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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簡《禱辭》“白馬”神與“女乘馬”儀式考

2024-01-16 18:24凌彤
古代文明 2024年1期
關鍵詞:白馬

凌彤

關鍵詞:《禱辭》;白馬;配偶神;戰國禱祀制度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玖)》所收《禱辭》共二十三簡,“簡長約44.5厘米,寬約0.6厘米,三道編。竹簡保存完好,僅第二支簡末端略有缺殘。竹簡下端有編號。全篇共分為八節,每節之末都有章節符號”。目前學界對于《禱辭》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文字考釋及相關名物、禱祀制度上,其中程浩《清華簡<禱辭>與戰國禱祀制度》一文最早按照“所告之神”“所獻之物”“禱祀儀程”分類歸納了各節禱辭的內容,總結了該篇文獻的性質——這是一篇用于祭禱的范本,“而非實際使用過的文書記錄”,同時指出該篇文獻對于祝禱文學、古代名物、楚國宗教文化、早期基層制度、早期禱祀制度等相關研究有所裨益。

不過,目前學界對于《禱辭》相關禮俗、制度的研究尚不充分。根據程浩的介紹,《禱辭》“體例與清華簡《祝辭》相似,分八節抄錄了八種類型的告神求福之辭”,2但這些告神求福之辭所告的神靈及相關的祝禱活動,仍有未明確之處?!抖\辭》共八節,是某邑的封君分別向“某邑之社”“某邑之社”“后稷氏”“東方之士正”“大丘有祏、君夫、君婦”“東方之白馬”“君夫、君婦、某邑之社”“君夫、君婦、某邑之闬”的祝禱辭。其中,“社”在包山楚簡、望山楚簡、天星觀楚簡中均見,就是土地神,“后稷氏”是五谷神,“大丘”類似于包山簡中的“高丘”“下丘”,屬于山神,“闬”則是五祀神中的門神,這些神靈屬于地祇系統。但“東方之白馬”究竟是哪一種神靈,又被賦予怎樣的權能,整理者未出注。本文試就此作若干探究,以求教于方家。

一、白馬成神的信仰基礎

1.白馬是神、人所求的神異之物

《禱辭》第六節內容如下:

皋!東方之白馬:曾孫某敢用鮮鬯、玄纁三束,以此兩女,與其美車馬,以畜于宗社,使此邑之三千夫、二千戶,使此邑之間于厲疾,毋有罪蠱。土沃則我毋與,土旱則我有賢雨。使此女之乘此美馬,以周此邑之野。自其中,則驅其百蟲;自其外,則驅其鹿豕,自其隅,則驅其蚼螻,螟蟊螽蛆蛹蛞蝓。百種皆集,使此收入。

這節祝禱辭核心目的就是求物種繁盛、人口增多。起初,曾孫某用新釀的秬鬯、三束玄纁向“東方之白馬”獻祭?!佰恕薄靶c”之幣也出現在其他告社之禮中。祭祀神靈獻牲幣,但祭牲形體重大,故祭獻之先,往往以幣導夫先路,這些屬于祭神活動中比較普遍的導引儀式。特殊的活動在于后面的“畜人畜馬”和“使人乘馬”儀式,曾孫某將兩個女人和她們所乘坐的美麗車馬,畜養在宗社中,以求禱其封邑有三千夫、二千戶人口,都免于疾病和罪禍。如果逢澇年土地淹水,則他的城邑免于此難;逢旱年土地干旱,則他的城邑有足夠的雨水。曾孫某還讓那二女乘美馬以圍繞著這城邑的郊野,這樣做就可以驅除城邑中的百蟲;驅除城邑外的鹿和豬,驅除城邑角落里危害莊稼的蚼螻、螟、蟊、螽、蛆、蛹、蝓,以祈禱百谷之種都匯集在這座封邑。

向“白馬”告祭之事不見于傳世禮書,亦不見于出土楚簡記錄的各類神祗中。子居根據后文驅除災害的內容,認為白馬類似于“田神”,進而推測祭“白馬”可能即祃祭。4但祃祭屬于軍禮,與《禱辭》內容無關,所以也不準確。對“東方之白馬”的考察,既要理解彼時人們如何認識“白馬”,也要明確人們對“白馬神”抱有怎樣的期待。

對馬中之白馬,古人一向給予特別的重視。早在殷商時期,甲骨卜辭中就多見“白馬”。裘錫圭發現:

殷人在占卜“取馬”“以馬”“來馬”等事時,一般不指明馬的毛色,唯有“白馬”卻在這類卜辭里屢次出現……在為馬的“災禍”、死亡等事占卜時,一般也不指明馬的毛色,在這類卜辭里出現的指明毛色的馬名,確鑿無疑的也只有白馬……殷人還屢次為將要出生的馬崽是不是白色的而占卜。

其實,對白馬的重視源于其稀有性,由于白色動物少見,古人以為是異事,故特為珍重,于是留下了“殷人尚白”的印象,是以《禮記·檀弓》云:“殷人尚白,大事斂用日中,戎事乘翰,牲用白?!薄抖Y記·明堂位》云:“殷之大白……殷人白馬黑首……殷白牡?!辈粌H商人重視白馬,西周早期青銅器作冊方鼎銘文記載“公賞作冊大白馬”,也是將“白馬”作為珍貴之物賞賜予人?!渡胶=洝ず冉洝份d:“黃帝生駱明,駱明生白馬,白馬是為鯀。在有關古帝王的世系傳說中,人們為禹之父鯀賦予“白馬”之名?!逗=洝烦蓵^早,“《莊子》《尸子》《楚辭》《大戴禮記》《逸周書》等戰國文獻中頻頻引用《海經》內容,說明至遲到戰國中期,《海經》應當已經成書且流行”,但“白馬為鯀”的說法并不流行,《世本》《大戴禮記·帝系篇》的世系是“黃帝—昌意—顓頊—鯀”,可見“白馬為鯀”是一種來源更為古老的傳說,已被東周諸說湮沒?!逗=洝繁臼鞘鰣D之書,或許商周時期古圖中的鯀有著“白馬”的形象。至戰國時代,諸子論辯也多以白馬作譬,如公孫龍有“白馬非馬”之辯,《孟子·告子上》有:“異于白馬之白也,無以異于白人之白也;不識長馬之長也,無以異于長人之長與?且謂長者義乎?長之者義乎?”《韓非子》載:“子之相燕,坐而佯言曰:‘走出門者何,白馬也?’左右皆言不見。有一人走追之,報曰:‘有?!又源酥笥抑徽\信?!笨梢姟鞍遵R”在先秦是神異的存在。

殷商人對白馬的珍重使其成為重要的祭祀之物,這種觀念也延續到后世。在后世文獻中,“白馬”往往作為尊貴之物,被用于特殊的場合。當“白馬”與帝王身份相系時,它是彰顯等級的尊貴之物?!段宓鄣隆分性孜覇柕蹐蚴?,孔子稱其“黃黼黻衣,丹車白馬”,這是帝王的獨特裝飾。古人追溯上古帝王夏禹、商湯祭祀山川或是求雨時,會用“白馬”致祭神靈,如《吳越春秋·越王無余外傳》載“禹乃東巡,登衡岳,血白馬以祭,不幸所求”,《初學記》卷第九“帝王部”引《尸子》曰“湯之救旱也,素車白馬布衣,身嬰白茅,以身為牲。當此時弦歌鼓舞者禁之”,這是帝王的祭祀用具?!鞍遵R”也是人所欲求的珍奇之物?!蹲髠鳌酚涊d,宋景公弟弟公子地有四匹白馬,被景公寵臣向魋惦記,宋景公強取白馬“朱其尾鬣以與之”,導致公子地大怒,與景公不和,負氣出走,至死未能歸國?!兑葜軙ね鯐狻酚涊d成周之會時各方國獻貢品,黑齒國特獻“白鹿白馬”,《山海經·海外東經》有“黑齒國”,《大荒東經》“有黑齒之國,帝俊所生,姜姓”,袁珂注引《周書·王會篇》即此黑齒國?!渡胶=洝贩从沉藨饑R階層的地理觀,而黑齒國是位于東方的部落,可見戰國時期,人們認為“白馬”是東方的珍貴特產,這也可能是祭告“東方之白馬”的根源。

人之所好,神必好之。東周秦漢以來,人們或殺白馬以盟誓于天,或殺白馬以安撫鬼神。前者如《戰國策·趙策》《魏策》載蘇秦、張儀游說國君,有“刑白馬以盟”的表述,《新書》載大夫文種“割白馬而為犧,指九天而為證”以取信吳王,漢高祖“刑白馬盟曰‘非劉氏而王,天下共擊之’”以警示他人。后者如《史記正義》引《吳俗傳》,“子胥亡后,越從松江北開渠至橫山東北,筑城伐吳。子胥乃與越軍夢,令從東南入破吳。越王即移向三江口岸立壇,殺白馬祭子胥,杯動酒盡,越乃開渠”,殺白馬安撫伍子胥死后的鬼魂。秦二世“夢白虎嚙其左驂馬,殺之,心不樂,怪問占夢。卜曰:‘涇水為祟?!滥她S于望夷宮,欲祠涇,沈四白馬”,漢武帝“沈白馬玉璧于河”,王尊“投沈白馬,祀水神河伯”,皆以白馬安撫河神以免災。雖然上述文獻形成年代較晚,但“殺白馬祭河神”的儀俗,卻是長久的積淀。在上古先民的集體潛意識中,“白馬”一直是重要的信物,用以溝通神人。

2.白馬是鬼、神意志的傳遞者

殷人為白馬顏色占卜,說明“白馬”與事件的吉兇有某種對應。這種觀念延續下來,強化了兩周以降“白馬”的神異特性?!鞍遵R”的出現,往往是替“神鬼”傳話,來預告人事的結局?!赌印っ鞴硐隆份d周宣王冤殺杜伯,“其三年,周宣王合諸侯而田于圃,田車數百乘,從數千,人滿野。日中,杜伯乘白馬素車,朱衣冠,執朱弓,挾朱矢,追周宣王,射之車上,中心折脊,殪車中,伏弢而死”,4乘“白馬素車”的杜伯仿佛是索命之神,審判并終結了周宣王的生命。自此,“白馬”就成為了溝通生者與亡靈的使者。一旦“白馬”出現,就預示著兩個世界要發生交集,神鬼通過“白馬”向人發出預告,而人從生者的世界走向死者的世界。

此種觀念在秦漢之時更加明確。秦二世子嬰投降劉邦時,“系頸以組,白馬素車,奉天子璽符,降軹道旁”,集解引應劭注“素車白馬,喪人之服也”,是告祭已故祖宗神靈的服飾?!跋殿i以組”“奉天子璽符”分別將生命與政權傳遞給對方,“素車白馬”則將祭祀之“神權”交付給對方?!稘h書》載:

史記秦始皇帝三十六年,鄭客從關東來,至華陰,望見素車白馬從華山上下,知其非人,道住止而待之。遂至,持璧與客曰:“為我遺鎬池君?!币蜓浴敖衲曜纨埶馈?。忽不見。鄭客奉璧,即始皇二十八年過江所湛璧也。與周子鼂同應。是歲,石隕于東郡,民或刻其石曰:“始皇死而地分?!贝私园紫?,炕陽暴虐,號令不從,孤陽獨治,群陰不附之所致也。一曰,石,陰類也,陰持高節,臣將危君,趙高、李斯之象也。始皇不畏戒自省,反夷滅其旁民,而燔燒其石。是歲始皇死,后三年而秦滅。

鄭客見“素車白馬”,便知其“非人”,而是神靈的使者要傳話過來?!墩摵狻摗酚涊d傳說,“傳書或言:顏淵與孔子俱上魯太山,孔子東南望,吳閶門外有系白馬,引顏淵指以示之,曰:‘若見吳閶門乎?’顏淵曰:‘見之?!鬃釉唬骸T外何有?’曰:‘有如系練之狀?!鬃訐崞淠慷?,因與俱下。下而顏淵發白齒落,遂以病死”。顏淵見白馬而亡,似乎“白馬”是一種兇兆。這種觀念雖然遭到王充的批判,但卻說明長久以來人們一直相信,“白馬”是預兆死亡的鬼神之使。

當取信人、神的功能與傳遞鬼、神旨意的功能結合起來,“白馬”就擁有了超現實的角色。在楚地,楚人賦予“白馬”神駿如龍的形象?!冻o》中有不少對龍的描寫,其實都是白馬的一種變形。趙逵夫已揭橥:“《離騷》中的‘龍’‘飛龍’‘玉虬’都是指白色的神駿,它既可以在地上奔馳或漫步,也可以乘風踏霧,騰驤于太空?!薄峨x騷》“駟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風余上征”,王逸注“言我設往行游,將乘玉虬,駕鳳車,掩塵埃而上征,去離世俗,遠群小也”,便是乘玉虬白馬離開世俗之境。之后屈原日以繼夜地上下求索,到達天門卻遭拒而不得入,只好“朝吾將濟于白水兮,登閬風而緤馬”,王逸注“言己見中國溷濁,則欲渡白水,登神山,屯車系馬,而留止也。白水潔凈,閬風清明,言己修清白之行,不懈怠也”,這里的“馬”依然是前文的玉虬白馬,上天則為“玉虬”,下地則為白馬,也只有白馬才配得上詩人的“清白之行”?!鞍遵R”是幫助屈原往返現實空間與神圣空間的工具。因此,在楚人的世界中,“白馬”成為溝通天、人之神駿,完成超現實意義的飛躍,這是“白馬”能夠成神的信仰根基。

二、白馬神的特殊祭儀及其功能

1.“女乘馬”儀式與溝通婚姻之禮相關

“白馬”如此重要,因此能夠成神。但楚人塑造“白馬神”祭祀,比之一般的祭祖、祭社,也有特殊的期待。羅新慧在研究戰國竹簡禱辭時發現,“至遲在戰國時期,人們的意識中已開始將某種神靈與某類職責對號入座,神靈系譜有漸趨穩定的傾向,從而對此后的信仰習慣形成影響”。也就是說,某種人事可以與專司某類問題的神靈相系,藉由特定的儀式聯結。面對不同的神靈,人們有不同的期許,亦即不同的告禱目的,隨之也規定了不同的祭禱活動。對特殊祭禱活動的探究,有助于深入理解“白馬神”的權能。

祭白馬的特殊儀式,在于“女子乘馬周邑”。整理者在解釋“使此女之乘此美馬,以周此邑之野,使吾邑昌大,去其咎祛”時說:“古人認為乘馬可禳除災禍,睡虎地《馬禖》有‘驅其殃,去其不祥’之語,三晉璽印中有‘乘馬袪’?!憋@然,整理者推測該行為與“乘馬驅殃”的信仰有關。但深究二者祭禱的目的和方式卻不完全相同?!恶R禖》求禱的目的是使馬不生病,“令其鼻能糗鄉,令耳聰目明,令頭為身衡,脊為身剛……”,最終目的是祈禱馬匹繁殖;而《禱辭》求禱的目的,是使人不生病,歸根結底是使封邑人口眾多??梢姟抖\辭》中的“女乘馬”,并不是“乘馬驅殃”的信仰巫術。

在楚簡《禱辭》中,“女乘馬”包含“女子”和“乘馬”兩個要素。與“女子乘馬”相關的情節,還出現在《周易·屯卦》中:

屯如邅如,乘馬班如,匪寇婚媾。女子貞不字,十年乃字。(屯卦六二)

乘馬班如,求婚媾,往吉,無不利。(屯卦六四)

乘馬班如,泣血漣如。(屯卦上六)

《周易正義》疏六二“乘馬班如”曰:“言二欲乘馬往適于五,正道未通,故班旋而不進也?!?疏六四“乘馬班如”曰:“六四應初,故‘乘馬’也。慮二妨己路,故初時班如旋也。二既不從于初,故四求之為婚,必得媾合?!笔枭狭俺笋R班如”曰:“處險難之極,而下無應援,若欲前進,即無所之適,故‘乘馬班如’?!庇勺⑹杩梢?,“乘馬”的作用,就在于溝通,溝通“六二”和“九五”,也溝通“初九”和“六四”。如果處在“上六”的位置,“九五”阻隔了通道,向下無法與其他爻溝通,向上也無法前進,就不能起到聯系溝通的作用,結果自然是“泣血漣如”。從爻辭的內容來看,“馬”作為一種溝通工具,可以往求女子,當女子乘馬而歸后,兩個部族也就構成了婚姻之交。

《詩經》中的婚嫁詩也有“女乘馬”的意象,比如《周南·漢廣》“之子于歸,言秣其馬”、《豳風·東山》“之子于歸,皇駁其馬”等,從這些句子中,我們可以感受到馬在婚姻儀式中的重要性。想要追求女子結為婚姻,就要喂飽了馬,騎著馬去求娶女子,帶女子回家。馬之所以能夠作用于婚俗儀式,就在于“馬”能夠載人、載物,成為溝通兩家,甚至兩個部族的“使者”。人們發現并利用了“馬”的溝通屬性,把“乘馬”的意象與“合二姓之好”的婚媾禮俗結合起來,于是形成了“乘馬求女”的功能意象。在《詩經》《易經》表現“乘馬求女”婚姻儀式的言辭中,“馬”不僅僅作為田獵、軍事的工具受到人們的重視,也作為溝通的使者進入祝禱、占卜的話語中。當作為溝通使者的“馬”與未嫁的“女子”相結合時,“女乘馬”逐漸便具有了溝通兩家結為婚姻的功能,而且這種結合要早于楚簡《禱辭》的年代。不過,《禱辭》中“女乘馬”作為一種禳災祈福的儀式,是否具有《易》《詩》中“乘馬求女”溝通婚姻之功能,在求禱文辭中似乎并不明確,因此還須結合《禱辭》所祭神靈的職權進一步分析。

2.同享“女乘馬”儀式的“君夫、君婦”神具有婚嫁生育的權能

“女乘馬”作為《禱辭》中比較特殊的儀式,還出現在向“大丘有祏、君夫君婦”的禱告中:

皋!大丘有祏、君夫、君婦:曾孫某敢用一元大豭,前之以嘉幣三束。告爾有神邑主。始明以某邑之不宜,明家及其丈人、諸母、小童、諸婦、婢子、豎子,病者于我乎思,饑者于我乎食。樹爾稻粱黍稷,以事社稷。四方之明,歸我滂滂,攸攸漳漳,紛紛翼翼。巫覡龜筮,咸吉有慶。使此淳女,乘此美馬,以周此邑之野。使吾邑昌大,去其咎祛。肥我胙貢,五終是從。其禮獻于廩南方。

先秦文獻中未見祭“君夫、君婦”者,“君夫、君婦”的指稱也不明確,整理者認為“君夫、君婦、君,泛指社神。社為地祇,地祇可稱君,見九店簡《告武夷》及馬王堆紀年木牘”,2恐怕不確。社神在楚簡中有很多稱謂,如包山、望山楚簡有“后土”“宮后主”“地主”“野地主”等,但未見分社神為“夫婦”者?!抖\辭》又有“告爾君夫、君婦、某邑之社”“君夫、君婦、某邑之闬”的句式,可見“君夫、君婦”可以與“社”“闬”兩種不同的神靈并置,并非單獨指稱社神,只是針對不同的神靈分出夫、婦二系。

“君夫、君婦”的稱謂,指示了一種配偶關系,說明人們不僅祭祀男性神,還祭祀作為其配偶的女性神靈。對女性神靈的祭祀由來已久,早在殷商時期,女性就可以受祀。從甲骨文、金文中可以發現,作為直系先王配偶神的女性,其權能主要在于為個人祓除不祥,為生育、疾病問題祈求保佑和免災。3比如示壬、大乙的配偶妣庚、妣丙就是商人在婚嫁生育方面祈福的祖先神:

辛巳,貞其生于妣庚、妣丙,牝、、白豭。(合集34081)

戊辰,貞其生于妣庚、妣丙,在祖乙宗卜。(合集34082)

只不過,當時具備受祀權的女性身份主要是“妣”(祖母)“姑”(婆婆)“母”(母親),而“妻”鮮見。且對于祖先神的祭祀大多以男性祖先神合祭和女性祖先神合祭為主,雖也存在對不同輩分的妣兄合祭、祖母合祭等,但“以夫婦為單位的祖妣、父母合祭鮮見”

從西周中期到西周晚期,祖妣合祭、父母合祭愈來愈多。如:

其用夙夜享孝于厥文祖乙公,于文妣日戊。(西周中期鼎)

叔皮父作朕文考茀公暨朕文母季姬寶簋,其萬年子子孫永寶用。(西周晚期叔皮父簋)

除青銅祭器外,文獻資料亦見,如《周頌·豐年》《載芟》“為酒為醴,烝畀祖妣”,《周頌·雍》“既右烈考,亦右文母”等。在青銅祭器中表現夫妻關系,表明“妻”的身份,除直接稱謂“妻”外,還有“室”“配”“婦”“夫人”等例。根據陳昭容的研究,“在金文中稱‘夫人’的例子,多見于春秋時期……這些‘夫人’前冠夫國名,都是生稱,而且都是諸侯國君夫人”。

戰國時期,楚地也有對男女祖先神的合祭,有稱“王父、王母”的,如秦家嘴《楚系》“賽禱于五世王父王母”;1也有稱“夫人”的,包山簡、葛陵簡、天星觀簡中皆有“夫人”?!胺蛉恕鼻翱梢员还谝灾u號:

文君、文夫人歸(葛陵甲三176)

……戶、門。有崇見于昭王、惠王、文君、文夫人、子西君。就禱……(葛陵甲三213)

……崇見于昭王、文君、文夫人、子西君。是……(葛陵乙一6)

……禱于文夫人,荊牢,樂且贛之(葛陵乙一11)

“文君”即是坪夜文君,或稱“坪夜文君子良”,即曾侯乙墓竹簡中的“坪夜君”,包山楚簡中的“文坪夜君子良”?!拔木笔浅淹醯膬鹤?,惠王的弟弟,“文”是謚號?!拔姆蛉恕奔词瞧阂刮木姆蛉?,而坪夜文君正是楚國的封君。但是,以上夫妻關系的合祭都屬于祖先祭祀。在楚國神靈分類體系天神、地祇、人鬼三大類中,屬于人鬼系統的祭祀。

不單是祭祀祖先時存在配偶關系下的祖妣或父母合祭,在楚地的神話體系中,也有不少神靈成對出現,比如楚簡有“思攻解日月與不辜”(包山簡248),這是屬于天神系統的“日”和“月”成對祭祀。又如司職白天和黑夜的“白朝”“夜吏”,以及楚簡中的二司命、二天子等都是成對出現的神靈。在兩兩相偶的神靈中,有一些神靈具備配偶關系,可以稱為配偶神。當商周以來的男女(祖妣或父母)合祭制度與楚地兩兩相偶的神話體系相結合后,自然神話中的配偶神就可以用“君”和“夫人”這種人類社會的稱謂來指稱了?!冻o·九歌》中的湘君、湘夫人,本是掌管湘水的配偶神,在神話體系與祭祀制度的融合下,就有了“君”和“夫人”的稱謂。

視湘君、湘夫人為配偶關系的解讀古已有之。明代汪瑗《楚辭通解》云:“湘君者,蓋泛謂湘江之神,湘夫人即湘君之夫人?!苯袢藢O常敘亦論“湘君是湘水之神……湘夫人是湘君之婦”,魏炯若說,“湘夫人是湘神,江神由于和湘神結為夫婦,就被成為湘君了”。雖然這些人對于湘君、湘夫人究竟是哪個地方的神靈有分歧,但將二者視為配偶的見解洵為的當。湘水神靈屬于地祇,對社神、大丘、闬神的祭祀也屬于地祇系統的祭祀。分社神、大丘、闬神為“君夫、君婦”,則“君夫、君婦”也是地祇系統的配偶神,其情況正與湘君、湘夫人相類。本篇既然是“格式化的范本,而非實際使用過的文書記錄”,則“君夫、君婦”不必冠以謚號或稱名,只表明其配偶關系即可。前文已述,從神靈本身的職能上看,祖先神特別是女性祖先神,往往在婚姻、生育等問題有祈求保佑的職能,楚地的配偶神既與祖妣合祭有淵源,當然也具備這樣的職能。

與“君夫、君婦”相關的禱辭除上引外還有兩節:

皋!告爾君夫、君婦、某邑之社:使四方之民人遷諸于邑之于處,吾使君鬯食,且獻乘黃馬與二有須女。乘黃馬未駕車,二有須女未有夫。茍君福之,明歲有之。

君夫、君婦、某邑之閈:茍使四方之民人遷諸于邑之于凥處,余使君鬯食,且獻龜于君之側。

第一節大意是:“皋!告訴你君夫、君婦、某邑的社神:使四方的百姓遷入到此邑之處,我使你有美酒食物,而且獻給你四匹黃馬與兩個嬌美女子,是未受辛勞之馬與未曾婚嫁之女?!钡诙澊笠馐牵骸熬?、君婦、某邑的門神:如果能使四方的百姓遷居到此城邑之處,我使你有美酒食物,而且獻龜在你的身邊?!边@三則禱辭互參,最終目的都是祈求神靈庇佑、人口繁衍。獻祭“未受辛勞之馬”和“未曾婚嫁之女”給神驅使,這一行為有一種婚配的儀式感,就如《禱辭》其他節獻元梗三人給神靈,“可使可命,可使登于天”那樣,馬最終也會變成可乘之馬,女最終也會成為與神婚配的女子,不禁使人聯想到《史記》所載河伯娶婦的古老風俗故事。侯瑞華指出,“兩有須女”與前引祭告“君夫、君婦”的“淳女”一致,當讀為“純”,是指“一對”,不僅與“兩女”相同,還與楚墓陪葬女性木俑成對出現的現象一致。兩相比較,“使女乘馬”繞邑一周的馬和女子,也應當是“未受辛勞之馬”和“未曾婚嫁之女”。那么向“君夫、君婦”致祭,就不單是使其他城邑的人進入曾孫某的城邑,而是通過“女乘馬”的儀式,將女子配給神靈,讓這些在婚嫁生育、疾病災害方面具有權能的神靈保佑此地人口繁衍昌盛,不受災害侵擾。

三、“東方之白馬”昌盛人口權能的建構

既然“女乘馬”的特殊儀式,有溝通人神、促成婚配、繁衍人口、去除災害的目的,同樣享有“女乘馬”儀式的“白馬”,自然也與“君夫、君婦”具有相似的權能。從《禱辭》第六節的內容就可以看出,通過“白馬神”的力量,可以使城邑的規模擴大(“使此邑之三千夫、二千戶”)。白馬神也不僅可以護佑“此邑”免除疾病、旱澇保收(“使此邑之間于厲疾,毋有罪蠱。土沃則我毋與,土旱則我有賢雨”),也可以把城邑中禍害莊稼的動物驅除出境(“自其中,則驅其百蟲;自其外,則驅其鹿豕;自其隅,則驅其蚼螻,螟蟊螽蛆蛹蛞蝓”),也可以使百物的種子匯集進來(“百種皆集,使此收入”)。由此可知,白馬神的權能:一是昌盛人口,二是驅災辟邪,三是旱澇保收,而后兩者也是為了昌盛人口而服務的。前文已述,“以此兩女,與其美車馬,以畜于宗社”,最終是要獻給神靈,以求子嗣繁衍,則白馬神昌盛人口的方式,既包括“驅災辟邪”“旱澇保收”,也包括擴充和繁衍人口。那么這些權能的來源是什么呢?

1.佐政驅災的祭馬傳統

西周時本有祭祀馬神之俗,睡虎地秦簡《馬禖》是祭祀馬神的祝辭,吳小強認為該篇是“早期日者將流傳于民間的西周馬禖祝辭竄入《日書》體系中,其納入《日書》的年代應不晚于春秋晚期”。且據韓高年考證,《魯頌·駉》也用于祭馬祖的儀式。先秦的馬祭,可由《詩》《禮》文獻觀之?!对娊洝ば⊙拧ぜ铡酚小凹炔榷\”,毛傳:“伯,馬祖也。重物慎微,將用馬力,必先為之禱其祖。禱,禱獲也?!薄吨芏Y·春官》“甸?!保骸暗斏旕R,皆掌其祝號?!编嵭⒁抛哟涸疲骸暗?,禱也。為馬禱無疾,為田禱多獲禽獸?!对姟吩疲骸炔榷\?!稜栄拧吩唬骸炔榷\,馬祭也?!?,為牲祭,求肥充;為馬祭,求肥健?!睂O詒讓疏:“‘禂牲禂馬’者,黃以周云:‘凡禂牲禂馬,皆在田獵之先,《詩·吉日》文可證?!庇梢陨嫌涊d可知,古人的確重視馬政,而祭馬是希望馬不生疾病,以更好地為田獵而用。田獵能夠順利開展,物產當然就會豐富,人口也會隨之眾多。從目的上看,《禱辭》祭禱白馬神,也是求物種繁盛、人口增多,是以二者有一定的相似性。

理想的馬政有特定的祭祀方式,并由專門的官員負責,如“廋人”“校人”等?!吨芏Y·夏官·司馬》謂廋人“掌十有二閑之政教,以阜馬、佚特、教眺、攻駒及祭馬祖、祭閑之先牧及執駒、散馬耳、圉馬”,校人“掌王馬之政……春祭馬祖,執駒;夏祭先牧,頒馬攻特;秋祭馬社,臧仆;冬祭馬步,獻馬,講馭夫”。2秋、冬馬祭皆與訓馬相關。鄭玄注:“馬社,始乘馬者。世本作曰:‘相土作乘馬?!睂O詒讓疏:“注云‘馬社,始乘馬者’者,牧地及十二閑之中,蓋皆為置社,以祭后土,而以始制乘馬之人配食焉,謂之馬社也?!睆膶O詒讓的話中我們可知,“祭馬社”禮其實是以相土(始制乘馬者)配祭社神后土。冬天的馬祭有獻馬的儀式,“馬步,神為災害馬者。獻馬,見成馬于王也”,仍是針對馬的災害??梢娢髦芗礼R常祀,是為馬而祭,祭祀的并不是馬神,而是社神,這與《禱辭》祭白馬相比較是不同系統的告祭儀式。這樣看來,楚人祭白馬神以助農事、禳災的禮俗,可能受到古人祭馬以佐政驅災這些觀念的影響,但并不直接在制度層面繼承馬祭的傳統。奉“白馬”為神,還有其他淵源。

2.溝通不同空間的需要

前文已述,“白馬”可以傳遞鬼、神的旨意,因此能夠溝通天、人世界。但“白馬”這一意象,還有更深層的文化意涵。周人出于對“殷人尚白”的印象,往往以白色的動物關聯殷商后裔,如《詩經·周頌·振鷺》,四家詩皆以此詩為“二王之后來助祭”之頌歌,是杞宋之君助祭周王的頌歌。首句“振鷺于飛、于彼西雝。我客戾止、亦有斯容”中“鷺”即白鳥,“客”即宋客,《左傳》宋樂大心言“我于周為客”,蓋殷商后裔于周為客是當時的特別稱呼?!豆{》曰:“興者,喻杞宋之君有潔白之德,來助祭于周之廟,得禮之宜也?!泵饕浴鞍坐B”喻作為殷商后裔的“宋客”?!吨茼灐び锌汀匪募以娊砸源嗽姙椤拔⒆觼硪娮鎻R”之頌歌,“有客有客、亦白其馬”,是殷商后裔微子乘白馬而朝周王?!鞍遵R”是殷商后裔與周人溝通的媒介?!缎⊙拧ぐ遵x》述留客之意,鄒肇敏、何楷、尹繼美、孫作云、李山等皆以為承襲《有客》,為餞別宋客之詩?!鞍遵x”則是周人安撫殷商后裔的媒介?!兑住べS》六四爻云:“賁如皤如,白馬翰如。匪寇,婚媾”,王弼注:“有應在初而閡于三,為己寇難,二志相感,不獲通亨,欲靜則疑初之應,欲進則懼三之難,故或飾或素,內懷疑懼也?!薄傲摹北緫c“初九”相應,然而卻被“九三”阻隔,不能交通。如果不是“九三”的阻隔,“六四”早與“初九”為婚媾了?!鞍遵R”成為“初九”“六四”速往相應、以促成婚姻的工具。近些年學界往往認為,這幾則爻辭反映的是《周易》時代的婚配禮俗,“白馬”就是兩個部落通婚的媒介?!鞍遵R”因此作為溝通不同空間、不同部族的使者進入祝禱、占卜話語中。

“白馬”不單在周民族有著溝通融合的文化意涵,在各民族都有這樣的特質。于雪棠指出,“《周易》和《詩經》中的白馬意象都是比較友好的,它們產生于不同部族之間消彌了戰爭與敵意的文化背景之下。曹植的《白馬篇》塑造的白馬壯士,則是在漢民族與周邊少數民族發生激烈的戰爭沖突背景下產生的……據史書記載,西北少數民族仍保留白色崇拜,其將士多乘白馬,且與漢民族發生邊境沖突?!吨芤住放c《詩經》中的乘白馬者是東夷族人在周人統治時是弱勢民族,但他是漢族人的白馬英雄,并不是西北少數民族的白馬將士。騎白馬者民族屬性的轉變,體現了民族文化的融合”。這一觀點也可在民俗學的資料中得到支撐。在契丹族的古老傳說中,白馬也是“溝通”的媒介。相傳古時有一神人乘白馬浮河而東,有天女駕青牛泛河而下,在二水合流處,神人天女結為夫婦,生子八人,繁衍為契丹八部。白馬神于是成為古代契丹族信仰的天神??梢?,視“白馬”為溝通融合不同民族、不同地域的神異媒介,應該是各民族創始時的共同心理結構,在各民族的文化發展過程中具有共性。

清華簡《禱辭》,并不是國家層面的祭典,而是封君制下封君之邑的祭告祝辭。楚封君制始于春秋之末,最早出現的封君為受封于楚惠王十二年(前477)的析君公孫寧。這一時期“是中國社會組織變遷得最厲害的時代”。封君占有封地,對所屬封邑有直接的統治權力,直接征收所屬封邑的賦稅,因此封君當然希望此邑人口愈來愈多,甚至直接表達希望“使左右之邑虛,使曾孫某之邑速盈”(讓左右的城邑空虛,使曾孫某的城邑快速充盈)。而且,“封君的尊榮地位,使他們在經濟上享有種種特權,具有一般貴族難以相比的多方面的經濟來源。封君的封邑,幾乎就是一個在衣食住行方面都能自給自足的獨立小國”,那么封君這一階層所行的祭祀儀式,彼此間也有很大的自由。他們所祭告之神,也完全可以按需建構,因而具有實用性和功利性。在這樣的背景下,能夠將人口、百種“溝通”進來,將災害“溝通”出去的告禱儀式和神靈就是最被需要的了?!皷|方之白馬”,因其神異的特性及作為溝通天人、溝通族群使者的功能,被人們塑造成神。人們希望借助這樣的神駿使者,打破本族、本邑的空間限制,溝通其他族群、其他地域的人口,或者將百姓和百物的種子吸收進來,或者將災害祛除出去。

四、結語

任何神靈的塑造都不是向壁虛造,原始信仰中的一些固定的思維習慣是很難改變的?!肮湃擞鍪抡埗\,祈求禳災獲福,禱辭中的情感、態度、心理頗為真切,十分有益于古代信仰觀念的研究”,5對《禱辭》所告神靈及祭儀的考察,也有助于理解戰國楚地的信仰觀念和文化概貌?!皷|方之白馬”的神權建構,“女乘馬”祭祀儀式的發展以及“君夫、君婦”之神的塑造,反映了戰國時期楚地多樣化的信仰觀念,包括視白馬為神靈的信仰習慣、周人祭馬以佐政驅災的傳統、商周以來婚姻儀式中女子乘馬的風俗、商周祭告祖先神及楚人祭祀配偶神以祈求婚姻、生育的制度和禮俗等。而這些觀念的融合與重塑,則體現出楚人的文化自我意識。正是在這些因素的綜合作用下,戰國楚地的“白馬”從祝禱、占卜、盟誓等儀式中神、人所求的神異之物,到傳遞鬼神意志,預兆吉兇的使者,再到溝通不同空間之神駿,最終成為了楚人的“東方之白馬”神,被賦予了昌盛人口的權能,并且享有“女乘馬”的特殊祭告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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