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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隱

2024-01-30 14:34葛亮
小說月報 2024年1期
關鍵詞:阿木

若不是因為段河,連思睿不知香港也有座靈隱寺。

說起香港的寶剎,大約有幾座。大嶼山的寶蓮禪寺,建在光緒年間,因日后天壇大佛和回歸寶鼎的供奉,成了遐邇聞名的觀光景點。另一座慈山寺是新建的,寺齡不足十年。慈山寺地處大埔洞梓,背依八仙嶺,是香港的首富李先生出資興建的。大雄寶殿依的唐制,不算很巍峨,但有座如意輪觀音圣像,七十六米高,坐北朝南,越海與大嶼山的天壇大佛遙遙相對。入內參觀要預約,便有清修之意。

至于在市區中心,鬧中取靜的,則是志蓮凈苑。毗鄰鉆石山荷李活廣場。曲橋流水,于其間,宛若置身一座江南園林。抬頭四望,皆是大廈摩天,人才頓醒不過般若幻象。據說當年重建,得梅姓女星秘密捐贈。女星身后,設其長生靈位,存放骨殖。故中庭左邊的蓮池,名為“梅池”。

剛到香港時,段河將這些寺院一一都走過。做佛像的人,要多看??吹牟皇欠鹣竦男沃?,而是形神??创笮蹖毜?,阿彌唎哆、大勢至菩薩,一直看到山門韋馱??吹枚嗔?,心里便有數。

若不是因為段河,連思睿不知香港也有座靈隱寺。

那天段河到北角這間佛堂,是聽聞這里存有晚清某大師仿制的北魏佛陀造像。待他輾轉找到了,看到佛像,未及細端詳,已發現許多破綻,于是嘆了一口氣。

正待離開,看到佛龕處,有一個女人,正合手跪拜??幢秤昂苣贻p的。佛堂里昏暗,但淺淺有一束光,在她身上。靛藍的裙裝上,便如裁開一道明藍。光不知從哪里來,竟有些跳躍,牽制了他的目光。

這時,忽然響起了孩子的哭聲。他望過去,孩子五六歲的身形,長得高壯。本不是這樣哭鬧的年紀了。那女人站起身來,并不急迫,只是從容地走到孩子跟前,摸摸孩子的頭,說,仔,乖喇。阿媽買魚蛋俾你食。

段河見這孩子眼距很寬,光也散著,立即便不哭了。他只是信手拍著巴掌,動作很機械。段河也便看見了女人的臉,不著粉黛??谡稚戏?,是清麗的一雙眼。這眼睛不是時下的香港女人常有的。眉目舒展,不見瞋喜。

女人收拾停當,牽起孩子的手,經過了段河。段河聞到了一種好聞的香氣,似有若無,似曾相識。

段河再去這間佛堂,是一個月后。自然是高人點撥,說在佛堂看到的佛像,其實是贗品。其為藏家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請臺灣的雕塑師傅所做,用以躲避戰時紛亂。但這前輩卻是個熱心人,說是聯系了佛堂主理,讓他去,到時點傳師會接待他看那晚清的。他便想,原本就是個仿品,便又做了個贗品,便是個玄上加虛,何苦來。他雖這樣想,人卻還是去了。

可他這天進到了佛堂,卻發現人頭涌涌,盛況遠非前次。門口的人叫他掃“安心出行”??此q豫,以為是介意疫情后的安全,便說,你看,如今政府限聚十個。我們都是八個一組,按照社交距離來的。

他恍惚中點點頭,走進去,聽得梵音陣陣。茫然間,走來一個男人,問他名字。原來這人便是點傳師。點傳師有些抱歉道,和你約定時間,卻不記得今日是佛堂大日子,觀音誕。請他稍等等,待這儀式過去。他便在一只蒲團上坐下來。一位僧人領誦經文。煙火繚繞間,看頭頂懸著“巍巍堂堂”和“慈航普度”的牌匾。他耐著心聽完了。僧人雙手合十,低頭道,繞佛。只見全場男女老少站起身來,圍著觀音像繞場,臉色端莊肅穆。他便也跟著繞,這時忽然看到一雙眼睛,有些熟悉,稍縱即逝。

待整個儀式落定,點傳師便著眾人離開。有些年紀大的,多少有些流連。一個師奶模樣的人抱怨道,捐咗咁多香火,疫情搞到齋都冇的食。

點傳師說,賢姨,唔好咁講。捐香火都唔系為食齋,菩薩聽到唔安樂喔。

他這樣講,這賢姨好像便有些心驚,忙對著觀音像,連說“阿彌陀佛”。

待看到這尊佛像,段河不禁屏息。他知道自己是為美所擊打。佛像不大,木制而成。這讓他有些驚異,也便知道為什么佛堂以贗品示人。木太脆弱,而精美細節更彰顯了它的脆弱。但它的形制又是雄健而莊嚴的。舟形背光上是熊熊火焰,右袒的僧祇支衣紋、底座唐草紋,也是火焰狀,與背光相應。佛的面容,也非通常團和雍容的形貌,而是有些剛勁英武的長臉。而佛光背后,另有乾坤,雕刻著完整的鹿野苑首次說法的場景,一鱗一焰,連比丘的面容都栩栩如生。

出于本能,他毫不猶豫地掏出畫本,開始臨摹。也不知過了多久,直至他發現佛面容上的光影,有了顯著的移動。這時,他又聞到了一些氣息,若隱若現。他回過頭,看到一雙眼睛,正看著他的畫本。

因為他回過頭,那眼神的專注,惶了一下。他聽到了一個柔和的聲音:畫得真好。

他看見女人背轉身去,開啟了手中的吸塵器。吸塵器發出嗡嗡的聲響,聲音不大。但女人向他的方向看了一眼,還是將吸塵器關上,走遠了。

段河對點傳師說,我想要用玻璃鋼仿制佛像。這樣美的佛像,即使需要示眾的現代版本,也應該是更好的。

點傳師說,好是好。但慚愧,小堂除了日常支出,其他方面真是有限。

段河說,我不收費。只要你讓我臨摹。我先做倒模,免費送給佛堂一尊。

點傳師說,要跟主理人商量。很快回了話,說,佛像不外借,他要臨摹是可以的,就要勞煩自己來佛堂了。

段河總是黃昏來佛堂,因為這時的光線好。臨佛像,他一向喜歡用自然光。

燈光是死的,自然光是活的。不同角度,不同時間,光不同,臨出的佛,氣韻便不同。

來了幾次,他發現三不五時,除了點傳師,那女人都在。她多半做灑掃的工作,有時在一張供臺改的寫字桌前,寫寫算算。

有一天,原本陽光晴好,到了下午,下起了小雨。段河看見佛面容上,陰影一掃。聽到“吱呀”一聲,他猛然回過頭,大聲道,唔好!

女人正在關窗的手,停住了,仿佛受了驚嚇。但很快,就將窗子重新打開了。

段河抱歉道,唔好意思。光線變咗……

女人擺擺手,說,唔使……

大約為讓他心安,她臨了又補上一句,我在大學里也學過點畫,我明。

他一直以為,這女人是佛堂的一個幫工,因為她過于樸素的形容。加之勤勉而寡言,唯一喚起她存在感的,只是那一種氣息。聽到她讀過大學,他心里不禁好奇,不過他將這好奇心壓抑了下去。

又一日,佛堂里的冷氣,忽然停了。未幾,看見女人扛了一把梯子,穩穩擱在冷氣底下,人就要上去。段河站起來,問她要不要幫手。她又擺一擺手,說,沒事,老毛病。

利落地上去,揭開蓋子,將濾網抽出來擦一擦,再裝進去。只聽“咔”的一聲,冷氣竟然就啟動,恢復了正常。女人將梯子折疊起來,看他一眼,說,做義工,系咁嘅,乜都要識。

有天他跟點傳師閑聊,終于問起。點傳師說,你說阿睿?人家是正經執牌的牙醫哦,名校畢業的。

段河問,我看她總在佛堂里,唔使返工?

點傳師看他一眼道,那要問她自己喇。

月尾的時候,段河畫了最后一張圖。那天的余暉長些,再加之最后一天,多少有些惜別之意,就留得晚了。臨走,才發現叫阿睿的義工,正在等他鎖門。

他連忙收拾了東西。女人小心地將佛像放在錦盒里,走進內室。那里有個保險箱。他道一聲別,就往外走。這時,女人叫住他,說,我們主理說了,要請你吃一頓飯。他人在美國,讓我幫他招待。

段河說,不用客氣,太麻煩。

女人說,不麻煩,我也要吃飯的。

兩個人就出來,穿過南園街,往電器道上走。

電器道上原有許多食肆,蕭條過。如今政府疫情政策放寬,有些復蘇的氣象。

但女人目不斜視,直往前走。走到華記牛腩粉,忽然轉進一條小巷。走到深處,停住了。

段河跟著她,這時也停下,看見面前一扇鐵閘門,上面貼了張紙。紙上寫著:東主搬遷,急讓。

再向上看,門楣上是模糊發灰的招牌,“南粵美齋”。

女人說,這間門臉小,齋做得很好。以往法會后,佛堂的人都在這里吃。好久沒來,看來也執笠(粵語,公司或者店鋪結業、倒閉)了。

段河看出她的失望,想想說,我不一定吃齋的。

女人有點驚訝地看他,但繼而在眼睛里露出笑意,說,那我們去另一間。

另一間其實也不遠,但在更深的巷子里。門口懸了一個燈籠,用周正的楷書題了店名,“夏宮”。

段河走進去,看見店里其實空間很小。大概只有四張桌子,都還沒上客,已經顯得有點局促。

他們坐下來,女人拿著菜單,問他,你笑什么?

段河說,這個店名,有點托大。香港的店鋪,似乎都有野心。我記得剛來時,在南華大學進修課程。學校附近有一家貝多芬琴行,隔壁就是劉海粟畫院??蛇M去,都是巴掌大,轉個身都難。

女人愣愣說,水街。

段河也愣一下。她說,這兩間鋪頭,都在水街。南華是我的母校。

兩個人都沒有聲音。段河忽然說,難怪說,你讀的名校。

女人看他,輕輕問,誰說的呢?

便又是一段沉默。這時店老板過來,開口道,我這間鋪,不算托大。我姓宮,夏天生的,所以叫“夏宮”。

這老板滿口大胡子,是個孔武的樣子。廣東話說得流利,卻有濃重的江南口音,是很軟糯的。兩人聽了,不約而同地笑出聲來。

女人點了菜,環顧四周,說,這店我中學時就開了。那時就是四張臺,現在還是。讀書時覺得店面挺大,現在是小了。

菜上來,頭一個是四喜烤麩。女人將口罩摘下來,說,這勉強算是一個齋。

段河也摘了口罩。原本算是已說了些話,有了熟人的樣子,但摘下口罩,似乎彼此又對著陌生人。段河看女人,原來生了很圓潤的下巴,是南粵人不常見的鵝蛋臉。鼻梁挺秀,和兩邊的顴骨,都印著淺淺的口罩印子,是戴久了的緣故。這時候,他聽見女人說,原來你這么年輕。

他說,我做佛像好多年了。

女人笑笑,聽出了他忽起的勝負心,說,我是說,看你畫得好,不像這年紀的人。

段河夾起一塊烤麩,嚼了幾下,說,以往我們家門口,也有一個上海館子。他們家的烤麩,比核桃還硬。

女人說,我以為做佛像的人,都茹素。

他搖搖頭,說,我葷素不忌。

女人說,不持齋,你做這么多佛像,自己讀不讀經?

他說,我不讀經。

女人抬起頭,是不解,問,為什么?

段河說,我把佛當成人來做。

女人說,佛要是都像人,人還要跟佛求什么?

段河說,佛像人,人才能看到自己,拔掉自己的念。好比你做牙醫,替人拔牙。人知道自己牙痛,卻拔不掉,只好求你。你拔了牙,就度了他們。

女人看著他,問,你知道我是牙醫?

段河不再說話,低下頭吃腌篤鮮。許久,他抬起頭,說,我以為牙醫會好忙。

女人還是看他,忽然朗聲大笑,說,原來是看不得牙醫得閑。

她說,我這個牙醫,偏偏閑得很。原本疫情就生意淡,來的客又有人確診,一半時間關了張;另一半時間零打碎敲,除幾個熟客定期護理,還有做“隱適美”換牙套。我倒像個江湖游醫,時間不如捐給了佛堂自在。

段河想,原本她可以說這樣多的話。這一個月,和她說的話,也并沒有一句半句。原來她不是因為喜歡靜,而是不想和人說話。

他問,你的診所在哪里?

女人問他,你要來幫襯?

說罷她拿出一張卡片給他,大大方方地說,我給你打八折。

段河看上頭的名字,連思睿。再看地址,在荃灣,和北角遙遙得幾乎是一道縱跨港九的對角線。他就嘆道,這么遠啊。

女人將干燒小黃魚拆開,剔出刺來,說,鋪租便宜。

他望她,說,你也不食齋?

女人將魚肉放進嘴里,魚皮炸得酥脆,“咔吧”一聲響,說,我幾時說過我食齋?

她看他一眼,問,你年紀輕輕,做什么佛像?

段河想想說,除了佛像,我什么都做不好。

女人問,你在哪里做?

段河說,靈隱寺。

若不是因為段河,連思睿不知香港也有座靈隱寺。

在巴士上晃晃蕩蕩,終歸是好奇,連思睿便掏出手機來搜索。還真的有,在大澳的一處村落。她想起中學時候,班上男生說大澳有個少林寺,是當笑話來說,當作嵩山少林的山寨版。她原以為段河也是說笑,看他鄭重樣子,又不像。沒想到,還真的有。

原來這座寺廟也將近百年。一九二八年,有個法號叫臻微的法師在羌山山麓建寺。鳩工將成,突然圓寂。便請來靈溪法師任住持。這靈溪是在鼎湖山慶云寺出家的,生在光緒十四年,俗姓凌,是廣東合浦人。他師父是鼎湖山壽安和尚。臻微大師臨終前,將重任委托于他,靈溪法師力肩修托,致力晨禪,普利眾生,四眾皈依者達六七百人之盛。寺院廣作佛事,隨時期傳戒,而寺內事無大小,靈溪法師均身先勞役;年屆古稀時,躬猶健碩,終于靈隱寺建成。靈溪法師于一九六〇年秋天無疾示寂。據說從寺門通向山麓處原有一泓溪水,經年長流。但大師圓寂那日,溪水忽然停流,盤桓不去。僧眾大為罕異,就在溪水之畔建起一座至止亭,亦叫靈公紀念亭,亭內刻有碑記靈溪法師及遺像,供后人追思景仰。

連思睿不知不覺便看進去,到站忘記了下車,發現已經坐過了一站。

待她趕到了林家,菲傭姐姐開了門。兩個老的,正坐在廳里看電視。見她來了,一起都站起來。林醫生說,阿木吃過了飯,已經睡著了。她點點頭,便往里走。林太太跟過來,欲言又止,想想說,孩子護覺,今晚就讓他在這睡吧。

連思睿笑笑,明天約好了,帶他去見阿公。

林太太不好說什么,陪她入房。她給迷迷糊糊的阿木穿上衣服,抱出來,走到門口,淺淺鞠一躬,道,林阿伯,Aunty(伯母),麻煩你們了。

林太太眼神戀戀地在孩子身上,聽到這里,轉過身去。林醫生嘆一口氣道,思睿,總不能老這么叫我們。一直叫下去,阿木漸漸大了,怎么跟他說?

連思睿便又笑了,他要是哪天能聽懂,我倒阿彌陀佛了。

走到了樓下,天已經黑透。這屋苑雖老,卻也很大,幾十年下來,發展成了一個小社會。許是她也來得多了。久了,走在路上,竟也有人跟她打招呼。雖然都戴著口罩,但彼此的眼睛,也是熟悉的。不說話的,就眼里閃過一點暖光,碰觸一下。連思睿想著,便把阿木放下來,讓他自己走。她現在越來越多地讓孩子自己走。阿木三歲才會走路,開始腳是軟的。他似乎并不知道會走的意義,走幾步,回頭望望她,便折返,伸開胳膊,向她的方向走回來。她心里一抖,人卻避開了,不讓他接近。孩子便哭,哭得撕她的心??伤劾镟咧鴾I,還是向后退。

待阿木會走路了,走得穩了,卻比別的孩子都愛走。要緊緊地看著他,一個不留神,便不知走到哪里去了。他走失過兩次,報了警,千辛萬苦地找到了。她心里又氣又急,還怕??煽吹胶⒆訜o辜地看她,一邊笑,一邊對她伸出手去,她心便軟了下來,可還是怕,怕得忘了哭。那次差館是個女警,嘆一口氣說,這樣的小朋友,還不睇實啲(粵語,看牢一點),點做人阿母!

她只覺得額前猛一抽搐,想起另一個女人,曾這樣厲聲抱怨她。不知覺,眼淚便決堤似的流下來。

此時,阿木走得壯健,竟至于跑。她緊緊看他??此芟蛄宋菰防锏膬和螛穲?,看他直直地跑向了秋千。以往,她是不敢帶他去游樂場的,特別是白天。阿木異類的形貌,會激起其他孩子原始的惡。那種未經教育拘束的惡,會讓幼童瞬間變得殘忍如小獸。他們出其不意地圍攻他,視為自己的正義,全然不顧他身旁的母親。

反而因為疫情,給阿木戴上了口罩,縮短了他與其他孩子樣貌的差距。但阿木不愿意戴口罩,便撕扯下來。連思睿用了很長時間,甚至訓斥他,也沒有用。后來在心理醫師的幫助下,忽然有了起色。阿木開始依賴于口罩,似乎口罩為他帶來了安全感。戴上了口罩,他那略遲鈍的眼睛,開始有了光芒,是一種受到庇護的自信。他甚至連吃飯時,都舍不得摘下來。這自信鼓勵了連思睿,帶他去更多的地方。

在夜的掩護下,母子在空無一人的游樂場。阿木坐在秋千上,連思睿推一下他,他便發出歡躍的聲音。后來,連思睿也在另一架秋千上坐下來,看著他。秋千發出吱呀的聲音,沉鈍的金屬摩擦聲,秋千也老了。

連思??粗锴系陌⒛?,看著這孩子的輪廓。這樣的瞬間,她仿佛看到一個少年。少年含笑看她,問她,連思睿,你知唔知,我哋(粵語,我們)屋苑有幾多人?

連思睿搖搖頭。他便學他阿爸,用業主委員會主席的腔調,開始背誦這屋苑的歷史與過往,抑揚頓挫。

連思睿未聽進去,她的眼睛,都在他的臉上。那樣的一張臉,白得透明的額角。他在秋千上使力的時候,頸項上便顯現出青藍的血管。她看著他。他背誦屋苑守則,先用中文背,然后用英文。背完了,自己覺得不耐和無趣,不再說話,便安靜了下去。兩個人,一前一后,只剩秋千吱呀。多數時候,他都是這樣安靜,偶爾輕輕地扯一下襯衫的領子。連思睿知道,他的校服被母親送去漿洗過,太過硬挺。

他們不再說話,直到夜幕低垂,才各自回家去。連思睿想,這樣好,可以陪伴他的安靜。而他不多的一些話,都說給自己聽。

他們的聯絡,除了同校,另有一層。連思睿的太阿嬤,在同鄉中有聲望。每到年節,佛堂里的查某便結伴來探望。少年被母親帶了來。查某們有許多的話要講,帶來的孩子們少許熟識了,聲音也是喧闐的。獨少年坐在一旁,安靜地看太阿嬤養在缸里的一條紅錦鯉。太阿嬤看見了,將一封利是,放在少年手里。少年微笑,沒說恭喜發財、壽比南山,只是站起身,對她輕輕鞠一躬。

相聚到了尾聲,主家孩子照例要展示才藝。連思睿坐在琴凳上,彈巴赫。熟透的譜子,忽然忘了。手停下來。少年從魚缸前抬起頭,等一等,才在靜寂中走過來。他坐在連思睿身邊,伸出手指,彈了幾個音。連思睿就記起來,接著彈。少年未走,待下一個段落加入,為她和音。

太阿嬤瞇起眼睛,看到這孩子彈琴的手背上,有一根凸起的青藍色血管。

晚飯時,她忽然說,阿睿,你大了嫁人,要找手上有“老脈”的男人,是頂靠得住的。

連思睿的弟弟連思哲,伸出手,問,太嬤嬤,我有冇?

太阿嬤看都不看他,說,你冇。林太家仔仔的手上,有一根。

阿木生下來,瘦瘦長長,全是骨。三天后,褪去胎皮,一身似雪。連思睿卻看見了孩子手背上,有一道青藍血管,從中指貫穿下來。她這才憶起太阿嬤的話,“男人老脈,終身有靠”。

這時候,太阿嬤過身一個月,林昭去世半年。

中學畢業,少年去日本留學,學藝術管理。

連思??忌狭四先A大學醫學院。她去機場送少年,笑盈盈。少年問她笑什么。連思睿開始不肯說,待少年要過安檢,她忽大聲喊,林昭,你要回來!我太阿嬤講,我考上了醫學院,做林醫師家的新抱,唔失禮。

少年回過頭,對她笑一笑。過安檢的人,都跟著笑。有人吹口哨,有人鼓掌。

四年后,林昭回來了,身形長高了一截,不再是少年。連思睿去機場接他,看著一個人,瘦瘦長長,從通道走出來。頭發也留長,大而松的西裝,晃晃蕩蕩,是復古的時尚,像三十年前的木村拓哉、二十年前的柏原崇。

在計程車上,林昭不說話,側著臉看著車窗外。車上了青馬大橋,外頭是大片的海,還有綠色山脈,連著昂坪洲的水一灣。連思睿與他坐近些,輕輕喚,林昭。林昭回過頭,微笑對她。她只看見他上翹的嘴角。頭發太長,覆在額上,看不見眼睛。連思睿伸出手指,撥開頭發??匆娺€是青黑的瞳,幽幽亮。嘴唇在笑,這眼里卻沒有笑意。連思睿在這眼瞳深處,看得見自己,浮在一片翳上。她的手垂下來。林昭將她這只手,包在自己一雙手里。一只手是冷的,另一只暖。她看四年不見,這手似乎又長大了些。手背上一根青藍色血管,曲張著,又凸起了些。

中環歌賦街有間畫廊,叫Mong,不大,鄰近著九記牛腩和蘭芳園。里面懸著一幅油畫,畫底下標簽有個紅點,已經賣出,可還是長久地懸掛在那里。畫上是一個裸女,坐在淡藍色的天臺上,遠方有一架飛機飛過。女人一邊的手與腳,不合比例地緊張交纏,另一邊的身體卻很舒展,生長出一朵蓮花,昂然地艷。

這是林昭的畫。連思睿隔一段時間,就會去看一看,她確定畫中的女人,是自己。雖然,林昭從未完整地看過她的身體,但她確信,那就是自己。

她認真地看,看這女人蓓蕾樣小小的乳、毛發的走向以及顴骨上的一顆痣。

她想,林昭不可能沒有畫過她。

那個油麻地眾坊街的出租小屋,在大廈頂層的天臺。她記得,當時很倉促地租下了它。那天大雨,林昭臉上有傷痕,說再也不回家。他們用油漆,將靠近街道的那一側,刷成了淡藍色,一直蔓延到門口,就好像是小屋投到地上的一道淡藍色的影。

那年香港的冬天,格外冷。廣東竟然開始下雪。毫無預警的寒流,冷得凍死了人。連思睿用實習期的工資,買了一臺取暖器。小屋暖和了一些。兩人坐在窗前,聽外頭的風呼嘯著將屋頂上的鐵皮吹得嘩嘩作響。

連思睿說,不如打甂爐(粵語,吃火鍋)。林昭聽了,就出門去?;貋頃r,手里一堆從樓下超市買來的半成品食物。他說,我給你做個壽喜鍋。

在電磁爐上做了一鍋東西,看不見面目。連思睿說,原來是個大雜燴。

可是,這一鍋,在這冬日散發著膏腴的香味。她吃一口,味道居然很好,是各種食材鮮味的混合,雖然混得魯莽,但從胃里一直暖下去。林昭說,我在日本四年,只學會做這個。

連思睿說,我太阿嬤和我阿爸,都會煮餸。只有我,連個潤餅,都不會整。

這時候,林昭看看她,就將她攬進自己懷里。林昭很瘦,但是肩膀寬而飽滿,將她裹進去。隔著衣物,仍然能感受到他的胸骨,像是被一幅竹簾包裹。有些硬,卻抵心抵肺。她覺得踏實,心里有些悸動。抬起頭,林昭卻沒有動,只在她額上輕輕吻一下。

實習那年,是連思睿最快樂的時光。她頻繁地走堂(粵語,逃課),從冬天直至夏天。這個天臺小屋,鄰近百老匯電影中心。他們在特價場嘆冷氣(粵語,在公共空間享受免費空調),看冷門的東歐和西亞電影??粗粗?。睡到一半,醒過來,連思睿發現自己靠在男孩肩膀上。男孩也睡著了,卻正襟危坐。在閃爍藍光中,她看男孩側臉,輪廓圓潤完美,肅穆如沉睡佛陀。唯山根處,隆起一塊骨,倏忽將這輪廓阻斷。不由自主,連思睿伸出手,在這骨頭上按一按。按不下去。林昭醒了,望向她,微笑無聲,似水溫柔。

若干年后,連思睿在大埔文武廟求簽。相士望著阿木說,這孩子三十三歲時,臨西北無水之地,可度劫數。

阿木生就同父親一樣的鼻子。山根有節。

連思睿發現那只皮篋,出于偶然。

酷暑天,連思睿趴在桌上寫畢業報告。小屋的冷氣,忽然停了。以往也出現過,冷氣機架在高處,林昭身長臂長,以往伸出手拍打幾下,冷氣便恢復運作。偏偏這天他不在,去中環開的新藝廊應聘。

連思睿搬了一只凳,爬上去,學著林昭,使勁拍打了幾下冷氣機。冷氣機轟然一響,真的啟動。待她要下來,回頭看見柜頂深處有一只皮篋,粗糲的鱷魚皮上,手繪著紫陽花。她沒有見過這只皮篋,想了一會兒,將它搬了下來。

皮篋很輕,像是并沒有裝著東西。上著鎖,她先試了林昭的生日,無反應;再試了自己的,鎖打開了。

連思睿愣愣地,看著箱子里的一片琳瑯,都是女子衣物。有的顏色極其熱烈艷麗,有的極幽暗。質料都很輕薄,放在手里,皆盈盈一握。

連思睿忘了表達情緒,驚奇、憤怒或哀傷。她甚至忘了追究它們的歸屬。她只是深深地被這些衣服所吸引。它們太美,美得在她的經驗之外。像是二十年的懵懂間,十回九曲,誤入了一處桃源,眼前豁然。

拎起其中一件,那樣遼遠的黑,在裙底漸變于藍。墨色的藍,像是宇宙深處的一個黑洞。這黑洞,引誘著她,情不自禁,脫下了自己的衣服。

她穿上了,對著鏡子,才發現這裙格外的大。裙裾垂至腳踝,肩線松松地疊在手肘上。

她以為的美,頓時消沉了。像她還是細路女時,偷偷試穿母親袁美珍的衣物。那種不合身,帶著一點偷竊的心理,在期待中落荒,忽帶來羞愧與自卑。她不甘心,又穿上一件艷麗的。那夸張斑斕的花卉,以飽和的色彩將她卷裹、吞噬,讓她黯然地沉沒下去,讓她透不過氣來。她像溺水的人,在掙扎中將裙子脫下來,扔在了一邊。她頹喪地坐在地上,想,作為一個女人,還沒有看到對方,卻已一敗涂地。這時候,才感到悲從中來。

她沒有聽到林昭從她身后走了進來。林昭站了一會兒,默默地脫去了衣褲,他將那條裙子拎起來。當連思?;剡^頭,看見剛才那斑斕的裙子,已完美地貼合于另一人的身體每一處細節。囂張而喧嘩的色彩,此時也熨帖了,像是被馴服的猛獸。林昭坐下來,從抽屜里拿出連思睿的化妝包,開始化妝,手法熟稔。良久,他解開馬尾,長發如瀑披散。他回過頭,站了起來。

連思睿抬起滿布淚痕的臉。她看到眼前立著一個陌生人,一個陌生的女人。甚至,不是女人。因“她”美得太奪目。在這狹小的天臺出租屋,“她”艷光四射,美得有如神跡。連思睿不禁跪著,爬了過去,捏住那裙裾。她望向這尊“神”。如幽井的瞳,慢慢放大,有一種由衷的喜悅的力量,從“神”的臉上煥發出來。然而另一邊,微闔雙目,眉宇清明,低眉仿如佛陀。都是讓人膜拜,一半佛陀,一半神。

林昭說,這是真的我。

許久,他終于坐下去,隨手撿起紙巾,大力地擦去臉上的妝。

連思睿上前阻擋。然而遲了。妝已被擦得殘破黯淡,面目全非。林昭親手毀了這個神。

連思睿將從云端跌落下來的林昭輕輕抱住。她將他的頭,攬到自己懷里,說,留住真的你。我幫你。

連思睿問做手術前的林昭,有什么愿望?

林昭沉默很久,說,我想要一個孩子。

連思睿沉默很久,說,我幫你。我們一起養大他。

手術后的一個月,發生了排異。

連思睿驗孕,兩道清晰的紅線。

林昭說,打掉他吧,還來得及。

說話時,林昭想摸摸她的臉??伤氖?,連著輪椅上支起的吊瓶。那條青藍血管,在慘白的手上凸起,是蚯蚓樣扭曲的葉脈。連思睿一下一下,梳著他的頭發。這頭發長已及腰,垂下來,像是烏亮的錦緞。也是奇,人已經虛弱單薄,如葉秋萎,卻仍然有能量供養這頭發,讓它無止境地盎然生長。

連思睿相信,這就是神跡。她說,我不會打掉。這孩子在,你就會一直活著。

林昭沒有等到孩子出世。

但他的形神,歷經數年,終于以一種曲折的方式,在阿木的臉龐上浮現。

連思睿記得,那是雨夜。診所的護士姑娘說,有一對老人,在外面已坐了整個下午。不說話,不求醫,只等她問診結束。

她走出去,覺得老人似曾相識,終于想起是林太太。那依偎著太阿嬤的同鄉婦人,玲瓏嬌小。不見數年,如今怎么這么老?她的丈夫,公立醫院的退休院長,再無意氣風發,眼相混濁。他們一同站起身,小心翼翼喚她,連小姐。

她冷聲問他們,什么事?

林太太說,讓我們見見孩子。

連思睿將頭輕輕偏過去,看墻上掛鐘,指針指向九點。

林醫生說,我們發現了林昭的日記。

這個名字刺痛了她。她想,就是這個男人當年將林昭趕出家門。林昭有一個醫生父親,卻至死未向他求助。

忽而,林太太向她跪下。這個年老婦人,哭著扯住丈夫的褲腳。林醫生硬挺的膝蓋,倏然一軟。

連思睿說,這是我的兒子,林木。

阿木躲在她身后,怯怯望著老人,好奇而顢頇,寬闊的眼距間,是山根上凸起的一塊骨。

林太太對他張開臂膀。許久,他搖搖晃晃走出去。連思睿一咬唇,讓他走。

林太太將孩子抱過去。阿木有些驚,看向母親。連思睿點點頭,不說話。

林醫生將孩子的手,放在自己手里,緊緊握住。一大一小兩只手,翻過來,手背上,都是青藍一根血脈。

連思睿問,這樣一個孩子,你們不嫌棄?

林醫生說,自己的孫,為什么要嫌棄。

連思睿問,自己的兒子呢?

她從包里掏出一張照片,放在他們面前。那個盛夏黃昏,在天臺小屋里拍的。寶麗來照片不清晰,色彩卻分外艷。照片上的林昭,長發如瀑,臉相舒展,在那一片斑斕中盛開。一半佛陀,一半神。

若不是因為段河,連思睿不知香港也有座靈隱寺。

段河沒有想過會見到她。那天,他將玻璃鋼制成的佛像送到佛堂,眾人嘖嘖。他的眼光在佛堂里尋找,沒有見到那個女人。

問起點傳師,只說,時來時不來了??赡芤咔橼吘?,診所又有了生意。

段河找那張名片,許久未找到,便打電話給點傳師,問連思睿診所的電話號碼。

他說,我有一顆智齒發炎,想拔牙。

點傳師給了他,補一句,她的診所在荃灣,還更遠些。要坐小巴,下車看到陳記深井燒鵝,就到了。

他答應。點傳師又補一句,記得要預約。

段河沒有預約。他在一個黃昏,從東涌坐港鐵到荔景,轉荃灣線,坐到底。然后乘96號小巴,穿過一片荒涼,竟漸漸又進入熱鬧的街市。這個熱鬧,是荒涼中的一座孤島,被青山公路所阻隔??梢娛墙浘枚傻臒熁饸?,與他所見過的香港休戚與共,卻又仿若無關。他知道,這里便是所謂新市鎮,有自己發展的脈絡與習性。像是某個游蕩在外的孩子,不必晨昏定省,生長得爛漫不拘。

所以這里的房屋、街道乃至路人的衣著語態,都似乎有些不同。他借助導航,找到了陳記深井燒鵝。原以為是個燒臘店鋪頭,沒想到三層樓高,堂皇得出人意表。他在這食肆的右首,看到了連城牙科診所。

他笑一笑,無聊聯想了一下牙醫與餐廳的關系,可算是周邊業務。

于是他推門進去。護士姑娘問他有沒有預約。他說,沒有,可以在這里等。

護士說,唔好意思。吳醫生今天的預約滿了。

他問,吳醫生?

護士說,你不是來看吳耀城醫生?

他說,我來找連醫生,連思睿。

護士說,連醫生今日休假,不當值。

段河想一想,從包里拿出一只盒子,遞給護士說,麻煩轉交給連醫生。

三天后,段河去萬佛寺臨羅漢。他深夜才回到靈隱,看到桌上擺著盒子。打開,里面是那尊佛陀。

阿爹說,傍晚時候,一個女人來過。等了一會,放下就走了。

阿爹抽一桿煙,里面是云南的大葉青,味道有些發沖??陕劦镁昧?,便會醉。醉里雕出的佛,醒來再看,神態便不一樣。師父做的佛,便總比別人多了一種微妙神情。

他看著那尊佛陀,在燈影里頭,低眉肅然,嘴角卻有一絲未解笑意。不知是因他醉,還是因眼倦。

他問阿爹,女人可留了什么話?

阿爹說,她說謝謝你,還說自己屋企不供佛陀,只供觀音。

段河默默坐下,將那尊佛面向自己。佛的笑意沒有了,青森森的眼眶里,卻見火苗,是蛾在燈光中飛過撲翅的影。

阿爹說,她說,還會再來。

幾天后,連思睿真的來了。

她下了車,大約一路車程漫長,又無前次的新鮮,忽覺得疲累,便在路口的息肩亭坐下。這息肩亭上開了一扇花窗,聽到有聲響,探進了一顆腦袋。她回頭,竟然是頭小黃牛。她站起身,牛也吃了驚。一抬頭,叮叮當當一陣響。她看牛脖子上掛了個鈴鐺,上頭鐫了“靈隱”兩個字。

那牛往山路上走,她也便跟著走。眼見著,前面還有幾頭,都回過身,好奇地朝她望過來。都掛著鈴鐺,并沒有停下腳底行路,便有眾聲喧嘩之勢。

走了許久,依稀聽到泉水聲。待看到溪流,牛都停下喝水。她也就望見眼前的石牌,刻著一副楹聯:“靈氣獨鐘,一水縈回登彼岸;隱修證道,眾山環拱護真如?!?/p>

看那山門上三個大字“靈隱寺”。

前次大約來得晚,下了計程車,便進了這山門。暮色低沉,竟然連寺名都沒有看見。原來字體是敦厚持重的。因這山門也依稀有些歷史,花崗巖上生滿了青苔,竟然讓她有些恍惚。她這時想,香港,原來也有一座靈隱寺。

她和林昭唯一一次旅行,是在她大學畢業。去了浙江。先去了杭州,又去紹興、烏鎮。到杭州,自然去了靈隱寺。因是盛夏,樹木蔥蘢,整個寺廟也便綠透。那間寺廟,真是氣象盛大,一重又一重,天王殿、大雄寶殿、藥師殿,一殿接一殿,走不完似的。

他們上飛來峰,全是宋元間石刻造像。在龍泓洞,看到一尊天冠觀音。林昭停住,久久地看。這觀音身上風化斑駁,容貌卻豐美莊嚴,也與他們久久對視。抬頭可見一線天光,映照在洞壁上,緩移如日晷。

連思睿走進來,將一只盒子放在桌上。當時段河正在雕刻韋馱頭像,金剛怒目。用的是樟木,房間里飄蕩一種清凜而厚重的氣息。然而連思睿走進來,有一種淡淡植物香味,穿透了那清凜。

他抬起頭,打開那只盒。盒里是一尊德化瓷的水月觀音。他捧出來,才發現從腰部裂為兩半。連思睿說,我不供佛陀。這觀音像,你能為我制一尊嗎?但是,家里有孩子,要用不怕摔打的材質。

段河想一想,說,好。

他迎著光,看見這觀音底部,刻有幾個字。迎光認一認,是“蘇舍葛氏”。

這時走進來一個中年人,著土黃直裰,應該是本寺的和尚。見桌上斷裂的觀音,似乎一驚,雙手合十,道聲“阿彌陀佛”。

說完遞給段河一只琴盒,說,今天實在走不開,唔該。

和尚合十躬身,便退出了。段河拎起琴盒便走出去,看她一眼道,我送送你。這里車不好等,在大澳還多些。

連思睿跟著出去,遙遙看見幾個僧人,在園子里忙碌。段河說,他們在收葫蘆瓜,前些天總下雨,泡了水,再不收要爛在地里頭。

連思睿就問,他們平日里吃的,都是自己種嗎?

段河說,嗯,在后山還墾了塊地。人也不多,夠自給了。以往旅游旺季,大澳那邊的游客會過來吃齋,還要到外頭采買些。這幾年疫情,沒什么人來了。自己吃夠了。

他們聽到有人咳嗽一聲,看見一個花白發的人走過來,將煙桿在樹干上敲一敲,說,早點回來。

寺廟后頭,竟還有一個車庫,停著一輛“通用”車。段河走到最里頭,推了輛電單車出來,給連思睿一頂安全帽,叫她坐在后頭。

連思睿接過帽子,遙遙向廟里看一眼,說,那是你阿爹?

段河點點頭,說,嗯,生人勿近。

電單車沿著山路經過咸淡水的交界,進入大澳的區域??梢妰蛇呉篮6ǖ呐镂?,都是高腳的,底下便是不甚潔凈的海水。這些棚屋擠擠挨挨,屋頂有的油漆成了亮麗的顏色,自然而成自己的一道輪廓鮮明的風景。雖有些言過其實,但這大概是被政府對外宣傳為“東方威尼斯”的依據。

遠遠地,他們看到一幢淡藍色的建筑,上面寫著“筏可紀念中學”。校門口等著一個少女,正孜孜地望著外頭,眼神有些焦。段河停下,背上琴盒,叫一聲“阿影”。少女便笑盈盈地走向他。段河說,你爸說修好了,先用著。下學期給你買只新的。少女接過那只琴盒,說,唔該河哥哥。

少女看看連思睿,也對她淺淺鞠一躬,然后反身就往校園里去了。

段河說,阿影好乖的,識得照顧自己。她是靖常師父的女。

連思睿大約有些迷惑神情。段河說,靖常是結婚后出家的,本來是大澳的漁民。出家后沒多久,老婆過了身。阿影是他師兄弟幾個一起幫著帶大的。

連思睿說,這間中學的孩子,都是本地子弟?

段河說,是啊。漁家孩子們沒學上,寶蓮禪寺的筏可大師就捐了這間學校,辦到現在。校訓是“寶筏慈航,引渡迷津”。

連思睿笑笑說,你倒很了解。

段河說,別看我沒來多久,天天待在寺廟里,聽師父們講古,什么不知道?我還在這學校兼了門課呢。

連思睿問,那你教什么?

段河說,美術。

他重新推起電單車,說,我呢,沒事就幫師父們跑跑腿,省得在寺里白吃白住唔好意思。如今這一帶我熟得很,有些地方香港人都未必知道?;⑸胶箢^有一門葡萄牙人留下的大炮,我帶你去看看?

連思睿見他眼里有光,是少年稚拙的得意樣子。她說,你要有空,陪我去買瓶蝦醬。

他們穿過橫水橋,走進大澳的市集。因為疫情緩退,街景上似乎有些復蘇的景象。街上蕩漾著海味鋪傳出的風干的鮮香。豐腴些的,是近旁炭燒魷魚的香氣。魷魚在鐵板上吱吱地響,漸漸打起了卷。鋪里則是一片豐足的明黃色,是茶果、魚肚與咸魚。經過一間涼茶鋪,段河走進去,出來時拿著兩瓶涼茶。雞屎藤給自己,紫背天葵給連思睿。忽然他愣住,看著連思睿問,酸唔酸?

連思睿說,酸。

他又問,腥唔腥?

連思睿細品品,說,有啲啲。

他便將瓶子放在陽光底下看一看,說,弊!買到假嘢。

連思睿笑說,十幾蚊(粵語,十幾元錢),仲有假嘢?

段河皺皺眉頭,說,怎么沒有。阿影教我,正宗的要用紹興金錢葵煲,幾千蚊一斤。整個大澳都飲,哪來這么多。啲衰人用本地水葵整,幾十蚊斤,有啲腥嘅。

連思睿見他疾惡如仇的樣子,愣一愣道,你好憎人做壞事?

段河緩緩說,來世會有果報。

連思??吹竭h處有漁船接近,發動機發出轟隆的聲響,遮沒了周遭其他的聲響。她說,你又說你不讀經。

兩個人默默往前走。沿街有許多鋪頭,都在賣蝦醬。但連思睿并未停下,他們一直走到石仔埗街,經洪圣古廟,轉入后吉慶街,連思??偹阃T谝惶庝侇^。此處極小,很敗落,沒有招牌,僅僅在一個白板上寫著“生記”二字。一個胖大的婦人抱著嬰孩,問他們要什么。她說,我想買蝦醬。

婦人橫了她一眼,就往鋪頭里喊了一聲,便有一個男人走出來。男人干瘦,耳朵上夾著一支煙。屋里面傳出粗口催促的聲音,顯然正在進行一個牌局。男人有些不耐煩地對他們說,冇蝦醬。

連思睿在他轉身時,輕輕說,我是林阿嬤的孫。

男人回過頭,問,北角嘅林阿嬤?

連思睿點點頭。男人嘆一口氣,我聽說林阿嬤幾年前過身了。

連思睿說,我太嬤只中意食生記的蝦醬。

男人又嘆一口氣,我老母舊年都走咗,我屋企現時沒人整蝦醬。你知十年前,政府都唔俾“梅蝦拖”系大澳捕銀蝦?,F時“鄭祥興”“勝利”那些蝦醬廠都系用外地蝦整。

連思睿說,我自小食太阿嬤整的蝦醬肉餅,食得出味唔同。我太阿嬤話,好蝦醬系陳家阿婆用腳板踩出來的,唔系機器壓出來的。

男人就笑了,說,因為這個,食環署啲人來投訴好多次,話唔衛生。我啲唔整啦。

連思睿說,我知道你哋有,我想買來整餅拜我太嬤。

男人狡黠一笑,說,果然有料到。我阿母過身前,都整咗幾十罐。我藏在雪柜里,都是用本地銀蝦。我哋屋企想自己慢慢食,讓你一罐啦。五舊水。

段河聽罷在旁邊說,一罐蝦醬五百蚊?不如去搶銀行!

連思睿掏出一千塊,說,老板,唔該,兩罐。

連思睿捧著兩罐蝦醬,還帶著冰涼的雪意。不知為何,她心里忽然充滿一種富足感覺。他們穿過夕陽下街市的人群,段河看到她臉上光燦燦的,仿佛鍍了一層金。遠處的海水,也是一道潮汐下金色的線。船的輪廓、橋的輪廓,都是金的。一群放學的女中學生,穿著與阿影同樣淺藍色的校服,一路嬉笑著走來。在這陽光底下,這淺藍折射出一種藍金色,像是孔雀羽翎的色澤。這些青春的孩子,抑制不了愛美的天性。她們戴著色彩繽紛的口罩,表達著自己的審美和個性。有草間彌生的波點南瓜、有黑地上畫著性感紅唇,有凡·高似的金黃麥田。而有一個孩子,并沒有參與熱鬧。她安靜地望著同伴們。她的口罩,白地上只有一段五線譜。

連思睿微笑著將那段譜子吟唱出來。

段河問,你在唱什么?

連思睿的笑容慢慢地消逝了。過了半晌,她說,是《安魂曲》。第三樂章Dies Irae,《末日經》。

孩子們遠遠地走了,連思睿望著她們。那個最安靜的孩子,落到隊伍的后面。她仿佛弓身系鞋帶,卻沒再起身。連思睿眼睛不眨,望向人群,那孩子就此消失在人群里了。

連思睿問段河,SARS(傳染性非典型肺炎)病毒暴發那年,你在哪里?

段河想想說,可能在澳門。

連思??纯此?,說,可能?

段河說,那年我剛出生,不記得了。

連思睿說,你不記得在哪兒出生?

段河望見橫水橋上的人,這時被清空了。這橋從中間慢慢斷開,抬起。一只高身的機船,緩緩地駛過河道。狹窄的、擠擠挨挨著棚屋的河道,像是游進了一頭擱淺的巨鯨。

段河說,我是阿爹在船上撿的。

當機船的船尾也開進了河道,那橋慢慢地降下來,在中間合攏,四周的人聲才重新響起。剛才人們不約而同屏息凝視,像在看一場大型表演。

段河問,你呢,SARS病毒暴發那年在哪里?

連思睿說,在香港。那一年,樓價跌到插水。我阿媽買了第二層物業。我們換進了一個八百英尺的單位。我阿爸說,阿媽一世人,得個“勇”字。

段河沒有接話,靜靜地看河底。連思睿說,你幾時知道我的事?

段河問,我知道什么?

連思睿說,素昧平生,送我一尊佛。在你看來,我是有多少業呢?

過了一會兒,段河說,你為什么不改名字?

連思睿說,我為什么要改?改了名字,能改命嗎?

他們到了車站,卻看見一個白發人坐在巴士站臺上。阿爹見了他們,站起來,對段河說,衰仔,唔聽電話。

他將那只盒子,遞給連思睿,說,這尊觀音,我們不留。

連思睿愣住,沒有伸出手接。阿爹說,若非出佛身血,我為你重新造一尊,你請回去。唔使留底,我已記得樣。

夜里,連思睿將阿木照顧睡著,這才坐下來,在電腦里輸入自己的名字。

互聯網有記憶,所有的。

五年前,震動全港的教授殺妻案,滲入了網絡的每個枝節——政府公告、媒體、論壇。那些謾罵與詛咒,被時間稀釋,仍汩汩流進毛細血管,激發了皮層,結成癰疽。都還在。

最著名的一張照片,是父親連粵名戴著頭套,手里卻捧著那張沾滿血的浮屠。血,是她阿媽的。那頭套里露出的眼睛,眼神并不慌張,相反,十分的平靜。日后,在輿情的發展中,這張照片被多次引用,作為他冷血的佐證。

阿爸的中學同學Uncle Leo(利奧叔叔),為他請了本港最出名的刑事律師。庭上傳召臨床心理學家,辯方供稱,被告長期患有重度抑郁癥,而死者因思覺失調給予被告的壓力,屬言語暴力甚至心理虐待程度,水平介乎中等至嚴重,令其情緒控制能力受損,理性被情緒騎劫而致誤殺。

然而,在接受傳喚時,面對控方質詢,連粵名說,她活著受了許多苦,我是想讓她死的。

連思睿,終于又看到了那張照片,是她自己。在北角的診所門口,有人用紅漆噴著“殺人犯嘅女”。護士報了警,卻引來了媒體。她想要不卑不亢地面對鏡頭,眼神卻虛了下去。那張照片,被媒體別有用心地將玻璃門上的醫生簡介拍了特寫:

連思睿 牙科醫生,

南華大學牙醫學士;南華大學牙醫碩士(義齒學)

DENTAL SURGEON B.D.S(SC)M.D.S(SC)

曾經令家庭驕傲的履歷,成了紅漆下的污漬。她的名字在互聯網上,被擴散開來。雖然她有一個干凈而出色的學生時代,但還是被挖出了未婚先孕的事實。網友們樂此不疲,進而發現孩子的父親——一個以女性身份示人的畫廊策展人,在手術過程中喪生。

媒體因此而興奮,像是嗜血的鯊。他們潛伏,聞著血腥而來,終于等到了阿木。他們在一個小公園里攔住了坐在嬰兒車里的阿木。那是一輛特制的嬰兒車。一般的嬰兒車已經無法承載阿木的體形了。媒體面對這個眼距過于寬闊的孩子,猶豫了一下,但是手卻沒有停。在閃光燈的照射下,阿木原本呆滯的眼神,卻被激活了。他對著鏡頭咯咯地笑起來,甚至手舞足蹈。在他眼中,這些突如其來的陌生人,都是取悅他的玩具。

連思睿扔掉了手里的奶瓶,撲到了嬰兒車上。她如一頭兇狠的母獸,護住自己的幼犢。多年之后,她看著八卦雜志拍攝的照片,自己姿態狠且硬,目露兇光。是的,她很像個殺人犯的女兒。

網絡的結論是,這孩子,是這個罪惡家庭被詛咒的結果。

她沒有改名字。只要她愿意,她還可以像蝸牛一樣活著。她背負著一只殼,可以游到更遠的地方。這殼有些重,因為殼里裝著阿木,還有過去的自己。

中午時,連思睿在廚房里,煎姜絲、蒜粒,打開了那罐蝦醬,下鍋爆炒。那熟悉的膏腴的香味,在家里彌漫開來。六年了,她久違這香味,此刻竟沒有半點陌生。一忽兒,讓她產生幻覺,以為太嬤嬤還在。太嬤嬤將通菜放進鍋里,“刺啦”一聲。小小的她,便跟在太嬤背后,嘴里也“刺啦”一聲。太嬤說,花雕要少放哦,通菜自己會出水!她便跟著說,花雕要少放哦,通菜自己會出水!太嬤說,通菜半熟下芡粉哦。她跟著說,通菜半熟下芡粉哦。太嬤說,放點紅椒更惹味啊。她也跟著說,放點紅椒更惹味啊。

此刻,她嘴里念著,跟著太嬤念完了,菜也做出來了。

連思睿用筷子夾給阿木吃。阿木吃了,兩眼生光,咿咿地叫起來。她也笑了?,F在的孩子,有幾個喜歡吃蝦醬的呢。

太嬤嬤說,到底是我們連家的囡,嘴里有數,知道“生記”的蝦醬好啊。

若不是因為段河,連思睿不知香港也有座靈隱寺。

段河是跟著慶師傅來的。他叫慶師傅阿爹。

因為慶師傅今年六十七歲,比段河大了將近四輪。叫阿爸年紀老了點,叫阿爺又少了點,所以就叫阿爹。

阿爹并非生來孤寡,原在澳門也有家有口。不過家里人丁并不興旺,到他又是單傳。

沈家并不是歷來做佛像的,至于為什么后來做佛像,個中也有緣由。

澳門與粵港一樣,有清明拜山的民俗。但到關外拜山實在是近百年內才有的事。早年澳人身后大多葬在三巴門外,自連勝街、連勝馬路、沙崗至蓮花山一帶,過去都是亂葬崗。再就是鏡湖醫院一帶,后又轉至竹林寺。當時的澳葡政府擴大管治后,這些地區的山墳還有后人的,便遷往關閘外蓮花莖的兩旁。但也有無人認領的。當年大三巴門外若有民居擴建,還常發現深埋的骸骨和骨壇。

一百多年間,由于鏡湖醫院建于連勝街,并設有長亭,彼時送葬的大都到此為止,自此便由仵作運至關閘外下葬。這鏡湖醫院周邊幾條街,便被稱為“陰陽路”。凄風冷雨間,常見送殯隊伍。貧家便罷,一副薄棺,小隊吹打手便送走往生。若有錢人家,儀仗隊伍逶迤,祭帳如林,四十九日內守孝,逢七便是一番盛大法事。所以連勝馬路一帶,由此形成了頗為龐大的殯葬行業,由儀仗至棺材,由做法事的道士到打齋的僧尼,無一不有。而沈家,慶阿爹的阿爸,便是給人刻墓碑的。

沈家爺爺大名自昭。有些學問的便知道,典出《周易》,“君子以自昭明德”。連勝街上的人,沒學問,不管這么多,都叫他昭叔。昭叔有名氣,因為他寫得一手好魏碑。隸書和瘦金,也都似模似樣。別人家的碑匠,生意來了,往往要照主家的要求,從帖上集字,再往石上刻。他不用,提筆便寫??煞甑揭怪俱懙?,還得求他來寫。這“沈家印刻”,賺主家的錢,也便一并賺了同行的錢。因為他的字寫得好,到了年關,竟還有人央他寫揮春。就有人背地里說,寫了碑文的手寫春聯,誰貼到門上,這一整年可不好過了??膳赃吶司袜退?,這條街上的人,哪個不是吃的死人飯,誰還嫌棄誰呢。

聽到議論,昭叔就好脾氣地笑一笑,繼續鏗鏗鏘鏘地刻自家的碑。按說有這樣的本領,昭叔的生活應該是頗為順達的。但其實不然。他們夫婦兩個,多年膝下無子。他自己倒沒什么所謂,放不下的是他阿娘。

昭叔是入贅到妻家的。沈不是昭叔的本姓。他姓韓,但韓又是他的母姓。至于他的阿爸姓什么,竟然沒有什么人知道。連勝街上下只傳說,他阿爸是廣州城的一個多情殷商。那年代,陳塘風月名聞天下。但這商人逛厭了紫洞艇,便有些向往濠江風月,乘船來澳門冶游尋芳。在福隆新街執其寨廳,花符飛去,蓮步遲來。打水圍時,見到一個筵上引吭的琵琶仔金秀,驚鴻一瞥,再難忘了。兩意繾綣,即晚封相。點了大蠟燭,洞房春暖。商人情重,未幾,便給金秀贖身,納為外室。算在澳門安下了另一頭家。因多有生意往來,與金秀便作日常夫妻,恩愛甚篤。一年后金秀有了身子。商人說,若誕下麟兒,便接她回穗,從此樂享天倫。金秀便日日到女媧廟上香叩拜??删驮谂R盆前,商人來澳,風闊浪大,遇上海難,整艘船沉沒了。金秀忍痛生下孩子,果真是個男孩,更覺哀慟不已,終日神思恍惚,有一日抱著孩子便出了門,再未回來。很快,就傳來其跳海殉情的消息。

有人便說,那日似乎在連勝街看過她。連勝街上住著一個唱瞽姬,叫明香。那天晚上,聽見后院有啼哭,像是夜貓,就摸索出去,在柴房摸到一個包袱裹,便喊她男人。男人一看,是個幾月大的嬰兒。打開包袱,明香問他有什么。男人說,有兩本書。一本竹枝詞,一本《論語》。還有張字條,上頭寫了“自昭”兩個字。明香愣一愣,大聲痛哭起來,說,是金秀姐托孤來了。

金秀和明香,自小就識,長在同一條街上。兩個女仔,家境相若,都是貧苦出身,長大后命途卻不同。金秀貌美,給賣去了福隆新街做琵琶仔。明香眼盲,卻生得好歌喉,便隨她爹沿門賣唱。明香人聰明,椰胡、月琴、三弦,樣樣使得好。聲音清婉,沿街呼叫“打琴唱嘢,有嘢唱,玉葵寶扇,夜吊秋喜……”

有一日,明香照常出門賣唱。一日唱下來,精疲力竭,不過換得“雙毫”數枚。傍晚卻遇見輕薄街少,截住她,許以重金,叫她唱《花艷離》。這是首風月小曲,內容露骨,別說是如她般稚齡瞽妹,就是上年紀的瞽師、師娘開口都唱得臉紅。但明香阿爸,只覺人窮志短,此時計較不了許多,便讓她唱。唱了沒幾句,琴聲停住。有人按住她的手,對那街少說,少爺想聽,我唱給你聽。這哪里是清白女仔唱得的。

金秀附在明香耳邊,輕輕說,我們在人眼里是下九流,不能看輕了自己。

以后,金秀就把明香帶在身邊,只要自己應紙出臺,便讓明香跟著唱曲。因為金秀在濠江花國名聲日隆,客人里不乏文人雅士、闊佬豪客。明香彈得唱得,有客打賞,漸漸日子也好過了許多。久之,外來的尋芳客,到福隆新街,便都要見見這對有名的阿姑和瞽妹。所謂伶不離妓,妓不離伶。明香眼看不見,但心亮。她知道金秀為了幫帶自己,推卻了許多恩客來打水圍。這行池淺,哪來這么多情重之人,都是假鳳虛凰。舅少們做了幾回“干煎石斑”,便另覓良枝。她想,金秀做不了紅牌阿姑,是因為自己拖累。

有一日,她便對金秀說,阿姐,我要嫁了。

金秀愣愣,問,嫁給誰呢?

明香說,沈阿祥。

金秀想了很久,說,沈阿祥是誰呢?

明香說,連勝街口的駝子。

金秀說,哦,這我倒是想起來,他們家是給人刻碑的。

明香說,是啊。都不記得他的大名,只叫他沈駝子。駝子配盲妹——正般配。

金秀說,你情愿嗎?他年紀有些大了。

明香說,由得我嗎?我阿爸將我賣給他了。嫁誰不是嫁呢?

金秀說,我聽說,這個阿祥,讀過書的。他爹以前在廣州得過秀才,寫一筆好字,來澳門做寫信佬,人人都說他寫得好。

明香說,是啊,他和他爹字都寫得好。他爹寫給活人,他寫給死人。我都看不見。

金秀說,做女仔,其他都是假。有個好人家做歸宿,最重要。

明香說,阿姐是我恩人。我千盼萬盼,就盼阿姐有個好歸宿。

明香嫁給沈駝子,過了兩年生了個女。滿月時金秀來看她,送給女女一把赤金長命鎖。金秀問,阿祥對你可好,可痛錫(粵語,疼愛)你?

明香點點頭。她看不到自己臉上的兩片飛紅。

金秀將她的手,輕輕放在自己隆起的肚子上。

明香手一顫,喜道,阿姐也有了身子?

她將那有障翳的眼睛使勁睜一睜,仿佛有了這樣的努力,就能看見。她看不見,但耳力好,她躬下身,將耳朵貼在金秀的腹部。半晌,抬頭說,阿姐,我聽到他蹬腿呢,可盼是個男仔。

金秀柔聲笑道,男女都好。女女我就教她女紅。男仔我就盼他能像他阿爸,多讀點書,能讀《論語》,能寫竹枝詞。

明香說,《論語》是什么書?

金秀摸摸自己的肚子,說,他阿爸說,是讀通一半,就能治天下的書。

明香說,那讀通了全本,不是要中了狀元,還能當皇帝?

金秀說,這些都不求。他阿爸給他起了個名,叫自昭,就是讓自己亮堂堂地活著。

這時,明香聽到隱隱的啜泣聲。金秀拉起她的手,握住,說,阿姐也算有個歸宿了。

昭叔是吃香師娘的奶長大的。

那時候,明香的女彩云已經斷奶。她硬是讓自己的女,將那已回去的奶給吸出來。那乳頭給吸得發紫了,這才有淡淡的奶水,一點點地滲出來。她喂昭仔喝。昭仔餓極了,使勁吸吮,小臉給吸得通紅。明香一邊喂他,一邊感到有滾熱的水從臉上流下來。她想,這孩子來了,她才知道自己也會哭。她爹娘死了,她都沒哭。以前她娘說,女,哭出來吧,眼就亮了。

這孩子來了,她哭出來了??蕹鰜砹?,仍舊看不見,但好歹哭出來了。

昭仔剛會說話,明香就叫駝子阿祥伯給他念《論語》。阿祥伯說,我自己都讀不懂,怎么給他念呢?

明香說,那我就請先生給他念。

阿祥說,我們這樣家的孩子,要念什么書呢?

明香睜一睜眼睛,斬釘截鐵地說,念!金秀姐說,我們在人眼里是下九流,不能看輕了自己。

昭仔讀書,一直讀到了十五歲。不但讀了《論語》,還有《孟子》 《資治通鑒》。

昭仔聰明,讀書過目不忘,朗朗上口,讀完了就背給明香聽,明香聽不懂,只覺得好聽,比自己唱的所有的曲都好聽。

阿祥伯別的教不了,但會教昭仔寫字,家里有老秀才留下的書帖?!稄埫妄埍贰恫苋贰逗程?,一本接一本地臨。

明香看不見。昭仔寫完一幅。她說,仔,拿過來給我。昭仔就拿過去。明香將那白報紙放在鼻子底下,仔細聞一聞,只聞見清凜凜的墨香,分外醒腦。她說,仔仔寫得好。

昭仔就笑,說,先生先前給我講過一段古,是《聊齋志異》里的。說有個盲和尚,不用看,聞一聞就能聞出文章好壞。阿媽也有這個本事呢。

明香聽了,立時變色,將那白報紙擲在地上,無聲響了。

昭仔以為是自己說錯了話,提到盲和尚,惹了明香傷心,立即跪到地上,說,兒子不孝,阿媽打我。

明香聽了,真的伸出手,重重打在他身上。她一邊哭,一邊說,你點可以叫我阿媽!教你幾多次,要叫阿娘。

昭仔也哭了,說,人家叫得阿媽,我怎么不叫得?你養我長大,你就是我阿媽。

明香長嘆一口氣,你記住阿娘嘅說話。點都好,你在世上只有一個阿媽,姓韓,叫韓金秀!

昭仔十五歲那年,清明前,阿祥伯去山里運碑材,被一塊大石砸中,當場命就沒了。

明香將積攢的錢,都拿出來,給他置了一副體面壽材??墒?,下葬沒有墓碑。街上的同行找過來,說,一場兄弟,我給他刻,唔收錢。你間鋪好頂給我,價錢好說,供仔讀書。

明香想想,說,好。

昭仔將那人推出去,說,我阿爸的碑,我來刻。

昭仔生平刻的第一副碑,是給他的駝子阿爸?!吧虬⑾椤比齻€字,用的是大隸,看過的人都驚嘆,有王侯氣派。

有人說,沈駝子算有福,自己的碑,好過他為人哋刻。

那同行又找過來。明香摸摸索索,尋出了店契,要抵給他。昭仔一把奪過來,又將那人推出去,說,阿娘,你糊涂。

明香不說話。

大清早的,昭仔見她,手里拎著一把三弦,穿了一襲黑色師娘衫,一只手搭在彩云肩上,要出門樣。

昭仔攔她,她硬著肩膀要出去。她說,不頂鋪,拿什么供你讀書?阿娘唯有再沿門賣唱。

昭仔說,阿娘,我不讀書了。

明香便哭起來,說,你不讀書,我點對得起你阿媽。

昭仔說,家都要散,我的書能讀得安樂?我點對得起阿爸同阿娘。

昭仔說,有我在,沈家印刻不能倒。

因為昭叔,沈家印刻沒有倒,日益昌盛,成了連勝街上碑刻第一塊牌子。

眾人都說,昭叔比他駝子爹的手藝還要好。他刻出的碑文,字里有魂。

他讀過的書、喝過的墨水,全都派上了用場。他寫出的墓志銘,華彩斐然。

昭叔二十歲上,娶了彩云。

彩云人靜,模樣不靚,卻隨阿媽有副好歌喉。昭叔干活累了,她便唱曲給他聽?!蔼q記月下花前同數更漏,郎情妾意你笑還羞,有陣輕摟蠻腰疑風前楊柳,你桃腮杏臉比芍藥嬌柔,秋水眼波橫春山眉峰秀,雙瞳如漆亮眉畫如鉤,皓齒紅唇未言香先透,嫦娥天降與俗客情投?!闭咽迓牭蕉?,就覺得身子輕快了,手下鏗鏗鏘鏘,并不覺得累。到了夜闌人寂,周遭都靜下來。她便依偎著昭叔,再唱:“每當月白風清共把瑤琴奏,平湖秋月我哋共泛輕舟,文禽有意隨舟后,游魚相送逐水流,嬌情愛我如山厚,我愛嬌情可歷千秋,笑笑歡歡郎心似酒,估道良緣天定可永結襟綢?!?/p>

明香在隔籬屋聽著,長長嘆一口氣。這曲《吟盡楚江秋》,不知自己唱過了多少回。平常人家,哪有如此多愛恨。都是胼手胝足,踏踏實實地過日子??梢皇罏槿?,心總有這么點綺思顧念,多少想要一些不尋常。自己過不了,就唱在曲子里。自己唱不了,就聽別人唱。這唱著聽著,一輩子就過去了。

彩云不唱了,明香聽見了另一些聲音,窸窸窣窣,是些喘息與輕笑。當娘的便不好再聽下去,心底卻也安慰。

小兩口兒婚后五年,沒有誕下一男半女。他們不急,明香卻急了。

她問昭叔,仔,你可應承過阿娘的。

昭叔問,我應承阿娘乜?

明香說,你說你把沈家印刻撐起來,就生一個仔,讓阿娘找先生教養,讀書識字,中狀元。

昭叔笑說,阿娘莫急,人說水到而渠成。

明香想一想,就去問彩云。她將彩云拉到自己身邊,問起她的都是房中人事。問得細,彩云臉紅紅,倒也都說了。明香一五一十,聽得真切,沒聽出什么錯處,便也罷了。但又不甘心,去找郎中尋偏方。熬草藥,給小兩口兒飲,天天飲。草藥苦口,昭叔孝順,咕咚一口便喝下去。彩云喝不進,昭叔拿過來,也是咕咚一口便喝下去。彩云抹抹嘴,說,阿媽,這藥可真苦。

藥喝了五六年,沈家印刻盤下隔籬鋪,打通了鋪面。名氣大了,從沙崗傳到了竹林寺,竟還有港九的客人渡船過來??擅飨憧磧蓚€小的,還是膝下孤單,更是心焦。

大約是勤于朝暮,這些年,昭叔其實有些見老。旁人就說,阿昭啊,這爿家業,總要有人繼承,俾哋心機系彩妹度啦。

昭叔笑說,繼承乜哦?我阿娘話,我嘅仔要讀書中狀元。

旁人搖搖頭,說,依家乜年代,仲有狀元?書院就有一間兩間,都系鬼佬先生。

明香便給金秀的牌位上香更勤,一天上兩次香。她說,阿姐,你保佑昭仔,快啲生個仔。我哋兩姊妹的香火,將來讀《論語》,寫竹枝詞,中狀元。

人哋就話,你拜金秀有乜用,她都未成仙。澳門咁多神廟,大神小仙,總有能幫到你嘅。

的而且確,澳門彈丸之地,別的不說,就是神廟多,漫天神佛。出門街盡頭就是一個社壇、一株九里香、幾片方石,供奉著社公社婆。便有人貼上一副對聯:“公公十分公道,婆婆一片婆心?!?/p>

大的有觀音堂、蓮峰廟、媽祖閣,小些的有下環福德寺、沙梨角的土地廟,都是背山面海而建。洋廟也不遑多讓。葡人在此建的天主教堂,少說也有三百年歷史?!断闵娇h志》里頭寫:“俗好施予,建寺獨多,枕近望廈村,故有東、西望洋寺,又有三巴寺、板障廟、支糧廟、風信廟、龍崧廟、花王廟、家司欄廟、飛來寺、醫人寺、尼姑寺、望人寺、唐人寺、發瘋寺……若崇閎瑰麗,惟三巴寺為最?!边@龍崧廟正名是奧斯定堂,板障廟是圣多明我堂,花王廟是圣安東尼堂。在澳門,它們名字通稱為“廟”,都是入鄉隨俗。

明香不信洋教,便說要去中國廟。旁人就說,送子的事情,梗系去拜觀音。

明香就對彩云說,女,我哋去觀音堂。

這觀音堂實名為普濟禪院,在望廈。望廈是福建人聚居的地方,遙望廈門的意思。福建人有錢,所以這觀音堂建得氣派軒昂、渠渠廣廈。

旁人就對明香說,你哋又唔系福建人,拜什么觀音堂。應該去觀音仔。

觀音仔在蓮峰山腳下。蓮峰山素稱多奇石,如屏障然。山上有一天然石托,俗名“燕子巢”。燕語呢喃,故村人又稱此石山為燕嶺。曾有村人,撿得一觀音像者,置于石托之下,昔人迷信,間或向之禱拜,據云每獲奇驗,后來沐恩弟子,漸就石下,結一神龕。觀音仔,便是由這神龕擴建的,原本香火很盛。但廟地狹小,深只數尺,廣僅數桁,容納不了信眾。觀音堂建起后,便漸漸衰落。同治年間重修,建了偏殿供奉諸方神圣。左右楹聯“八萬四塵連燕嶺,卅二應法普蠔江”,說的自然是淵源濫觴。廟門額書“觀音古廟”,也是相對觀音堂,要正本清源的意思。但老輩廣東人,說慣了,仍稱“觀音仔”。

明香想一想,說,好,那我就等到觀音誕再去。

城中人談起觀音仔的靈驗,就說每于觀音誕前,都有清泉自神龕之石下流出,汩汩所經,潔凈如洗,年年如是,歷驗不爽。而這一日祭拜許愿,必得償所愿。

明香買了香燭,牽了彩云,便去了觀音仔。這一日天氣響晴,明香看不見,但能感到陽光照在臉上,是和暖一層??諝庵幸彩莾羲?,還有一絲干燥的甜,是初生樹葉的氣味。她心情好了許多。到了廟里,有濃郁的香火味。她能聽見信眾的默禱,嗡嗡齊鳴,如萬籟參天。她便也讓彩云點上香燭,面對菩薩,虔敬禱告。

從觀音仔出來,明香只覺得神清氣爽。往前幾步,忽然聽到有人問,師娘系來求簽?

這才聽得彩云拉住自己,說,阿媽,我一步沒跟上,你就周圍走,好易蕩失路嘅。

明香問,我走到哪里了?

彩云說,走到城隍廟里來了。

這城隍廟是觀音仔的配殿,里頭供的是“張大爺”,就是晚清重臣張之洞。時年,兩廣總督張之洞入奏嘉許望廈村民抗葡,很受愛戴。澳門人就將他供進了城隍廟。但明香心里只裝了觀音菩薩,便轉身往外走。

可聽到后頭那男人說,既來了,就是有緣人,何妨求一簽。師娘方才許的愿,都在這簽里呢。

明香聽見心頭一動,就站住,說,那好,我就求一簽。

男人接過簽,讀那簽詩??疵飨闶箘疟犻_眼睛,眼上雖有翳,卻有灼灼之色。他便問,師娘求什么?

明香急忙說,我求個孫。

男人說,哦,替家里求子嗣。這簽詩上說,“回到家中寬心坐,妻兒鼓舞樂團圓”。你命中系有個孫嘅。

明香支起耳朵,要聽下文,但聽男人話語中,并無許多恭喜之色。男人又問,跟住你的這位系你新抱?

明香說,是我嘅女。

男人沉吟一下,說,能否借一步說話?

明香說,乜都講得。

男人說,借一步好說話。

男人便走過來,附在她耳邊說了幾句。明香“呼啦”一下站起來,道,我嘅孫將來要讀書做狀元,唔系做和尚!

男人見她泄露天機,也有些不悅,便道,呢個由唔得你。咁嘅孫你要系唔要?

明香掏出一張葡紙,重重拍在簽臺上,說,梗系要喇!

翌年秋天,彩云誕下一個男孩,母子平安。第二日,彩云忽來血崩,當晚過身。

明香摸著女兒漸漸失去溫度的臉,又想哭,這回卻沒有哭出來。在黑暗里頭,她狠狠扇自己的臉。她想起城隍廟里男人的話。他說,你諗清楚,真系要呢個孫?這孩子來時招血光,他朝必剃度。

昭叔親手給老婆刻碑,一邊刻,淚水一邊順著滴到了碑石上。一鑿一血,待他將老婆的名字完整地刻完,已是夜半,只覺得疲累得動彈不得。他便靠著那碑,昏昏沉沉睡過去。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間,聽到彩云在耳邊悠悠唱:

飄零去,你都莫問前因,只見半山殘照一個愁人,去路茫茫不禁悲來陣陣,前塵惘惘惹我淚落紛紛,仍是念念不忘心相印,尚有幾回腸斷幾度銷魂……

他猛然睜開眼睛,沒有彩云,只有冰冷墓碑,觸手涼。但歌聲卻還在,斷斷續續,悲意叢生。原來是阿娘在屋里唱。打他成年,就沒有聽過阿娘唱曲。阿娘的聲音與彩云的好像,但不及彩云清潤,是干枯的老人聲。

這孩子滿月,才取名字,叫慶余。

積善之家,必有慶余。他金秀阿嬤、駝背公公,還有他阿媽的福澤,都在他身上。

若不是因為段河,連思睿不知香港也有座靈隱寺。

段河問過阿爹,為什么阿爺姓韓、阿嬤姓沈,他和阿爹卻姓段?

阿爹說,斷了好,倏忽一生前事了。

段河說,那我的名字,斷河。河斷了,河水不就枯了嗎?

慶仔三歲才會說話,前頭些年,都以為他是啞的。

一張口,不是叫阿爸,也不是叫阿嬤。先是聽不分明,再聽,卻很熟悉。

明香聽了一會兒,說,昭,他是學你刻碑的聲音。

昭叔也仔細聽,原來他舌下顫動,發出的真是“鏗鏗鏘鏘”的聲響。

因為沒娘教養,阿嬤又盲,昭叔整天將慶仔帶在身邊。彩云身后,昭叔變得更為寡言。生意來往,少了寒暄??妥屪鍪裁?,本分做了就是。他做事,慶仔就在旁邊看。有一日,慶仔蹲在地上,吃一塊缽仔糕,對著新制的墓碑念,先考梁諱錫鬯……

昭叔吃了一驚,因為這個“鬯”字是很生僻的字,漫說一個五歲孩童,許多成人都未必認識。他便問慶仔。慶仔吮著手指說,先前有個墓志銘,聽阿爸讀過一遍,里頭有這個字。

昭叔就更驚奇了,卻已回憶不起是誰家的墓志銘。他便胡亂在周圍墓碑上點了幾個不常見的字。慶仔都一一認出來。他看著兒子,仿佛看個陌生孩子。一面欣慰,但同時發現了幾年來心灰意冷,對慶仔教養的疏忽。兒子識字,竟然大半都是靠自己從碑文上看來記得的。

其實慶仔聰慧,明香早就知道。

彩云過身后,她沒了陪伴,同以往一個唱曲的老姐妹學會了抽煙。云南青馬壩的烤煙,味道很沖。但因為味道沖,卻醉人,她便可忘了許多事。這煙的醉勁兒上來,她便拉起弦子,唱南音。一把老腔,混著煙嗓,只唱給自己:

聞擊柝,鼓三更,只見江楓漁火照住愁人。幾度徘徊思往事,勸嬌唔該好咁癡心。風塵不少憐香客,羅綺還多惜玉人。

這時,一股煙酸氣涌上了喉頭,她劇烈地咳嗽起來,不能自已??人灾?,聽到身邊有人接上了她的唱。

“你話煙花誰不貪豪富,做乜你偏把多情向往小生,況且我窮途作客囊如洗,擲錦纏頭愧未能?!边@聲音就在身邊,腔如她,老氣橫秋,卻是一把清脆童音。她聽聽便呆了,問,你系邊個?

那聲音說,我系慶仔。

她抬手摸一摸,摸到粉嘟嘟的小臉。她想,是慶仔,這孩子話都還說不囫圇呢。

這曲《客途秋恨》,地水音,難唱。當年阿爸教她,沒少打折柳藤條,只說她唱里無情。如今,這孩子不知幾時聽了自己唱,便學了個字正腔圓、情深款款。

她清一清嗓,開口唱,“思往事,記惺忪,看燈人異去年容”,唱一句,特意停低。就聽見那童音在身邊唱,“可恨鶯兒頻喚夢,情絲輕裊斷魂空”。

她再唱,“凌波路,古城蔭,雙攜舊地獨自重尋”。停低,童音起,“春山無恙人銷黯,山無尋處舊結既同心,同心一結應無憾,怎解相思無計托青禽”。

她再唱,“今日關山遠隔情何痛,往事如煙怨碧翁”,童音起,“懷人不見又系難成夢,復我愁倍重,音問憑誰送,唯將離愁別緒譜入絲桐”。

明香放下弦子,那煙醉醒了。原本只是游戲,東一曲,西一曲;你一句,我一句。這孩子全都接上來??墒撬睦镆魂囂?,聽見在孩子的唱里,是個有過往的人才有的腔。她將孩子攬過來,那臉上,仍是觸手的暖。她想,他不是學了自己的唱,是這小小身體里,本來裝了一顆老魂靈。

昭叔將慶仔識字的事跟她說,說雖然年紀小,倒也可以開蒙,省得跟自己學了四不像。明香就話,好,我嘅孫,命中要做狀元。

昭叔便道,阿娘我和你說過好多次,皇帝一早都沒了,哪還有什么狀元?,F今的細路,都是上小學校。

明香愣愣,那公祠辦的社學、義塾呢?

昭叔說,先生都老了,七七八八都散咗。

明香呼啦站起身,說道,你唔好將我的孫送去葡國鬼辦的小學校。他們不會念《論語》。

慶仔讀的小學,離家不遠,就在鏡湖路上。這是間華人學校,有先生教《論語》。先生山東口音,自稱孔圣人的后人。慶仔回來就搖頭晃腦地念。明香聽了皺眉頭,說,呢系乜南腔北調,教壞細路。

其實,因她不出門,確實不知道,此時的澳門,已非昨日,多了許多南來北往的人。先是避日本人的。說中國話的地方,就兩處沒鬧東洋鬼子:一個是廣州灣,一個是澳門。這里可不就是南腔北調??箲疬^去,多了許多新人新事,街面上也熱鬧了不少,亦是她所看不見的。她能聽見的,還就是自家作坊的鏗鏗鏘鏘、連勝街上的吹吹打打。也是,哪朝哪代,該死的不該死的人,都還是得死不是?

慶仔念了幾天書,忽然就不想念了。先生念一遍,他就記得住,返屋企正好交差。走堂便在街上逛,看有人在街上演活報劇,都穿一身綠軍裝,戴紅袖章。演完了就在街上游行,慶仔也跟著走。走著走著,擦肩而過另一支隊伍,是個送葬的隊伍。前面有兩個打齋的和尚,一老一少。不知怎么,慶仔就跟上了他們。在鏡湖長亭,停下來。那老和尚圍著棺材轉一圈,又一圈,口中喃喃。念完了,這邊的吹鼓手便又是喧闐聲響,喪家接著哭哭啼啼。

兩個和尚往三巴的方向去,慶仔仍然跟著他們,嘴里嘰里咕嚕。只見那老和尚,猛一轉身,問他,你念什么?

慶仔說,你方才念什么,我就念什么。

老和尚說,我念的是《地藏經》

慶仔望著他,也不怵,說,我念的也是。

老和尚哈哈大笑,說,那你給我念一念。

慶仔張口就念,若未來世有諸人等,衣食不足,求者乖愿,或多病疾……

老和尚開始還笑,待聽到“若未來世眾生等,或夢或寐”漸漸沒有了笑容,他問慶仔,你家有人持齋信佛?

慶仔搖頭。他又問,那你跟誰學的?

慶仔說,跟你。你念一遍,我就跟你念一遍。

老和尚望著這細路,半晌張口道,不可打誑語。

慶仔說,乜誑語?

旁邊的小和尚說,我師父說,做人不能說大話,要俾雷劈。

老和尚瞪徒弟一眼,合十道,罪過罪過。

這時候余暉收斂,暮色低沉。慶仔大叫一聲,弊!我阿嬤要惱我,返屋企食飯先。

老和尚行前幾步,問,你系邊度的細路?

慶仔忙著跑,頭也不回說,沈家印刻。

昭叔見兒子回家,也不大聲朗朗地背古文,也不看自己刻碑。眼睛沒神采,嘴里默默自語。隔籬屋的明香說,吟吟沉沉(粵語,絮絮叨叨),好似念經咁。

慶仔說,阿嬤講得啱,我就是念緊經。

明香心里動動,問,乜經?

慶仔說,《地藏經》。

他說完,就跑了出去。

明香慢慢站起身,手在空中抓一下,又緩緩坐下去。

晚上,昭叔聽到院落里頭,鏗鏗鏘鏘有聲響。披上衣服出去看,看自己嘅仔,拿著鑿刀,在鑿一塊石頭。他只當小孩子玩鬧,說,阿爸唔趕住你幫手生意,小心整傷手。

慶仔抬起頭,看著他,眼里空洞無內容,像看一個陌生人??匆谎?,又重低下頭,鏗鏗鏘鏘。昭叔心下莫名一沉,但搖搖頭,回屋去了。

第二天晚上,院落里又是鏗鏗鏘鏘。萬籟俱寂,這鏗鏘聲每一下都好像砸在他心上,繼而傳去很悠遠的地方。

小學校里的老師找昭叔,說慶仔三天都沒來上課。開了病假條,小孩子頭疼腦熱,沒有大礙吧?

昭叔看那字條上,是自己的字,秀拔的好瘦金。但不是自己寫的。

慶仔每天早上,照樣背著書包去上學。昭叔便跟上他,見他鬧市靜塘,目不斜視。待走到連勝馬路,忽見市中一片蔥蘢。慶仔人影一閃,便不見了。

昭叔來到竹林寺前,腳卻不由停住。連勝街上行走了半輩子,這間寺廟竟未進去過一次。他記得小時跟駝子阿爸去送貨,每每路過,阿爸都催他快走,說里面“好猛”。

廣東人說好猛,是指魍魎縈繞。這間寺院,何以有這樣的傳說?竹林寺所在的沙崗,原為城郭墦地,多的是累累青冢。打同治年開始,有葡人辟路,遷墳毀骨,建屋成衢。這里先是建起一道觀,叫祥云仙院,道長蔡紫薇。后來廣州華林寺來了個堅性老和尚,在澳闡揚佛法,覓地建寺。這蔡道長無意潛修,就將道觀拱手相讓,玉成善舉,就有了竹林寺。

如今門額上鐫著“紫竹林”。底下斑駁門聯卻還是道觀時的:“金天皆化日,玉洞露長春?!?/p>

說來也奇,做道觀時沒有什么。竹林寺建起來,倒是好香火。但不知為何,怪事也多起來。周邊時見靈魅,嚇襯婦孺。就有傳說,寺里供了太多的長生祿位,那百多年前無主鬼魂,聞風而至,聚集于此,分享孝子賢孫們進奉的香火。昭叔倒從駝子阿爹那里聽了另一個傳說。這堅性老和尚是辛亥年而來。是年春天,爆發了廣州起義,除安葬在黃花崗的七十二烈士,還有無計烈血英魂。這老和尚便殮了這些魂魄,帶來澳門超度。有那不屈不甘的,含恨不去,便在這竹林寺盤桓。

無論如何,昭叔見親仔走了進去,心里打著鼓,也就走了進去。

因是清晨,寺內倒很清幽。一個小和尚,在地上打掃前夜落下的竹葉。見他進去,挽了掃帚,合了個十,并不阻他。寺院不大,因為早,殿門也都關著。他找了一圈未找見,心里著急,不禁叫起慶仔的名字。

這時聽到有門吱呀一聲,他回過頭,見身后大殿里走出一個老和尚,對他致禮說,檀越,請。

他走進大殿,聞見空氣中殘余的香火味,也涼下來。晨光照進來,籠在大佛上,溫暖清澈,也照在一個小人兒身上,是他的兒子。

這小人兒坐在蒲團上,面前擱個小凳子,凳子上鋪著宣紙。腳邊還有數張。

每一張上,都是佛像。他看兒子小小的手,執筆,落在紙上,線條柔暢。他看見那筆端正地為準提菩薩點上瞳仁。那菩薩便倏然看著他,目光慈濟。

他抬起頭,大殿上的金身三圣,都俯身看向他。阿彌陀佛、觀音菩薩、大勢至菩薩,四面八方,面容慈悲。

慶仔鏗鏗鏘鏘,雕成了一尊佛。他白天臨摹佛像,晚上照著雕刻??痰妒冀K是用得不熟練。佛雕出來了,但崩裂了一只眼。佛未有瞳,卻像滿蓄了淚水。

昭叔發現了這尊佛,告訴明香。明香摸一摸,撫摸到了佛的手印與衣服的皺襞。觸手的涼。雕工不很好,還帶著銳利的邊緣,劃得她的手指有些痛。

她想起遙遠午后,城隍廟那個解簽的男人。

她握住昭叔的手,說,昭,你想留住慶仔嗎?

昭叔不解,但也握緊阿娘的手。

明香睜大了眼睛,說,我們刻不得碑了。

昭叔心里咯噔一下。他駕輕就熟的工作,已有近兩個月的時間,頻頻出現差池。不是少刻了筆畫,便是將主家的姓名刻錯。因此屢遭到客人的投訴,甚至得罪了當地的地頭蛇,賠進了半年的收入。痛定思痛,他將這些,歸因于自己太過勞累。他并未將這些告訴阿娘,怕她擔心。

阿娘求你,我們改行吧。明香慢慢說道,聲音干枯。

昭叔一家在秋天時關了沈家印刻,也搬了家,離開了住了幾代人的連勝街。

整條連勝街,都是做白事的生意。澳門人有同業扎堆的習慣。

他們祖孫三個人,就在木橋街住下來。這里世代住著傳統的手藝人,鋪頭間都有合作。有做牌匾招牌的,就有做漆油的;有做神位的,就有做神龕神臺的。

沈家人,就開了間慶記神像。

慶記的生意,曾經也是好的。如這條街的街坊,都是做的水上人的生意。有的做裝船,有的做船纜。漁民們風里來,雨里去,居無定所,心里還是有一些想頭和愿景,要魚獲豐收,要風調雨順。所以,每條船上都要供媽祖的。供媽祖的人家多,也有的供金花娘娘,昭叔就請師傅做了倒模,用泥和棉花做胎燒制,批灰上漆,入爐燒出就好了。另外,如陸上人家,家里要供先輩的神主牌位。水上人也供。但因為不識字,他們要祭拜,多半是拿了家里先人的畫像,來慶記做神像。一樣是小小的泥胎,須畫上眉眼。一兩指寬的公仔臉上,五官自然是有些囫圇的,千人一面。昭叔心里不過意,往往自己另送一個神牌,問清楚先人名姓,像往日刻碑,規規矩矩寫好,一同贈予主家。那些漁民雖看不懂,見那墨黑工整的字,只覺受到尊重與優待,千恩萬謝的。一傳十,十傳百,找他做神像的,就更多了?;顑憾嗔?,慶仔就說,阿爸我幫你畫。

昭叔甕聲道,讀好你的書,家里的活兒不用你管。

可有年清明,有相熟的水上人,帶了新鮮的魚貨上門。謝他說給先人做的神像“樣好似”,在家里顯了靈,一年都順風順水,仔女都好生性,考上了華僑大學。臨走說:“仲靈過媽祖?!闭咽逵X得受之有愧,因為并未對這個漁民格外上心。但謝他的人,漸多起來。他一留心,檢點做好的,發現有幾尊眉眼格外生動的,并非出于自己之手。

晚上,他看作坊亮著一盞小燈,慶仔湊在燈底下,對著那些照片,在給公仔畫眉眼。昭叔走進去,張張口。慶仔停下筆,也張一張口。他說,阿爸,我沒畫佛像。

昭叔心里疼一下,這是明香給兒子下的一道戒令。

家里說接佛像的活兒的。如來佛祖、觀音大士,都接。昭叔只會拉坯制模,比起水上人的神像,這是很精細的活兒。胎做好了,他不會畫、不會設色,但寧愿搭錢,從隔鄰的新埗頭街請畫工來做。阿娘說,凡是佛像的活兒,都要接。

做好一尊,送出一尊,他便要通報。他說,阿娘,做了一尊送子觀音。

明香在里屋聽見了,摸索著,從柜桶里拿出一塊硬紙皮,拿針錐在上頭扎上一個窟窿。

隔開幾年,家里的生意有了變化。大約是水上人的生活不如以往。原本水上人,四海為家。港澳之間都是自己人的往來,和珠江口的坦洲人也是。后來建了人民公社,漁民也要加入,便少了可供自己支配的經濟。再過幾年“破四舊”,船上便更不可有神像神牌。他仍然接佛像做。這時候,木橋街上倒是多了一些木雕師傅和畫師,手藝都很好,收得也平宜。多半是內地輾轉來的,在門口擔張凳做散工。他們說如今內地的廟宇都砸的砸、燒的燒。他們一身本事,無用武之地了。

慶仔是在一個午后失蹤的。那年他讀高二,兩天沒回家。昭叔沿著木橋街找,一直找去了氹仔,都沒有找見。一個鄰居說,在他們家老鋪附近見過慶仔,跟著一個和尚走。

他心里緊一緊,便趕去了連勝馬路,望見竹林寺便走進去。

寺內仍是修竹成蔭,一片蔥蘢,見到一個青年僧人,正在掃前夜落在地上的竹葉。

他急火攻心,一把拽著和尚,說,我兒子呢?

青年僧人搖搖頭。

他再問,那老和尚呢?我要見他。

青年僧人雙手合十,正色道,我師父昨日圓寂了。

昭叔慢慢松開手。這時候,他聽見遠處傳來杳杳的鐘聲,一聲又一聲,由遠及近,由近及遠。

二十多年后,慶師傅回到木橋街時,頭發里留著戒疤。

段河告訴連思睿,那疤燙得很深,每到梅雨天,暑氣潮濕,阿爹頭頂都會隱隱作痛。

這時濠江風景,已物是人非,或者人物皆非。木橋街隔離的新埗頭街,舊屋重建,往后退了一尺半,整條街面寬闊了不少。然而,木橋街都是老房子老鋪,手藝式微,產權還在。鋪面后頭連著人家,只開半道門,是為日常。在這一派蕭條里,有一日慶記神像卻換上了新招牌。

街坊們多少有點奇怪,因為都知前兩年這鋪里的老板病歿了。如今只有個盲眼的香婆婆。

他們看見個陌生的中年人,往來門前。說是陌生,但又有幾分眼熟。這清瘦的人,兩鬢有霜。后來有人終于想起來,是多年前離家未歸的慶仔。但是問起來,并不姓沈,只說自己姓段。名中亦有一個“慶”字,叫段慶年。

慶師傅做佛像,只做木雕。這作坊里,平日間傳出的,除了沉頓的鋸木與砂紙打磨的聲音,便是若有若無的木香氣。在陰雨天分外濃烈,有人說是樟木,有人說是檜木,也有人說是柚木。招牌掛上了,門卻關著,并不見進出的人做生意。

這一日,竹林寺新立的大佛開光,各地信眾共襄盛事。

住持領誦經文,敲擊鐘磬。僧眾便要將固定大佛的繩纜拆除。這時,就看到一個人沖到前頭,說,唔好拆,大佛會倒。

眾人看這人形容干瘦,頭發半長,胡子拉碴,身上的汗衫發出酸腐氣,在肩膀上還有兩個破洞。人們見他手舞足蹈的,以為是個癲漢,并不理睬。住持拿起手刀,要砍繩纜。那男人沖上去,抱住他,說,會倒。

信眾噓聲四起,幾個和尚走過來,將男人拖到了外面去。男人嘴里只是胡亂喊著,會倒啊,唔好拆。

住持拉住那繩纜,使了一把陰力。他心下一沉,對僧眾道,慢著。

他問男人,你話大佛會倒,何解?

男人說,這大佛的中軸,已經扭曲咗。

住持望一眼,只覺得大佛坐得端端正正,砥實得很。旁邊一個信眾就說,講笑,你肉眼凡胎,如何能看見佛身里頭呢?

男人抬起頭,篤定地說,我能看得到。

住持沉吟,半晌才合十說,阿彌陀佛。今日的開光儀式暫停,擇日再續。

這尊大佛內里的中軸,果然是扭曲的。

用滑輪升起了大佛,施工的人看到了,都覺得觸目驚心。十五英尺高的大佛,若就這么倒下來,信眾涌涌,后果不堪設想。

住持問男人,有沒有法子補救?

男人看看他,說,你信我?

住持點點頭。男人道,中軸之所以扭曲,是因為蓮花座并非整塊木材,鑲拼而成是不承力的。而這主軸只是一根木方。若我來做,就用上好的柚木做中軸,外圍包上鐵筒,做成“出水蓮花”。以蓮花托起佛座,鐵筒用爆炸螺絲固定在地面,就算六級地震都唔受影響。

住持說,好,我就交給你做。

男人說,你點解信我?

住持點點頭,因為我記得你。

他請男人到他禪房,從柜桶里拿出一沓發黃的宣紙。展開來,都是一幅幅佛像。他說,師父一直留著你畫的佛像。他圓寂前,我問,這些佛像怎么辦?他說,留著,等你回來。

師父畫佛,是跟師祖堅性和尚學的,也受過羅寶珊的點撥。他這輩子,只教過一個人,就是你。這些畫,物歸原主,你都拿回去吧。

慶師傅和竹林寺住持云行法師的淵源,外人不了解。但后來,竹林寺和寺方信眾的佛像,都由慶師傅來做。

慶師傅制成一尊水月觀音,盛夏午后,給住在路環林茂塘的居士送去。路環,山長水遠。當他返程時,已見斜陽。就取道筷子基,想抄條近路。經過荔枝灣,見被廢棄的大型船廠,隱于山水之間。他看那三根高大吊船架,直直伸向天空,像將那霞蔚云靄裁切開來。裂縫間透射出了一縷光,灼了他的眼睛。他不禁站定了。這時候,聽見了嬰兒的啼哭。他怔了一下,仔細聽,啼哭卻又沒有了。他搖搖頭,想這荒郊哪里會有孩子,大概是野狐之類的,聽錯了。他便往前走,卻又聽見了哭聲,比方才更加大,聲嘶力竭。

他終于尋聲找過去,踏著一地的碎木和鐵塊,空氣中有發酸的銹蝕的氣息。終于他看到一艘破舊的藍色快艇,用鐵鏈半吊在空中。那哭聲是從這小艇傳出來的。

當慶師傅看到那個嬰兒時,他不哭了,只是看著這男人。彼此對視一下,嬰兒忽然笑了。他甚至沒有一個襁褓,只是被草草地裹在骯臟的窗簾布里。那窗簾已經褪色,上面依稀看得出是重疊的海星。慶師傅爬進小艇,抱起那孩子。小艇顛簸了一下,在空中蕩漾。一左一右,一右一左,他們好像在洶涌的海潮里了。

慶師傅將嬰兒抱到了香婆婆面前。

明香伸出干枯的手,在孩子的臉上摸一摸。她無聲地笑了。因為只剩上下兩顆牙齒,被烤煙熏得黢黑。為了防止漏風,她緊緊抿上嘴,使勁地說,這也算是你的后。

然后她用力地跟上一句,記得讓他讀書,讀《論語》,考狀元。

說完這一切,她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合。忽然她劇烈地咳嗽了幾聲,咳著咳著,就闔上了眼睛。

段河身份證上,寫著這一天,當作他的生日。

這一天他也要給香婆婆上香。慶阿爹說,太嬤嬤再多活一個月,就整一百歲了,為你斷在了九十九歲。

若不是因為段河,連思睿不知香港也有座靈隱寺。

連思睿將這些告訴連粵名。她看見,父親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后生嗰時,你太阿嬤有陣時,愛看一出內地電視劇,叫《濟公》。我就跟著看。有一集,說濟公在靈隱寺出了家。他再回家,父母雙亡,家里給管家霸占,他被趕了出來。走到野外,看到他未過門的老婆,人已癲咗。她坐在荒地,用梳子梳一把野草,嘴里念,婆婆,媳婦給你梳頭。

連思睿問,后來呢?

連粵名說,后來濟公就使法力,把他們家宅子一把火燒掉了。你太嬤就一拍大腿,說,燒得好。再后來,濟公就到處云游去了。

連思??锤赣H,原本稀薄的頭發,剃光了,倒比原先年輕了些。但頭頂又泛起了淺淺發楂,像是棲著一只水墨畫的盤身沉睡的貓。她把阿木抱在自己膝蓋上。阿木對著他阿公嘻嘻笑。連粵名說,我嘅孫又長大了。

阿木隔著玻璃,忽然將手伸出,貼在探視窗的玻璃上。連粵名也伸出手,貼在他的小手上。隔著玻璃,一大一小兩只手就緊緊貼在了一起。

連粵名眼睛一熱,模糊了。他將眼鏡摘下來,在衣角上擦一擦,再戴上。他端詳阿木,說,兩三年,我都未見過他不戴口罩嘅樣。

連思睿笑說,唔使睇,就是林昭當年嘅樣。

連粵名看女兒笑,眼神里憂心忡忡。他說,你在外頭都好?

連思睿說,我還好。但外頭不大好。阿爸,這幾年你在里面,沒看過的很多,也躲過了很多。是好事。

說完,她從包里掏出那封委托書。連粵名也不細看,直接翻到后頭簽上了名。連思睿問,你確定要賣了這個物業給阿弟?

連粵名說,他要結婚。不賣,怎么在紐約買樓,難道讓他困街?

連思睿將委托書裝起來,說,那倒不至于。他上班的那家互聯網公司,薪水都幾高。

連粵名猶豫了一下,說,女,何翠園那頭,我也想賣了。你也好安一頭家。

連思睿的嘴角抖動一下。她咬咬牙,說,連粵名,你唔好以為依家交代后事,就可以痛痛快快去了斷。我要等你好好地出來,正經繼承你嘅遺產。

連粵名低下頭,半晌不再說話。連思??匆姼赣H,額角的青筋勃起,如同若干年前隱忍而緘默的樣子。

阿爸。她說。

連粵名再抬起頭,看見女兒手里捧著一枚核桃。打開來兩半,里面藏著一個小人。再仔細看,原來是一尊極小的觀音。

阿爸。她說,你記唔記得,我小時候你教我背《核舟記》?我以為都是人做出的故事。你看,再難的事,誰又說做不到呢?

連思睿問段河,那枚核桃觀音,是不是阿爹刻的?

段河說,唔知。

她又問,那么,又是誰放進那尊德化瓷的觀音里的呢?

慶師傅用核桃雕刻觀音,是跟一個女人學的。女人姓段。

那時,他還叫延慶,是他的法號。他從晉中一路南下,進入蘇州吳縣。步履勞頓,連行兩日,仿佛下不完的大雨,他只緣著太湖邊走,只覺得頭皮一陣陰陰痛。雨水順著他長而打結的頭發,冰涼地滲進去,那戒疤卻是灼灼的,燒得他心里一緊。

他想他和師兄弟們給趕出山門的黃昏,也是下著大雨。他回過頭,尚看見戴著紅袖箍的年輕人,正將大勢至菩薩身上的金箔一片片鑿下來。菩薩便露出斑駁土色。韋馱給扔到了山門外頭,惡形惡狀,原來也是泥胎,被踏上一腳,泥濘里頭是稻草。從那天開始,凡陰雨天,他頭上的戒疤就火燒火燎。

他想,這樣也好,至少讓他不敢慢下腳。雨太大,他的眼睛睜不開,只見面前是一片澤國。茫茫瀚瀚,那湖面似乎越來越大,不見盡頭。他的頭不再那么疼了,眼前卻也模糊。

待他醒過來,幽明燈火里,看見一個細長身影站起身來,用吳儂語喚。便有另一身影遠遠地靠近。他看清楚,是一老一少兩個人,父女倆。

女孩端過來一碗,讓他手捧著。他喝一口,是熬了姜的紅糖水。他抬眼看,女孩梳著獨辮子,是江南人細長的眼睛,眼仁清凌凌。

老的那個,回頭望他一望,說,你睡了整一天一夜。說話間,手沒停,手指間飛快,葦草在手里騰挪,在編一只筐。

他望向外頭,天陰沉沉的。老人說,囡,去做午飯。

他想,原來是中午了。外面還黢黑的,聽到嘩啦啦的水聲,水流從屋瓦上流下來,像是一道簾幕。老人放下手里的活兒,站在門邊說,這雨,要下到啥辰光?

他后來知道,這一座村的人,都姓段。

雨季時,太湖水漲。整座村便遭水淹,無田可耕,是不得已的農閑。人便鎮日待在家里,做些編織手工的細活兒,漸漸也都發展出產業,可以換工分。淖里有豐盛的葦草,水塘后細竹成林,材料是不缺的。

段大叔和閨女段九菱,下晌午,便坐在檐子底下,不聲不語,手不停。

待他能起身,段大叔將一沓衣服給他捧過來,說,都洗干凈了。一直不見太陽,用火烤干。

他看自己身穿的是手織的粗布衫褲。洗好的衣服里,有一件內著僧褲,靠襠磨破處,密密地用線補好了。他換上衣裳,走到門跟前,望一望外頭。

段大叔說,這雨十天半月不會停,住些日子再走吧。

他不出聲。段大叔問,你叫什么?

他張一張口,終于想起自己的俗家名字,就回,慶余。

段大叔說,積善之家,必有慶余,好名字。

他看見墻上掛著一面鏡,鏡子上燙著紅色的“毛主席語錄”。鏡里頭影影綽綽一個人,是自己。一頭亂發給剃掉了,剩下個頭光面凈。他看見了什么,下意識用手遮在了頭頂。

他聽到一把清脆的女聲,說,別動。

但已經遲了,手上黏膩膩。

段大叔說,就是頭上的戒疤化了膿,你才燒得醒不過來。燙得這么深,你師父下手狠,沒打算讓你還俗。

段九菱走過去,將一只蛤蜊殼放在他手里。打開,雪白的一層膏,里面有淺淺的豬油味。

段大叔說,我們這里的和尚,自來出家不離家。不像你們給趕了出來,就無家可歸了。

段九菱洗凈手,用指頭從蛤蜊殼摳出一小塊豬油,在他頭頂輕輕點。很輕,掠過便是星星點點的溫熱。這溫熱順著他的頭皮,沿著全身傳下來,他就不這么冷了。

待頭上長出薄薄的一層發楂,他還沒有走。村里人,知道他們家里來了個親戚,是九菱的遠房堂哥,都跟著九菱,喚他阿慶。

他不說話,人人當他啞,卻又看到他的勤快利落。雨季過去,太湖湖面水降下去,淹沒的村莊慢慢現出來。他白天下地。傍晚收了工,編織的活兒,他從旁看一遍,便就會了,坐在檐底下幫九菱編織。他手快如梭,天未黑透便是一只籃。

九菱不禁停下來,看著他編,說,真是一雙好手。

夜里頭,就著燈,他們吃飯。九菱用自家米酒腌的活熗蝦,給段大叔盛上一碗酒。米酒的后勁大,段大叔倏忽有了醉意,搖晃下身子,嘴里過了個門,像是嘈嘈切切絲弦聲,便唱:“他笑你種桃栽李惜春光,難耐黃卷與青燈;他笑我富貴榮華不在意,冷淡仕途薄功名……”一把蒼聲,阿慶想,這是彈詞啊。本該是他陌生的,為什么又覺著熟悉?

九菱把門掩上,說,阿爹,快別唱了,給人聽到,又該說我們家落后了。

話音剛落,卻聽見另一把聲音幽幽起,“懷人不見又系難成夢,復我愁倍重,音問憑誰送,唯將離愁別緒譜入絲桐”。阿慶閉上眼睛,想的是阿嬤在身邊。阿嬤一句,他一句。一祖一孫,都是把老腔。

九菱和爹對望一眼,不再說話,由他將這首南音唱完。九菱也想,這唱的是什么?沒聽過,卻好像早就聽過。

段大叔走到屋子角落里,坐下來,不知從哪里尋來一截木頭,坐下將木頭夾在腿間,便是雕雕鑿鑿。不知是什么木頭,應那叮叮當當聲,一股清凜的氣息在屋里蕩漾開來。

第二日,阿慶去田里上工前,看見桌上擺著他昨晚編的籃子,里頭是給他帶的飯。蒙在籃上的是塊青印花布,上頭棲著一只碧綠的紡織娘,怕是昨晚進來的。他想,怪不得聽了整夜蟲鳴。他揮手趕那紡織娘,卻趕不走。再定睛看,原來是薄如紙的竹皮編成,青翠帶露,像真的一樣。

這年雨季,太湖水泛。水退了,還趕得上播種插晚稻。插秧是力氣活兒,心還得細,一天下來腰酸背痛。段大叔有老風濕,到了后半晌,便頂不住。阿慶讓他歇著,自己繼續做。腳踩在泥濘里,沒下半條腿,再拔出來,又要一把力氣。

忽然,他覺得腳底砥實,一個愣神,只覺踩在石頭上。他想把石頭摳出來,防它壓了秧苗。手插下去,卻摸到凹凸的邊緣。他摸索著,一點點地把它從泥濘里拔出來,比石頭輕,原來是一塊木。他仔細看,木竟然有眉目。他想著,就把這塊木放到田邊的水渠里洗。洗著洗著,眼睛卻放大了。他向四周小心望一望,這才蹲下身來,用指甲一點點地將縫隙里的泥巴摳下來。這塊木的面目清晰了,舒展了。在暮色里頭,他對這木頭雙手合十,默念,然后將它藏在水田邊的蒲草中。

他遠眺一下,太湖的湖岸,離這水田不過百米。這塊木,應該是大水時,被湖水帶來的。他看那浩渺的水,想,大概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帶來的吧。

段大叔看見他從懷里頭,將這尊木雕的水月觀音拿出來。

段大叔呼啦站起來,說,你怎么把“四舊”往我家里帶,知道會出人命的嗎?

阿慶跪下來,說,我一個出家人,見了菩薩不救,由它爛在地里?多謝大叔這些天的照顧,我也該走了。菩薩我帶走,累不得您半分。

段大叔說,你當真要走?

阿慶說,這菩薩,是來喚我的。

段大叔哈哈大笑,說,你說,這菩薩是來喚你的?

阿慶堅定點一點頭。

段大叔忽然正色,說,你跟我來。

他跟著,走到了后廚,段大叔抱開了角落里的柴火堆?,F出一口大瓦缸。段大叔將蓋子揭開,叫他往里頭看。光線昏暗,他看不清,只聞到一股朽木氣息,從缸里冒出來,有些沖鼻。

段大叔弓下身,將缸里的拿出來,擺在灶臺上。

他站在原地,動彈不得,如石化一般。原來是形態各異的觀音。段大叔擺一尊,就面對菩薩合一個十。灶臺上擺滿了,便又擺在窗臺上。楊柳觀音、瀧見觀音、圓光觀音、一葉觀音、巖戶觀音、葉衣觀音、六時觀音、普照觀音、魚籃觀音、不二觀音、持蓮觀音……阿慶數一數,統共三十七尊。

這些菩薩大多身體斑駁,有經長期水浸霉黑的痕跡,有的殘缺,但一樣有慈濟面容,是同一尊菩薩無盡的化身。

段大叔將阿慶手里那尊水月觀音接過來,擦一擦,也擺上去。他說,那天,小將走以后,碼頭上都漂著這些木菩薩。太湖潮漲,它們就升上來,潮退,它們就降下去。許多天了,也沒有被沖走。

我就趁著天擦黑,把它們撈起來,接回家。每次只敢接一尊,用了兩個月。村里人望著空蕩蕩的碼頭,都說,菩薩到底都走了,去了西方極樂。

阿慶說,您不擔心被發現嗎?這么多“四舊”。

段大叔目光落在那水月觀音上,說,這些菩薩是我雕的,舍不得。

阿慶不禁驚異,問,您雕的?

段大叔說,你看這魚籃觀音,是我爹雕的,一刀一刻。村里家家的佛像,都是我們家雕的。連崇濟寺大雄寶殿里的菩薩,也是呢。

阿慶在吳縣香山段家村學雕的最后一尊菩薩,是尊蓮臥觀音,不是跟段大叔學的,是跟九菱。

雕這尊菩薩,不用鑿,也不用刀,而是用極小的銀針和錐子。觀音坐在一枚打開的核桃殼里。觀音法衣的衣袂和蓮座的花瓣,甚至手持的念珠,毫微畢現。

雕完這尊觀音后,九菱便出嫁了。

慶師傅為連思睿制的滴水觀音,整尊是青銅的,唯獨臉相由柚木雕成。慶師父說,木有活氣,所以要用在臉上。

段河將這尊菩薩送去了“連城”。

連思??匆姸魏?,似乎并不驚奇,只是側臉看一眼預約卡,上面寫著“何先生”。

她叫護士將椅子放下來,讓段河張開嘴,轉動內窺燈往里照。燈光太強,段河的眼睛不躲閃。她往哪里看,他的眼睛便往哪里走。光里頭,男人的眼珠,竟是很淺的琥珀色,貓一樣。她看了一會兒,說,起來吧。

她一邊寫報告,一邊問,何生,點解來呢度?

段河漱一漱口,說,我來看牙。

連思睿頭也不抬,你這一口牙,好得可以去做牙膏廣告,要不要我給你寫轉介信?

段河愣愣說,我來送菩薩。

連思睿手停住,口氣軟下來,說,菩薩跟前不打誑語。送就送來,何苦搭上檢查費。

連思??赐晟衔缱詈笠粋€病人,換好衣服走出診所。護士沖她使一下眼色,她看見段河懷里抱著個盒子,坐得端端正正,半闔眼睛,像是老僧入定。身側卻是自己的兒子阿木,緊緊攬著他的胳膊,蜷身子已沉沉睡去了。

一旁的鐘點工阿姨走過來,有些慌地說,連醫生,阿木一進來,看見這個后生仔就抱住他的腿,不肯放手,怎么拽都拽不開。失禮曬人。

連思睿聽出她有開脫自己的意思。段河睜開眼睛,微笑說,唔緊要。

阿姨看出他與連思睿相識,吁了一口氣,用不逾矩的眼神看他們一眼,然后說,連醫生,咁我走先喇。

阿木也醒過來,從椅子上蹦下來,抱住段河的腿,臉貼在他的膝蓋上,像只親昵的小動物。

連思睿喊道,木。

他才回過頭,看看自己的母親,嘴里發出吱呀的聲音,也是小動物的。連思??吹剿目谡?,已經被沉睡的口水浸濕了。段河的膝蓋上,也濕了一塊。她抽出一塊紙巾遞給段河,同時拿了一個新的口罩給阿木換上。阿木站得很定,由她換。段河說,佢都好乖。

連思睿望他一眼,說,我約了人飲茶,一起去?

段河第一次置身于圍村的茶居。

以往在澳門,做過一陣荷官,他閑時便去茶樓為客人買點心。內地客人出手闊綽,小費給得格外多。便是要吃氹仔“三記”的蓮蓉包,去的茶樓遠些,也心甘情愿地跑去。小一年,竟然將大小的茶樓跑了一個遍。后來到了香港,大澳附近的茶樓,多半是開給觀光客,里頭的陳設古色古香,多半透了一個假。味道是不怎么樣的。

這個茶居,叫“得美”,里頭實在陳舊破落了些,地方也小??墒侨祟^涌涌,聲響震天。店堂的氣息不算潔凈,蕩漾一種濃郁和豐腴。

連思睿眼睛找了一下,遠處有人向她招招手。她便疾步走過去。阿木倒比段河還快些,走到一桌前,便撲到一個人懷里。段河不禁有些發愣,因為這是個十分壯碩的黑人青年。青年將阿木抱起來,高高舉了一下,這是很親熱的舉動。但是在這公共場合,又是有些突兀的。阿木歡快地叫起來,他也咿咿呀呀,便試圖又舉起。但這時有個蒼老的聲音喝止了他。他便將阿木放下。

這是個形容潔凈的老婦人,瘦削,黑黃臉色。她拉過水盅,為連思睿洗杯子,一邊說,照舊,我點了壽眉。

叮叮當當,洗得很利落。段河看見她的手骨節粗大,有凸起的筋絡,是終年勞作的手。

她想起什么,厲聲道,唔識叫人?

那黑人青年猛醒一般,看著連思睿,使勁地喚一聲,連……連醫師。

這一聲像是花了很大的氣力,聲音卻是含混的。

連思睿便說,仔,張大口,俾我睇下牙點樣。

黑人青年就張大嘴巴,給她看。連思睿說,都恢復得幾好,要食少啲糖。

婦人說,除了水果,我一粒糖不給他吃。費事像上次痛到滿地滾。

這時,她用手摸一摸阿木的頭,感嘆道,禁堂食禁到,我哋都好耐未見啰,木仔又長高咗。

連思睿說,系啊,見風就長。

此時,段河看著黑人青年,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點心車上的叉燒包。轉過臉,看著老婦人,嘴巴又發出咿呀的熱切的聲音。老婦人搖搖頭,將叉燒包端過來,說,一刻都唔等得。

她發現段河看著他們,便笑笑對他說,見笑啦。我嘅孫,阿咒。

她說得過于莊重,語氣近乎某種宣誓。接著又用強調的聲音說,唔系宇宙嘅“宙”,系咒語嘅“咒”。

段河能感覺到,她的笑背后,有一種在辨認的表情,這讓她的笑容有點意味深長。

這時,連思睿問她,枝姐,你知唔知香港都有間靈隱寺?

老婦人又笑,仲叫我枝姐,過幾年就是枝婆婆啰。先生做盛行?

被她突如其來一問,段河便說,我做佛像。

枝姐愣一愣,便道,好啊??上覀兩徎ㄢ植还┢兴_,不然跟你請一尊。

這時,他們聽見阿木的聲音。阿木正要從阿咒手里搶過一只叉燒包。阿咒護食樣,把包一把藏到自己身后,神情緊張而焦灼。阿木終于哭起來。連思睿從桌上拿起另一只叉燒包給他,說是一樣的,他卻不要。枝姐不說話,只是將手里的茶盅重重地放在桌上。阿咒看一眼她,猶豫了下,將叉燒包捧到了阿木面前,同時間舔了下自己厚厚的嘴唇。他的動作,像一只大而笨拙的動物,這時的眼神是很溫厚的,還有一些單純,屬于大而年幼的動物。

阿木與他恢復了親熱,依偎著他,吃那只叉燒包。段河終于看懂了。盡管膚色不同,但他與阿木有著同樣的眼睛,顢頇而天真,眼距寬闊。

他們的親熱,或出自本能。同類的親愛,在彼此的眼睛中,有自己。

枝姐與連思睿,也是熟稔的樣子。她沒有點香茜牛肉腸,說記得連思睿不能吃蝦米。她們漫無邊際地聊天,有時枝姐會略為激動些。言及時事,說到自己輪候公屋的艱難。連思睿說,早兩年勸你申請,現在是難多了。

她便正色道,那怎么一樣,我有手有腳,頭先我揾到錢,使乜靠政府!可這幾年,有點做不動了,又有疫情。我自己冇乜所謂,但我死咗之后,咒仔點算?

枝姐抬起手,將咒仔后頭的領子翻翻好。咒仔回過頭,看著他阿嬤,眼神空洞,忽然笑了,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她說,連醫生,我有一口氣,都不會送他去福利院的。

連思睿沉默了。阿木從桌布上扯出一根線頭,越扯越長。

段河讓企堂加了一壺茶。連思睿這才問,枝姐,阿咒的鋼琴學得怎樣?

枝姐的表情就松快一些,說,都幾好。先生說,這樣學下去,兩年后可出師。呢排又學了幾支曲,乜松的。

連思睿也高興起來,門德爾松。阿咒好叻,我那里還有一些琴譜,得閑拿給你們。

枝姐搖頭說,不用不用。連醫生,咒仔看不懂琴譜,都是靠個聽。她停一停,話時話,你送我們那架鋼琴,上次請人來調音,我才知道原來……這么貴的琴,真是唔好意思。

連思睿擺擺手,唔使客氣。這架琴,放在我家里也是落灰,好占地方。

他們走出茶居,枝姐塞給連思睿一袋菜,說,今早摘的,用泉水洗干凈了。

連思睿驚喜道,以為今年沒種了呢。

她對段河說,枝姐種的菜,九龍、新界都有名的,港島客開車來買,人都叫“仙枝菜”。

枝姐便大笑起來,精瘦臉上是縱橫的皺紋。她說,別的不敢說,要說種西洋菜,我羅仙枝認第二,冇人敢認第一。

兩個人,又往前走了幾步。枝姐低聲講,連醫生,西洋菜煲豬骨俾佢飲,好多維生素。

經過了一間通益琴行。阿咒臉貼在玻璃上,發出咿呀聲音。枝姐和連思睿會心看一眼,便放他進去。阿咒徑直走到一架鋼琴前頭,坐定。他伸出一只手指,試了下音。他的手指在琴鍵上跳動,繼而奔跑。在奔跑中,音樂潺潺地流淌出來。他們看著阿咒煥發神采,無拘無束,像個黑色的、壯大的精靈。

連思睿輕輕說,你們那架老斯坦威,可惜了。

枝姐說,修不好了,琴柱都斷了。話時話,咒仔也彈了許多年。我舍不得扔,還擺在谷倉里。太大,若不然……就燒給文小姐了。

這時,阿咒又起了一個音。

是巴赫,C大調前奏。連思睿閉上眼睛,她回憶起,若干年前的冬至,相聚到了尾聲,她彈巴赫。熟透的譜子,忽然忘了。有個少年,在靜寂中走過來,坐在她身邊,伸出手指,彈了幾個音。她就記起來,接著彈。少年未走,待下一個段落加入,為她和音。

連思睿情不自禁,走過去,坐在阿咒身邊,加入了他。四手聯彈,天然的默契。優柔而堅定的樂曲,漸行漸遠。

他們站在十字路口。

段河說,你彈得真好。

車水馬龍,其實聽不太清楚,但是從他的口型,連思??炊?。她淡淡地笑一下。

阿木躺在段河的肩頭,睡得很熟。段河說,送你去診所。

連思睿搖搖頭,說,下午吳醫生當職,我要帶阿木去見他阿公。

段河說,那我送你回家。

連思睿說,不麻煩了,就在附近。

她想將阿木從段河懷里抱過來,但是手里有西洋菜,還捧著那只盒。

段河說,請菩薩,要捧得端正。

她低下頭,那麻煩你,唔該。

段河幫連思睿,將觀音擺在客廳的佛龕上。端端正正,菩薩臉上,是午后的好陽光。

云月花。段河說。

什么?連思睿將一只沙田柚捧來,將舊的供果換下來。

段河說,云月花,望月見云。這佛龕的花板,是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花形,有年頭了。

連思睿沉默一下,太阿嬤留下的,我從老屋搬來。

段河環顧一下。這客廳很小,雖然家私少,即使一個神龕,都占去了很大地方。

連思睿說,斗室一間,兩仔乸(粵俚,母子倆)夠住了。

佛龕旁邊,擺著三幅黑白相片。連思睿點上三支香,插上。煙霧裊裊地升起來,段河看到居中的是位臉相嚴厲的老人;旁邊是個中年女人,面目平凡而清寡,嘴角下垂;還有一個年輕人,很清秀,身后是深灰色的東京塔。

香爐里,是未去殼的金黃稻米。連思睿說,除咗阿爸阿弟,我哋一家人都系呢度。

段河向外頭望出去,可以看見大帽山,完整的山脈,起起伏伏,是一片蒼翠。

他說,以前我在澳門住時,窗口也能看見這樣的山。

連思睿在午后接到電話。當時她正用開水焯西洋菜,煲豬骨湯。

地產中介在電話那頭說,連小姐,有人要買樓。

連思睿愣一愣。

中介以為她猶豫,忙說,連小姐,你知道呢排市況已經好差,美國加息,好多人移民走咗佬。樓市今年都跌咗一成半。新樓都冇人買。

連思睿問,佢知唔知,我呢間系兇宅?

中介說,佢知道。系有客指定要買你層樓,出價仲高出市價一成。

連思睿對父親說了。

連粵名看她拍的阿木飲湯的相片,說,女,這西洋菜煲得好,看上去好甜。你依家的手勢好了好多。

連思睿說,真系西洋菜好,枝姐送來的。天冷,越凍越甜。

連粵名沉吟,哦,是帶孫揾你睇牙那個。佢孫嘅名都幾得意,叫阿咒。

連思睿笑笑說,阿爸記性好。記得清楚過我診所的姑娘。

連粵名苦苦笑一下,仲可以點,好多嘢,如今想忘都幾難。對了,你診所那個同學,對你還好?

連思睿說,就還那樣,輪流當值。下晝佢當值,我就來看你啰。

連粵名看看她,說,女,為自己考慮多啲。眼下這情形,還有個對你好的人,不易。

連思睿沉默了一下,摸摸阿木的頭,說,阿爸,太阿嬤這樓賣是不賣?

連粵名也沉默,半晌問,如今中介都好蠱惑(粵語,形容人狡猾、刁鉆),這客當真知道,是兇宅?

連思睿點頭。連粵名說,市況這么差,我哋屋企……我是不太信什么否極泰來。你留心多啲。有空呢,間屋都要執一執(粵語,收拾一下)。

入冬,疫情有了反復。診所的生意便再次清淡。

連思睿發現自己名下客人,有些是吳醫生轉過來的。

她笑著說,吳耀城,陳師奶咁挑剔,你轉給我,不擔心我砸你招牌。

吳耀城愣一愣,我一個人做不完,算你幫我。

連思睿道,做不完?診所都快拍烏蠅了,你做不完?

吳耀城頭沒抬。過一會兒,他說,思睿,周末大學做同學會,你同我一起去?

連思睿將橡膠手套扔在垃圾桶里,狠狠地說,你是不是醫生?知不知道政府限聚?犯法的。

吳耀城說,說是聚會,不過是去韓教授家。韓教授過身,你沒去,下個月韓師母要去住老人院。我們想替她送送行。

他說,思睿,都過去幾年了,大家都好掛住你。

連思睿望一望外頭。人是少了,一個女人牽著她的狗。狗是阿富汗犬,戴著伊麗莎白圈,走得很快,風塵仆仆。女人跟不上。狗走慢了點,走到了診所門口,抬起腿,撒了一泡尿。女人拿出一個水壺,在地上沖洗,草草地。

護士走出去,和女人爭執起來。

連思睿抬起頭,定定地看著吳醫生,她說,吳耀城,我不去。你收留了我,你就是我的同學會。

“做冬”那天,連思睿照例將阿木送到林家。

林太太做了一桌菜,滿目琳瑯。林醫生說,冬至大過年,坐下一起吃吧。

連思睿搖搖頭,放下節禮,就往外走。

林醫生說,思睿,你等等,我有幾句話說。

連思睿站定,等他說。

林醫生說,聽說你們診所,發現了病例?

連思睿說,嗯,封檢了。我和阿木都沒事,居家觀測,今早做了快測才來。

林醫生說,哦,咁唔使返工?

連思??窗⒛緦⑸嘲l上的折耳貓抱起來。貓掙扎了一下,跑了。她說,冇工返了。

林醫生仿佛字斟句酌。他說,思睿,按理我們沒有資格說這話,但現在不說,以后怕沒有機會說了。

這時,樓上響起了劇烈的彈跳聲,沉重而均勻。林太太嘆一口氣,說,細路又跳繩?,F在什么世道,體育課都在家里上,做冬都叫人唔安樂。

林醫生輕輕咳嗽了一下,打斷了太太,卻提高了聲量。他說,思睿,你知道,我們只有林昭一個兒,依家只得阿木這個孫。我們年紀大了,林昭家姐在加拿大,想讓我們過去。我們,想把阿木帶過去。那邊的條件,也比較好。你一個人帶著阿木,已經六年。你還年輕,唔好將一輩子捐進去。沒有這孩子拖住你,你都好向前行一步。

連思睿說,你們讓我,向哪里行一步?!

連思睿坐在黑暗里頭,聽不到一絲聲響。她想,萬家團聚的日子,怎么可以這么安靜。沒有月光,外頭黑透了,卻能看見大帽山的輪廓,是被盤山路的路燈連綴成的,時斷時續。還有幾個引航塔,顏色血紅的,一明一滅,一滅一明。

她終于起來,點上三支香,插在香爐里。這時聽到手機響。

是段河。他說,連醫生,靈隱開了素齋,阿爹話請你帶阿木來做冬。

靈隱寺里也是難得的靜,靜得能聽見外面的泉聲。

雖已是冬日,至止亭邊的泉水還是流得潺潺的,聲音未有夏天時豐盛,漸漸細隱而遼遠。

素膳擺在樂善功德堂后的一處齋房。

開齋的是住持逢未法師。以往靈隱寺的素齋,是有講究的。靈隱寺的開山住持靈溪法師,是在鼎湖山慶云寺出家的。慶云寺是嶺南著名寺廟,寺內有“千人鑊”,可容納八方善信。靈溪法師建了靈隱,也在寺內置了幾口大鑊,并且建吉祥居等靜苑供善信居住。早前香火伶仃,大鑊再派不上用場,但那幾樣素齋卻從靈溪法師時傳了下來。

靈隱的寺眾,多是附近的水上人出家的。如今寺內蕭條,這時多半返了屋企團聚,逢未法師便也由他們去。除了逢未法師、慶師傅與段河,靖常和他的女阿影,還有一個中年僧人,逢未法師只喚他鹿和師父。

只見這鹿和師父一只胳膊打著石膏,夾菜也不方便。別人都在照顧他。他便笑著單手回禮。連思睿只覺得他十分面善,不知在哪里見過。他臉色是蠟黃的,清瘦,雖有風霜,仍然看得出眉宇間的挺秀。

鹿和說,要說這三寶素燴,還得吃靈隱寺的。其他廟里做的,里頭總有股草菇的腥氣。

慶師傅說,你再不來,逢未法師也快手生了。我們平日,只能吃到他炸的素春卷。

逢未法師哈哈大笑,臉上的肉也顫一顫,好像尊彌勒佛。他說,以往跟靈溪師父學的,還有“雪積銀鐘”“酸甜齋”“佛蒲團”,都能做個八九不離十。只是“鼎湖上素”我卻幾十年都做不來。

連思睿笑笑說,鼎湖上素,我太阿嬤倒會做,唔知正不正宗。以往在佛堂里,她用一口大鍋做??伤艺f,好味的秘訣,只有一樣,就是用雞湯吊。

逢未法師道,阿彌陀佛,這可是罪過了。

鹿和說,罷了。如今能進佛堂的,都是“酒肉穿腸過,佛在心中坐”。

連思睿心里一驚,忽然抬起頭。鹿和見她望向自己,眼睛一動不動,也微笑問,這位連施主,可想起什么來?

思睿不說話。他便將袈裟撩起一邊,目光噱然,念道,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世人看不穿。

連思睿說,原來真的是……

段河吁一口氣說,鹿和師父清修十年,叫群報紙佬敗了修行。

連思睿望一望眼前人,面目雖清癯,卻并不如新聞中說的臉相悲苦,倒有幾分天然的朗朗神采。

前些天的甚囂塵上,不過因為一樁案件。大嶼山地塘荒郊的一間寺廟失竊小金佛,又被放了火。盜賊被寺內僧人發現,搏斗一番歸了案。這本不算什么大新聞??擅襟w卻在醫院發現,那為保寺產與盜賊打斗負傷的僧人,是當年的一個大明星郭鴻宇。這郭先生,縱橫娛樂圈十多年,忽然遠離大眾視野,音信杳然。有傳移民了,有傳暴病身亡,還有傳他為爭祖產被人暗害了。這一現身,便將其前世今生翻了出來,說他放棄了二百多億的家業繼承權,當年又怎么斷發為紅顏;還一一梳理了他在“港視”演過的角色,最出名的就是濟公;說和信銀行的太子爺,如今境遇一身襤褸,形同濟癲,得個“慘”字。

鹿和笑說,人哋咸魚翻身,我叫濟和尚翻紅。

連思??此?,隨意著粗灰直裰,卻想起他在另一出古裝戲中的烈馬輕裘的少年樣。那還是她中學時候,班上女生流行熒光貼紙。貼紙上都是他。如今面前這個人,好像是那貼紙被歲月煙火熏染過,發了黃。但仍有一種可親,是當初的。

逢未法師說,連醫生,俾個機會你。若你是媒體,問鹿和個問題。

連思睿愣一愣,說,一個?

鹿和點點頭。

連思睿便問,你當年為什么出家呢?

鹿和說,報紙上有寫。

連思睿說,報紙寫,你說是因為當年演了濟公,開了悟。我不信。

鹿和說,嗯,我打了誑語。

連思睿問,那是為什么呢?

鹿和說,因為我怕鬼。

他說,因為我從小怕鬼,夜里睡不著。我阿媽就坐在床邊,給我念《心經》。那一年,我阿媽死了,再沒人給我念《心經》??晌疫€是怕鬼,就出了家。

連思睿猶豫了一下,說,你有沒有想過,你阿媽過了身,也是一只鬼?你有乜要怕呢。

夜里,連思睿和阿影睡在禪房后的靜苑。蒙眬地,她聽到依稀的琴音。胡琴聲里,有些壓抑的沙啞男聲,斷續傳來。唱的是一支曲,她聽不分明是什么,只覺得唱了一遍,又是一遍,一遍又疊上了另一遍。

早上,她被一陣鳥鳴聲驚醒。推開窗子,是清冷晨風,夾著潮濕的泥土味道。窗外頭有一大片的草地,幾頭?;蛐谢蚺P。一頭在吃草的,這時抬起頭來,與她對視。眼睛是漆黑幽深的,與她對望好久,才“哞”地長叫了一聲。牛群向遠處走去,脖子上的鈴,清脆悠遠地響。

寺廟大殿外,只有個少年僧人在掃地??匆娝?,雙手合了個十,說是逢未法師在做晨課,囑托為她留了齋。不一會兒便為她端來了粟米粥,還有紫薯,說都是寺里自種的。

見她四圍望一下,小和尚就告訴她,慶師傅帶著段河去后山了。

她沒想到,靈隱寺后面,有這么一座山。大約是彌陀山的南麓,雖不高,但是蒼青砥實,山巖都是大塊的,斧劈一樣,有幾分宋畫里的韻致。山風吹來,嵐氣襲人?;秀遍g,她竟覺得不是香港了,禁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

她隨小和尚的指引,由至止亭溯溪而下,溪水漸漸寬闊,出現一座簡易的木橋。她走過橋,聽到了另一種聲音,有些刺耳的噪聲,將那潺潺的流水聲劃開了。

當那電鋸聲停了,片刻,便響起了沉頓的斧鑿聲。錘打在斧頭上鐺鐺的響聲,卻是清越的。

她終于看清楚,眼前是一塊空曠的平地,大約以往是采石場,人為地形成了一個山谷。整齊壘著一根根粗大的原木,而另一邊則是已開好的木材。

她看到了段河。段河背對著她,正和慶師傅,一人一頭抬著一方木頭走過來。大約已經勞作了許久,他精赤著上身,腰間別著一塊毛巾。能看見肩胛因為用力而鼓凸的肌肉。背上布滿了汗珠,在剛升出的朝陽照射下,發著晶亮的光。

他們小心翼翼地將木頭擱下。這時,慶師傅看見了連思睿,道一聲“早”。段河才猛然回過頭,看見她,是一時無措的樣子。

他轉過身,胸脯上的汗珠還更密些,慢慢淌下來。慶師傅遠遠拋過來一件汗衫,說,穿上。

段河用毛巾擦了一把,胡亂地將汗衫套上。慶師傅從后腰拿出了煙桿,在煙斗里裝上煙絲,點上,吸了口,吐出來的煙,像晨霧??此麄円谎?,遠遠地走開了。

段河坐在原木上,拿過一個水壺,咕嘟咕嘟地喝水。他看一眼連思睿,說,今日唔使返工?

連思睿說,你唔記得?我們診所發現病例,封檢了。

她也坐下來,拍一拍身下的原木,手掌被粗糲的樹皮震了震。她說,做佛像,要用這么大的木嗎?

段河側過臉,嘴角一咧,燦爛地笑,孩子似的。他說,你以為我只會捧塊木,在手心里雕雕鑿鑿?我同阿爹做過最大的佛像,有三四十尺高,全部木結構,光佛頭超過六噸重。我哋成日要做粗重嘢,家常便飯喇。

連思睿望著那累疊的木材,輕嘆一聲,以往在寺院大殿里,只顧著發愿,看菩薩都好像從天而降。原來底里全在這里,一尊佛,萬棵樹。

段河說,萬棵樹倒沒有。但造佛像,一棵樹可用的卻不多。我們挑木頭,先要選樹齡近的。這才是第一步。就連同一棵樹,木質也不同,還要去掉芯和皮,只取最方正、上好的一段來造佛像。開了木材,也還是不能用,要等。

連思睿問,等什么?

段河說,等它干,這叫“開氣”。但又不能讓它干透了,干透了別說雕刻,電鋸都切不下去。要半干。在空曠地方透氣,里頭的木纖維就隨著天氣自然變化。要經一冬一夏,一年就過去了。按老法子,起碼要擺三年。你看那邊幾方樟木,我來時就擺在那里,還在開氣。

連思睿說,我太阿嬤留下一只樟木箱,幾十年不生蟲。這是造佛像的好木頭?

段河說,倒不一定,小些的佛像用樟木好,容易雕刻,下刀順滑,可太大了容易起浪。我們做大佛像,愛用柚木,膨脹率穩定。特別是緬甸柚木。阿爹帶我去曼德勒看過烏本橋,好幾公里,全是柚木做的,在水里已經百多年。你來時在溪上看見的那座小橋,是我造的,也是用柚木。

他從地上撿起一小塊木頭,給連思???,你瞧,這木紋平平整整,是塊好木頭。我們做雕刻的,要先理順木的紋理,木有長紋和短紋,又有橫紋和縱紋,收縮度不同。認準了,順勢而為,才好下刀。這下刀,第一步叫“去大柴”,都是大師傅做,就是為了讓這紋理出來,靠的是經驗。

連思睿說,我聽說西南賭石,一塊玉切開,成與不成,靠運氣居多。

段河笑說,對新手是運氣,我可未見阿爹失過手?!叭ゲ瘛焙?,“修光”“打磨”多半是我的活兒。打磨后要“做底”,就是上漆灰,這一道難,我學了五年。難在厚薄干濕都不好把握。一干了,就貼不上金箔了,只能從頭來過。我們同行里,有用“豬料灰”的,豬料就是豬血,有黏性,加入復粉搓勻,韌性很大,批灰不易干??晌覀儾挥?,阿爹說,菩薩有眼睇,要遭報應。

連思睿想一想,說,像寶蓮寺大雄寶殿里大佛那樣的佛像,要造多久?

段河搓一搓手,迎著陽光,挑去拇指上的一根木刺。他說,從選料到上金身,十年是要的。我們接了慈云寺的工程,阿爹做了十二年,我跟了五年,還在做。阿爹說,先把我在賭場里給人發牌的業,除一除。

連思睿說,如果這樣,人一輩子,才夠造幾尊佛啊。

段河說,大概一半的時間,是用來等的。開氣、批灰,都要等。要不想等,也有人用“放水”,給樹活受罪。

他指著一棵樹,這時慶師傅走過來,看他們一眼,輕輕說,做嘢。

段河聳聳肩,說,一分偷不得懶,我回頭告訴你。

回程路上,她打開手機,十幾條留言。沒來得及聽,便又有電話打過來。是地產中介,說買家催促交割,價錢又提了一成。

中介說,連小姐,我估撞到“水魚”,這可真叫,過了這村沒這店。

連思睿聽他最后說這句諺語,用了普通話。別扭而流利。

交割得算很順利。從簽臨約到落“大訂”,不過一小時。買家是一對看上去很體面的中年夫婦,面目也算和善。

連思睿接過支票,禁不住問,二位當真唔使睇樓?

女人笑著搖搖頭。她戴的墨綠口罩上,有公司的Logo(標志),是幾個字母拼成的埃菲爾鐵塔。只露出深凹的眼睛和稀疏的眉,眼神蒼老。

連思睿問,也沒問題要問我?

女人說,買樓都是為個心頭好,唔使問咁多。

連思睿說,那我倒想問一句,二位買這層樓,用來做乜?

女人撩一下額發,說,我肯俾多一成半的印花稅,自然是用來投資。

連思睿笑一笑,買間樓齡四十多年的兇宅,用來投資?

中介在旁聽了,汗都冒出來,說,大吉利是,連小姐講笑。

女人輕輕一笑,我唔介意。我幾十歲人,神鬼聽多見多,介意就不會買喇。

晚上,連思睿哄阿木睡下,打開電腦。她想一想,將那買家的名字輸入網絡。這名字不多見,是個復姓“上官”。上官楚娥。

網絡很快給了答案,是中環一間證券公司的高級基金經理。

公司網頁上的照片,比本人年輕不少,還未發福,大約是多年前的照片。連思睿遮住照片上的下半張臉,看了一會兒,忽然站起來。

她從床底扯出一只箱。猶豫了一下,她還是打開了箱子。里頭是阿媽袁美珍的遺物。她翻找了一會兒,終于找到了那張圣士提反女子中學的畢業照。在袁美珍的后排,往右數第三個,是個留著整齊短發、表情拘謹的黝黑女生。翻到照片背面,連思睿對上了名字,葉楚娥。

在見到袁尊生之前,連思睿認真地做了心理建設。

對這個名義上的舅父,她其實很陌生。自她出生,并未見過幾面?;蛘哒f,因為母親和袁家的斷裂,她的成長里,未有這個舅舅。

她聽父親連粵名說起過袁尊生在他們婚禮上的致辭,口氣中不乏激賞。她亦毫無觸動,像在聽一出八點檔電視劇里的橋段。

他們最后的相遇,是幾年前在法庭和袁美珍的喪禮。喪儀上,她和舅舅——母親同父異母的弟弟,作為連袁兩家各自的代表出現。然而,她想,父親說得對,這是個何其體面的人。即使面對尷尬且難以定義的局面,袁律師的舉手投足,依然絲絲入扣、滴水不漏。

她不明白,袁尊生為什么找上官楚娥出面,買這間祖屋。

少年時期的上官楚娥,姓葉,跟她母親云嬸的姓。

云嬸的父親,是袁家的管家,自老太爺時就跟著從佛山來港。葉管家來香港沒多久,便病死了。云嬸少艾,便嫁給了袁府上的一個廚師。嫁了一年多,懷了孕。廚師只身回汕頭老家飲人喜酒,不知為何就失了蹤,生死未卜。所以,說起來,葉楚娥算是遺腹子。

因為葉老管家的關系,袁家對云嬸母女是很善待的。念其孤寡,繼續留下云嬸做家傭。云嬸是老死在袁家的。因為都說她克父克夫,也便沒有再嫁。后來老太爺去世后,袁家少爺接了家業。這就是袁美珍的父親袁熙煥。

袁美珍和葉楚娥,是同一年生的。袁美珍年幼,母親過世。即使多年后,對這個袁家的大少奶,上下仍有許多議論,多半是因為她不算高貴的出身。袁家少爺留洋,學業未竟,帶回了這個女人。眾人都記得她是美的。但除了美之外,仿佛也并沒有其他。她的到來,似乎打破了家族微妙的平衡。尤其是袁少爺和父親的關系,漸漸勢同水火。最終,她倉促地用一條絲襪解決了自己,許多人都在暗地里松了一口氣。似乎可因此抹去她在這家里的一切痕跡。但她,留下了袁美珍。

云嬸對袁美珍的好,或許出于某一種移情。她明白一個沒有母親的孩子,成長的艱辛。尤其是幾年后袁少爺繼承家業,再娶,袁尊生出生。袁美珍在家中長小姐的身份,其實名存實亡。云嬸對她的照顧,潤物無聲,謹守著主仆間的分寸。唯有一次,是袁美珍初潮,不明就里,恐懼萬分。云嬸發現了,利落地為她處理,然后緊緊抱住了她,讓這個眉目清淡的女孩在自己懷里瑟瑟發抖。這樣過去了許多年。袁熙煥看在眼里,雖無聲張,但心中是感激的。他知道云嬸作為母親最掛心的是什么,便將葉楚娥也送進了圣士提反女子中學,成了袁美珍的同學。

然而,男人究竟是粗疏的,也想得太簡單。他只看到了兩個同齡女孩,因為單親的境遇,在成長中的相互取暖。他有所謂新思想,也自詡打破了主仆殊途的禁忌。但是,他忘記了袁美珍經不起推敲的來處。一種謠言,先從袁家的仆傭中流傳,說老爺與云嬸的關系,遠不是看上去這么體面。當年的少奶奶為何自盡,不為人知;廚師的失蹤,也未免蹊蹺。這些明暗,甚至發生在新太太嫁過來之前。不然,一個仆從的女,何以得到與小姐相同的待遇?

終于,流言出現在了袁美珍的學校。同學間開始饒有興味地在袁美珍和葉楚娥的臉上,尋找某種相似之處。雖然的確徒勞,因為葉楚娥膚色黝黑、眼窩深陷,顯然是來自廚師父親的遺傳。但是,這個謠言終于被袁美珍知道。于是,她不再像以前那樣稱葉楚娥為“阿娥”,而是稱她為“賓妹”。這自然是嘲辱她類似南亞人的長相,也釘死了她作為仆傭的身份。而在家里,她也主動疏遠了云嬸母女。她的自尊,讓她在府中的處境,更為孤立了。

日后,因為受到良好教育,葉楚娥有了好的歸宿。云嬸也足以含笑九泉。在她去世前,對女有交代,要懂得感恩。這讓葉楚娥在許多年間,并未中斷與袁府的聯系。袁家人不禁稱贊這對母女的厚道。但可想而知,身為專業人士的葉楚娥,每次的出現,其實都在提醒自己昔日的仆從身份。

然而,袁美珍難以擺脫某種成見。在她嫁給了連粵名后,沒有提及過葉楚娥的名字。這么多年,連思睿也極少聽她說到一個叫“賓妹”的女人。最后一次聽到,大約就是在參加了后母的喪禮回來。在一個午后,袁美珍拿出一本相簿,指著一個眼窩深陷的黝黑女孩,對連思睿說,呢個賓妹的樣,咁多年都未變過。

連思睿記住了這雙眼睛。

連思睿將這張畢業照,放在了袁尊生面前,說,袁生,別跟我說,你不知道這件事。

不過隔了幾年,袁律師見老了,眼神有些混濁。連思睿的確很久沒見過他。因為每周六港臺十點檔《港人說法》節目已停播了許久。她對袁律師的印象,多少被多年前那個意氣風發、口若懸河的嘉賓覆蓋了。她想,他,也這么快就老了?

袁尊生也看著自己只見過幾面的外甥女。連思睿這天戴著深藍色的口罩,上面有一個握起的拳頭,是某個NGO(非政府組織)投在她信箱里的。信里呼吁她參加某個性別平權的運動。這個早上,她拆開信封,把信丟進垃圾桶,順手戴上了這個口罩。

袁尊生想,這些年他看了太多被口罩遮住的臉。遮蓋了半張臉,遮蓋掉了一半的美或者丑,遮掉了表情,也實現了修飾。然而,他還是極少見到這么美的臉形,圓潤柔和得像一粒卵。這臉形不是他們袁家的,閩粵人很少有這樣的臉形,不屬于袁美珍。

當咖啡送上來時,他們同時摘下了口罩。

然而,袁尊生說,思睿,你和你阿媽,始終還是有些像的。

連思睿聽出了這句話的潛臺詞。舅父在她臉上,看到的實際上是另一個女人的疊影,她的外婆。

他們,都沒有見過這個女人,然而時時感受到她的存在。此刻,袁尊生又聞到久違而熟悉的氣息,和袁美珍身上的,一模一樣。自家姐成年,就是這種氣息,也來自那個女人。幽靜的花香,一絲倦怠。袁美珍有些剛硬的面容,與之是有些違和的。但此刻,面前這年輕女人的面龐,卻和這氣息渾然一體。

連思睿在母親的遺物里,發現了半瓶A Chant for the Nymph(仙之頌香水),產自Gucci(古馳),前調是素馨。

袁尊生說,睿女,你還留著那個香盒?我小時候,有次將你那個香盒藏起來。第二天,我阿媽所有的衣服上,都給燙了香煙洞。

連思睿把咖啡杯放下。她說,袁生,我不是來敘舊的。我只想知道,你為什么這么做。

袁尊生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知道,你們半山那間物業,已經是銀主盤,在法拍?;屎蟠蟮滥情g租約未到期。我還知道,你在和阿木的阿爺爭奪撫養權。

他猶豫了一下,說,點都好。細路,我們可以一同湊大,也算是我為阿姐做點事。

袁尊生說完這些,好像松了口氣,身體往后靠過去。他穿了件墨綠色的美式夾克,陷進了同樣墨綠色的沙發。在昏暗的燈光下,好像沙發上孤懸一張慘白的臉。

連思??粗?,許久,忽然笑了。她說,所以你買北角這間,是因為我阿媽死在了里頭嗎?

袁尊生抬起臉,眼神中有一瞬的緊張,然后迅速地松懈下來。這松懈讓他的眼睛中老意叢生。他慢慢地說,睿女,人生在世,有些事,總要放低。

連思睿望一下外面,天色無端昏暗下來。她說,你以為,賣咗間屋,就和過去有了斷?

她停一停,說,袁生,我知道你們做律師嘅,有好多行內古仔(粵語,故事)。我哋呢行都有。你要不要聽一個?

她說,我讀書時,一個臺灣同學講給我聽的。說是高雄曾有一起古早兇殺案,懸而未破。唯一線索,是嫌疑人曾經光顧某個牙科診所。許多年過去,再滿兩個月,這個案件就過三十年的追訴期。警方忽然接到了報案電話,打電話的是診所當年的牙醫。根據他提供的線索,嫌疑人很快被警方捉拿歸案,并對犯罪事實供認不諱。然而,很奇怪的是,罪犯的相貌,經過多次整容,已與當年面目全非。警方驚異之下,問醫生怎么認出了他來。這個頭發花白的男人笑笑說,警官,我沒有認出他,但我認得他的牙。

連思睿說,袁生,你看,我們做牙醫的,就是那么放唔低。

如不是因為段河新發的信息,連思??赡芤恢蔽纯吹剿缜鞍l來的鏈接。段河說,他正在歷史博物館看敦煌展,今天是最后一天。當時連思睿正為阿木換上干凈的褲子。

那條鏈接從WhatsApp(一款用于智能手機之間通訊的應用程序)發出時,是冬至翌日。打開,出現她不認識的文字。把這些文字輸入了Google Translate(一種翻譯軟件),自動識別為緬甸文,翻譯為英文。還配了一段視頻。

放水——一種處理木材的方式。柚木未從樹身砍伐之前,即仍是生長中的樹木,當除去樹皮后,樹木不會立即死亡,而是逐漸死亡。樹木的水分在這段時間內,會慢慢滲出。用這個做法處理木材有其好處。因為木材由纖維組成,纖維則會吸收水分。將樹木割下之后,將其平擺,纖維中的水分不會釋出,因為纖維非常幼細,在開板料后,日后便會發覺有不少綠點或者黑點出現。而經過放水的木材則沒有這個現象。

視頻中有模糊的影像。是一些已被剝去了皮的柚樹,卻也成林。有些仍然有著繁茂枝葉,有些樹干壯大,但樹冠已光禿禿,凋零。彼此距離不盈數尺。

她才發現,自己許多年未哭過。連思?;貞浀臅r候,本能而利落地為阿木換上了干凈的褲子。

上一回,似乎還是在太嬤嬤的喪禮上。此后的許多年,她沒再哭過。母親的死、阿爸入獄,法庭、媒體、失業、網絡暴力,沒讓她哭過?;蛘?,她只是再哭不出。

剛才在電梯里,阿木只不過一邊微笑,一邊尿濕了褲子。電梯里其他的人,也沒有任何責難的意思??伤?,為什么眼淚會奪眶而出?

一直到了家里,阿木還在笑。她哭著打了他一巴掌,這也是從未有過的。阿木終于哭了,因為疼痛。她緊緊抱著自己的兒子,和他一起哭。終于,哭得驚天動地。阿木似乎被她的哭聲嚇著了,忽然停住,試探地,用嘴唇貼了一下她的臉。這是在他還是嬰兒時,就養成的習慣,如同一切想要去討好親近的小動物。阿木只會對她這樣,這是兩母子之間的密碼。她也不哭了,將臉和兒子的面龐貼在了一起。兩個人的淚痕都未干,尚有余溫。

連思睿在敦煌館的角落里找到了段河,是榆林窟第25窟的展區。他正臨一幅《普賢變》。

壁畫上,普賢菩薩手持梵篋,舒右腿半跏坐于六牙白象的蓮花座。冠帶、披帛、瓔珞揚揚,俯視下界。神姿豐裕而秀美,恬靜慈悲。白象四蹄皆踏蓮花,光頭象奴雙手緊握韁繩用力拉拽著白象。

段河坐在地上,仰著頭。展廳頂燈昏黃的光,籠在他身上,像是一個鍍金的人。連思睿不禁想起,也是個午后。她看見少年,坐在北角的佛堂,臨北魏佛陀。那天有好陽光,一半灑在佛身上,一半灑在他身上。佛與少年,便都是半透明的。

她屏息看著,直到身旁阿木,終于倦怠,發出咿呀聲響。段河回過身,看見是她,笑一笑,伸個懶腰,說坐了一下午,就快畫好了。

段河所畫,著墨皆在菩薩眉目。

他嘆一口氣,對連思睿說,這些年,畫了這么多佛,佛相只有一個。要說分別,三世佛在手??;菩薩也是,文殊、普賢、大勢至,在法器和坐騎。佛相只有一個,卻還是畫不好。

連思睿說,分不分,又有什么關系?

他們又走了一圈,便出了門。連思睿想想說,我很久沒看過展。上次還是在幾年前的巴塞爾?,F在什么都不記得,就記得一幅畫:成千上萬的蝴蝶翅膀,圍成同心圓;圓心懸了一只完整的,像受難耶穌。

歷史博物館的對面,是香港科技館。他們經過,這里在舉辦另一個展覽,叫“尋龍記”。

門口的工作人員,看到阿木,就招呼他們去看,說,好多爸爸媽媽都帶小朋友看。

連思睿就笑,說,你看錯了。我們是阿媽帶了兩個仔。

段河就將阿木擁到自己懷里,說,我太太說得對,男人至死是少年。

連思睿心里微微一動。沒待她猶豫,段河已經拉著他們母子走進去。

大約因為疫情,又是工作日,展廳其實很寥落,并沒有幾個人??諘?,冷氣又太足,吹得人周身發冷。但的確聽到有小朋友的尖叫。阿木丟開段河的手,顫巍巍地尋聲跑過去。原來是一只巨型恐龍,有長而蜿蜒的脖子,在那里搖首擺尾。大約是電動機關控制,連接得不夠細致。這搖擺的幅度間,就有些卡頓。

段河說,我記得,這是梁龍,植食龍。頭這么小,腦容量低,抵死要吃草。

連思睿笑說,我還以為,你只會畫佛像。

段河說,我小學時候,圣誕節要演出。侏羅紀公園,我就扮一只梁龍,給異特龍追得到處跑。

阿木被這龐然巨物驚呆,抬高了雙臂,在那里打圈圈,口中咿呀。旁邊的大人,大概看出了他的異樣,紛紛將自己的孩子拉到身邊,是個保護的姿勢。

段河看到了,便走過去,也抬高胳膊,和阿木一起,在那里打圈圈。先是自己轉,然后把阿木舉起來,兩個人一起團團轉,越轉越快。

他們轉得太快,連思??吹糜行炑?,但身上卻漸漸暖起來了。

經過文創區,阿木盯著一塊復刻的化石看。是一只幼小的腕龍,名叫Toni(托尼)。它是長頸蜥腳類恐龍保存最完整的標本。之所以如此完整,據說是一場巨型泥石流短短幾秒間將它湮沒。它折疊著身體,骨骼清晰,就此封存在化石中,已有一億五千萬年。

連思睿辨認它的身形,當時是在奔跑,還是在睡著。

段河想為阿木買下來。連思睿阻止他,說,不要。

她輕輕地說,不吉利。

離開展區時,有一臺全息電視。每個人都要做完互動游戲才能離開。

這個節目的主題,時值白堊紀晚期,因為氣候迅速惡化。背景是蒼黑的天,冰冷,遠處有雪暴、火色熔巖流淌。一頭三角龍與一頭暴龍在冰湖邊狹路相逢,體形相類,旗鼓相當,似乎將有一場惡戰。游戲給出了三個選項:A.暴龍殺死三角龍;B.三角龍殺死暴龍;C.相安無事。

段河說,我們三個人,正好選三個。

血雨腥風后,連思睿按下了C。

熒屏徐徐出現漸大的英文字:At peace(相安無事)。

她看到,兩頭龐然巨獸,在湖邊對望一眼,默然低頭喝水,繼而分道揚鑣,消失在一片蒼茫中。

連思睿最后一次見到段河,是在次年春天。

在交樓前,她最后一次收拾阿嬤的祖屋。

她和段河平躺在阿嬤棕繃的龍鳳大床上。棕繃硌得他們光裸的脊背微微發痛。他們靜靜看到天花板上,有泛黃洇開的經年水漬。連思睿說,像一把鑰匙。段河說,我看像是阿爹的老胡琴。

遠處風吹過來,不知吹拂了哪棵樹上的枝葉。天花板上有密密的光影抖動,胡琴隨之搖曳。他便開口,唱:

初更才過月光輝,怕聽林間杜鵑啼,聲聲泣血榴花底,胡不歸兮胡不歸,點得魂歸郎府第,換轉郎心早日到黎,免令兩家音訊滯,好似伯勞飛燕各東西,柳絲難把心猿系,落花無主葬春泥。

二更明月上窗紗,虛度韶光兩鬢華,相思淚濕紅羅帕,伊人秋水冷蒹葭,風流杜牧堪人掛,共你合歡同盞醉流霞,許多往事真如畫,笑指紅樓是妾家,青衫濕透憐司馬,有乜閑心弄琵琶……

五更明月過長東,倚遍欄桿十二重,衣薄難禁花露重,玉樓人怯五更風,點得化成一對雙飛鳳,會向瑤臺月下逢,無端驚破鴛鴦夢,海幢鐘接海珠中,睡起懶梳愁萬種,又見一輪紅日上簾籠。

唱完了,連思睿不作聲。她想,這年輕的人,有一把老腔。

段河沉默片刻。

他說,這首《嘆五更》,無人教,就是聽阿爹唱,聽會了。阿爹說,這是他阿嬤最愛唱的一首曲。他阿嬤還教會了他抽云南的大葉青,都有一口煙嗓。阿爹說,他在阿嬤柜桶里尋到了那張硬紙皮,他做好一尊菩薩,阿嬤就用針錐在上面扎了一個窟窿。他數一數,已有九十九個窟窿。

這時候,連思睿站起身,側坐在露臺的藤椅上。想一想,她便讓自己一邊的手與腳緊張交纏,另一邊的身體卻舒展。她說,段河,你現在告訴我,掛在Mong里的那張畫,林昭畫的女人,是不是我?

段河看余暉披在連思睿身體上,柔軟一層乳色。唯有腳上閃動兩點珠光。水紅緞面上,繡了蔥蘢的枝葉。若并攏,鞋上的枝條便彼此相連,一體渾然。

段河問,你要聽真話?

連思睿點點頭,嗯,不可打誑語。

段河說,林昭畫的,是自己。

連粵名問,外頭的人,真的都不戴口罩了?

連思睿說,不戴了。阿木不習慣,還是要戴,我就由他。

連粵名說,你下次帶他來,我想看看我嘅孫不戴口罩的樣子。

他將那枚核桃觀音,給連思???。他說,現在,每天都放在枕頭邊上,睡得很好。日后要見見刻這菩薩的人。

連思睿笑笑說,有什么好見的。個樣唔好睇,絕類彌勒。

她從監獄走出來,陽光忽然有些刺眼。她看到了有個人站在門口。那人叫住她。她望向對方,說,你好熟口面。

那人說,我是你太阿嬤的老鄰居,從四川返來。我尋到北角,老屋已經都拆了。

連思??粗?。女人有了年紀,但凈頭凈面,人也好聲氣。她明白了,說,你都知我等緊你。

于是,她從包里掏出一雙拖鞋。寶藍緞的鞋面,鴛鴦戲水。鞋頭已經磨破,用同色絲線補過,補得細密,又被挑斷了。她說,拜托你,能不能再幫忙補一回?

Mong在五月份重開。

原先長久地懸著一幅油畫。畫底下曾標簽紅點,顯示已經賣出。如今墻上是空白??稍谕瑐€位置,卻有一尊青銅雕塑。

這雕塑的人像,赤體,足踏蓮花,被猶若藤蔓的長發包裹了全身。一邊望去,如幽井的瞳,慢慢變大,有一種由衷喜悅的力量,從臉上煥發出來。

然而另一邊,微闔雙目,眉宇清明,低眉慈悲。

一半佛陀,一半神。

原刊責編??? 季亞婭

【作者簡介】葛亮,原籍南京,現居中國香港。著有小說《北鳶》《朱雀》《七聲》《謎鴉》《浣熊》《戲年》,文化隨筆《繪色》,學術論著《此心安處亦吾鄉》等。部分作品被譯為英、法、俄、日、韓等國文字。曾獲魯迅文學獎、首屆香港書獎、香港藝術發展獎、臺灣聯合文學小說獎首獎、臺灣梁實秋文學獎等獎項。長篇小說《朱雀》獲選“亞洲周刊全球華文十大小說”。2016年以新作《北鳶》再獲此榮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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