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里的股市大戰是怎么來的？

金姬

1992年12月，上海陜西南路，股市火爆，文化廣場臨時變身為股票“大賣場”。攝影/雍和

“1992年的上海，霓虹養眼，萬花如海。中國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南巡講話，加快了中國股份制改革的步伐，舉世矚目。股票是最新的熱點……機會面前人人平等，抓住了機會就有可能改變人生。有人乘風而起，有人半日歸零?！?/p>

電視劇《繁花》第一集，就在阿寶（胡歌飾）的這段旁白中徐徐展開。這也是電視劇和原著最大的不同之處——前者增加了大量的股市戲碼，阿寶能夠迅速成為寶總不是因為做外貿生意，而是因為炒股。而他拜的師父“爺叔”（游本昌飾）是解放前就從事股市交易的老法師，爺叔也是電視劇《繁花》中新增的重要角色。

細心的觀眾會發現，在電視劇《繁花》結尾列出的顧問名單上，除了藝術、文史資料、黃河路菜品、法律、歷史影像和文化顧問，還有專門的股票顧問，上海灘鼎鼎大名的股評家應健中就是其中之一。這個1986年就介入處于萌芽期的中國證券市場的股評家，親歷過中國股市許多驚心動魄的大事件，所見所聞甚多。而這也是王家衛在2020年10月找他當股票顧問的主要原因。

在2023年12月中旬接受《新民周刊》獨家專訪時，68歲的應健中透露，他參與了電視劇《繁花》的股市內容設計，這些戲份幾乎都能在上世紀90年代的股市中找到原型，爺叔和強總（黃覺飾）這兩個新增人物也源自他之前的著作。在電視劇中，應健中還友情客串了股評家的角色，這對于他而言是本色出演。他這個股評家，從《繁花》戲里，一直延伸到戲外。

在電視劇《繁花》第一集中，為了做外貿的阿寶在1987年跑到靜安區找到了爺叔，后者剛從“提籃橋”出來。后來，爺叔收他為徒，讓阿寶在和平飯店訂一間房，選中72號“英國套房”，說這是他當年（解放前）的“長包間”。

第二集中，在蔡司令（張建亞飾）的引薦下，阿寶在1992年見到了“麒麟會”的巫醫生（邱必昌飾）。麒麟會是當時上海股票市場里最大的“艦隊”。所謂“股市艦隊”，就是一些人集資炒股，類似于現在的基金。

阿寶當時也有自己的“船隊”（比“艦隊”規模小很多），蔡司令、郵票李（陳冠甯飾）、胖阿姨（徐玉蘭飾）和金寶兒（謝承穎飾）以及因投資414股票而傾家蕩產的發根（曹毅飾）等人的資金都有投入。當然，這些人物都是原著沒有的，有些設計借鑒了應健中的長篇小說《股海中的紅男綠女》?！盃斒濉焙汀镑梓霑钡撵`感，也來自應健中親歷過的“金融沙龍”——

1989年，上海市政府決定建立證券交易所，由人民銀行負責籌建，但交易所是什么樣子，當時主事的人都沒見過。為此，人民銀行通過各種手段在上海灘尋找到了一批在舊社會干過證券行當的老先生。這些老先生講出了許許多多舊上海的證券故事，老先生中資格最老的還曾是蔣介石做股票經紀人時的同事。每位老先生的經歷都十分坎坷，有的不但在解放前蹲過監獄，解放后也曾身陷囹圄。時隔40年，改革開放的熱潮又將這些飽經滄桑的老人聚攏在一起，當時他們年齡最大的已有90高齡，最小的也已65歲。不難看出，這批老先生，就是“爺叔”的原型。

看懂了劇中“爺叔”的形象和氣質，就看懂了這些老法師的意義。這方面的突破創作，正是劇目對文本留白的重要補充——爺叔的形象是整部劇中上海的精神厚度——你能讀懂幾層爺叔，便知你認識上海幾層深度。

想當年，這些老先生每周六都要聚會一次，雷打不動。因為都早已退休，所以老先生們的共同頭銜是“上海市金融學會證券研究會顧問”。聚會的時間一般是上午8點，喝早茶，那個時候在上海，喝早茶還是比較時尚的。一張可坐15人左右的大桌子，老先生每人的座位是固定的，每次聚會按順時針方向輪流買單。茶資人均50元，付了早茶費用的普通客人，也可以參加老先生們的交流。不過那時買賣股票的人不多，參加沙龍的人自然也不多，每次除老先生外，少時二三十人，多時不過五六十人。

應健中就是這個沙龍的長客，開始自己買單，由于他當時已經常在報刊上撰文，后來老先生們就免了他的茶資，經常讓他給大家談談對市場的看法。

因為老先生們年紀都大了，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現一個空位，意味著坐這位子的老人去世了。大概到了1995年，因為大多數老先生都已作古，“金融沙龍”也就此結束，這也是電視劇《繁花》中“麒麟會”的雛形。

當然，現實中的這些老先生并沒有組成“艦隊”去股市呼風喚雨，也沒有像爺叔這樣的人物在阿寶這樣的商人背后指點迷津、運籌帷幄。應健中回憶說，老先生每個人的生活現狀參差不齊，有的老有所養、老有所樂，而有的生活比較拮據。

在第一集爺叔收阿寶為徒之前，為了考驗阿寶，爺叔給了阿寶一張紙，上面寫著“西康路101號? 600602”，并囑咐阿寶“看它兩個禮拜，到時候全部拋掉”。

隨后，阿寶的旁白也補充說明了當時的情況：1984年11月，國家發行了新中國的第一只股票，到了1987年上半年，全上海只發行了四只股票，當時證券交易所還沒有成立，買賣只能在西康路101號的柜臺。因為剛發行不久，發行量小，只是有行無市，交易只能通過場外的黃牛進行，上海人叫“打樁模子”。

而電視劇中的“郵票李”，本來是在南陽路倒賣郵票的，看到對面西康路那么熱鬧，就改倒賣股票了。

應健中表示，在1990年12月上海證券交易所成立前，有一段長達5年多的柜臺交易歷史。那時，在上海西康路、南陽路路口的西康路101號開辦了一家證券營業部，全稱是“中國工商銀行上海市分行信托投資公司靜安證券營業部”。這個新時期的上海第一家證券營業部，是利用靜安體育館看臺下方的空間改建的。

應健中在劇中客串。

值得一提的是，這個營業部最早是1986年9月26日在南京西路1806號開業，當時僅有12個人，營業面積只有12平方米。由于靜安證券營業部面積太小，每天買賣股票的人員擁擠，開業過了4個月，就搬到了西康路101號。

所以，爺叔紙條上的地址是當年真實存在的，而數字“600602”對應的“電真空”也是上海灘“老八股”之一。郵票李聽到阿寶要買600602，就說“電真空，好東西，盤子大，龍頭股，中國國企第一股……”。

在現實生活中，1986年，上海市著手醞釀以國營大中型企業為主，選擇8家企業進行股份制試點。最后正式批準上海真空電子器件公司為股份制試點企業，成為上海第一家實行股份制的大中型國有企業。上海真空電子器件股份有限公司是由上海燈泡廠，電子管廠，電子管二廠、三廠、四廠，顯像管玻璃廠，電真空器件研究所等六廠一所組成的資產一體化股份制公司，1987年1月發行普通股14.5萬股。

據悉，“電真空”紙質股票一上市，就成為“大盤股”，在當時的滬市老八股中，其他7只股票加起來的資本金額和交易量還不及其一半。而這一紀錄也一直保持到上海證券交易所開業（1990年12月）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那個時候的A股也很爭氣，電真空股票的最高收益曾經翻了25倍，從原來的100元，增長至高達2500元。因此，電視劇中阿寶靠借陶陶（陳龍飾）一萬元本金買下電真空股票而賺了一麻袋鈔票的橋段是可信的。

在電視劇中，讓阿寶有資格進入大戶室（證券營業廳VIP室）的，是1992年的認購證行情。在1994年的電影《股瘋》里，潘虹飾演的上海公交車售票員，就在1992年排隊為劉青云飾演的香港陳先生購買認購證，賺了很多錢。

在現實生活中，1992年1月19日，上海首次發行“股票認購證”，供應期至當年2月1日截止。這年的“股票認購證”每份收費30元，不論中號與否，概不退還。

“股票認購證”是上海股市的特色發明。

1992年以前，上海的新股發行試過各種方法，初期只要排隊付款就能直接買到股票。在對股票普遍認知不高的年代，還曾搞過有獎發行，鼓勵大家買股票。后來股票熱了，用過排隊領抽簽號，然后搖號，憑中簽號付款買股票。

1991年12月，上海還嘗試三家證券公司聯合租用上海20多個體育場館，在規定的時間內同時發放各種股票的認購證，然后搖號，中簽者再憑中簽號分別到各家股票承銷商那里付款買股票，那次動用的工作人員、物力之多，在上海股票發行史上是空前的。

為了確保發行安全，幾乎調動了上海所有警力，但還是出現江灣體育場和徐匯游泳池等場館大門被瘋狂的人流沖破，造成多人被踩傷的混亂局面。為此，人民銀行上海分行讓申銀、萬國、海通三家證券公司設計更好的股票發行方式。最終形成了1992年30元一本認購證的發行方式。

認購證面向上海市民無限量發行，實行一次發行，全年有效，多次搖號抽簽，憑中簽號碼認購股票，一本認購證可以反復中簽。認購證由申銀、萬國、海通證券公司聯合發行。最高時，30元的認購證被炒到了5000元，和電視劇《繁花》里阿寶旁白所說的“升值160倍”是吻合的。

在第12集中，至真園老板娘李李（辛芷蕾飾）送給寶總一條鲇魚，并講了鲇魚效應的故事，其實這在1993年8月的上海股市也上演過類似橋段，并引出了轟動一時的“寶延風波”。

1993年春夏，與全國投資大熱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上海股市卻要蕭條得多。到5月底，央行為了整頓金融秩序，決定提高人民幣存貸款利率，股指更是應聲大挫，跌破了1000點。時任上海證交所總裁的尉文淵內心大急。

1993年，“寶延風波”引出收購與反收購課題，上海召開理論研討會。正在發言者為應健中。攝影/雍和

1993年8月，深圳上市公司寶安集團的證券部主任厲偉（經濟學家厲以寧之子）北上拜訪，他告訴尉文淵，上海股市之所以不溫不火，是缺少“鲇魚”的緣故。他舉例說，日本漁民捕撈沙丁魚，遠洋歸來往往會死掉一大半，后來他們就在撈上來的魚里放一條鲇魚——為了生存，沙丁魚會不停地游動以躲避鲇魚，結果存活率就大大提高。尉文淵聽懂了，笑著說：“你們愿意來上海當鲇魚嗎？”

一個月后，這條名叫寶安的“鲇魚”果然就來了。寶安的目標對準了延中實業，滬市果然被攪得騷動不已，延中股價連日拉陽線。9月30日，中國寶安宣布持有延中實業發行在外的普通股超過5%。這是滬深股市歷史上的第一次“舉牌”，打響了上市公司收購兼并第一槍，史稱“寶延風波”。

延中認為，寶安的做法是一種惡意收購，是對市場的隱瞞和欺騙。而證監會最終的裁決結果卻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它認定寶安的收購是一種“違規行為”，需要繳納100萬元罰款，但同時宣布其收購有效。寶安的人員順利當選為延中實業董事長。中國股市的第一場收購戰便在這種曖昧的硝煙中塵埃落定。

劇中，李李的深圳舊相識、黃覺飾演的強總，曾是應健中長篇小說《股市中的悲歡離合》中的主人公，這一次被安排在了《繁花》里，和寶總在上海股市展開了一場機構和大戶的大決戰，通過“空頭回補”把寶總的“船隊”逼到了墻角……至于最終寶總是輸是贏，大家不妨繼續追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