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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海德格爾“作為轉渡的翻譯”

2024-01-24 06:27胡其維蔡新樂
外語研究 2024年1期
關鍵詞:言說海德格爾希臘

胡其維 蔡新樂

(1.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3;2.深圳大學外國語學院,廣東 深圳 518060)

0.引言

1935 年,海德格爾在《藝術作品的本源》首次提出“轉渡”,同年的《形而上學導論》亦有論及,但直至1942—1943 年冬季學期講課稿《巴門尼德》才展開解釋。他重釋übersetzen(translating),從轉渡揭示其要義,導向翻譯發生的源頭;故又將轉渡稱為“源始翻譯”(ein ursprüngliches übersetzung/the original translation)(Heidegger 1982:18;1992:12)。翻譯的名與實由此改寫,但這是翻譯研究領域目前仍不甚明了的。

海德格爾因“存在”的洞見而聞名于世,20 世紀又稱海德格爾的世紀(Guignon 2006:i)。其翻譯思想也與“存在”密不可分。在《巴門尼德》中,作為“轉渡”的翻譯成為探索真理存在的方法。希臘的α'λη'θεια(無蔽意義上的真理)是存在的本質(Heidegger 1982:102)。此書的全部內容就是以“翻譯的方式”探究α'λη'θεια的意義,以揭示翻譯與真理的關系。從存在來看翻譯的本質,是海德格爾改寫翻譯的名與實的根由。從存在論來建構翻譯理論,才可見其“元”。元,對應于μετα'[meta],意在“對存在者的超出”而指向存在(Heidegger 1968:98);由此,翻譯的元理論便是對與存在相關的翻譯的源始之義的研究。而學界對此亦未重視。

本文通過對《巴門尼德》的解讀,試圖探查翻譯被更名為“轉渡”的緣由及其含義和本質,進而闡述如此而為對翻譯研究的意義;并從受到海德格爾關注的“翻譯事件”入手,對轉渡和源始翻譯的論斷及其譯解加以闡述,進而嘗試揭示他如何運用源始翻譯這種方法來闡發其求真活動,最后討論翻譯研究對其忽視而造成的基礎性問題。

1.海德格爾對“轉渡”的論述

轉渡是一個改變意義形式的過程,它使得詞語的意義發生流動。在“翻譯事件”中,轉渡指希臘詞譯為拉丁語時其背后隱藏著的希臘經驗被另一種思維方式取代,即希臘思想的拉丁化過程。然而,關乎存在之真理的轉渡與之相反,不是希臘的思想被其他思維方式取代而發生變異,而是源出于希臘的東西必得回到其本源之中,才是有根基、有生命力的。在海德格爾看來,整個西方思想的本源就在于存在之真理。

西方哲學研究的主要課題,如自然、真理等,其本質內涵在西方文明的源頭古希臘思想中雖然已有深思,但在后來的歲月中被改寫了。這種改寫經由翻譯。在吸收希臘文化的過程中,羅馬人翻譯大量的希臘文本,作為對希臘思想的繼承,由此形成了歷史性的“翻譯事件”。海德格爾第一次論及此一事件是在《藝術作品的本源》里:

把希臘名稱翻譯進拉丁文絕不是一件毫無后果的事,盡管,時至今日,它還被當成是沒有后果的。毋寧說,看起來進行了逐字翻譯、因而保存了原文的翻譯背后隱藏著希臘經驗向另一種思維方式的轉渡(über setzen)。羅馬思想接管了希臘詞語,卻沒有接收到這些詞語說出的相應的、同樣原始的經驗,即沒有接受希臘人的話。西方思想的無根狀態始于這次翻譯(übersetzen)。(Heidegger 1977:8)。

羅馬人試圖憑借相應的拉丁文來替換希臘文以保留希臘思想,豈不知如此翻譯卻使之走樣。這里雖未申論,但《形而上學導論》重釋“自然”時,復及此一“事件”:

我們采用了拉丁文的翻譯natura,它真正的意思是“生出”“分娩”。但伴隨拉丁文翻譯而來的是,希臘詞φ'υσι 的源始內涵被排擠,它原本的哲學命名力量被毀壞。這種情況不僅發生在這個詞的拉丁文翻譯中,也適用于所有其他的希臘的哲學語言向羅馬語的翻譯中。把希臘語翻譯為羅馬語不是一個任意的、無害的過程,而是隔絕和異化希臘哲學的源始本質的第一階段。之后,羅馬人的翻譯對基督教和基督教中世紀來說是最權威的。中世紀的東西將自身翻-譯(setzte sich über)進現代哲學[……](Heidegger 1983:16)

經過羅馬、中世紀基督教和現代形而上學,希臘思想中哲學詞語的基本意義被改寫并最終固定下來,如今,人們接受的就是這樣被改寫了的觀念,并以此為出發點來理解西方哲學的開端。發端之際的哲思不僅沒有得到繼承,其本質還在后來的翻譯中被異化。

可見,“翻譯事件”是指希臘思想的拉丁化,而“轉渡”可初步描述為翻譯過程中思維方式的根本轉變。易言之,轉渡是指希臘語在被替換為拉丁語時,不僅出現語言上的轉換,更重要的是,希臘思想以羅馬人的思維方式呈現出來,導致其本質發生異變。從此,后人便以羅馬人的眼光來看希臘(Heidegger 1982:63)。

《巴門尼德》以'αλη'θεια 在不同歷史階段的各種譯名為例,詳細闡述何為“思維方式的轉渡”。轉渡被視為闡述和探究'αλη'θεια 意義的方法,此書“導論”部分對之予以說明。

希臘人所稱的'αλη'θεια,我們習慣用“Wahrheit”一詞來“翻譯”。如果“按字面”翻譯這個希臘詞,那么它說的是“Unverborgenheit”。似乎“逐字翻譯”(das w?rtlich übersetzen/the literal translating)就在于用相應的德語詞來復制希臘語。這樣逐字翻譯就開始了,或者說也已經結束了。但翻譯不囿于這種對“詞語”的復制,在德語中它們通??雌饋碓熳饔植谎?。如果只是用德語詞“Unverborgenheit”來代替希臘的'αλη'θεια,那我們就還沒有翻譯。只有當翻譯詞“Unverborgenheit”將我們轉渡(über setzt/transport)到那個經驗領域和經驗方式,希臘人或者目前所講的開端思想者巴門尼德經由這個領域說出'αλη'θεια 這個詞的時候,翻譯才發生。(Heidegger 1982:16;1992:11)

通過表1 歸納,可清楚地看到他對'αλη'θεια 的翻譯與通行譯法差別很大。

表1:α' λη'θεια的譯法

這里有兩個要點:一是對翻譯模仿論的批判;二是只有按照希臘人經驗真理的方式來翻譯'αλη'θεια,翻譯才真正發生。他指出,若認為新的譯名Unverborgenheit僅僅對應于'αλη'θεια 的構詞形式,那就還不明白他在翻譯什么。新譯中,un 與'α對應,verborgenheit 和'αλη'θεια對應。乍一看,這只是形式上比舊譯更接近希臘文,如仿造一般。但他糾正了這種看法,提醒我們將此新譯視為“逐字翻譯”或“直譯”是不對的;在形式方面進行考慮,是因為經過拆分才能顯露詞語本身蘊含的希臘人的真理觀。也就是說,詞語的構形體現了希臘人思考真理的方式;所以,新譯絕非單純的模仿。按希臘人思考真理的方式來譯,就是讓我們自己入乎于其思維方式。因此,這里的“轉渡”意味著,我們應擺脫現有的、固定的思維模式,轉入希臘人的思考方式,并以此方式來思考和翻譯'αλη'θεια。

翻譯研究領域曾有人論及海德格爾的“轉渡”,但其解卻大有問題。程微(2010:13)提出:“轉渡(transfer)一詞由德國哲學家、翻譯本體論大師海德格爾提出,用以代替翻譯(translation)一詞。他推崇‘意義的轉渡’,反對‘字面上的翻譯’,但認為實現這個意義的轉渡十分困難”。在海德格爾那里,轉渡和翻譯實為一詞,并不存在“代替”。轉渡從未圍著“直譯”和“意譯”打轉,而是始終面向存在之真理。

下引論述是海德格爾有關轉渡和源始翻譯最為重要的一段話:

每次對諸如“真理”“存在”“外觀”等基本詞語進行的“逐字”翻譯,都立刻進入這個嘗試的范圍,它本質上超越了字面上匹配于詞語構形的巧妙制造。如果我們思慮過“翻譯”是什么,那就能更容易、更認真地揣摩這句話。首先我們從表面上以技術-語文學的方式把握翻譯過程。據此,“翻譯”似乎是將一種語言轉換進另一種語言,將外語傳遞進母語或相反。但沒有認識到的是,我們也總是將自己的語言,我們的母語,翻譯為它本己的話語。說話和道說就其自身而言就是一種翻譯,翻譯的本質決不窮盡于譯入語和譯出語分屬不同的語言。在每次交談和獨白中源始翻譯都起著支配作用。對此,我們說的首先不是這件事:通過同一語言中的另一個用語來代替一個用語或進行“改寫”。用詞的變化是由此引發的結果:那要說的話已經為我們而轉渡(über gesetzt)自身到另一種真理和清晰性或者甚至是模糊性。這種翻-譯(über setzen)可以在不改變語言表達的情況下發生。詩人的詩,思想者的作品,就處在它們本己的、獨特的、唯一的詞語中。它迫使我們始終一再地傾聽這個詞語,就像我們第一次聽到那樣。新生的詞語總是將我們轉渡(setzen uns jedesmal über)到一個新的河岸。所謂的翻-譯(über setzen)和改寫只不過是將我們整個本質轉渡(über setzen)到一個改變了的真理領域的結果。唯有我們被轉讓給這個轉渡(über setzen),我們才操心詞語。以此為基礎而生發對語言的敬重,只有從敬重出發,我們才能接過通常更輕松的、更有限的將外語翻譯為自己語言的任務。(Heidegger 1982:17-18)

談起翻譯,人們就會想到:(一)直譯或逐字翻譯的方法;(二)從技術的角度把握翻譯,如當今廣泛應用的計算機輔助翻譯;(三)從一種語言到另一種語言的語際翻譯;(四)語內翻譯,即在同一語言中用一個詞語來替代另一個詞語或進行“改寫”。但海德格爾強調翻譯的本質絕不窮盡于此,并特別提出語內翻譯中有一種特殊的翻譯,它“在不改變語言表達的情況下發生”,但“那要說的話”在此過程中卻已經被“轉渡”。為此我們首先要讓自己“被轉讓給這個轉渡”,也就是說我們必須敬重并傾聽詞語。對übersetzen 的翻譯就是一個顯例。動詞übersetzen 作可分動詞時指“擺渡、渡河”;作不可分動詞指“翻譯”。但海德格爾從詞語構形入手,用斜體分別強調über-和setzen: über setzen(翻-譯),über setzen(翻-譯);前者意味著詞語和人向“另一種真理”轉渡的過程,后者突出其結果。本文根據語境和詞形變化,將übersetzen 及其變形譯為轉渡或翻-譯,意在表明,轉渡由翻-譯和翻-譯構成,且翻-譯的作用尤為重要。根據詞語形式的顯示進行翻譯,要求我們“一再地傾聽這個詞語”,也就是,不能按現有的觀念來解釋它,也就是不按現代哲學的“真理”概念來翻譯'αλη'θεια,好像它的本質已被把握。在翻譯這個詞時,究竟如何理解翻譯本身(übersetzen)也成為不可回避的問題。面對詞語,要心懷敬意,先聽聽它們說了什么。詞語“說話”指語言的形式顯示其含義,被視為一種“獨白”,傾聽就是在與之交流。這構成翻譯發生的“源頭”。

轉渡的“對象”是詞語和人。這段話表明,詞語和人經由轉渡意義上的翻譯重返希臘人所經驗的真理領域。傾聽'αλη'θεια 之言說,將自己從當下對真理的習慣性理解中解放出來,轉向“另一種真理”,從truth轉向'αλη'θεια,即真理回歸自身入于'αλη'θεια 所表示的“無蔽狀態”。在此過程中,我們隨之渡向“一個改變了的真理領域”。人與翻譯的關系也同時發生改變:在作為轉渡的翻譯過程中,詞語的言說指引人如何翻譯它,面對要翻譯的詞語,人處于被引導的狀態或曰被動狀態。這樣,翻譯便首先不是人的主動性活動;因而,不能認為翻譯在發生之初就是一種主體活動。

在翻譯'αλη'θεια 的同時,“翻譯”也在轉渡自己,成為面向無蔽的“翻-譯”。海德格爾以此奇妙的思路來說明,若以傳統翻譯觀為方法,便難以進入希臘世界;要想翻譯希臘的哲學詞語,就應首先改變對翻譯的認識。'αλη'θεια 不只是翻譯的“對象”,更意味著翻譯本身的導向??梢?,海德格爾的洞見足以啟發我們重新思考翻譯的本質。

2.從“翻譯詞”一詞來理解轉渡

2.1 “翻譯詞”表明轉渡對人的主體地位的消解

從存在之真理出發,可將翻譯引向全新的視野。在海德格爾重譯'αλη'θεια 的過程中,他所用的“翻譯詞”(見表2)一詞特別值得注意。

表2:The translating word 的示例①

很明顯,the translating word 既指原文'αλη'θεια,也指譯文“無蔽狀態”。難道不應用the translated word來指代'αλη'θεια?怎樣解釋'αλη'θεια 自身就是一種“翻譯著的語言”?

若這樣表達the translated word 'αλη'θεια,'αλη'θεια無疑就是被翻譯的,翻譯乃是人的一種行為。但例一卻說the translating word 'αλη'θεια。這暗示著,面對“真理的翻譯”,人的主體地位以及人與語言的關系重新受到審視。

如前所述,傾聽乃是轉渡的開始,有傾聽才有轉渡。人之所以要傾聽詞語的言說,是因為詞語內在地要求翻譯,并向人提出這種要求。

但是,只要巴門尼德所思的東西在其話語中沒有向我們發出召喚,那么,無論是翻譯還是澄清都是無足輕重的。一切都取決于傾聽來自于思想的詞語的要求。唯有如此,傾聽這一要求,我們才能了解[他的]箴言。[……]惟當存在的要求,而不是存在者的某種對象性或來自存在者多樣性的其他[性質],在巴門尼德的話語中呼喚我們,對他的“陳述”的認識才有正當性。(ibid.:5)

這是一個重要論斷:翻譯來自詞語自身的要求。流傳于世的巴門尼德的箴言是關乎存在的話語,它向我們提出翻譯的要求,將人召喚過來:讓人傾聽詞語說的話,從而轉渡它。

“作品在本質上要求翻譯”這種觀點并非新奇。本雅明(1999:291-293)在《譯者的任務》開篇就有隱性論述:“它[翻譯]的本質屬性不是交流或傳達什么信息。[……]這是糟糕的翻譯的標志”。一部作品是否可譯取決于它在本質上是否“要求翻譯”。若有此內在要求,就意味著“原文中固有的某種特殊含義在可譯性中自行展示出來”,譯文是“其來世的生命”。翻譯是語言的固有要求。在這點上,海德格爾深受歐洲人文主義語言思想的影響(孫周興2011:211)。

至于人的翻譯活動,則是對語言要求的應合。面對“思想的詞語”,人要從對象性和多樣性的存在者中抽身,轉而朝向要求在翻譯中自行顯示的存在,并遵循這一要求來展開翻譯活動。轉渡在這里指,人因應合語言的呼喚而進行的翻譯。人與翻譯對象便不可能再是主客對立的關系。在轉渡中,人首先不是以主體的身份去“掌控”對象,反而要先順從詞語。

2.2 “翻譯詞”暗示轉渡促使語言觀發生改變

'αλη'θεια 作為存在的本質,和存在一樣有翻譯自身的要求,所以,海德格爾用translating 來形容它。那么,究竟什么樣的語言能主動要求翻譯自身?那些關乎存在和真理的話語在本質上屬于什么樣的語言?

可以肯定,它并不是表象性的語言。他將傳統語言觀概括為:“語言是對內在心靈運動的有聲表達,是人的活動,是一種形象的和概念性的再現”;作為人的表達的工具,那“是一種對現實和非現實的東西的表象和再現”(海德格爾2004:5-6)。并指出,這種語言觀已有2,500 年歷史,如今仍在支配著人們對語言的看法。

如果語言是對某物的表象,那么,以此為基礎的翻譯也是對同一個東西的表象。翻譯便是人的行為,其內容須被對象化處理。但“翻譯著的詞語”能被對象化嗎?

本雅明(1999:298-301)討論過“要求翻譯的語言”,認為那是“真正的語言”、一種“真理的語言”,是“所有思想努力追求的沉默的儲存”;“哲學家所能希望的唯一一種完美”就隱含于對這種語言的“翻譯的凝練”中,“有一位哲學天才渴望著在翻譯中呈現那種語言”,這樣的語言是“不朽的”“沉默的”,尋求“生產自身”,這是“純語言的內核”。

“天才”或是本雅明自指:他在這里傾訴對真理的語言(或曰純語言)在翻譯中顯現自身的無限期盼。要求翻譯的語言是真理的語言,它的“某種特殊含義”要求在翻譯中將自己不斷“生產”或創造出來。本雅明把《圣經》的圣言視為真正的語言。而海德格爾則在西方思想的開端——早期希臘思想中尋找真理,認為那里才有“特殊的”“唯一的”語言,它“迫使我們傾聽”其聲音,并在翻譯中成為“新生的詞語”。希臘語是訴說存在和真理的話語,其聲音在翻譯中回響著。

海德格爾在考察“會說話的”希臘語時指出,其中有不少指涉“詞語”的詞,但并沒有表達“語言”的詞。諸如μ?υθο(神話)、ε'`πο(史詩)、ρη?μα(箴言)、λο'γον(邏各斯)及λε'γειν(言說)等,都意指“詞語”(Heidegger 1982:102-103)??梢?,“詞語”不是指某個單詞,而意味著書寫了“史詩”“神話”和“格言”(又譯“箴言”,尤指希臘殘篇)的“話語”?!栋烷T尼德》通過荷馬史詩、赫西俄德的《神譜》、品達的頌詩、索??死账沟谋瘎?、《理想國》所載的神話等,來考證'αλη'θεια 的意義。因為它們都講述了真理,是訴說真理的話,真理一定顯露于其中。真理在其中自行顯示的話語是真理的語言。

因此,詞語最初是在“說話”“話語”的意義上而出現的,不能直接從能指和所指的角度來審視。如此便可解釋海德格爾用the translating word 來指'αλη'θεια的用意:'αλη'θεια 是言說自身的話語,也就是一種“自言自語”式的獨白?!霸词挤g支配著”這種獨白意味著,言說自身就意味著詞語本身有翻譯的要求,它要說的話只有在翻譯中才能“發出聲音”。詞語的言說是對人的呼喚,讓人傾聽它從而翻譯它。概而言之,要求翻譯的詞語是存在和真理的話,它的言說性質決定了其內在地要求翻譯,并在翻譯中發聲。

海德格爾促使我們從真理的語言重新思考語言的本質。語言和翻譯的關系發生變化:在通行的觀念里,對原文的翻譯是在另一種語言中對原文意義的重新表象,翻譯是以語言為基礎的活動;與之相反,在關乎真理的轉渡中,語言自身召喚翻譯從而回到其“說話”的源初本質,翻譯成為奠基性的。

3.轉渡在《巴門尼德》中的應用

3.1 轉渡在翻譯真理時的應用

依海德格爾,傾聽詞語的言說是轉渡的開始。要想真正傾聽,就需理解詞語構形上給出的指引。他的這種翻譯方式常被稱為“詞源學分析”。

不過,此“分析”并不是單純地挖掘“古舊的”“不再起作用的含義”,以便重新啟用。那只是一種獵奇,“毫無成效”;“要緊的事情毋寧說是,依據早先的詞語含義及其變化,觀看到該詞語進入其中而言說的那個實事[Sache]領域。[……]唯這樣,詞語才言說,而且是在各種含義的聯系語境中言說[……]”(海德格爾2018a:45)。

準確地說,詞源學分析是指詞語的形式顯示它要說的話,還要置于相應的歷史語境來加以解析。希臘詞α'λη'θεια,由詞綴α'和α'λη'θεια(詞干λαθ 的變形)組成,詞α'λη'θεια 屬于詞干λαθ,后者的意思是“遮蔽”(Heidegger 1982:40)。α'是對“遮蔽”的“揚棄和排除”(ibid.:22),解除遮蔽,常見譯為“解蔽”。所以,首先,α'λη'θεια 指向的是它的詞干部分“被遮蔽狀態”(Verborgenheit/concealedness),這表明“無蔽狀態”總是一同說出了“被遮蔽狀態”;其次,否定性前綴α'意味著對“被遮蔽狀態”的去除,故而,α'λη'θεια 本身包含著與“被遮蔽狀態”的對立。

通常人們認為正確與錯誤、真實與虛假相對立,這可統稱為真理與非真理的對立,指一種相互排斥、不可相融、非此即彼的關系。但從'αλη'θεια 形式上說出的東西來看,真理和非真理的關系并非如此。真理本身是無蔽狀態(真理)與被遮蔽狀態(非真理)的對立關系,而不是將被遮蔽狀態(非真理)排除之后的結果;易言之,非真理不是外在于、獨立于真理的東西,真理與非真理的對立關系內在于真理自身之中。作為無蔽狀態的真理處在與被遮蔽狀態相斗爭的過程中,真理不是“自在”的,要爭而得之,無蔽狀態(真理)從被遮蔽狀態(非真理)而來。所以,欲知無蔽為何,要先從遮蔽出發。

由于遮蔽構成了無蔽狀態的詞干,因而遮蔽支配了整個詞的意義,這是理解'αλη'θεια 的關鍵,因此,對遮蔽的解釋占據了《巴門尼德》的大部分篇幅。海德格爾把λαθ 置于荷馬史詩、《神譜》等語境中,以便“在各種含義的關聯語境中”探察詞語的言說。本文認為理解遮蔽最重要的語境是《奧德賽》第8 卷第93 詩行,海德格爾對它重新進行了解釋和翻譯(見表3)。在回憶希臘人在特洛伊城遭遇的苦難時,奧德修斯陷入悲痛之中掩面而泣:

表3:《奧德賽》第8 卷93 詩行②

'ελα'νθαμε 的詞干也是λαθ。他認為,只有福斯的譯文貼近原文,但也不完全準確,因為'ελα'νθαμε 的意思是“他被遮蔽著”(ibid.:34)。翻譯的難點在于,如何理解奧德修斯流淚時身處的狀態:在沒人注意的情況下,抑或,神話時代一種神秘活動的發生時刻。詞干λαθ,“遮蔽”包含兩重含義:遮蔽活動和被遮蔽狀態,是理解'αλη'θεια 和'ελα'νθαμε 的關鍵。作為無蔽狀態的核心,遮蔽活動顯示了秘密性?!罢嬲暮蛧栏褚饬x上的‘敞開的神秘’發生在這樣的地方:神秘者的遮蔽活動僅僅被經驗為被遮蔽狀態,并且藏身于一種歷史地生成的沉默之中。敞開的神秘的敞開性并不在于解開神秘從而摧毀它;而是在于完全不打擾質樸與本質之物的被遮蔽狀態,讓被遮蔽狀態自身保持在其顯現中”(ibid.:93)。海德格爾哲思的重心就在于這一不可說之神秘,即存在之真理的內核。

海德格爾在奧德修斯哭泣的場景中討論“遮蔽”的神秘發生。從通行譯文來看,其他人的不留神導致奧德修斯流淚這件事沒被察覺,奧德修斯處于無人注意的狀態,用海德格爾的話說,是一種被遮蔽的狀態,由此,引起被遮蔽狀態的遮蔽活動便是由他人忽視而產生的一種主體行為。但是,新譯說明情況并非如此。流淚的奧德修斯是被遮蔽著的,對于當時其他人來說不知道發生了流淚事件,因此,他們也處于被遮蔽狀態。而不會是他們主動實施了遮蔽活動,也就是故意忽視當時哭泣的奧德修斯。奧德修斯和在場的其他人都處于被遮蔽狀態,不是其中任何一方實施了遮蔽活動。海德格爾通過翻譯'αλη'θεια 和'ελα'νθαμε 巧妙地揭開了遮蔽的神秘面紗,揭示了暗含其中的遮蔽活動發生的秘密性。只能說,當雙方都處在被遮蔽狀態時,遮蔽活動早已經自行發生了。我們把引起被遮蔽狀態的遮蔽活動稱為“無主體行為”。

他通過翻譯提醒我們,首先,讓人處于被遮蔽狀態的遮蔽活動就這么“神秘地”發生了,找不到任何實行主體。如果從主客二分的認識方式來看,會把遮蔽活動的發生歸結為人的行為,但這顯然說不通,它的背后沒有施動者。所以,他一再強調,不要用我們現在的思維方式來分析希臘思想。面對希臘詞語,要想“轉渡”我們自己,須得聽它說的話,才會有恰當的翻譯和解釋。其次,處于被遮蔽狀態下的人,通常察覺不到遮蔽活動和它所帶來的被遮蔽狀態,甚至不知道有這些“看不見的”東西的存在。只有對遮蔽有所經驗,才可能解除遮蔽,真正進入無蔽狀態。

伽達默爾這樣評價海德格爾依據詞語形式來進行的翻譯,“運思著把傳統的概念詞語回溯到希臘語言上去,回溯到詞語的天然詞義和語言的被遮蔽了的、又能在詞語中找到的智慧上去,一如海德格爾能夠以令人難以置信的清晰所做出的。這一切實際上復活了希臘思想及其對我們的感應力量。這是海德格爾的天才。他甚至喜歡把詞語引回到它們已經失落的不再具有的詞義上去,并從所謂詞源學的詞義中得出結論”(伽達默爾,德里達2015:111)。

從'αλη'θεια 的構詞來看,與被遮蔽狀態的對立關系是內立于無蔽狀態的。除了從這一點來看真理與非真理的對立關系,海德格爾還從το`αληθε' και`το`ψε?υδο(真理與謬誤,見表4)進行分析,希臘人常把το`ψε?υδο(假的東西)作為το`αληθε' (真的東西)的對立詞。表面上看,το`ψε?υδο 與λαθ 無關,但二者實則是同一的。

表4:το`αληθε'ζ 與το`ψε?υδοζ 的翻譯

他在不同的語境下解釋了το`ψε?υδο 的真正含義,認為它不同于“虛假的東西”(the false)或“錯誤的東西”(the wrong)。以“筆名”為例:pseudonym,希臘語寫作ψε?υδο -'`ονομα(可逐字翻譯為a false name),通常譯為“筆名”“假名”。但筆名不是“假的名字”。相反,它以適當的方式指示著作者的文學任務、思想世界以及在其思想世界中是誰。比如,沈雁冰用“茅盾”這個筆名是因為他崇信馬克思主義,敘寫階級矛盾和斗爭;為了讓筆名看起來像個名字,才把“矛”改為“茅”。哲學家克爾凱郭爾出版《恐懼與戰栗》時,通過“沉默的約翰尼斯”(Johannes de Silentio)這個筆名,“透露他自己和其文學活動的本質性東西”?!啊P名’,也就是本質上恰切的名字,雖然會掩蓋作者,但它同樣以某種方式讓他顯現,[……]作為他所是的那樣。[……]這里有一種遮掩,它同時揭示隱秘之物,而且更確切地說以一種隱秘的方式[揭示]”(Heidegger 1982:44)。通過筆名的例子,ψε?υδο 的本質顯露出來:它是一種遮蔽,但同時也以隱蔽的方式在揭露著。

總之,ψε?υδο 和ε'λα'νθαμε 含義相通。在《奧德賽》中,ε'λα'νθαμε 指,哭泣的奧德修斯被遮蔽著,但遮蔽并沒有取消奧德修斯的在場狀態,也不是說奧德修斯的流淚不是真的,而只是以隱而不彰的方式顯現出來。而“ψε?υδο 的本質內涵被“遮蔽”“揭示”以及“讓顯現”等語義領域所規定”,它的本質亦在于“有所遮蔽的展示”(ibid.:53-54)。也就是說,ψε?υδο 本質內涵由有所解蔽的遮蔽構成。

但后來羅馬人用falsum 來翻譯ψε?υδο 時,把揭示的意思排擠出去,只剩下遮蔽,而且是以其他東西掩蓋和取代原本真正的東西,這種帶有欺騙意味的遮蓋就是虛假(ibid.:61)?!熬脕硪阎?,根據歷史上的發現,羅馬在很多方面吸收了希臘的東西,在據為己有時還扭曲了它們。[……]希臘文ψε?υδο 被吸納,但沒有在遮蔽活動這個決定性的本質領域得以經驗”(ibid.:61-62)。用拉丁語翻譯希臘語,發生的不僅是不同語言符號的轉換,更是詞語的本質內涵的轉渡,是一種“扭曲式的接受”。

羅馬人用falsum 的反義詞veritas 來翻譯'αλη'θεια,從正確性(rectitudo)來理解veritas。對veritas 的界定:veritas est adaequatio intellectus ad rem;通常譯為:真理是知與物的符合(ibid.:72)。意思是,人的認識正確把握了認識對象。當認識符合于對象,就可以說,人掌握了正確的知識,經驗到真的東西?!皬陌乩瓐D到尼采的整個西方思想都在將正確性作為真理本質的意義范圍內進行思考。真理本質的范圍就是形而上學的真理概念”(ibid.:73)。

基督教在中世紀進一步鞏固了羅馬文化所認同的從正確性來定義的真理?;浇绦叛龀蔀檎胬肀旧?。耶穌說:“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見表5)。真理問題變為:人是否以及如何確信和保證永恒的救贖,也就是確信“真理”;人是否以及如何能夠是一個“真正的”基督徒(ibid.:75)。真理從確保人獲得救贖來理解,從人得到救贖的確定性來理解。自此,對真理的闡釋便交付與確定性(certitudo)。

表5:《約翰福音》14:6③

羅馬-基督教從正確性和確定性來思考真理,雖然veritas 是對'αλη'θεια 的翻譯,但作為無蔽的真理在veritas 中已不見蹤跡,真理的本質發生“轉渡”?,F代形而上學對真理的理解也是從veritas 而來的?,F代哲學之父笛卡爾在《第一哲學沉思集》討論了“真理與謬誤”,他認為,這依賴于人的理性是否得到正確使用(ibid.:76)。人能夠正確認識萬事萬物,實現“知與物的符合”,其關鍵在于對人的理性的運用。對真理的追問變為如何確保正確的使用理性。從此,西方形而上學便從veritas 來理解真理,而真理的源頭'αλη'θεια(無蔽),被隔絕在形而上學之外。

3.2 轉渡在翻譯其他詞語時的應用

古希臘思想“一定總是僅僅開端性地道說同一的東西、古老的東西、最古老的東西、開端性的東西”(ibid.:114)。這唯一言說的就是存在之真理,思想的全部都面向它。

在眾多表示“詞語”的希臘詞匯中,海德格爾著重分析了λο'γον(logos,logic)一詞?!跋ED語的λο'γον,即'αποφαι'νεσθαι,讓無蔽者顯現”(ibid.:76)?!唉甩希Е忙夕?的基本含義是話語,[……]把言談之時‘話題’所及的東西公開出來。亞里士多德把話語的功能更為精細地解說為'αποφαι'νεσθαι[有所展示]。[……]這種‘使……公開’的意義就是展示出來讓人看”(海德格爾2012:38)。λο'γον 是指言說、話語,意思是讓顯現、讓展示。他進一步論述道:“此在現象學的λο'γον 具有ερμηνευειν[詮釋]的性質。通過詮釋,存在的本真意義與此在本己存在的基本結構就向居于此在本身的存在之領會宣告出來。此在的現象學就是詮釋學[Hermeneutik]”(同上:44)。這廣為流傳的論斷表明,λο'γον——“有所展示的話語”,有解釋自身的性質,有翻譯自身的要求,是一種“the translating word”。

但羅馬人用ratio(理性)取代了λο'γον。希臘人說“人是το`ζ ?ωον λο'γον ε'`χον[會說話的生命]”,但“不久之后就以羅馬的方式重新加以解釋:ζ ?ωον 變為animal,λο'γον 變成ratio。人是animal rationale[理性的動物]?,F代思想中的ratio,理性,是主體的本質[……]”(Heidegger 1982:100)。作為說話的λο'γον 轉渡為語言所體現的理性思考。人的理性思維通過語言表現出來,這樣的語言是人的表達的工具,所以是人在說話,人擁有語言。但λο'γον 所代表的真理的語言,因其言說自身、要求翻譯的性質,呼喚人來傾聽它的聲音,人才能說出它所說的話;因此,首先是詞語說話,人因傾聽方能說出。經過羅馬人的翻譯,從λο'γον 經驗到的人的本質變成ratio,“詞語的本質從其根基處和本質處被驅逐出去”(ibid.:101)。

另一與人有關的翻譯是“幸?!?。羅馬-基督教將ευ'δαιμονι'α 譯為“beatitudo(即beatus 的狀態,高興)之意,ευ'δαιμονι'α 就被改為僅是人內心的屬性,‘幸?!?。但ευ'δαιμονι'α 意味著以適當方式的在‘ευ'’中起支配作用——δαιμο'νιον 的出現和在場”(ibid.:173)。海德格爾將ευ'δαιμονι'α 進行拆分,δαιμο'νιον 的意思是“精靈”。理解整個詞的關鍵是“精靈”的“出現和在場”,唯有如此才談得上“幸?!?。

4.轉渡對于翻譯研究的意義

海德格爾用轉渡的方式言說存在(真理),旨在解決大部分言談(即詞的用法)與存在的不真實的關系,這導致了存在的隱藏和人類與其最深的根基的疏離。不過海德格爾將詞的用法與存在聯系起來的闡釋學思考并未影響到翻譯文化學派。勒菲弗爾曾言,“翻譯的形成受眾多[因素]限制,其中語言可以說是最不重要的”,“回顧西歐悠久的翻譯傳統思想,我們意識到近來對翻譯的討論都只限制在與語言相關的因素中,沒有合理的對待這個問題的復雜性”(Lefevere 2004:xi)。這與海德格爾的論斷截然不同。后者通過轉渡考察的恰恰就是“會說話的”真理的語言。由此觀之,翻譯研究中最復雜的問題或許還在語言上;對語言的輕視,只能讓譯論繼續沿著認識論的路徑對其進行表象性和工具性的研究,同時,讓翻譯學遠離存在論。

翻譯研究或還處于“遺忘存在”的狀態。學界一直關注“翻譯即意義”(Nida&Tabor 2004:12)?!耙饬x”乃語言的含義,來自于對萬事萬物的表象,亦為對存在者之意義的再現;而未直接觸及存在本身。形而上學里的存在問題“如今已久被遺忘了”,雖然“它曾使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為之思殫力竭”,但曾以“思的至高努力”所爭得的“存在”現在卻成為“最晦暗的概念”(海德格爾2012:3-5)。通過20 世紀德國的現象學存在論和法國的存在主義,存在思想才再度受到重視。這股思潮也波及翻譯研究,“本體論的字眼也頻頻出現在一些學者的文章和論著中”(張柏然1998:46),但“翻譯本體”的有關討論總是將“語言”視為“本體”,很少直指“存在”。這可能是因為“在系詞和存在判斷句不發達或晚出的漢語的傳統思想中是沒有‘存在學’的”(孫周興2011:12),而只有在希臘思想中才可見“本體”的真正導向。

海德格爾提出的轉渡對于翻譯的實質和導向的把握應是基礎性的。真理本質的變遷——即真理的本質是希臘經驗中的“有所遮蔽的展示”而非羅馬經驗中的“人的認識正確把握了認識對象”,是翻譯更名為轉渡的哲學依據,翻譯的本質與真理的本質緊密相關。時至今日如若我們仍然徘徊在“存在的真理”之外,那翻譯研究便只可能像某種幽靈一般,很難進入“人文”的世界。原因無他:實難感受“存在”那神秘般的在場。

5.結論

轉渡是翻譯的源始樣態。轉渡是指:(1)翻譯過程中思維方式的轉換,尤指使希臘思想的拉丁化的“翻譯事件”;(2)真理的本質發生根本性改變,乃是此事件的核心;(3)海德格爾要“轉渡”回到真理的源始本質,即希臘人所言的“無蔽狀態”;(4)在此過程中,詞語從“表象性的語言”轉渡回其源始含義“說話”“話語”;(5)人從以主體身份把握作為翻譯對象的語言轉渡為被詞語的言說所引導;(6)在渡人、渡詞、渡思想的過程中,übersetzen 也在自渡:從翻譯渡向源初的翻-譯。

從存在論出發的轉渡思想具有如下特點:

第一,糾正了翻譯與語言的關系。翻譯研究一般將語言視為本體,翻譯是以語言為基礎的實踐活動;與之相反,在轉渡中,語言則須憑借翻譯才顯示其本質,翻譯因而是奠基性的。

第二,改變了翻譯與人的關系。翻譯是人的實踐活動,人在翻譯過程中發揮其主體性作用;但在存在論維度上,翻譯不再是為人所把握的活動,人反而要經由轉渡才能復歸到源初展開的真理中去。人之于翻譯是被動性的。

第三,轉變了人與語言的關系。人因傾聽語言,受言說的驅動而跟隨它返回存在之真理。語言和人之間的關系,從語言是人的表達活動,為人支配的工具,轉變為人被托付給語言而為語言所“用”。

第四,顛覆了傳統譯論的思想取向。翻譯研究關注語言、人等各種實體,并以實體為基礎來建構它們之間的關系,形成某種翻譯理論。但存在論中的轉渡本身就是一種關系,翻譯就在轉渡的途中。只有處于其中,語言、人才可能回歸其源初本質。轉渡中的各種關系是源初的而非后起的。

注釋:

①表2 的中譯,見《巴門尼德》,海德格爾著,朱清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 年版,第24、21 頁。原文對應德文版第25、22 頁;英譯對應英文版第17、15 頁?!栋烷T尼德》不止在這兩處使用“翻譯詞”,本文僅以此為例說明問題。

②表3 給出的原文和三種譯文,見《巴門尼德》中譯本,第33 頁。奧德修斯的悲傷不被看到是因為他蓋住了自己的臉?!皧W德修心里一軟,淚流滿面;正如一個婦人倒在她丈夫身上,哀哀哭泣;[……]她受到強烈刺激,面容憔悴;奧德修正是這樣悲傷流淚。別的人都沒有看到他流下眼淚,只有阿吉諾一個人注意到了?!币姟秺W德修紀》,楊憲益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 年版,第91 頁。

③表5 的希臘文和拉丁文,見《巴門尼德》德文版,第68-69 頁。中文引自和合本《圣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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