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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言”與“沉默”
——論《科利奧蘭納斯》多面向的政治哲學

2024-01-22 06:30滕芷萱陳戎女
海南開放大學學報 2023年4期
關鍵詞:莎翁莎士比亞羅馬

滕芷萱,陳戎女

(北京語言大學文學院,北京 100083)

《科利奧蘭納斯》(Coriolanus)是莎士比亞(Shakespeare)的政治哲學意味最濃的悲劇之一,改編自普魯塔克(Plutarch)的《希臘羅馬名人傳》(The lives of the Noble Grecians and Romans)中馬修斯·科瑞歐拉努斯(Marcius Coriolanus)的故事。弗蘭克·科莫德(Frank Kermode)用“粗糲”(harsh)來形容這部劇的語言風格,但在“錯綜復雜的詞語鏈”之外[1],言辭是科利奧蘭納斯獨特的性格在戲劇中的直接表現方式,莎士比亞通過戲劇語言的設計再現出了這位英雄的精神內核,字里行間也蘊含著莎翁式的哲思。表面上肆無忌憚的言語是引發悲劇結局的導火索,但仔細辨別之下便可發現科利奧蘭納斯的表達其實分為“多言”與“沉默”兩種情況,而兩者之間的轉換恰好與全劇情節上的“突轉”——即與科利奧蘭納斯被逐出羅馬和復仇議和兩次突轉相對應。根據科利奧蘭納斯的言說對象從向外到向內的轉變,進一步將“多言”拆為“雄辯”和“自白”兩個階段,探詢莎士比亞在戲劇改編過程中的語言策略及其背后的政治哲學智慧。

一、雄辯即戰斗

維克多·基爾南(Victor Kiernan)巧妙地點出了莎翁意圖定型的戲劇形象:“科利奧蘭納斯表面看起來無疑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就像亨利五世一樣,實際上他是一個雄辯者,他在辯論中就像在戰斗中一樣好斗”。[2]179和亨利五世這一受到莎士比亞推崇的理想君主形象不同,科利奧蘭納斯的缺陷因其不設防的語言而昭然若揭。言辭與行動在雄辯和戰斗中趨于同一,科利奧蘭納斯的生命節奏如柏拉圖所褒獎的一般“一切行動與全部言論和諧一致”。[3]119

(一)英雄的同一言行

“科利奧蘭納斯”是馬歇斯(Marcius)憑借赫赫軍功贏得的榮譽,軍事身份是他的重要特征。節奏緊湊的戰爭情景將其勇猛無畏刻畫得深入人心,一旦戰役告一段落,他就暫時收斂鋒芒,不愿聽“戰地上的鼓角變成媚人的工具”。如果只將目光聚焦在此,觀眾便會將科利奧蘭納斯表現出的冷峻恪己信以為真。普魯塔克將科利奧蘭納斯的美德等同于勇氣和武德,并評斷馬修斯“受到尊敬的名聲在于節制、剛強和公正”[4]40這似乎符合修正的“核心美德”,[5]但莎士比亞對這種內涵單調的美德不無諷刺,科利奧蘭納斯難以遏止的表達欲和惡毒放肆的言辭讓人懷疑他是否真正做到了節制。即便普魯塔克同樣摘錄了科利奧蘭納斯的演說以示其高傲好斗,但并未經過莎翁語言加工的英雄尚能條理清晰地答辯,甚至“是一個受人贊許的演說家”,[4]434而不是如劇中一般疾言咒罵。小小的失利便讓科利奧蘭納斯不惜詛咒士兵為“羅馬的恥辱” “長滿毒瘡惡病” “蠢鵝的靈魂”。他本來不想多談——“現在還有時間講話嗎?”,但當得知兵將都不愿發起沖鋒時,這位吝于言辭的統領立刻發表了溢滿激情的演說號召人們跟隨他??梢娢ㄓ袘馉幍膭贁∧軌蚣て鹂评麏W蘭納斯多言的欲望,他的語言也被當作了尖矛利劍,與肉體行動一同參與到征戰中去。

(二)辯論場亦戰場

當戰爭的硝煙遠去,科利奧蘭納斯對戰斗的熱忱卻未曾消減,敵意從戰場延伸到了政治的辯論場。早在戰爭開始以前,馬歇斯就對饑荒中的貧民惡語相向,稱其為“違法亂紀的流氓” “社會上的疥癬”。在競選執政官時,科利奧蘭納斯與民眾的關系從強弱分明變為了相互制衡,這一地位上的劇變提供了政治博弈的前提??评麏W蘭納斯并不樂見新的對手:“當兩種權力彼此對峙的時候,混亂就會乘機而起,我一想到這種危機,心里就感到極大的痛苦?!奔偃魯硨﹃P系出現,他就一定會拾起言語的武器與其一分勝負,“尋釁的心理” “敵視人民的態度”確定地發送了他的宣戰信號。沉默等于投降,因此一經宣戰,他就絕不善罷甘休?!拔乙欢ㄒf” “我要再說一遍” “現在我更要大聲疾呼,直到嘶破我的肺部為止”……科利奧蘭納斯并不懷疑自己語言的合理性,也熟知其如淬毒的刀箭般的傷害性。但與保民官句句激起民憤的謀略相比,科利奧蘭納斯的多言常常缺少權謀??评麏W蘭納斯把設立保民官視為“奇怪的請愿”,沒有料想到保民官會具有“不可侵犯的神性”,[6]316他們的權力沒有明文規定的邊際,這種神性被莎士比亞融合進了保民官的能言善辯中。而保民官高度依賴于民眾的群體力量,莎翁顯然注意到了蘊藏在民眾中間的龐大潛力。然而這同樣令莎士比亞感到擔憂,他將自己對民主的猶疑寫入了科利奧蘭納斯的懵懂卻偏執的政治意識。

(三)雄辯的雙刃劍

莎士比亞刻意讓科利奧蘭納斯的疾言雄辭有確定的針對,而只現作者的思想一隅。對人民的不滿多言,正是對貴族階層統治正當性的默許。特里·伊格爾頓(Terry Eagleton)評價這種認為羅馬平民身上“沒有任何英雄壯舉”的想法帶有“貴族式的偏見”。[7]92然而正是這種偏見的語言明確了科利奧蘭納斯的立場,他的言語只有沉默與多言的分別,而沒有真實和謊言之分,“他的心就在他的口頭,想到什么一定要說出來”。當科利奧蘭納斯不能隨心御敵,他便將欺騙的言辭視為一種表演。但在言語的舞臺上,科利奧蘭納斯是一個“愚笨的伶人”,在祈求選票時他直言“卻不是我自己的意志”。即使如此,他仍要堅持“演完下半本”,也許是出于對權力的尊重而非對民眾的尊重:“對于這樣的騙局,科利奧蘭納斯并沒有任何原則上的反對,他感到如此憤怒是因為它有損自己為人的尊嚴?!保?]179科莫德認為各種言語的聲音隱喻著民眾的滔滔眾口,“詞語的使用方式確保了沒有人在這冷酷的情景之中得到真正的尊重”[1]既讓科利奧蘭納斯輕視自身,又借他之口諷刺大眾的輕信,雄辯的雙刃劍同時刺向兩方。謊言是科利奧蘭納斯并不稱手的武器,這種游移為此后民眾立場的改變提供了可能,雙方言辭相接而難分伯仲,折射出莎士比亞對民眾態度的曖昧不定。

為與“烏合之眾”形成對比,莎翁意欲凸顯科利奧蘭納斯與“卑微”的距離之遠:“我一聽見馬歇斯講話的聲音,就知道那不會是一個卑微的人在講話?!比绫C窆偎f,“高貴”首先是由榮譽和社會地位奠基的。事實則徹底擊碎了科利奧蘭納斯的價值觀:“身份、名位和智慧不能決定可否,卻必須取決于無知的大眾的一句是非”??评麏W蘭納斯未能理解的是,在民眾顯露出能夠引起社會變革的力量之后,社會大眾的認同也能夠決定成敗。為遏止這種變遷,科利奧蘭納斯言辭激烈地反對,恪盡職守地保衛著原有的權力秩序。如基爾南的總結:“科利奧蘭納斯是權力的捍衛者,或者說他認為強權即公理?!保?]187雄辯的中心是權力的爭奪,進而是對羅馬政治新變的宣戰,莎士比亞延續了古希臘“展現了這套發展著的公民語言中的詞匯、問題和力量的斗爭”[8]126的悲劇傳統。謹遵修辭學的傳統,劇作家慎重地規避偏向任意一方,但他筆下的科利奧蘭納斯卻直截了當地大肆批評。莎翁對民主政治的疑問和批駁,都在這位英雄罔顧禮節的雄辯中一并擲出。

二、英雄的自白

當科利奧蘭納斯被剝奪政治權利時,實際是失去了構成他“高貴”的一部分??评麏W蘭納斯珍視自己政治權力的高貴性,但他應當意識到,悲劇英雄的高貴性其實在于品德的高貴性。普魯塔克的馬修斯力圖證明貴族“不僅具有權力和財富的優勢,就是功勛和地位也是他們望塵莫及”。[4]406這一潛臺詞融進莎劇后化為英雄對崇高人格的堅守,凸顯其政治權力的正當性。

(一)孤獨的思索與社會矛盾

并非所有立場偏于保守的貴族都與科利奧蘭納斯一樣將言語用作頑抗的武器。米尼涅斯態度同樣堅決,但他擅長引用神明來加強威懾力,如“天神的意旨” “天神的冊籍” “冒犯了神明”等用詞,明顯與科利奧蘭納斯話語間祈求神明護佑(“戰神啊,請你默佑我們馬到功成”)或是用作比喻(“那可以使天神背誓的鴿子一樣溫柔的眼光”)相區別。米尼涅斯的態度常是友善無害的,所以他需要這樣一個絕對力量來增加自己話語的可信度。在科利奧蘭納斯言行過激時,米尼涅斯多次規勸他“溫和一點”?!败浫酢钡馁F族使用“溫和”的話語,試圖用言辭等技巧操縱平民,而科利奧蘭納斯自詡孤膽英雄,迎接了民眾將熱戰延伸到政治領域的挑戰。因為他已嗅到了民眾顛覆政體的前兆:“你們將要完全為他們所掩蓋,被他們所支配”,讓權力間的矛盾下沉到這位個人英雄與羅馬社會的關系中,由此“政治思想的核心轉為思考眾多血肉軀體與少數精神強大的靈魂之間的關系”,[9]他與社會的激烈關系折射著莎士比亞對君主統治的犀利評判??评麏W蘭納斯的人格與現實政體格格不入,而莎翁嘗試用戲劇人物的不同語言來評論各種政治實驗的優劣之處,與真實的政治實踐也難以匹配。

科利奧蘭納斯被當作異類逐出羅馬,他的雄辯無處發泄,消化為自白式的語言:“我像一條孤獨的龍一樣離此而去” “我痛恨我自己生長的地方,我的愛心已經移向了這個仇敵的城市” “因為我是科利奧蘭納斯”??评麏W蘭納斯嘗試將軍事身份轉化為政治身份而未果,還未能找到統協多重身份的更高精神目標,沉思與剖白則是他真正發生變化的起點。伊格爾頓將科利奧蘭納斯的自我認定為對內里“完整性”[10]的堅持,如果科利奧蘭納斯行動的目標是達到人格的整全,那么他對國家和社會的責任感都將讓步于此。這一觀點還原了其內心意圖,但忽略了他對貴族政治的自覺認同和自發摒棄,他怨憤的不只是下層民眾對他的拒斥,更重要的是貴族同胞們對他的拋棄[2]180??评麏W蘭納斯肩負著掃清“一大堆惡臭發霉的糠屑”的責任,追求的不僅限于自我實現,還有社會全體的各安其位。莎士比亞對貴族政治的質疑在此和科里奧蘭納斯同頻共振。

科利奧蘭納斯無法消解民眾力量的傾軋,只能在少有的自言自語的時刻談論世界的“急轉彎”。[2]180和擅言辭的奧德修斯不同,科利奧蘭納斯不愿屈尊做外邦的乞丐,所以被流放后立刻去往了伏爾斯軍營——他不會像奧德修斯一樣忍辱負重布步下計劃,或是體察羅馬為何不再保有他的容身之處。莎翁將高貴的與低俗的“均衡地呈現于他對生命的理解中”,[11]36借這位英雄的自白,莎翁也讓“高貴”的內涵不偏向諷刺抑或頌揚??颇抡J為這部劇中的“高貴”一詞的意義被刻意含混了[1],其實不如說“高貴”的含義適應了被政治斗爭裹挾的科利奧蘭納斯的心境變化,待到他不再執著于自己被褫奪的貴族身份,便將蛻變為普魯塔克所謂的“離邦去國者”。

(二)真實的剖白與政治指向

科利奧蘭納斯的復仇之途也被他真率的自白合理化了。市民暴動時呼吁“讓我們舉起我們的武器來復仇”,但“只是迫于沒有面包吃的饑餓,不是因為渴于復仇?!边@與科利奧蘭納斯產生了本質區別,“我只是因為出于憤,渴想報復那些放逐我的人”。在復仇的火焰中,貴族統治的正當性和民眾崛起的新力量都將被燃燒殆盡,但這位英雄并未思量過之后亟需建立起一種怎樣的政治秩序。

莎士比亞將科利奧蘭納斯的叛國行為歸結為護民官的教唆和民眾的盲從,曾改編過《科利奧蘭納斯》的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則指出這位英雄的忠誠表面上是為了城邦和羅馬服務,實際上是為他的階層服務[12]。正如《伊利亞特》(Iliad)中的“xenia”(主客之誼)[6]131戰勝了戰爭中的軍事敵對關系一樣,奧菲迪烏斯和科利奧蘭納斯也因上層階級跨越國族的聯合而締結起他們的“xenia”。按照羅馬的風俗科利奧蘭納斯獲得了“主客關系”(Hospitium)所規定的權利,他向收容他的主人講述了實情:“殘酷猜嫉的人民,得到了我們那些怯懦的貴族的默許,已經一致遺棄了我”,清晰地將矛頭對準了整個羅馬,認為政權此消彼長間羅馬已混亂失序。而奧菲迪烏斯的共情更是超越國族的:“即使我們和羅馬毫無仇恨”,也要幫助科利奧蘭納斯“把戰爭的洶涌的洪流傾倒在羅馬忘恩的心臟里”。莎翁還將其他支持者暗中隱藏:科利奧蘭納斯被放逐后在城門前與親友告別,出場的除了米尼涅斯、他的母親和妻子以外,還有“若干青年貴族”。由此可知科利奧蘭納斯不只是為自己而戰,也是為改變羅馬的政治現狀而戰。

科利奧蘭納斯抨擊著下層民眾,失望于上層貴族,意欲憑借報復整個羅馬的方式,來抗擊羅馬人民、元老院和保民官三股勢力爭斗下正欲成形的新平衡,挑明此種動態平衡內的隱患。這同樣是莎士比亞對羅馬政體的質詢,用英雄獨立于城邦之外的視角重新審視羅馬的新政,考量其中內含的制衡關系。

三、沉默與和平

莎士比亞通過“雄辯”的語言攻擊了民主政治,也借“自白”的語言剖析了貴族政治。普魯塔克筆下煽動性的話語導向的是言行合一的對抗,護民官—民眾和馬修斯—貴族分庭抗禮,雙方的混戰已經形成了直接暴力。莎士比亞的科利奧蘭納斯則將創傷一并收入他的沉默,也是對自身雄辯策略的絕望否決。莎士比亞表達出了對戰爭的否定,少言的科氏理性回溯,此時熱心戰事的伏爾斯人則議論紛紛、各懷心思,更襯出科氏的巨大轉變,預示著他將以更文明的方式解決爭端。換言之,和平的愿景戰勝了科利奧蘭納斯對唇槍舌劍的堅持。

(一)漠然的無言與和平的初解

科利奧蘭納斯的沉默早已在率軍掃蕩羅馬時就顯露了跡象:考米涅斯前去請求寬恕,科利奧蘭納斯卻“用他的無言的手把我揮走”。懇切的米尼涅斯也迎來了無情的拒絕——“去!”此處科利奧蘭納斯的少言符合羅馬被放逐者的慣例,他不再擁有丈夫和父親的身份,因此他冷漠的應答是合乎法理的:“我要漠然無動于衷,就像我是我自己的創造者、不知道還有什么親族一樣”??评麏W蘭納斯在自白的內視中逐漸意識到了自身獨有的政治意圖:借戰爭一掃羅馬現有的分裂狀態,直到達成新的和平——以伏爾斯的外在危機強制解決羅馬的內政難題。這種企圖看似荒謬無情,但他已在思索復仇后的社會余響。莎翁略懂一些拉丁語,而拉丁語中的“和平”(pax)比起英語“peace”的含義要更為復雜,在國內政治和外交關系領域意味著不同的含義。①關于“和平”一詞的羅馬文化內涵討論,參見:Eoghan Moloney, Michael Stuart Williams. Peace and Reconciliation in the Classical World[M]. London, New York: Routledge Taylor Francis Group,2017:102-114.“和平”在國內意味著政治和諧,對外則表示著對敵人的征服,這無疑刻意省略了征服的暴力行徑——它關注的是行動的持久結果,而不是實現和平的必要手段??评麏W蘭納斯戎馬一生,他的思維邏輯顯然遵循了羅馬由軍事征服帶來和平的傳統,莎士比亞生動地再現了他的思想,但并不全然贊同其觀念。

(二)默然的無言與和平的曙光

科利奧蘭納斯真正的沉默是在伏倫妮婭的勸說下開啟的,沉默背后含義的不同也象征著莎士比亞對于政治和平認識的改變。伏倫妮婭未開口前,科利奧蘭納斯本還意欲多言反擊:“天??!我是多么饒舌”。但隨著伏倫妮婭動情明理的演說,科利奧蘭納斯冷靜下來,也沉默下來:“兒子,對你的母親不能默默無言哪” “你為什么不說話呢?”可見這位英雄放棄了言語,表面沉默之下的智識認知也正在解體重構。伏倫妮婭沒有使用尖銳的詞語,而是描述戰爭的慘烈后果:“踐踏在祖國的廢墟上” “濺了你妻子兒女的血” “我們的城市在大火中焚燒”。真實的戰斗里沒有同伏倫妮婭的語句一樣兵不血刃的武器,所以科利奧蘭納斯未能免疫它的作用,成為了“被您戰敗的您的兒子”。伏倫妮婭不再頌揚馬歇斯戰神般的英勇殘忍,轉而與全羅馬站在同一立場:“我們現在要回到羅馬去,和我們的鄰人們死在一起”?;鶢柲闲稳荽丝痰姆鼈惸輯I“超越了她本身的階級態度”,是莎士比亞意欲宣揚的“公共精神”的集中體現[2]182??评麏W蘭納斯徹悟到通過“置死地而后生”的方法奪回政權、重塑羅馬的代價是高昂的。在伏倫妮婭字字有力的演說下,科利奧蘭納斯終于只能“握伏倫妮婭手,沉默(silent)?!边@一瞬的沉默象征著他的貴族信條的崩塌,轉而與新生的和平融為一體。這與哈姆雷特暗含的“向軍人蛻變”的傾向恰恰相反[13],雄辯欲望的剝離也是科利奧蘭納斯軍事身份的解離,戰斗不再是這位英雄的人格的唯一構成。

(三)雄辯的回返與和平的破滅

科利奧蘭納斯在“沉默”中棄甲投戈,他力求休戰的行動是“比言語更確實的證據”。作為一個戰士,他如今已意識到了戰爭的殘酷本質:“無論哪一方得勝,雖然都符合我們的愿望,可是總免不了一個悲慘的結果”,所以他愿成為和平的使者,以空前的寬恕結束自己的復仇。沉默的科利奧蘭納斯比任何時候都顯得更加無害,但沉默只是短暫的,正如和平只是短暫的?!吧勘葋喌闹魅斯洺T谛坜q中死去,而斯多葛式的沉默則是他筆下一些奸人的結局?!保?4]174為賦予英雄一個轟轟烈烈的結局,莎翁將戲劇繼續推展,奧菲迪烏斯作為伏爾斯人對羅馬的法理和神義賦予的賓客權利的破壞,是對和平這一理想化政治狀態的直接挑戰,催促科利奧蘭納斯再次落入雄辯的陷阱——“狗子的妄言” “要是我的劍在手頭”,這位英雄與伏爾斯人重演了曾經發生在羅馬城的一幕,無論是以暴力征伐還是締結和平的方式結束戰爭,結果卻都以他的失敗告終。最后一次雄辯中的戰敗是致命的,科利奧蘭納斯的多言引他在毀滅之路一直走到了盡頭,沉默只讓他稍稍停下了腳步。

科利奧蘭納斯是戰爭與和平的犧牲品,也是莎翁為悲劇獻出的祭品。曾代表著戰爭和殺戮的科利奧蘭納斯在宣揚和平時反而被處決,此刻他比任何人都更像一個殉道者。英雄的高貴靈魂又被莎翁抬高到了新的水平,這種為更廣泛、更整體的目標投身的崇高性正是沉默的結果。關于多言與沉默的討論讓我們不由疑問:如果科利奧蘭納斯從始至終一直保持沉默,是否就能避免悲???然而科利奧蘭納斯的生命底色即是戰斗和真實,多言即是這位英雄獨特的識別標志??少F的是科利奧蘭納斯多言后的沉默,為使兩國人民免受戰火摧毀,他選擇了妥協,遏止自己的本性。沉默并非科利奧蘭納斯的自發,而是莎士比亞宣揚自己不懈追求的理想,不論是羅馬城的內或外,都應摒棄競爭的觀念,以整體的和平與文明為目標。彭磊認為莎士比亞的羅馬共和指向“王”的隱喻,科利奧蘭納斯雖有“僭越性精神”,最終卻沒有成為統治者[15]。戰后科氏本該憑借品格的“高貴”獲取統治權力,但莎士比亞用悲劇的結局否定了賢明君主的幻夢,復現的雄辯證明了科氏的“沉默”終究不會持續,公共精神在戲劇復雜的政治諷喻中也只是曇花一現??评麏W蘭納斯的毀滅不止是莎翁為渲染悲劇沖突而刻意推上祭壇的犧牲,更是寄寓著莎翁多面向的政治思想與破滅的政治理想。

結 語

多樣化的政治生態構成給予了莎翁一片討論政治學說、公共秩序優劣的試驗田。戲劇中科利奧蘭納斯行為動機的邏各斯投射著城邦的失序或秩序井然,羅馬原型在莎士比亞的手里化為一團隨意變形的橡皮泥,進可闡明不完善的制度下無法調和的社會裂痕,退可將王權的責任轉移為個人與群體乃至廣泛人性的沖突,是創作的巧妙避讓??评麏W蘭納斯擔任的即是這一批判與探索功能兼具的角色,其成長亦是走向政治成熟和辯證眼光的路途。莎士比亞嘗試將政治哲學融入戲劇語境,其政治哲思被收入筆下人性的復雜面相,讓科利奧蘭納斯超越自身的語言和羅馬的語言,轉而言說更具廣泛性和深刻性的論題,使其在無論何種語境下,都有觀照現實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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