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AIGC 時代,創意何去何從①

2024-01-15 11:05婁永琪
藝術設計研究 2023年6期
關鍵詞:機器筆者時代

婁永琪

一、AIGC,設計創意工作者的終結者?

當下,人類正進入一個以大模型AIGC 為標志的全新智能時代。不少人對這個時代的到來感到莫名興奮;與此同時,也有許多人對這個突然到來的AIGC 時代感到莫名的失落和焦慮。

對藝術家和設計師而言,他們焦慮的原因是因為曾經高高在上的創意和設計居然被AIGC 顛覆了。2015 年,BBC就基于牛津大學馬丁學院的學者卡爾·弗雷(Carl Frey)與邁克爾·A.奧斯本(Michael A.Osborne)②發布了一張表單,列出了最易被人工智能取代的專業。③表單中居于前列的有電話銷售員、打字員、會計等。而較難被人工智能取代的專業,則包括了藝術家、建筑師、音樂家等,這些專業被取代的風險在5%以下。這說明在當時看來,創意類專業還是很難被人工智能取代的。

然而,去年出現的一張圖片則引發了激烈的討論。有一個名叫杰森·艾倫(Jason Allen)的年輕人用人工智能工具midjourney 繪制了一張名為《太空歌劇院》的圖畫,獲得了當年科羅拉多州繪畫競賽的第一名。人類在機器面前保有尊嚴的這條創意設計的馬其諾防線,居然如此不堪一擊。

當然,用樂觀的態度來看,AIGC帶來的混亂只不過是人類科技發展史上的一種常態而已。1768 年,憤怒的紡織工人們沖進珍妮機發明者詹姆士·哈格里夫(James Hargreaves,1720 ~1778)的家中,將機器搗毀。他們將失業歸咎于先進紡織機的發明。今天的情況也很類似,前段時間有一堆硅谷的大佬宣稱要停止AIGC 的研究一段時間。不過,在筆者看來,這樣的做法是無用的??萍歼M步的時代潮流浩浩湯湯,順勢者昌、逆勢者亡。

二、從工具演進的視角看AIGC

30 多年前,筆者進入同濟大學建筑與城規學院學習,要掌握的重要技能之一就是用好鴨嘴筆,為了使墨汁在兩個鋼片里不掉下來,要注意筆的角度和尺的關系,才能畫的墨重線直;后來,針管筆取代了鴨嘴筆,在當時一套德國“紅環”牌的針管筆對學建筑和設計的學生來說,是令人羨慕的存在;后面突然大家都用電腦畫圖了,也不用背著圖筒帶著圖紙跑來跑去了;文件都存在軟盤、光盤里,然后是U 盤;出圖,也清一色是電腦出圖;筆者在1995 年到1999 年期間,畫了很多水粉建筑效果圖(圖1);而今天,拿一個手機,隨便一個路人居然也可以用各種APP 進行藝術創作了。設計行業的巨變,是科技和產業發展的一個折射和縮影。

AIGC,全稱是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從古至今,創造內容的目標是永恒的,但是創造內容的手段一直在發生變化。我們可以將神射手這個行業作為參照。在石器時代,神射手是扔石頭扔得最準的人,在冷兵器時代是射箭射得最準的人,然后到了火器時代是打槍打得最準的人。而現在的戰爭決勝的關鍵要素在于是否能夠打贏信息化戰爭。對神射手而言,擊中目標這個核心使命沒有變化,但所需要的技能和訓練方式卻發生了根本性的顛覆。④

之所以AIGC 能引起這么大的關注,是因為 AI 這一全新的基礎技術出現了突破。大模型的到來讓AI 具有了前所未有的能力。當下Transformer 大模型已經占據了主流地位,包括我們熟悉的GPT-1、GPT-2、GPT-3 和GPT-4。所謂的GPT,就是指人工智能驅動的,生成式的、預訓練的、自注意力模型。

“模型”是結構化的抽象。而模型的思維方式和人的自然思維正好相反。人的思維是由a 到b,是線性的,它不是結構化的,絕大部分人是沒有與生俱來的結構化思維能力的。在筆者看來,從事科研工作最重要的能力之一正是“結構化探究(structured inquiry)”的能力。人類通過借助于人工智能技術,通過結構化的模型來認識世界、改造世界將從根本上改變人與自然系統、人類系統、賽博系統和人工系統(natural, human,cyber and artificial systems, NHCAS) 交互的方式⑤??梢灶A見,未來隨著各種知識模型、創造模型、組織模型等不斷地被開發出來,AI 在其中還可以發揮越來越大的作用。

當然,光有模型是不夠的,還要有數據。一個模型要靠大數據投喂,有語料庫、有算法、有訓練,才能從原料加工成為成品。從GPT-1、GPT-2 到GPT-3 的參數不停地增長,GPT-4 據說有100 萬億個參數。GPT 超越人類大腦170 萬億個參數指日可待,我們從它的迭代速度就可以看到,全世界現在在2020 年創建、捕獲、復制和消耗的數據總量為59 ZB,預計到2025 年將達到175 ZB。⑥

大數據背后是大算力。能源革命和信息革命是如影隨形的,如果沒有能源革命就沒有信息革命。大算力時代的碳足跡是巨大的。從圖2 可以看出,從紐約到舊金山往返的碳足跡是1984 磅,一個美國人平均一年的碳足跡是36156 磅,可能差不多等于三個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的碳足跡,而我們訓練一次GPT-1 級別的Transformer 大模型,其消耗的碳足跡大概是62.6 萬磅,大約是一輛美國車的全生命周期的碳足跡的五倍。預計到2030 年,AI 將會消耗全球電力供應的50%。⑦

圖2:常見碳足跡基準(引自Karen Hao, Training a single AI model can emit as much carbon as five cars in their lifetimes, MIT Technology Review, 2019, 75, p.103.)

AIGC 時代的到來,實際上是一個量變導致質變的過程。是一個關于“大”的勝利,是“大力出奇跡,一力降十會”的勝利。在荷蘭藝術家瑪德瓏·弗里森多普(Madelon Vriesendorp,1945 ~)為荷蘭建筑師雷姆·庫哈斯(Rem Koolhaas,1944 ~)《癲狂的紐約》⑧所畫的插圖里,曼哈頓就是一個典型的以“大”為特征和文化的地方,這是它成功的關鍵。庫哈斯將之稱為“大”的勝利。他設計的CCTV 大樓,還有他在廣東做的一系列研究,后來都被收錄在《大躍進》⑨一書中,背后的邏輯都和“大”,以及隨之而來的多元性和復雜性有關。但更多、更大、更強,就一定是正確嗎?筆者覺得非常有必要對這種工業文明的邏輯進行必要的批判性反思。

三、對AIGC 的批判性反思

討論AIGC 時代的創意未來,筆者覺得有四個批判性反思不得不提:

第一,是關于規模的批判。對于人類的信息革命來講,紙張和印刷術的發明,跟現在計算機和網絡的發明同等重要。如果沒有這兩樣東西,人類的行為和信息是無法被大規模記錄和傳播的。但計算機和網絡的發明,使得信息記錄和傳播實現指數級的增長。1994 年,比爾·蓋茨拍了張照片,他坐在33 萬張紙上面,左手拿著一個光盤。他通過這張照片告訴大家,這張光盤記錄的信息等于過去33 萬張紙記錄的信息。過去,人類歷史上產生的數據只有很少能被記錄下來,而現在不僅什么數據都有可能被記錄下來,AI 還能自主地產生數據。但隨之而來的問題是:到底需不需要記錄這么多數據?在現在這個大數據的時代,小數據以及處理小數據的能力還有沒有價值?如何用大數據的能力去賦能和協同處理小數據的能力?更為本質的問題是:AIGC 到底是不是真的在創造?還是它只不過是在追隨和抓取人類創造力的影子,以及處理這些影子之間的疊加、變形、重構?

第二,是關于真實的批判。筆者過去一直對文物和考古懷有很深的興趣??脊攀且粋€可以幫助還原歷史真相的工作。以前信息太少了,如果我們要了解夏商周的真相,哪怕就是一個斷代問題,也是一個巨大的工程。過去的挑戰是信息太少,我們無法得到真相;而現在新的挑戰,可能是信息太多,這也同樣掩蓋了真相?,F在,如果我們要在互聯網上搜索一個人的信息,基于對查到結果的判斷,我們大概可以得到比較接近真相的結果。但在AIGC 時代,如果不加干預,未來就有可能是機器在自動地、快速地生成內容,由于機器生成信息的速度遠遠超過真實世界,導致網上的內容很可能有99%是假的。屆時,我們搜索到的信息,可能比我們自己所理解的,或者靠人與人生活世界交往得到的信息更不準確。所以,新的問題成了這樣:太多的自動生成信息像泡沫一樣讓真相變得不可琢磨。

第三,是關于選擇的批判。筆者的同事張周捷老師有一個名為“Endless Form 椅子”的設計。在這個作品中,人坐在數據采集器上面,算法用一秒鐘不到的時間就可以生成很多椅子的形狀(圖3)。筆者認為這是個很有意思的隱喻:人負責選擇,機器負責不停地生成。即:人設計算法,觸發機器,下達指令,機器負責生成結果,再由人去進行選擇。這是一個關于人機關系非常完美的隱喻。但問題是,首先,人的選擇會被誤導。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很多時候將設問改為選擇題,而不是提開放性的問題。當問“a 還是b?”的時候,對方不管回答a 還是b,都已經把所有其他可能性忽略了。實際上,機器也會這樣來迷惑我們,慢慢地,人的思維也就開始機器化了。其次,信息時代,現代人要做的選擇比過去多得多。當我們有這么多的選擇需要做的時候,因為怕麻煩,很可能就把99%做選擇的機會讓給了機器。

圖3:張周捷設計師的Endless Form 椅子 (?Endless form)

最后一個批判,是關于智慧。例如眾人耳熟能詳的法國藝術家杜尚(Marcel Duchamp,1887 ~1968)的名作——《泉》(Fountain,1917)。杜尚將一個小便斗放到了博物館,就成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現代主義作品。但如果不是杜尚所為,那它就只是個小便斗。英國計算機科學家圖靈(Alan Mathison Turing,1912 ~1954)曾經問過一個問題:機器到底會思考嗎?機器現在看來仿佛是會思考的,但機器有智慧嗎?它可能只有一半的智慧?!爸恰笨赡苡?,因為如果“智”指向的是知識的積累,那么從信息到知識的能力它可能還是有的。但它沒有“慧”,因為“慧”包含了形、意、神三個方面。有了大數據和人工智能,機器能做到“形”,它看上去懂了,看上去在思考,但其實它大多數時候是在學著思考,或者有了思考的樣子。而“意”是指人受到觸動,心動了;“神”則是指驚為天人、醍醐灌頂、豁然開朗、拍案叫絕。這是高情感性和高人性的能力,機器目前還無法實現的。更何況,在此之上,還有更高層面的真、善、美,道德和倫理。這種屬于人類世界的高級東西,離開人的參與,就完全沒有意義了。

四、AIGC 時代最具價值的創意能力:創造意義的能力

批判之后,我們再來看AI 到底是創意和就業的殺手,還是賦能創意的新引擎?答案可能a 面b 面都有。前段時間,有許多好萊塢編劇在罷工,筆者相信 AIGC 的確能夠勝過中等水平的編劇。同樣,不少在動漫領域畫原畫的人,可能未來的日子也會很難過。但是這個世界往往在關了一扇門的同時,總會打開另外一扇窗。確實AI 會奪走許多傳統的創意工作,但AI 也還會為創意的發展提供很多新的可能性。有兩個例子:首先,是人們個性化需求的滿足,在AIGC 時代,我們有了源源不斷的創意供給。在以前,這是不可能的,所以各種“長尾需求”只能被無情地斬斷。⑩而現在如何借助AI,實現各種層次的千人千面的需求滿足,這將會是一個巨大的機會;第二,人類的一些大挑戰需要超快的速度和超大的規模去解決,比如應對可持續發展的挑戰。地球的環境容量天花板離我們越來越近,但是人地危機的產生是我們的上幾代人用工業化速度累積的禍害。我們現在要去化解這個危機,就必須要在更短的時間里,創造出同等或更大的規模去修復地球。這時候,AI 幾何級數的增益效應,可以賦能人類做很多的事情。

關于人和機器的分工,有兩個公認的方向:第一是把一部分工作交給AI,讓給 AI 完成一部分我們不擅長或不想做的事;第二是讓 AI 訓練、激勵、開發和強化我們的創造力。這兩者都很重要,但事情可能并不是到此為止的。我們有一個美好的愿望,就是讓人做“0 到1”的工作,而讓機器負責“1 到10000”的事務。但這是一個一廂情愿的設想。為什么機器不能做“0 到1”的工作?如果從人的視角切換到機器的視角,對機器而言,通過人來訓練算法,人做的才是1 到10000,而機器做的卻是0 到1 的工作。從AI 角度看,當無數人在用某個算法,并讓AI 的算法和智慧越來越提升時,人的創意就變成了滋養人工智能這朵鮮花的肥料。

以上都是發人深思的問題,那么在AIGC 時代,到底什么才是創意工作者的核心能力?筆者認為,毫無疑問,首先應該更加主動地擁抱AI,提升運用和創造新創意工具和思維的能力。在同濟大學,筆者從2013 年開始全面推動數字和比特世界融合的設計教育,于2017 年推動開設了人工智能和數據設計專業,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AIGC 專業。2018年,筆者和音樂人朱哲琴女士共同在同濟創立了“聲音實驗室(Sound Lab)”。郁新安老師和張屹南老師指導的一個學生作品非常有意思:通過一個預設計的算法,每個人都可以將語言轉化為獨有的首飾造型,然后用3D 打印打出來,戴在所關切的人的身上(圖4)。盡管從技術上看,這是一種老式(Old-fashioned)AI,但它基本上已經把AI 與人協同創作最動人的一面呈現出來了。

圖4:同濟大學“聲音實驗室”的語音生成首飾

當然,人還有更深層次的能力。但筆者認為,就如中文“創意”這個詞語一樣,AIGC 時代最具價值的創意能力將是創造意義的能力。意義制造可能會成為設計最為重要的能力。?美國教育心理學家布魯姆(Benjamin S.Bloom,1913 ~1999)把學習能力層級分為:記憶、理解、應用、分析、評估和創造。?其中創造是最高層面的能力,也最具有價值。比如錢鐘書和陳寅恪兩位學者,他們之所以偉大,固然是因為他們博聞強記,但這對于如今的機器來說并無特別之處,但錢鐘書能寫出“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進來”這樣的句子,這才是大智慧;而晚年的陳寅恪致力于撰寫《柳如是別傳》,“為無益之事,遣有涯之生”,這種大時代下的人自筆者選擇的態度,機器是不懂的。

美國設計學者唐·諾曼(Don Norman,1935 ~)和意大利創新管理教授羅伯托·維甘提(Roberto Verganti,1964 ~)在一篇文章里做了一個關于意義的價值的圖解(圖5)。對“技術頓悟”的實現來說,技術發展和意義改變同樣重要,而且往往是在這兩者雙管齊下時才能出現。他們舉了游戲行業的例子:對游戲這個行業來講,發展技術以及改變游戲的定義和玩法,這兩者輪番推動了行業革新。之前的游戲設備公司,都追求速度,不斷升級芯片,但到了一定極限,速度就上不去了;之后群玩的游戲開始流行,從一個人玩變成一群人玩;再到wii 加了個重力感應器,玩家可以結合運動去玩游戲;后面又出了Kinect,可以感應人的動作;到現在頭顯,AR/VR/MR,不斷迭代。?在這個過程中,技術改變和意義、方式改變輪番推動了創新的迭代。

圖5:唐·諾曼和羅伯托·維甘提的顛覆性創新案例(引自Don A.Norman and Roberto Verganti, Incremental and radical innovation: Design research vs.technology and meaning change, Design Issues, 2014, 30(1), pp.78–96.)

在創意領域,藝術和設計兩者是有分工的。筆者認為,藝術的價值在于啟蒙和喚醒,設計的價值則在于引領變革。如果說現在我們稱之為藝術的東西不再具有啟蒙和喚醒的價值,那可能就不是這個時代真正的藝術,而是上個時代留下來的殘影。而設計的價值在于引領變革。2009 年,同濟大學之所以要把“藝術設計系”改名為“設計創新學院(College of Design and Innovation)”,就是為了能夠擁抱“創新”這個更為強大的變革力量。從任何角度而言,AI 都是當下一個巨大的變革力量,樂觀地看,如果我們能夠用好 AI 這個倒逼效應,藝術可以更加藝術,設計可以更加設計,工程可以更加工程。更重要的是,人可以更成其為人!

五、創意和意義制造的未來方向

有六個面向,可能是 AIGC 時代創意和意義制造的發展方向。

第一個面向是人觀價值,就是指從人的角度出發的價值判斷。這里,首先就是身份認同。古今中外講到藝術品,概莫能外就是“名人字畫”。比如許多人去盧浮宮看蒙娜麗莎,是認為他們能看到達芬奇的真跡。如何用新的技術手段,建立和具體的人的新的聯系,是未來的一個很有潛力的方向;第二個層次,是情感判斷。比如同樣是勃拉姆斯《D 大調小提琴協奏曲》的兩張唱片,一張是美國小提琴家海菲茲(Jascha Heifetz,1901 ~1987)與美國指揮家萊納(Fritz Reiner,1888 ~1963) 的版本;另一張是美國小提琴家帕爾曼(Itzhak Perlman,1945 ~) 與意大利指揮家朱里尼(Carlo Maria Giulini,1914 ~2005)的。我們聽第一張唱片,演奏家的技術已經退化了,錄音雖然很好,但不怎么動人;而后者的演奏非常豐潤,廳堂感很強,整體聽感很溫暖、很動人。這種微妙的區別,牽涉到人的情感判斷,只有人才能夠真正懂得;第三層次,和人的社會屬性有關,和人與人的關系有關,和信任有關。例如現在設計師經常做Co-creation 的工作坊,人工智能在處理社會創新、協同創意領域,還有很多很長的路要走。舉個更簡單的例子,如果說鄰居之間吵架了,現在的機器再智能,能來勸架嗎?這時候還是要有個“上海老娘舅”,才能處理和人際關系相關的事務。

第二個面向是范式創新。在AIGC時代,范式創新變得越來越重要了。前不久筆者在上海音樂廳聽了一場管曉宏院士策劃的《藝術與科學的交匯音樂會》(圖6)。管院士在這場音樂會上提出,幾乎所有好聽的音樂,基本上都符合冪律,比如說莫扎特《降E 大調小提琴與中提琴交響協奏曲》,把其中相鄰音符的半音數找出來,基本上排成了一根線,完全符合冪律(冪律指兩個量之間的函數關系)。但凡符合冪律的都好聽。但我們會發現,只要找到規律,無論是莫扎特風格,還是貝多芬風格,機器都能做出來。巴赫嚴格的對位法,更是機器的擅長,而且可以做到讓人聽不出區別的程度。但像奧地利裔美國作曲家勛伯格(Arnold Schoenberg,1874 ~1951)等人的無調性音樂,例如德國作曲家斯托克豪森(Karlheinz Stockhausen,1928 ~2007)的《摩羯座》,這部作品完全不符合冪律,這時機器就束手無策了。所以,AIGC 時代的創意,需要更多的“0 到1”的范式創新,對音樂、建筑、繪畫、設計都是如此。

我們一直呼吁范式創新,但人類到現在都沒有多少范式創新。因為范式不是一個個體概念,而是一個社會概念。只有供給側和受眾共同體產生了共鳴,范式轉化才能發生。?現在,機器做了許多的工作,人就有更多的時間和機會去思考創造新的范式,而且這個輪換周期也相應縮短了。繪畫界也是一樣,美國藝術家安迪·沃霍爾(Andy Warhol,1928 ~1987)讓整個社會對藝術本身的認知和期待發生了變化。如果沒有他,波普藝術可能不會就此進入千家萬戶。用原來的標準看,他的作品都是應該進垃圾堆的。希特勒就非常厭惡現代藝術,把法籍俄裔畫家康定斯基(Wassily Kandinsky,1866 ~1944)等人的作品稱為“墮落的藝術”。但是新事物往往就像激光一樣,可以輕輕松松地在以主流之名的鐵幕上劃開一道口子。

第三個面向是全鏈體驗。體驗是藝術中不可或缺的一個重要環節。比如書法是中國的傳統藝術的一大門類?,F在我們書法創作的載體往往是一個創作的結果,也就是書法作品,以及浩如煙海的碑刻、字帖等。但是作為一個寫書法的人,筆者認為書法的意義在于它的全過程。當人寫字的時候,毛筆和紙張之間無時不在的交互,無時不在傳遞給寫字的人。李白的《草書歌行》和杜甫的《飲中八仙歌》就描述了張旭和懷素書法的恣意?!澳仫w出北溟魚,筆鋒殺盡中山兔”,這種感覺和快樂,不寫字的人或親歷其中的觀者,是無法體驗到的。筆者相信,在未來,類似創作的全過程和各種情感信息,能夠被更完整地記錄下來,會成為書法藝術的一個很重要的、可以被感知的一個維度。

現在有很多的虛擬現實軟件,或元宇宙場景,可以讓人戴個頭盔就能夠身臨其境地旅行,一下子就能有“一覽眾山小”的體驗。但是,“一覽眾山小”一定不僅是一個圖形的刺激,而是人先有非常辛苦的爬山,然后感到絕望,再堅持,突然到登頂的時候,一下子心情舒暢的完整感受。這就是美國哲學家約翰·杜威(John Dewey,1859 ~1952)說的“一個體驗(an experience)”,這是指完整的體驗,沒有縫隙的,不是一個個單獨的、獨立的東西,這是與人和環境的互動高度相關,完成這一互動的親密關系是一種感覺和諧的制度。?這里有模式和結構問題,以大模型為特征的AIGC 是不是應該介入?如何介入?這里有很多的可能。

第四個面向是情境關聯。2015年,筆者去芬蘭國家美術館看了一個展覽——“芬蘭作曲家西貝柳斯(Jean Sibelius,1865 ~1957) 和藝術世界(Sibelius ja Taiteen Maailma/Sibelius and the World of Art)”(圖7)。當時向筆者撲面而來的是一個活脫脫的現代主義展覽。筆者過去一直以為,我們國家現代藝術的啟蒙,是沒有完成的。當時徐悲鴻、劉海粟這些大師在西方學習的時候,畢加索、塞尚已經在西方流行,這些可能是當時西方最激進的、最前沿的、最有生命力的東西。但他們帶回來的西方繪畫還是偏于傳統的。但后來在和潘公凱先生的一次對話中,筆者豁然開朗了。畢加索在1907 年、1937 年時候的畫,較之1912 年劉海粟先生在上海美專帶著一群學生所畫的裸體寫生,到底哪一個更前沿?那次對話讓筆者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德爾塔(Δ)?(在數學和物理學中,德爾塔是指量的微小變化率,常用于描述微積分和物理學的變化量計算。此處為引申用法)的概念。如果當時在中國畫畢加索,沒有那么地驚世駭俗。對中國藝術界而言,從徐文長到吳昌碩,早就在畫大寫意了,但是畫裸體,對當時保守的中國社會來說是傷風敗俗,在對藝術界的沖擊和思想解放的推動無疑是更大的。所以從變化量來看,在中國當時這個情境下,創造一種和情境的對立,是推動藝術革新的一個更加有力的選擇。

圖7:芬蘭國家美術館“西貝柳斯和他那個時代的藝術“展覽(2015 年)

第五個面向是文化自覺。2008 年Cumulus(國際藝術設計與媒體院校聯盟)年會在日本京都舉辦,那年大會的主題是“空/emptiness ”。主旨演講人日本設計師原研哉(Hara Kenya,1958 ~)在幻燈片里放了兩把菜刀的圖片,一個是日本的菜刀,一個是德國的菜刀,兩者有什么不一樣?德國的菜刀是人體工程學設計,讓人捏得特別舒服,但是只有一個姿勢是正確的;日本(以及其它亞洲國家)的菜刀,刀柄是直的,100 個廚師可以有100 個握刀的手勢。原研哉用這個故事來講什么是東方文化的emptiness,東方的“空”背后,是更多的可能性。因此,任何事物只有被放置到文化背景中時,人才能夠對其產生有價值的判斷。那么,什么是文化?梁漱溟說“文化就是所有生活樣式的總和”,它和生活方式息息相關。全世界的人,基于不同的生活方式,產生不同的價值觀、行為準則和約定俗成的習慣。在AIGC 時代,創意和文化生活將更加高度相連。對文化的理解,基于文化的判斷和內容創新,將是意義創造的沃土。

最后一個面向是情理敘事。前不久,日本作曲家坂本龍一(Sakamoto Ryuichi,1952 ~2023) 去世了,有一部關于他的紀錄片《終曲》(Ryuichi Sakamoto: CODA)特別受到關注。坂本憑《末代皇帝》的原聲碟拿了奧斯卡獎之后,整天琢磨如何實現突破。他開始喜歡電子音樂的元素,癡迷于用各種方法去采集和處理新的聲音。他身上套個塑料桶來到室外,錄下雨水打在桶上的聲音;他前往飛機失事的現場,錄下用棍子敲擊殘骸的聲音;他拿中國武漢產的鑼,錄下用弦去摩擦它的聲音……福岡大地震后,坂本發現了一架被海水泡過的鋼琴,他用這架鋼琴演奏了一首《瓦解》(Disintegration),還出了唱片。用這架走調的鋼琴,演奏出的音樂別有風味。他說,每個琴弦繃緊的時候其實是人用人類的邏輯,用上百噸的力氣,將琴弦拉成非自然的狀態。而這架被海水泡過的鋼琴,所有琴弦都松了,這使它恰巧回到了一個更自然的狀態,更接近本來應該有的樣子。

很多人被這個故事打動,就去聽這個曲子。如果沒有這個故事,這個曲子就是一堆亂耳的雜音。所以,故事,即情理層面的敘事,未來可能比合理層面的敘事更加重要。就像徐悲鴻畫的愚公移山,這個故事本身不一定符合理性邏輯,但體現了一種精神,激發大家的志氣,當年在抗日戰爭的背景下,尤其鏗鏘有力。未來不管設計也好,創意也好,我們要面對的大挑戰還很多,比如可持續轉型、人類命運共同體建設、全球經濟的再次繁榮、文明沖突的緩解等。筆者相信,未來情理敘事的價值會超越幾乎所有的技術敘事。

2013 年,筆者就任同濟大學設計創意學院院長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是給學院寫了個院訓:“為人生的意義和世界的未來而學習和創造”(圖8)。這其中“人生的意義”(meaningful life), 是放在前面的。在AIGC 時代,當時寫的這句話也許會變得更有意義:我們每個人的人生,不管是工作、學習還是生活,都是一個意義創造的過程,對個人是這樣,對社會亦是如此。

圖8:同濟大學設計創意學院

六、結語

筆者認為在AIGC 時代,最好的結果是“讓機器更機器,讓人更成其為人”;次好的結果是“讓機器像人,讓人更成其為人”。到底機器像人更好,還是像機器更好,筆者琢磨之后還是認為應該讓機器更像機器。否則,一方面,人會對機器產生各種各樣移情的想法,這未必是一個好的現象;另一方面,機器在很多方面會超過人,但人的尊嚴是不應該被褻瀆的。而最壞的結果是“讓機器像人,讓人更成為機器?!惫P者非常希望,不要因為技術或者商業的泛濫,導致“機器像人、人像機器”的這一天真的會到來。

但是,這個危機,在今天看來,早已不是聳人聽聞,而是活生生地出現在我們身邊了。當我們癡迷于各種技術、各種數據的時候,人的危機就在眼前了。在這個AIGC 時代,我們又一次前所未有地需要呼喚新的文藝復興,推動一次新的人性的解放。讓我們一起努力,用人性的光輝沖破計算理性的牢籠,為人、人性和人文喝彩!

注釋:

① AIGC(Artificial Intelligence Generated Content)指生成式人工智能,本文是基于作者在2023 年5 月7 日在上海舉辦的“數字設計: AIGC 創建者大會”(Digital Design:AIGC Builders and Creators Conference)的閉幕演講修改而成。

② Carl Benedikt Frey and Michael A.Osborne,The future of employment: How susceptible are jobs to computerisation, 2013, https://www.oxfordmartin.ox.ac.uk/downloads/academic/The_Future_of_Employment.pdf.

③ Will a robot take your job?, 2015, https://www.bbc.com/news/technology-34066941.

④ 婁永琪:《設計的疆域拓展與范式轉型》,《時代建筑》,2017 年第1 期,第11-15 頁。

⑤ Yongqi Lou,Designinginteractionstocounter threatstohumansurvival.She Ji: The Journal of Design, Economics, and Innovation, 2018,4(4), pp.342-354.

⑥ Statista Research Department,Amount ofDataCreated,Consumed,andStored 2010–2025, 2018, https://www.statista.com/statistics/871513/worldwide-data-created/.

⑦ Karen Hao,TrainingasingleAImodelcanemit asmuchcarbonasfivecarsintheirlifetimes,MIT technology Review, 2019, 75, p.103.

⑧ Rem Koolhaas,DeliriousNewYork:A RetroactiveManifestoforManhattan, New York: The Monacelli Press, 1997.

⑨ Judy Chung Chuihua, Jeffrey Inaba,Rem Koolhaas and Sze Tsung Leong eds.,Great LeapForward, Cologne: Taschen, 2001.

⑩(美)克里斯·安德森,喬江濤、石曉燕譯:《長尾理論》,北京:中信出版社,2012 年。

? 馬謹:《延伸中的設計與“含義制造”》,《裝飾》,2013 年第12 期,第122-124 頁。.

? Benjamin S.Bloom ed.,DevelopingTalentin YoungPeople.New York: Ballantine Books,1985.

? Don A.Norman and Roberto Verganti,Incrementalandradicalinnovation:Design Researchvs.TechnologyandMeaning Change, Design Issues, 2014, 30(1), pp.78–96.

? Thomas S.Kuhn,TheStructureofScientific Revolutions,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2.

? Hansj?rg Hohr,TheConceptofExperienceby JohnDeweyRevisited:Conceiving,Feeling and“Enliving”, Studies in Philosophy and Education, 2013, 32, pp.25-38.

? 在數學和物理學中,德爾塔是指量的微小變化率,常用于描述微積分和物理學的變化量計算。此處為引申用法。

猜你喜歡
機器筆者時代
機器狗
機器狗
老師,別走……
換位思考,教育更精彩
老師,你為什么不表揚我
未來機器城
e時代
e時代
e時代
性能相差達32%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