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庫塔的歷史文化考察

□劉 超

惜字庫又名惜字宮、焚字爐、敬字亭，是收集廢棄字紙進行集中焚燒的建筑，因其外形與佛塔相似，一般稱之為“字庫塔”。通常建造于縣衙官署、書院廟宇、道路橋梁、集市街口的附近。余秋雨曾在《中國文脈》中寫道：“老家民間有一個規矩，路上見到一片寫過字的紙，哪怕只是小小一角，哪怕已經污損，也萬不可踩踏。必須恭恭敬敬撿起來，用手掌捧著，將字紙放入一個刻有‘敬惜字紙’的石爐內?！边@里所說的石爐就是字庫塔，普通老百姓甚至是舊時不識字的人面對紙字所起的恭敬之心，正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在流傳過程中對百家思想的汲取。

據史料所載，字庫塔始建于宋代，經過元代傳承，明清時期尤為普及。就目前留存數量來看，南方多于北方。字庫塔為什么會在宋代始建？字庫塔現存數量為何南方多于北方？我想從以下三個方面展開考察。

第一，從“惜字”“敬字”文化理念來看。中國歷朝歷代向來注重文字，從倉頡造字傳說的“天雨粟，鬼夜哭，龍潛藏”，足以窺探古人對文字的敬畏，特別是在文字的書寫與使用中起初肩負著神圣職能。比如，我國現存最早的文字可追溯至甲骨文，即是貞人占卜活動的記錄文字；商周時期鐘鼎銘文的鑄造也是和祭祀活動、冊封典慶等儀式息息相關。隨著文字與書法書體的雙重演進，秦漢、魏晉、隋唐各種書法字體（篆、隸、草、行、楷）演進完成，在此之前，“秦篆”“漢隸”分別代表所在時代的官方通行字體，掌握了以上書體文字的書寫技能是可以從事相關官吏職務的。然而，文字使用、識讀權利的壟斷到廣大百姓階層普遍接觸文字，經歷了漫長的發展過程。進入宋代，由于科舉制度日趨發展完善，促使文化的繁榮，為字庫塔的出現提供了社會環境。普通百姓可以通過讀書取士的路徑實現人生理想與價值，對于文人士大夫文仕群體和文字從業者群體（抄書者及印書者）數量上得到了壯大。宋代科舉制度的更加完善而普通人通過讀書做官跨入文人士大夫階層，特別是出身卑微的寒門子弟，他們對文字和紙張的“珍惜”與“敬畏”之心更為強烈，所以為字庫塔的出現和使用提供了階層群體。

◇成都大慈寺字庫塔

第二，從“惜字”與“敬天”的關系以及“天”的哲學內涵來看。塔身題刻“敬天惜字”“敬惜字紙”“惜字如金”等字樣，世人把“敬天”與“惜字”等同考量，“惜字”即是對“天”之敬，對文字的樸素敬畏和文字書寫的神圣感已深深印刻在人們心中代代延續。關于“天”的解說，歷代的思想家各有側重，儒釋道三家亦有不同?！吨杏埂酚小疤烀^之性”的命題，此處把“天”與“命”連在一起同“性”來論說，人的稟賦和本質來自“天”，“敬天”即是對自身性命的惜重。宋儒中，程頤提出了“性即理”的觀點，把“性、命、理”聯系起來；朱熹接受了這一思想，把氣化的流行賦予萬物之命，把人與物所稟受的理認定為性，即說：“命，猶令也。性即理也。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氣以成形，而理亦賦焉，猶命令也。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賦之理，以健順五常之德，所謂性也?！碧烀^在宋儒思想體系中成功轉化為天理觀。到了明代，王陽明心學思想“心即理”觀點的提出，以“人之道心即天理”，將“心”與“天”統一起來。起源于宋而延續至明清的字庫塔，應該是宋明理學思想發展下的產物。一方面是因為它所承載的“惜字”“敬天”的理念與宋明理學思想的發展軌跡契合；另一方面是惜字庫的建造樣式借鑒了佛教中的佛塔形制，符合宋代三教合一的文化生態，這也是宋明儒學作為新儒學借鑒吸收佛道文化的有力印證。

第三，從造紙業、活字印刷業的發展和地域分布來看。自漢代發明造紙術以來，文字記錄和書寫的載體逐漸由甲骨、金石、簡牘、縑帛過渡到紙張。唐代及以前，造紙原料主要是麻、藤、麥秸、樹皮、竹等，其中藤紙、麻紙的制造和使用最廣，竹紙雖然已經出現但尚未得到大規模的生產。直到宋代，由于竹紙輕便、細膩、耐久有利文字書寫、筆墨繪畫獲得廣泛的生產和運用，造紙生產作坊遵循就地取材的原則，廣泛分布于盛產竹子的南方。造紙業的發展受益于印刷技術的推動。大約在隋朝，人們從印章中得到啟發，發明了人類歷史上最早的雕版印刷術，經過唐朝的發展，進入宋朝時期雕版印刷事業發展到全盛。宋仁宗慶歷年間，畢制成了膠泥活字實行排版印刷，解決了之前全版雕刻容易出現錯字費工費料和大量整版不易長久存放的弊端。這就大大促進了印書業發展，宋人岳珂《愧郯錄》記曰：“自國家取士場屋，世以決科舉之學為先。故凡編類條目，提材綱要之書，稍可以便檢閱者，今充棟汗牛矣，建陽書肆，方日輯月刊，時異而歲不同，以冀速售?！边@里所說的“建陽”在南宋是全國的三大刻書中心（蜀、浙、閩）之一。造紙業（竹紙）和活字印刷業（刻書業）在宋代集聚南方且形成產業規模，為字庫塔在宋代應運而生提供了物質和經濟基礎，這也是目前我國南方（四川、江浙、福建地區）還存有大量明清字庫塔建筑遺跡并在數量上遠遠超過北方的重要原因。

宋代科舉制度大量培植了文人士大夫階層，其中寒門子弟通過讀書做官能夠實現人生社會價值，他們對于文化和文字心存敬惜之情。宋代文化的繁榮帶動了造紙業、刻書業的發展，再加上儒釋道三家思想在宋代不斷融合，以儒道“敬天惜字”為文化內涵并借鑒佛教建筑形式的字庫塔在南方地區開始大量地出現，一直延續至元、明、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