圍至少存在著其他人類活動的蹤跡,甚至不乏未邀而至的俄羅斯訪客。安慰人的話來自書中。實際上是書中的某句話點燃了讀書人心中的某根敏感神經,它讓讀書人瞬間從“煩躁難耐”之中明白過來了。這是閃光的提醒。我在讀書的時候經常會碰到這樣的句子,它突然閃光,反復提醒你一些早已忽略的東西。對我來說,此刻突然閃光的就是《貝加爾湖畔》——

俄羅斯已經折騰夠了,現在開始

變得平靜。你們不必焦急,

用不了多久就會輪到你們。

那湖面上躍動的不是波浪

以及它們的反光,而是從烏蘭烏德來的

成千上萬的怨靈。他們平靜地

張著嘴巴,手里拿著松木制作的木棒……

那些輪船全都在發抖,仿佛

在為死去的魚群還賬。但是仍舊不夠,

云朵也在助威,為某座自我粉飾的

林中木屋畫上暗斑一樣的標記:

就是它干的!現在它卻假裝

自己是一個世外隱士——你藏不了多久,

正如等不了多久的布里亞特人。

那些海鷗抖著機靈,高聲呼叫著小警察,

而警察在和紅綠燈較勁。

一輛卡車別住一輛巴士,仿佛

黃臉漢子與紅臉漢子。

時過境遷,許多事物分明已經改變,但是有的事物又從來沒有變過。這便是世事的規律。我自己是找不出來的。但是書,但是詩,讓我熬過了一個又一個懷戀的冷冷冬夜。

2023年11月14日

猜你喜歡
貝加爾湖西爾
貝加爾湖賽車節
阿拉伯編年史家伊本·艾西爾及其所處的時代
貝加爾湖里有海豹嗎
鳥有翅膀,孩子有書
世界最美仙境:貝加爾湖到底有多美
迷人的貝加爾湖
融醉貝加爾湖那片圣潔藍
西爾莎與快樂王子的故鄉——愛爾蘭·都柏林
賀瑞和西爾
白蒼鷺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