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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慢、蘇拉和逃亡的檔案

2024-01-30 14:34鄧一光
小說月報 2024年1期
關鍵詞:蘇拉小窗阿爸

阿慢姓花,全名花慢,南??图胰?。阿慢是那種安安靜靜——阿爸阿媽在人群中找他,要看幾眼才能認出他,叫他他不應,無聲地擠過人群,來到阿爸阿媽身邊恬靜地站下——的年輕人。

蘇拉是臺風,家族編號2309,小個頭,暴脾氣,行蹤不定。

阿慢和蘇拉同年出生,都生于一九九七年。八歲那年,蘇拉突然想見阿慢,于是大老遠從菲律賓海朝南海跑來,可惜走錯了路,跑去東海了,沒能見到阿慢。十五歲和二十歲時,蘇拉又來看望了阿慢兩次,這兩次它比較小心,沒有走錯路,登上了南方大陸,卻沒能見著阿慢。這件事情蘇拉事先沒有告訴阿慢,阿慢不知道蘇拉來看過他,他離開南方大陸去北歐念書了,因為不知道,也沒有機會問蘇拉是不是生他的氣。所以,阿慢和蘇拉雖說同齡,此前并沒有見過面,不算舊識。

說說阿慢的前史。

阿慢出身在南海邊原住民家庭,小時候他不在阿爸阿媽公公婆婆身邊長大。那些年,靠押地改變命運的長輩們從蓋樓收租轉型代工仿機再轉型PE(私募股權投資),像快速崛起急于建功立業的集團軍,各自應付著一個戰場,顧不上阿慢,把阿慢交給惠州的舅舅代養。阿慢長大的過程中,原生家庭不斷分解重組,公公為挽救行將破裂的家庭,帶著婆婆去了吉隆坡,阿爸阿媽分別二婚和三婚,新家庭越來越復雜,最早的家卻沒有被拆開,仍然保留著。阿爸阿媽交際密切,隔三岔五會約著回到早先的家,坐在寬大的露臺上,看深圳灣上空云卷云舒,喝茶聊人生,離開時互相給對方打氣。

阿慢當然看不到這個溫馨場景,他沒在那個家正經生活過。阿慢六歲入寄宿學校開蒙,十四歲到圖盧茲完成兩年連讀學業,十七歲轉到瑞士南部的洛桑讀書。四年前阿慢從洛桑酒店管理學院畢業,回國后和同學阿星合伙投了一家旅行設計公司,做私人旅行方案定制。那會兒灣區市場好,阿慢是精準目標、興趣細分和專屬服務專家,創下過信仰混亂客戶“行修游”后找回迷失的靈魂、“分手游”情侶旅程中自主懷上寶寶的公司最佳回訪紀錄。

旅游業是阿慢自己的選擇。阿慢一直在猜測阿爸阿媽的關系,他相信生活可以定制,而且他已經證明了這個,比如他踐行的找回信仰和彌合分手這些案例??上?,事業剛剛有了點起色,病毒就來了,人們躲進家里不出門,公司開了三年多就倒閉了。阿慢欠著銀行貸款,躲不了病毒,本著客家人“患弗得聞,患弗得學,患弗能行”的族訓,既已學成,就不再向家族伸手。阿慢沒有向阿爸阿媽求援助,自己想辦法走出困境。

去年年底大感染暴發,喪事行生意火爆,業務量瘋漲,平臺到處招人。阿慢不怎么愛說話,小時候跟舅舅唱過潮劇,音強稍差點,音高、音值和音色條件都不錯,這樣阿慢就入了行,做了一名哭喪師。剛開始阿慢不太熟悉專業,活兒干得磕磕絆絆,客戶給錢時多少有些意見,但他共情態度好,肯跪肯磕頭,堅持下來了。后來,平臺漸漸不大給阿慢派活兒了,把他晾在一旁,溝通了幾次才知道,活兒生倒在其次,主要是阿慢的聲音犯了大忌,逝者家屬嫌他哭唱聲陽氣過足,擔心逝者眷戀陽世不肯離開,耽擱了去往生的旅途。平臺顧忌聲譽,活兒再多也不敢用阿慢,這樣阿慢就失業了。

四月份甲流席卷城市,人們像得到沖浪機會的孩子,歡天喜地迎接甲流。阿慢又找到了新工作,這次他進了一家海產食品公司,做了一名螃蟹去殼師。螃蟹去殼師的工作說難也不難,蟹子開殼,去掉內臟、蟹鰓和排泄物,卸下觸角和腳梢,快速取出蟹肉。程序講究行云流水,保持蟹肉的鮮美,不能傷及蟹肉,阿慢很快掌握了技術要領??墒?,流程的第一步,要用去殼刀戳進螃蟹的兩眼間,螃蟹假死,然后再掀開蟹殼,阿慢在這個步驟會猶豫。人家一個工日卸四十來斤蟹,他只能卸二十來斤,這叫輸在起跑線上,計件工資高不了,勉強干了三個月就干不下去了。

工作不好找,有過喪事和海產品行業的失敗經歷的他,在選擇新職業時做足了功課。他仔細研究了宅居時代人們的生活規律,疫情火了幾個行業,跑腿是其中一個。接著他研究了跑腿公司的業務,決定面試行業翹楚的Hello公司跑腿員。

應聘者大多是年輕人,阿慢年齡偏大。他站在一位罕見地扣著襯衣最上面紐扣的人事專員面前,有些拘謹。后來阿慢知道,那位專員姓吳,是從國外名?;貒睦碚撐锢聿┦?,回國后在兩所大學任過教。吳專員口氣平靜地告訴阿慢,海外名校畢業什么都不是,阿慢身后那些國內名校畢業生比他小三四歲,擁有足夠把他擠進旮旯的內部競爭資格。吳專員要阿慢只回答一個問題,怎么看待幫助人們延長生活能力這件事情。阿慢想了想說,找到失去或者躲藏起來的人生。吳專員看了阿慢一眼,說,把“人生”去掉,你被選中了。然后告訴阿慢,自己在兩所大學預聘期中過了論文和課時考核,卻被課題考核攔住了,沒有獲得長聘,他鼓勵阿慢盡可能為自己積攢業務量,以便在業績考核中留下來。

即使有吳專員的鼓勵,習慣了悄無聲息地生活、對興風作浪沒有把握的阿慢并不放肆,考慮到職責風險,在填寫Hello公司的入職表時,他沒有選擇業務量看好的“照顧缺乏自理能力的殘障者”和“照顧獨居老人”兩塊業務,也沒有選擇責任重大的陪護、代駕、接送、調查、看管物品和看護物業業務,而是在代購、代取、代辦、代繳、代發、代排隊、代道歉、送禮、陪玩、婚慶和捧場業務欄中打了鉤。

阿慢還是把事情想簡單了。

八月中旬,阿慢入職Hello公司,頭三天培訓,第四天上崗,接下來的一周他接了三單活兒,兩單沒續上,一單干砸了,業績表現不好,公司讓他坐了十天冷板凳,然后給他派了新工作。

阿慢接到的第一單活兒是照料寵物??蛻羰俏粯s休的老教授,教授的兒子四十多歲,是一家上市公司的高管,奉行不婚和無子,養寵物,工作忙照顧不了,把鰥夫父親接來做監護。寵物兩只,一只是比芝麻還小、要用放大鏡尋找的蝸牛,一只是氣宇軒昂的清遠公雞。蝸牛有個怪名字,叫糞先生。榮休教授眼神不好,看不見糞先生,可公雞看得見,公雞總想著法子吃掉糞先生。榮休教授攔著不讓吃,公雞就啄老教授,手上啄出幾個血疙瘩。榮休教授的兒子拿糞先生和清遠公雞當寶貝,榮休教授不能處罰公雞,更不能讓公雞把蝸牛吃掉,折騰了一段日子,哮喘病犯了,血氧也不穩定了,只好向Hello公司求助,要和公司簽一項長期戰略協議。

阿慢按地址找上門,套上鞋套,進屋后按事先溫習過的方案去冰箱找出一堆食物,喂紅著眼到處搜尋蝸牛的清遠公雞——專家說,雞吃飽了就不惦記野食,就算啄兩下也是游戲,不會真的吞進肚子。誰知清遠公雞不上當,啄了兩下大米、蔬菜和泡發過的海蟲就走開了,繼續尋找蝸牛??梢妱游伵5哪铑^與食物無關,屬于宗教認知下的執念。阿慢啟用第二套方案,沖著清遠公雞嘶嘶學蛇叫——專家說,雞害怕頻率單純的聲波,即使不望風披靡,也知道戰場形勢改變,自己已經不是控局者,會收起造次。誰知阿慢嘶嘶著,清遠公雞緊張地瞪著他,一點點奓立起頸羽,扇開翅膀朝他撲來,幸虧阿慢有防備,躲開了,免除了一場工傷事故。

專家提供的方案用不上,阿慢只能行緩兵之計,小心地把芝麻粒大的蝸牛請進硅膠食物盒里,高高舉在頭頂,先安頓老教授服下地塞米松和安神補腦液,扶他去臥室休息,再來照顧二位寵物先生。

“雞你可以叫先生,糞先生不是先生?!睒s休教授氣喘吁吁地在床上躺下時告訴阿慢,“蝸牛是雌雄同體,糞先生是它的學名?!?/p>

阿慢臉紅了。之前他還想,都是先生,犯不上性別歧視,干嗎非鬧得你死我活。阿慢把蝸牛和清遠公雞分別隔離在客廳和寵物室,自己守著蝸牛,隔一會兒去看看床上的老教授和寵物室里氣急敗壞兜圈的清遠公雞,再回到客廳守著處于冥想狀態中的蝸牛。這樣一直等到子夜時分,“不婚兼無子主義者”進門,仔細詢問了兩個寶貝的情況,簽過用工單,阿慢才精疲力竭地離開。

第二天早上公司告訴阿慢,榮休教授的長期戰略協議沒有簽下來,他兒子對非血緣監護人不放心,就算老教授愿意拿出養老金來請人照顧兩個非族類孫子,兒子也不同意。

公司很快給阿慢派了第二單活兒,這次是給人做玩伴,公司交代了客戶情況:三十多歲,大學畢業七八年,一直待在家里寫詩打游戲,那天和家里鬧矛盾,第N次自殺未遂,提出的調解條件是組團玩“反抗”,家里答應了。公司不缺這方面的人才儲備,考慮到阿慢剛入職,需要拉積分,活兒就派給了阿慢。

阿慢按約定時間來到客戶家,進門就尷尬了??蛻糇∷木邮覐褪綐?,父親住一間,委托人和母親住一間,另兩個房間空著。母子倆的房間,色調是藝術生風格的夜幕藍,墻上掛一面黑色海盜旗,四周銀河狀掛滿母親各個年齡段的照片,家具是讓人犯困的月光藍,無憂無慮的雙層床上兩床同款鴨芥末黃空調被,屋里彌漫著淡淡的護體乳氣味。阿慢站在門口,怎么都下不了決心走進去。

“能不能去空著的房間?”阿慢征求委托人的意見,“別把你房間弄臟了?!?/p>

“‘你的到來,使墳墓似乎不再安寧?!獯罄娙怂_巴寫的,說的不是你?!蔽腥讼馯NHCR(聯合國難民署)新晉官員,表情茫然地對阿慢說,“我從不去別的地方,不喜歡?!?/p>

兩人玩了一會兒《王者榮耀》,其實委托人沒有什么怪僻,玩得安安靜靜,即使“開黑”也不拿粗俗語言騷擾阿慢,只是判斷老失誤,節奏跟不上。阿慢坐在陰氣十足的母子間里,老是忍不住打寒戰,感覺過敏癥都要犯了;又要考慮委托人的體驗感受,無奈之下,他問委托人想不想換火爆點的游戲。委托人不執拗,說那就陪阿慢玩《逃跑吧少年》。阿慢不喜歡萌系畫風的游戲,看委托人的積分剛過青銅,沒打算友好,偽裝道具輪番上,爪箱炮盾搭配,模式不斷增加,想沖沖陰氣。阿慢不覺得委托人會有快樂體驗,可委托人心態相當穩定,除了嘮叨要充值上皮膚,沒有嫌阿慢虐他。好在這款游戲不會掉段,阿慢心理負擔倒沒有那么重。這樣玩下去,母親惦記兒子,點了杧果黃桃比薩托快遞小哥送來,委托人嫌膩沒吃,阿慢吃了兩塊。吃完接著玩,堅持了七個多小時,走時簽單,阿慢連小費入賬二百多元。

接著兩天,委托人連續下單,明顯對阿慢滿意。因為是季節市場,公司和客戶談,希望時間相對固定。委托人母親嫌家里有生人來留下異味,本來有一單沒一單也能忍,固定就不干了,決定另想辦法安慰兒子,單沒簽下來。

公司沒讓阿慢閑著,給他派了第三單活兒,替一位女性寵物食物品嘗師向戀人表達歉意,屬于情感跑腿業務。見到客戶半分鐘后阿慢就知道,矜持的委托人沒有把業務背景交代清楚,她不是因為忙著跑新產品推介會放了戀人鴿子,而是一個月放了戀人十一次鴿子。因為工單是公司在平臺上派發的,阿慢事先準備的道歉詞完全用不上,臨場應變方案一時改不過來,不但沒簽下回單,還差點被憤怒的戀人摁在地上胖揍一頓。

客戶不滿意,投訴了阿慢,阿慢挨了批評,坐了十天冷板凳。阿慢私下咨詢招他入職的吳專員,自己的問題出在哪兒。從吳專員那里得知,委托人職業是寵物食物品嘗師,要研究市場上超過一億客戶對每年數千種新上市主食、餅干、罐頭和磨牙棒的不同體驗。委托人吃寵物食品的目的是讓眾多的寵物愛吃,作為優秀的職業人,當然不能只鐘情于一只寵物,實際上委托人的戀人只是寵物中的一只,委托人時間管理不過來,放鴿子是常態。結論是,公司在法律上不能與委托人簽署同謀關系協議,委托人隱瞞職業特殊性、幸福體驗和復雜心理機制,公司默認并尊重和保護委托人的權益。阿慢這一級跑腿員無權分享公司大數據,作為員工的阿慢只能接受教訓,積累經驗,不斷學習,提高業務能力。

“習慣在別人的生活中建立你的生活,”吳專員意味深長地對阿慢說,“你的未來會好過很多?!?/p>

十天后,阿慢復工,新單是份要件,業務主管專門約阿慢線下談??蛻鬦是知名導演,拍過爆款劇《共和之路》 《天若有情天亦老》。有一天,Z導站在銀杏樹下,抬頭看了一眼漸黃的樹葉,突然覺得心氣不足,想到應該給知秋的生活做善后準備了,這才發現不知道自己的檔案丟在哪里了,總之記不起來。沒有檔案就辦不下很多手續,邁不進冬季。Z導是專業控,除了會說“Action”和“No Good”之外,其他事情一頭霧水,于是委托Hello公司替自己找到檔案。

業務主管告訴阿慢,Z導不是充大牌,也不是檔期忙不過來,而是對自己的檔案態度復雜。他知道有那么個東西,里面裝著他的身份、學歷、資履、組織關系等一應材料,還有獎罰、告密和征信記錄,人們想徹底了解他,打開檔案就知道了,但他自己卻沒有權利看。他覺得這樣的檔案陌生得很,討厭得很,不想老了再沾上一手,索性請人代辦。業務主管特別交代,客戶是公眾人物,公司很慎重,給阿慢配了個搭檔,要求他倆把活兒干好。

公司技術跑腿員工不少,涉及財務代理、理財專員、海關關務、工商注冊、法律顧問、美術設計和文件翻譯,阿慢不過是勞務跑腿,不明白怎么會派這樣的單給他。前三單活兒干得不順,這次阿慢慎重,回家仔細研究了單子,得出結論,派他接這單活兒并不是他有什么能耐,能承擔奪寶奇兵工作,而是這份單子可能會曠日持久,追求效率的員工不肯接,這才派給他。阿慢不能嫌棄公司的安排,他看了兩遍擔責條款,沒有看出問題,在平臺上和公司安排的搭檔約了時間,兩人在他住的公寓樓下的咖啡廳見了面。

搭檔叫奉小窗,是個女孩,和阿慢差不了幾歲,生著一雙無辜的杏眼,一綹頭發在臉頰上晃悠,看上去傻傻的。兩人一聊,原來都是寶安原住民,阿慢是客家,奉小窗是廣府,祖上都有幾百年遷居寶安史。而且兩人都在國外讀過書,奉小窗讀的是麥吉爾大學,專業非常拗口,幼稚園與早期教育。阿慢問奉小窗幼稚園與早期教育是干什么的。奉小窗嘬著咖啡想了想,回答說不知道,反正和家里鬧了矛盾才跑去蒙特利爾,大學三年什么都沒學,就談戀愛了,談得要吐。她這種情況,學士學位到手就趕緊回家向阿爸阿媽宣布休戰,續一年就能拿到的榮譽學士學位也沒要。

“本來就不是為那個去的,能完整回來就不錯了?!狈钚〈暗目跉獠粠Ыz毫共情成分,身子前搖后晃得厲害,差點把咖啡潑灑在阿慢的雙肩包上,“我們學校比萬州烤魚學院和潛江龍蝦學院強?!?/p>

說到兩人的工作,奉小窗一副這件事情與她無關的樣子,阿慢和她討論了幾句她就不開口了。阿慢覺得可能奉小窗入職不久,說不出什么,這么一想底氣就足了。也不怪阿慢,北緯22°27'—22°52'的深圳,女孩子大半時間穿裙子或短褲,阿慢不想看奉小窗的短褲裝也沒辦法。奉小窗身材嬌小,皮膚緊致,小腿像挺拔的檸檬桉樹,相當結實。擁有如此的曼妙小腿,有足夠理由期待她在奔跑時超過羚羊,這讓阿慢對接下來的工作有了樂觀預想。不過阿慢還是問了奉小窗一個有點不成熟的問題。

“你有檔案嗎?”阿慢問。

奉小窗用不可置信的神情看阿慢。她看他的眼神像貼著河面飛翔的石子,擊打出一圈漣漪,然后下沉,消失不見了。

阿慢想到答案了,奉小窗沒有檔案,或者說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檔案。阿慢印象里自己沒有Z導那樣的檔案,沒人告訴他有沒有,他也不知道他有過它。他的個人信息在手機芯片里,他帶著它到處行走,誰需要就出示給誰,他們這一代都這樣。這么說,他們在找一個古老的家伙,確實在做一件重要工作。這樣一想,阿慢就對這份工作有了一些小小期待。

兩人分工,阿慢查找Z導檔案下落,奉小窗弄清楚提取檔案的政策和渠道,一旦找到檔案,兩人就做海豹突擊隊,快進快出,提出檔案,安全押解回公司交差。

今年夏天特別熱,阿慢查了一下,伯克利地球組織已經發出警告,今年是有溫度記錄以來最熱的一年。阿慢當然不會給自己放假,他走了五條途徑,花了三十多個小時,弄清了Z導檔案的去向。Z導不光拍劇多,行走江湖時間也長,他原來是A機構的職工,離開幾年后A機構倒閉,檔案在資料室放了幾年,Z導是少數幾個沒來辦理檔案遷走關系的人之一。又幾年,國資委成立B機構統一接管“僵尸”國企單位,Z導的檔案轉進了B機構。又幾年,完成統管和重組任務的B機構被撤銷,善后事宜連同未消化的檔案轉到C機構,由C機構負責保管處理。又幾年,C機構裝進某國企上市公司殼內,整合條件包括清除離職人員檔案在內的負面內容,C機構托管的檔案交由政府人事部門托管,也就是說,Z導的檔案如今在政府人事部門手上。

事情說起來有點復雜,不過學旅游業管理的阿慢并不覺得撓頭。他匯總A、B、C三家機構的情況,連同政府人事部門信息一塊傳給公司和奉小窗,便于公司法務部與Z導商量授權書的事,奉小窗按路線打聽提檔途徑。接下來阿慢就等著公司和奉小窗的回復,然后拿著Z導的授權書去政府人事部門查找和提取檔案。

業務指導的回復函很快來了。十五分鐘后一份,凌晨一點二十一分另一份,阿慢能想到內容是什么,路線圖清清楚楚,無非是批個意見,老實說這類指導他也能做。Z導的授權書第三天上午送達,原件留在公司,阿慢拿到電子件。倒是奉小窗那邊,一直沒有反饋。

又等了一天,奉小窗還是沒有消息,阿慢忍不住在微信里拍了一拍奉小窗。奉小窗半天回了兩個字“干嗎”,阿慢也發了兩個字“Z導”。又過了半天奉小窗才回,內容莫名其妙,說她在深圳灣守著幾只卷羽鵜鶘發呆,等黑臉琵鷺,如果黑臉琵鷺今天不來,她就不準備回家。

阿慢知道遇上糟糕搭檔了,哪有活兒不干去海邊守黑臉琵鷺的,看來她不是羚羊,做事情遠不是拖延癥可以解釋。阿慢不想造次,側面向吳專員打聽奉小窗的情況,他很快知道,奉小窗不是什么新來的員工,她是疫情最緊張時入職公司的,而且入職后只接一種單,給急需藥品又不能出門的患者買藥。這類訂單要去客戶手上拿醫???,到醫院掛號,等醫生寫處方,再排隊交費拿藥給客戶送去,每個點都是感染源。這事以后沒人提及,當時可是往“囚牢”里送救命藥的英雄,自有一份驕傲。奉小窗干了一年多,如今仍然只接這類單,論資格比阿慢老出幾成。阿慢感到驚訝,立刻對之前自己在奉小窗面前裝資歷的事感到臉紅,心想找機會一定要給她賠不是。

這么等著,阿慢心里沒底,用口哨吹布洛赫的《所羅門》也找不到答案,晚飯后他給奉小窗留了言。這次奉小窗很快撥視頻電話過來,她在吃飯,嘴里嚼著米粒興沖沖地問阿慢,看了她朋友圈視頻沒有,黑臉琵鷺沒來,東方白鸛來了,二十多只落在紅樹林邊,有了它們她就原諒深圳了,現在她在家里啃鹽焗雞,沒去別的地方野。

阿慢調出奉小窗的朋友圈看。照片拍得不怎么樣,要不說東方白鸛,他還以為是一群農場里跑出來的大鵝。兩人說了一會兒涉禽的事,話題轉到奉小窗身上。阿慢表達了對奉小窗疫情期間接藥單的敬佩,不過他不明白,這類單沒有四五個小時跑不下來一單,特別沒有效率,現在“囚牢”打開了,她何必死守這類枯燥又不掙錢的單。

“你傻呀,買藥各個程序都要等,快不起,我有時間發呆?!狈钚〈翱兄u爪,也不知道她和它誰糾纏上了誰,反正兩下里都有點狠勁兒。

“發什么呆?”阿慢還在搭檔是民間英雄的思路里,沒聽懂。奉小窗之前說和卷羽鵜鶘發呆,現在又說發呆,和他談的守藥品單完全不在一個邏輯上。

“沒什么啦,就是想,我為什么是奉小窗,不是別人?!?/p>

阿慢沒想到是這個理由,不過他能理解。有時候他也這樣,喜歡琢磨點事,那些事并不一定是發生在他身上,有著各自的源頭,他也說不清楚。只是阿慢和奉小窗不同,奉小窗與家庭的沖突能化解,嚴格說阿慢沒有家庭生活,阿爸阿媽離婚再婚再離婚,他不在他們身邊,沒有受到什么影響,但如果問他是自己還是別人,他也回答不出來,好像真正的自己一直躲在什么地方,他不知道。這么一想,他覺得自己和奉小窗好像有那么點一樣。

阿慢這么想,沒再問奉小窗別的,比如她不賺錢怎么養活自己。他沒那么笨,那天在咖啡廳見面,從奉小窗右腳踝上那條價格超兩萬的鏈子、肩頭玫瑰刺青、家里鬧了矛盾才跑出去讀大學、談戀愛談嘔吐了回家宣布休戰這些信息就知道,她家沒有破裂,也沒有破產,她不需要掙錢養活自己。

奉小窗好像感覺出阿慢的心思,說她替人代購藥純粹出于不喜歡拿家里錢時那份生硬,她又應付不來人際關系復雜的工作,代購藥公司除了配送費,對特殊人群的“急難愁”訂單還有額外補貼,客戶也有小費獎勵,公司規定小費上限一百元,有客戶等急了私下會多轉一點錢??赡芄景抵胁榈剿昧顺~小費,不過訂單做多了,醫院和藥店會直接通過系統聯系她,公司不想事情蔓延到社會上,才把她調離讓她給阿慢做搭檔。

“反正我沒主動找人要過小費。我不在乎,公司開了我,我再去其他地方?!狈钚〈罢f,“我也不是不能做別的,我替人遛過狗?!?/p>

“這樣啊?!卑⒙X子里冒出那位吃寵物食物的委托人的事,又冒出奉小窗在海邊守著一群涉禽的情景。

“我以為狗狗比我通情達理,哪知它們是一些精力旺盛的家伙,只顧放飛自我,不是我遛它們,是它們遛我,一秒鐘發呆的時間都沒有,還是代購藥品好?!狈钚〈拔卣f。

兩人正說著,奉小窗突然有些不快地說她要下線了?!八麄儊砹??!彼f。阿慢在視頻背景上看到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兩人穿得很講究,女的親昵地叫著奉小窗,男的朝這邊看了一眼,好像有點不情愿過來,視頻就掛斷了。

阿慢收了手機,去給自己取了一瓶水,啟了瓶蓋,心想:發呆是什么感覺?“他們來了”是什么感覺?

阿慢很少和父母見面,偶爾見也是匆匆一面。有一年的一個周末,阿爸突然出現在阿慢寄宿的博羅中學,和學校商量請兩天假帶阿慢外出旅游。那次沒有阿媽,也沒有阿爸的司機打點行程,阿慢背著雙肩包,拎著阿爸的旅行箱。阿爸沒問阿慢想去什么地方,也沒和他商量去哪兒,他們坐動車去了泉州。他們在泉州待了兩天。說不上玩,阿爸拿著手機定位林路大厝或者圣墓,他跟得緊緊的,免得阿爸在人群中認不出他。兩人沒有什么話,到了地方,阿爸東張西望看兩眼,然后無趣地叫車離開。

返回惠州那天早上,父子倆去街上早點攤點了兩碗肉燕。阿爸給了阿慢一張銀行卡,說里面的錢是他以后讀書用的,讓他自己保管,然后突然問阿慢有沒有女朋友。阿慢愣了一下,搖頭說沒有。

“對女人要小心,佢哋收唔住心,唔好畀佢哋逃掉嘞(她們收不住心,別讓她們跑掉了)?!卑趾攘艘淮罂跔C嘴的肉燕湯。

阿慢不懂阿爸為什么說這個,反正點了點頭。他才十四歲,不知道拿女朋友來干什么,不過他見過三個同父異母和同母異父的弟弟妹妹,他覺得自己和他們長得一點也不像。他當然不會告訴阿爸這個,他想要不要告訴阿爸,肉燕口感爽滑嫩彈的原因,是它的皮制作講究,要豬后腿精肉搭配薯粉,用木棍反復敲打成肉泥,搟成薄紙狀,再包上餡。他想,阿爸要是知道了這個,會不會讓自己講究一點,包住阿媽。

那是父子倆唯一一次一起外出。之后阿爸就失蹤了,再也沒有出現。又過了幾年,阿慢才從一個妹妹那里知道,帶他外出旅游那一年,阿爸破產了,欠了很多錢,他是阿爸人間蒸發前最后見過的親人。

阿慢給自己做了晚餐。他把用米酒腌制好的牛肉在油鍋中稍稍氽過,燙好的芥藍用沙茶醬、蠔油和白糖炒香勾芡,切了個熟透的番茄,和氽過的牛肉蓋在五分鐘前跳閘的白飯上,一份沙茶牛肉飯就做好了。正吃著,同學阿星打來電話,說國內游放開了,旅游業開始恢復,他打算做回本行,問阿慢要不要繼續在一起。阿慢心里狠狠動了一下。但他還是想做幫助人們找回信仰、幫助分手的情侶懷上孩子這種事情,而且他欠下的貸款沒還清,一時半會兒籌不到資金。他對阿星說,你先做吧,我再等等。

和阿星通完話,阿媽的電話打了進來。阿媽在電話那頭說了些她在奧克蘭的事情,又說明年新西蘭大選,移民政策有松動,問阿慢要不要借這個機會辦移民,中介費她可以幫他出。阿慢不想去新西蘭,他回到出生地沒幾年,還是想在這里生活。阿慢在腦子里很快過掉把阿媽當成籌錢渠道的念頭,她和現任丈夫在分居期,他不想給她添堵。

阿慢吃完飯,洗過碗筷,同時理清頭緒。他打定主意不計較分工的事,耐點心,和奉小窗一起去提檔案,干完這件事說拜拜就好啦。

阿慢在線上約了時間,按約定時間叫上奉小窗去政府人事部門辦事大廳拿了號,等叫到他們的號,辦事員輕車熟路,很快查到Z導檔案記錄。辦事員問自提還是寄達。奉小窗說寄達。阿慢擔心寄達出問題,說自提吧。辦事員讓兩個工作日后來取件。

兩天后,阿慢和奉小窗按約定去辦事大廳取檔案,結果沒取到。他們被告知,Z導的檔案不在資料庫里,電腦記錄上有,名目清清楚楚,但查遍了實物沒有查到,也沒有曾經提過的記錄,分析了一下,應該是移交環節出了問題。阿慢有點發蒙,問了幾句,沒有得到更多解釋。奉小窗心不在焉,悄悄拉阿慢的衣擺,在他耳邊小聲問:“你睡覺的時候要不要戴睡帽?”阿慢沒聽懂,回頭看奉小窗。大廳里電子提示聲在叫下面一位的號,奉小窗突然沒了興趣,說不劇透了,就不說了。

兩人趕回公司匯報了情況。業務主管和Z導助手視頻時,阿慢和奉小窗在一邊旁聽。Z導助手有點不耐煩,說:“這個我不管,事情委托給你們了,你們把檔案交給我就OK,別的不用跟我說?!睒I務主管處理過幾樁此類事,業務員取件時對方不給,提出刁難條件,或者取回的物件有殘次情況,委托方不接受錄像和拍照證據。但這件事不同,人家說得在理,合同是一攬子責任,沒有約定檔案不在怎么辦這個條款。Z導是重要客戶,事情不能丟給法務部處理,業務主管含混地交代阿慢和奉小窗,再找找看。

兩人從公司出來,天色已晚。阿慢準備坐地鐵回家,想到跑了一天,奉小窗也累了,就叫了輛網約車送他倆回家。奉小窗站在琉璃青的哪吒U前不肯上車,說:“你就不會叫綠色自動門的D1嗎?”等上了車她也不跟阿慢說話。阿慢討了個沒趣,奉小窗下車后,他在軟件上查查,客人果然可以約定車型,而且確實有浮萍綠自動門的D1,只是他不明白梗在哪兒。

第二天阿慢沒叫奉小窗,自己跑了一趟政府辦事大廳,有意選擇了另一個辦事窗口,結果檔案確實找不到。路明顯堵死了,工作沒法往下做,阿慢出了辦事大廳,站在馬路邊頂著炎炎烈日在手機上給公司寫報告,要求中止這單活兒。報告剛寫完,電話響了,是辦事大廳第一位接待他的辦事員打來的,說知道他剛去復查了檔案下落,她想了想,如果沒有丟失或惡意銷毀,檔案可能在入庫登記時處于信息和實物分離狀態,比如實物夾在非負面人員檔案中了,到下一級托管部門的只有信息,好比一個人,名單上有姓名,但人沒見著。她讓阿慢記下Z導的檔案編號,HLG-1998-SX11-333121,她建議阿慢沿著檔案的來路查查,她會給前一級機構發協辦函,阿慢憑Z導的委托書去辦理手續,需要人事部門出面時他會得到支持。

阿慢謝過辦事員,覺得自己簡直是掛科生,這么簡單的事情都沒想到。他立刻給奉小窗發了信息,通知她下午繼續上工。

C機構裝進的那家上市公司辦公大樓很氣派,員工穿著也很正規,不像阿慢和奉小窗,衣著清涼到居家,但阿慢和奉小窗并沒有收獲。公司記錄中沒有Z導檔案的痕跡,說明他的檔案確實屬于公司上市時拒絕接受的負面資料,公司按規定沒有接收。

兩人從大樓出來,阿慢躲在深南大道的樹蔭下打電話聯系B機構。B機構已撤銷多年,原來的辦公電話如今由一家劇毒化學品儲存站使用,接電話的人不高興,讓阿慢不要亂打電話,他們是安全部門,再打就報警追查ID(身份標識號碼)。阿慢接著給B機構所屬的國資委打電話。國資委沒撤銷,也沒不高興,答應第二天接待他們。

第二天一大早,阿慢和奉小窗按約定時間去了國資委,分管這件事情的阿姨挺幫忙,耐心幫著找檔案,很快查到Z導檔案當年的記錄。不過,檔案來自B機構,去往政府人事部門,有來處有去處,國資委只是中轉站,原件不在他們那里。

從國資委出來,陽光烈得邪乎,奉小窗說她餓了。阿慢看奉小窗搖搖晃晃的樣子,不忍直視,說:“我請你吃肥?;帮埌??!狈钚〈案⒙齺淼綌倷n,等阿慢付了兩份飯的賬,奉小窗才說自己不吃快餐。阿慢有些尷尬,他原來也不吃快餐,公司在時他有公務餐,現在控制生活費,覺得二十二塊錢的快餐挺好。阿慢說總不能餓著吧。奉小窗朝一旁的奶茶店努了努嘴。阿慢懂事地去給奉小窗買了杯奶茶,這回問明白忌口,沒買錯。

兩人吃著飯,阿慢征求奉小窗意見,接下去怎么辦。奉小窗盯著阿慢看,嘴里吮吸著奶茶,兩顆虎牙碰著吸管,不說話。阿慢心里咯噔一下,覺得自己是奉小窗牙邊那粒漏網的木薯粉珍珠,再不找到檔案,就命懸一線了。

兩人分手后,阿慢沒急著離開,進了一家商場,借冷氣找程序哪里有問題。路徑沒錯,上一級目錄和下一級目錄清楚,找不出問題出在哪兒,他只好把先前寫好的報告發給了業務主管。業務主管秒回,不問緣由,說了一通跑腿是特種兵之類的大話,意思是這份單程序沒走完,要繼續走。這是實話,沿著Z導的檔案路線走,還有A機構沒查。A機構倒閉多年,沒有尸首,但不等于魂魄也消散了。

阿慢磨磨蹭蹭返回公寓,上了樓。他有些好奇,不知道Z導的檔案里裝了些什么,有沒有不能見諸人的內容。他算了算,Z導和自己的檔案分開有二十七年了,檔案里會不會有些內容已經沒了,又或者生出一些過去沒有的內容,不再匹配Z導,所以才不見了?阿慢決定接下來不再麻煩搭檔,他去找那些魂,最好它們還在這座城市里,別散掉,他一個一個找,總會有人記得當年的事情吧。

這兩天打車買雙份飯,阿慢處于透支狀態,晚餐他吃得很少。本來他想給自己做份干炒牛河,但他有一種預感,不管這單活兒結果怎么樣,他在Hello公司的業績拉不起來了,能不能干下去都不好說。于是他把解凍的牛肉放回冰箱,給自己燙了一碗河粉,加了只蛋。

十一

接下來的幾天,阿慢在城市的荒原中尋找Z導檔案的靈魂。A機構早就不存在了,阿慢使用了一些科技手段,整合出一份A機構當年員工的名單,開始早出晚歸,一個一個地找名單上的人,希望他們能提供Z導檔案最后去處的信息。在變態的厄爾尼諾天氣中,阿慢頂著烈日在地鐵和形狀各異的建筑中奔走,每天要補上十瓶水,不然會被超高的氣溫烤化。他覺得自己在破解上個時代已經消失的秘密,因此,他必須培養這個時代難得的淡定和耐力。

阿慢陸續找到了名單中的大部分人,其中十幾位離開了這座城市,好幾位離開了人間。找到的那些人,他們不知道Z導檔案的去處,但知道自己的檔案。和Z導一樣,他們沒有見過自己的檔案,只知道它們在某個地方,由某個機構管理和使用著。阿慢覺得這件事情很蹊蹺,人們有一份終身跟隨的檔案,檔案里裝著他們的原始記錄和情報資料,但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它,好像他們和自己的檔案不屬于對方,這是件古怪的事情。

開始幾天奉小窗沒有消息,可能她在發呆,呆還沒發夠。直到阿慢畫掉了名單上的第二十九個姓名時,奉小窗才在微信里冒了個泡,說這些天她太累了。阿慢正在地鐵上查名單中下一位要找的人,他問奉小窗怎么把自己搞那么累。奉小窗說她剛談了場戀愛,是和一個軟件,最后選擇了分手,她感到心灰意懶、生無可戀。阿慢一邊隨著人群往車下擠,一邊問為何分手,不能好好相處嗎。奉小窗說她也這么想,可惜軟件沒有碳基身體,哪怕它只長一只腳,她倆腳趾絞在一起,就算坐在那兒一句話不說,各玩各的手機,她也干。奉小窗說她想明白了,她還是喜歡貼貼抱抱舉高高那種庸俗的愛。阿慢沖上馬路,正在打算鼓勵奉小窗別放棄,奉小窗那邊頭尾不續地掛斷了電話,一個字也沒提Z導檔案的事。

阿慢收好手機,穿過花園小道,沖進一棟大樓去見名單上的第三十位。他想起阿星打給他的那個復工電話。如果能做回原來,他想弄清楚幼稚園與早期教育到底學些什么內容,然后做奉小窗的客戶經理,為她定制一份改變發呆習慣的旅行方案。他確定奉小窗被困住了,而且困得厲害。他覺得只要放棄等藥窗口,不在任何地方坐著發呆,奉小窗還是會打起精神、生有可戀的。

阿慢那么想著,下意識地看了看手表,日歷顯示是八月二十四日,時針指向下午兩點,然后他走出了電梯。

十二

現在該說到蘇拉了。

不知道是不是阿慢尋找Z導檔案這件事情讓蘇拉感覺到了,八月二十四日下午兩點,蘇拉出現在菲律賓以東洋面,它在海面百無聊賴地游蕩了兩天半后,突然想要看望阿慢,于是它生成為超強臺風,那以后一段時間它有點猶豫,不知道是否又會撲空,一度減弱為強臺風,不過沒過多久它下了決心,再度增強為超強級別,一路向中國南部海岸奔來。在蘇拉身后,還有臺風??网櫻?,它倆也是和阿慢、蘇拉同年出生的,但它倆只是隨便逛逛,沒有什么目的。??宦房癖嫉奶K拉喊:“嘿,你去哪兒?要不要我們一起?”蘇拉沒理???,眨眼跑遠了。??X得沒意思,就去了別的地方。

阿慢是在九月一日才得知蘇拉來了。那兩天他正在尋找名單上最后幾位。接到手機里突發事件預警信息時,全市已經停課、停業、停市和停運。阿慢不知道蘇拉是誰,上網查了查,看到蘇拉名字時他心里動了一下,也想不出為什么會心動。

阿慢搶在下午五點地鐵停運前上了最后一班地鐵,回到住所,在公寓樓下買了些食物,上樓關好門窗,檢查了水電。他餓壞了,想給自己做點好吃的,可半個月一分錢進項也沒有,他只能給自己煮碗牛雜粉。

接下來的事情有點蹊蹺,阿慢找不到料包了,沒有料包怎么能做牛雜粉呢?阿慢把火關上,站在廚間里沒動,一點點地靈魂出竅。阿慢想到消失的阿爸,想到他的童年、少年和曾經的公司,它們都消失了,不在原來的地方。然后他想到Z導的檔案,它不在C、B、A機構中任何一家資料室里,而是躲在一個只有它自己知道的地方。他就是在那個時候意識到了什么。阿慢閉上眼睛,想象阿爸、他的童年和少年、Z導的檔案,他和它們一個個從他面前走過,他們當中隔著一張薄薄的紙,他看不見他和它們。阿慢慢慢舉起手里的筷子,把筷子慢慢伸出去,然后睜開眼睛。如果不算空氣后面的瓷磚墻,他面前空無一物,他什么也沒有戳到。

蘇拉一整夜都在屋外的大地上跑來跑去,大聲叫喊著找阿慢。阿慢不知道蘇拉是在找自己。他把自己裹在空調被里,蜷成一團,睡得很不安穩。

第二天早上阿慢很早就出了門。他沒進電梯間,而是走逃生通道下樓,警惕地不與其他人見面。在通過公寓大堂時,他拉上雨衣帽子,讓帽檐遮住半個面孔。走出公寓大樓后,他看見街頭的大樹被吹倒了很多,看見流浪貓阿火從凌亂的花圃里盆架樹傘蓋下探出腦袋看他。他倆關系一直不錯,阿火昨晚肯定嚇得不輕,但阿慢沒有停下,也沒有和阿火打招呼,裝作不認識地匆匆走了過去。

阿慢在公寓樓下的咖啡廳門前站住了。奉小窗擋住了阿慢的路。她穿著防雨沖鋒衣,目光炯炯地站在那里,像決定抵御臺風的英雄,兩條不可方物的長腿不合時宜地分開半步杵立著,一副拳擊手找好了重心準備揍人的架勢。她背后有一幅被狂風吹掉一角的公益標語,寫著“真誠友善關愛他人”之類的內容,看上去特別不協調。

“阿慢,你個叛徒!”奉小窗臉上掛滿雨點,幾乎是用全身力氣沖阿慢喊叫。

阿慢不甘地撩起帽檐,露出眼睛。奉小窗不是阿火,不是公寓樓里的住戶,他們之間沒有那張薄薄的紙,就算他能躲開所有人,也沒有可能從她面前逃開。但他決定不理會她。

“你能不能不吼我?”阿慢平心靜氣地看著奉小窗說,說完他快步朝地鐵站走去。阿慢說的是真心話,她那樣的壞脾氣并不可愛,就像她的智齒,再痛也得拔掉。

“你能叫輛車嗎,那種綠色自動門的?它的靠椅能讓你的腰像人一樣挺起來,不用怕什么!”奉小窗從后面攆了上來,追著阿慢走,“我在樓下站了一個小時??Х葟d停業了。我不知道為什么會站在這里。你出現了,又消失了,像蘇拉一樣,我以為我倆是搭檔,我以為你是真的?!狈钚〈傲鑱y地說著,她被一股狂風吹得搖晃了一下,伸手拉住了阿慢,委屈的面容快速綻開,像開得燦爛的向日葵?!澳憧隙]吃早飯,咖啡廳不開門,可頌堡吃不成了,去我那兒吧,我給你做黃粄,吃完飯再叫輛D1,好不好?”

阿慢被奉小窗拉得劇烈搖晃著,但也許不是她,是蘇拉,它還不甘心,還在找他,刮得他站不穩。他沒搞懂奉小窗的目的和邏輯,她在停業的咖啡廳門前站了一小時和客家粄之間有什么關系,還有浮萍綠的D1,它代表什么。他皺著眉頭思考此間奧妙,這些天他一直在這么做。他覺得臺風來得真好,他覺得他離真相已經不遠了。

“桃粄?胖糕粄?糖糕粄?總不能餓死吧?!狈钚〈巴耆珶o視阿慢的態度,“你已經很瘦了,像個鬼?!?/p>

狂風呼呼地吹著,雨點不停地往臉上打,阿慢不知道那是蘇拉在找他,此刻他努力連接被奉小窗打斷的思緒,心想,鬼就鬼,像就像,是都不怕,有什么了不起。

“七層粄、人緣粄、人丁粄、憶子粄、碗子粄,”奉小窗試圖說服阿慢,雙手在空中亂舞,像高難度的鳥兒振翅,口氣是“人生無解,一起去野”的意思,“你這么不好伺候,未必還要給你加雞腿?”

阿慢認真地看著奉小窗。他看她的目光充滿敬畏,就像看一切擁有切割、隱匿和逃遁能力的生命一樣。如果一定要他回答,作為客家人,他對客家粄一點意見也沒有,它只是有點膩,不過也沒有那么難吃。他現在已經連接上了斷掉的思路,他想告訴奉小窗他的發現,這件事情非常非常重要。

“奉小窗,”阿慢開口叫搭檔,然后說出了那件事,“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Z導的檔案,它在逃亡的路上?”

奉小窗閉上嘴,這次她沒有喊叫,像看怪物似的看阿慢。她的瞳孔里布滿風雨雷電,它們在飛速變化,阿慢相信他如果不給她一個交代,她有可能變成另一場興風作浪的臺風,但就算那樣也不能阻止他的想法。

“我是說,那份編號HLG-1998-SX11-333121的檔案,它不喜歡和Z導的關系,不想當Z導無形的影子,它一直在逃亡,躲避追蹤,而且它相當有經驗,所以我們才找不到它。我唯一不能確定的是,它是只身逃亡,還是聚眾逃亡?!笨耧L吹得阿慢睜不開眼,他的情緒在臺風天氣里,異常熾烈,他心跳得厲害,說得很快,“如果真是這樣,你覺得我可不可以幫助它,不,幫助它們逃亡?我是說,我來做它們的旅行定制師,為它們做一份最好的旅行方案?!?/p>

阿慢這么說著,下意識地回頭尋找什么,蘇拉還在那兒,現在蘇拉無處不在。阿慢的耳畔隱隱傳來紙頁搖動的沙沙聲,它們越來越響,好像千軍萬馬涌來,他看不見它們,但他希望它們不是在逃亡,而是在奔跑,他覺得那會是一幅壯闊的場面,那樣的世界是動人的!

原刊責編??? 來穎燕

【作者簡介】鄧一光,男,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出生于重慶。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移居武漢并開始文學寫作,出版長篇小說十部、中短篇小說集二十余部?,F居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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